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 | 黃一丁 編輯 | 王芳麗
一條龍形蜿蜒的旅游山路,騰躍繞行在太行東麓石家莊井陘縣地區(qū)的大美山間,尤其值得一提處,是這“龍身”上貫穿鑲嵌了多達24個純?nèi)皇烨夷暝戮眠h的古代村落,與這千崖壁立的太行風格,倒恰恰是彼此輝映、相得益彰了。
8月15日全天陰雨,時斷時續(xù)。就著雨勢踏路訪村、直入太行。上午八時,陰霾當頭,欲雨未落時分,那天路外井水洗過般地勻凈,路外兩山極為亮眼,成片成片的大花金雞菊在清晨的濕氣招展中正開得肆無忌憚,用它黃中見紅的燦爛菊色簇擁著青、紅、綠、黃四色井然的嶄新公路,開車在這簇新的路上無形中倍覺氣爽。
見識過新疆著名的獨庫公路震撼美景的我們也得承認,“井陘天路”頗具顏值,確實不辱其“天路”之譽。
這路,2019年才真正對外開放。難怪如此之新。
新路深處莽莽而臥的,卻是數(shù)百年的傳統(tǒng)老村;天路行車還沒爽夠,就驟然拐向了此行中第一個石村——于家石頭村。
第一印象,此村石多重疊、石跡累累;放眼望去,到處皆石,石樓石閣、石房石院,石桌石凳、石碾石磨,還有石橋石欄,以及曲徑通幽中石屋櫛比的石街石巷,活活一個石居天地、石造世界;仔細觀看還發(fā)覺所有的石屋、石樓、石具、石巷等,高低錯落、布局規(guī)整、相互呼應,千千萬萬塊民建古石或犬牙交錯、或整齊排列,冥冥中一切營造分布皆暗合天意,儼然又是一個石建技藝的經(jīng)典展覽!
探知其史方知,之所以名為“于家村”,原來這是被冤殺的明代朝廷重臣于謙后代于有道等人于石荒之地上憑空開建,歷經(jīng)明、清、民國等四次重大擴展而至今日規(guī)模,“全村共有六街七巷十八胡同,300多所院落、4000多座民居全部用石頭鋪砌”,而歷經(jīng)27代人、500余年開石建村,根本原因居然是為了避難躲災、逃離追殺!
在村中一座石牌戲樓處遇一中年村民,跟我們津津樂道了一通于家村的“避難文化史”:于謙之子當年逃至太行先是隱居井陘南峪村,但為躲避追殺不得不棄村入山逃向至僻之地,其長孫最終在四山環(huán)抱荒石僻野處自建民居;此外,于家為躲避政治迫害還有嚴格家規(guī):所有后代考取功名一律到秀才為止,就是為了避免考上進士之后朝廷要上查三代,暴露于謙后人的真實行蹤。
大梁江上街,窄巷高墻,古意幽深。
果然,我在于家村史展中還真看到了一份《于氏家族明清秀才名錄》,多達40余人,但都只是“秀才”,可見此村民所言不虛。所疑問者,是在于謙被冤殺8年后,由憲宗朱見深平反,并被先后追謚“肅愍”、“忠肅”之號,但于家后人仍是如此深藏不露、余悸難消,可見世事之詭譎難料。
大一統(tǒng)皇朝年代里這種政治避難式的故事案例有多少?只知道有陶淵明筆下“桃花源”式隱居、有范蠡“七十二峰間”悄然引退,還有留侯張良悟透殘酷的政治邏輯后自請告退,皆是因為皇權(quán)政治的極端殘酷;但像于謙后人到了“千錘萬鑿出深山”(于謙《石灰吟》)般極度艱苦地造村躲災這等地步,設身處地之間,不期然中不免心生感慨。
于家石村避難自保最明顯的表現(xiàn),第一是地勢隱蔽,深深地嵌臥于太行腹地,盆谷低臥,“不到村口難見村”;第二是頗具防御態(tài)勢,說是村莊建制,卻儼然一座天然城池,四面環(huán)山且四面有門,便于武裝御敵,實屬國內(nèi)罕見。
且行且雨之中,這石村的古意被淋澆到極致。這石造古村在500多年千錘百煉的打磨之余,鍛造成了一座龐然的石藝民俗寶庫;據(jù)說該村明、清、民國年間幾乎全村皆為石匠,石的名堂無比深厚。這種“群體構(gòu)建”的共同創(chuàng)造往往會變得底蘊無窮,每一個角落都堆砌起品味不盡的蘊涵、匠心與門道,就像一首首世代相傳的民曲民歌,因年深日久而詞曲動聽;每一塊古村石都仿佛一個音符,鋪天蓋地地在游客的視覺中跳蕩而歌。我似乎領略到歌曲《有一個美麗的傳說》中那句“精美的石頭會唱歌”一語的直觀意境。我還特別留心于雨澆之下的石村古道,那些青圓石在雨地里格外圓潤,被500年來鞋蹄踩踏和歲月?lián)崦?,打磨出文玩古物般的“厚重包漿”,在歷史和歲月的光照里锃光瓦亮、閃閃發(fā)光,讓石的意象備具光彩。
