王太生
蕉露,芭蕉上的露水,這樣的場景應該有個青黛小院,光線不明不暗,地上磚縫生綠苔,墻角有一叢芭蕉,晝夜溫差,凝結玉露,或者小雨剛下,微風過處,颯颯露落。
芭蕉本就南地之物,叢植于庭角,或窗旁,雨打蕉葉,清脆有音,掩映成趣,清雅秀麗。
鄭板橋?qū)戇^一副對聯(lián),“花香蕉露重,茶熟竹煙輕。”院庭青舍,花香陣陣,天涼了,芭蕉上的露水重了,似乎要壓彎了葉片,而普通人家,桌上熱氣騰騰的茶水剛剛端上,淡淡的霧靄,飄逸于綠竹庭院,若有若無,有著人間煙火氣。
《紅樓夢》里,芭蕉在大觀園抬頭可見。探春為自己起的別號是“蕉下客”,理由是園中“芭蕉梧桐盡有”,自己“最喜芭蕉”;芭蕉塢,是大觀園景點之一;賈寶玉住的怡紅院,“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shù)本芭蕉?!?/p>
張大千畫芭蕉人物圖,蕉葉柄粗壯,呈不規(guī)則長圓形,鮮綠色,富有光澤,淡雅清新。畫面上,人坐在正點位置,蕉葉有深有淺,濃淡相宜。葉子和人物呼應,手握涼扇,悠閑自得地欣賞著芭蕉樹。那個人在芭蕉樹下乘涼,目光看向遠方,芭蕉畫得傳神,葉子似乎在動。
與闊葉的蕉露相比,花露顯得透明晶瑩。
花露,花上的露水。牡丹、芍藥、百合……花葉上凝結。
張岱《夜航船》里說,“楊太真每宿酒初消,多苦肺熱。凌晨,至后苑,傍花口吸花露以潤肺。”可以想象,貴妃當年以胖為美,在宮中飲酒縱歌,一場游戲,一場宿醉,醉入花叢,以手攀枝,微張櫻桃小口,花枝一陣亂顫,以花露解渴。
一開始就與酒有關。頭一天晚上,老酒喝多了,口干舌燥,頭重腳輕,若換到我等俗人,哪有雅興去飲那花上露水。晨起,“咕嚕、咕?!保煌ㄅo?。頂多吃一碗清粥或泡飯,抵饑、解渴,再“呱唧、呱唧”嚼咸菜、蘿卜干。
晨昏旦夕,晝夜溫差,水汽凝結,太陽一出來,清風一陣搖,璞然紛落,迅即風干蒸發(fā),喻示美好的物象,存世短暫。
江南人家有收集花露浸茶的習俗?!陡∩洝分?,蕓娘在“夏月荷花初開時,以紗撮茶葉少許置花心,天明取出,以泉水泡飲”。那少許新茶,大抵是碧螺春,姑蘇臨太湖,明前茶是有的,茶泡前,先以花露浸潤嫩芽,茶遇水,香氣在紫砂壺中裊裊釋放。
荷葉上的水珠,不知道算不算花露?不過,我倒以為,像牡丹、芍藥、薔薇之類,葉瓣之滴,是小眾的,在園林里。再說,楊貴妃也不大可能去飲那籬笆墻上、牽牛喇叭花上的清露。荷葉的水珠才是大眾的,在曠野之上,大俗而大雅。我到鄉(xiāng)下看野荷,和朋友坐在荷塘邊,用荷葉包豬頭肉喝酒,面對一張鋪展恣肆的碩大荷葉,看幾顆露珠滾來滾去。
還有牽牛喇叭花?;罩莨糯?,山間晝夜溫差大,水汽凝結。一戶人家小院的門頭上,垂掛著一縷碧綠翡翠,像從前的大辮子。這條“大辮子”上點綴細細柔柔的牽?;?,花露窸窣晶瑩,倒與粉墻黛瓦的色彩、意境搭配妥帖。
花叢植物間,有小昆蟲,它們眼神清亮,飲天水而生,鼓翼而歌。一個人的花露,有對水墨小品的意境期待和精神渴求,把盞臨風,悠然自得。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古人飲花露,飲的是神仙氣,圖的是心靈的干凈、快活。天地之間的花露畢竟有限,就在日頭噴薄欲出,紅塵滾滾之前,太倉促了。
薔薇露,古人取其花,浸水以代露。唐代馮贄《云仙雜記·大雅之文》里說:“柳宗元得韓愈所寄詩,先以薔薇露灌手,熏玉蕤香后發(fā)讀,曰:‘大雅之文,正當如是。”那時候的凈手焚香已到了頂禮膜拜、出神入化的地步。足見唐宋年代,對一篇文章和背后那個寫字人的敬重。
露水與花,美學大師朱光潛有句話說得精辟:“一升露水,一升花。”
一升露水,且不問它容量幾何,分量多少?反正是花兒伴露水,這些大自然的尤物,有多少玲瓏之珠,便有多少搖曳之花。洇濕秋衣,照見幽暗與斑斕。
選自《潮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