雨里,繼續(xù)天路盤山十余公里,又一處大型石村跳入眼瞼,且有“大梁江”三個紅筆大字在不規(guī)則的巨石上迎頭相遇;巨石身后,有高低遠近一干的石壘民屋居高而立,更高處則是雨景下墨綠深濃的連排樹冠,讓這古村在色調(diào)上更具古雅。
進村仿若進城,石街兩側(cè)處處都是“堡”,那些拱券式的古老石房,券形窗、券形洞等等,讓人有“券拱之村”的印象。大梁江內(nèi)圍的布局,有上街、中街、下街三街東西并行、中分端合,有小巷助主街相通,有個巷窄道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倒也奇葩。這個格局,居然很奇怪地讓我聯(lián)想起遠在新疆吐魯番的那個已成“歷史標本”的“交河故城”,也是幾街通貫,只是更為四通八達。
比較之下,于家村與大梁江多有近似之點。有趣處在于:街巷長度都是3700多米,院落數(shù)量相近,石屋也是4000多間,數(shù)十座廟宇、戲臺等也數(shù)量相當,好像這是太行大型石村的“均衡規(guī)?!保簿褪亲詈侠淼捏w量結(jié)構(gòu)。當然,大梁江處并無于家村慘烈的開村經(jīng)歷,且在村名還是“甘桃村”時就已初具規(guī)模,后來是梁姓能人在此定居后便更名為“大梁村”(不遠處還有個小梁村,也是一水兒的石村),后因五行缺水,討個名彩,加個“江”字,不但氣勢憑增,而且常被人誤作水域之地。
大梁江素有“石建民居博物館”之稱。村內(nèi)穿行時向每一條石巷望去,一戶戶的石頭民院高低排列如層層壁壘,石巷夾道視覺緊湊的逼迫中倍顯森嚴,曲巷斜墻中雨意浸潤,院落石居一座座神韻各異又彼此相契,仿佛出自于某只“看不見的手”。歷史的殷殷巨手停留光顧過的痕跡越發(fā)顯得無比厚重,積淀演化中以民俗方式體現(xiàn)而來的“村落石文明”也令人心生敬意,其間所蘊含的文化-社會價值在村落民俗演進的方方面面中似乎也挖掘不盡。那些龍盤虎踞般的石街石巷石建筑,在粗獷、丑拙、憨重等外表之下,卻隱藏并暗合著所有的細膩、所有的神奇,也讓人見識到慣常所見的傳統(tǒng)建制式古跡之外,民間群體創(chuàng)造力之魅力。
攀援上下觀村看景略感疲累,出得村來,村邊山體轉(zhuǎn)角處怪石嶙峋、石間雜樹疊生、四圍蟬鳴如鼓。濃濃的綠景從山巔、山腰到我們頭上崖壁夾縫之樹間遮頭蓋腦滾滾而下,瞬間打開一條“感受穿越的時間通道”,樹、草和青綠玉米的熟悉味道突然喚醒早年似曾相識的鄉(xiāng)間經(jīng)歷。
當日我們又觀訪了第三處石村:呂家村。于前兩個知名的大型村不在一個檔次,但也有“三滴水院”“日月樓院”“繡樓樓”“福壽宅”等8處“碹石窯居”的老院落可供一觀。這個被稱之為“靠山家”的小村落不過160余戶、400多人,可惜幾處“舊址院落”皆雙門緊鎖,使我不得見其真顏。
大梁江村口
時間所限,40多公里的天路之行,將近一天工夫也只能觀訪三村,還有天長鎮(zhèn)、花駝村、秀林鎮(zhèn)、小龍窩等多處未能造訪,雖說都是古石村的路數(shù),但也各運匠心、不落雷同。這些年各種傳統(tǒng)古建筑看得多了,而這深山古村卻別開生面,難得一見。更何況二十四村齊聚一路,形成“群體景觀陣容”,給來訪者以太行山脈深處“石的啟迪”、“石的洗禮”。
放大視野去看的話,“井陘”或“天陘”者,即“太行八陘”之五;而“陘”,即東西向山谷狹道,屬易守難攻之兵家要地。圖景更放大一步,則還有“天下九塞”,視野囊括到山西、河南、北京等“天下”層面,遠遠超出“五百里太行”屬域之外,井陘竟有資格與著名的雁門關(九塞之“句注”)、居庸關(居庸)、河南平徑關(冥厄)等相提并論,且排列第六。僅就二十四村據(jù)此“八陘之五”、“九塞之六”扎駐其根觀之,多少也是非同凡響了。
遐想之余,舉目四眺,似憬然有悟:太行高聳,石壁峭立,而古石村,似乎是對太行雄脊巨壁一脈綿延的交響協(xié)奏,它們之間有一種強韌且動人的共有旋律,這就是融入各個石村魂魄之中的“大山般的堅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