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瓜
作者有話:好久不見!看到這篇文章的時候,已經(jīng)是11月了。我曾聽說,11月是一年中存在感最低的一個月,也是一年里最容易低迷的一個月,希望看到這里的你,開心一點,再開心一點,好事都在等著你呢!
摘句:糖衣藥丸算什么神丹妙藥,于我而言,阿念才是醫(yī)我的藥。
Part?1
祝念的家人提著一大包老信件找到了我,裝著信件的皮包鼓脹著,那些信件早已被水浸泡而粘在一起,信封也因水浸而板結(jié)。
我看著這些老舊的信件,皺著眉搖頭,紙張脆弱,故而信件的修復(fù)也是最為復(fù)雜的,更何況擺在面前的不是一兩封。
可是面前的男子卻堅持著:“方小姐,這些是我阿婆的寶貝,早年洪澇的時候沒能保護(hù)好才成了這個樣子。而現(xiàn)如今老人家罹患重病,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經(jīng)??粗@些信件失神嘆氣。我們找了很多辦法都沒能將其修復(fù),不得已才找到了您,還望您能幫忙?!?/p>
男子謙遜溫和,我向來敬慕君子,于是點點頭說:“我不敢保證能全部修復(fù)好,我盡力而為?!?/p>
送走男子后,我翻著皮包里的信封,每一封上都有鋼筆篆著的“阿念親啟”四個字,有些約莫是被水浸透了,字的邊緣也早已順著紙張的紋理暈開。再看收件地址,有的是在臨安縣錦衣路18號,有的是在北京市清華東路35號,還有的在西寧市西關(guān)大街28號……
我簡單地根據(jù)信件地址將這一大皮包的信分類,腦子里想著男子留下的話——阿婆說,她最后一次收到顧信的來信,是在1969年冬至,那天是我父親滿月的日子,而北京市下起了鵝毛大雪。
我看著窗外的綿綿細(xì)雨,臨安的梅雨時節(jié)就這么悄無聲息地來臨。我沏了壺茶,開始了信件的修復(fù)。
“阿念,展信安。
我來北京已三月有余,仍時常懷念著家鄉(xiāng)的桂花糕。偶然間在糕點鋪嘗到了桂花糕,卻與家鄉(xiāng)的味道大不相同。也許我想念的不是桂花糕,而是同摘桂花的人兒。
阿念當(dāng)好好讀書,日后考到京城,我?guī)愫煤猛鎯?。北京人兒說話字正腔圓,可是又愛講兒化音,真是可愛得緊,我也被感染了。同信件一起寄過去的還有我買的一些小物什,這里的女孩子都喜歡,也希望我的阿念喜歡。
信
1957年9月16日”
我在修復(fù)完一封信后,臉不知是因為氤氳的茶水還是因為信件的內(nèi)容而泛紅。這封信沒有一句在講男女情愛,可是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真摯情感卻如泛濫的洪水般泄出,就連身為旁觀者的我也不禁面紅耳赤。
窗外的雨還在下,只是時間已經(jīng)從下午到了凌晨,地址為“臨安”的信件我才修復(fù)了不到三分之一。在這些信件里,我慢慢地懂了二人的關(guān)系,顧信與祝念,竹馬弄青梅。
第二天又是不見太陽的梅雨天,我索性沒有出門,便在家修復(fù)信件。至深夜,“臨安”部分的信件便都修復(fù)完了,而從顧信的字里行間,不難得知,祝念在1959年考到了北京林學(xué)院。而彼時的顧信,則在北京航天學(xué)院,終于將掛念許久的一千公里外的人盼了過來。
按照時間順序,接下來我應(yīng)該修復(fù)的是“北京”部分的信件,這一部分的信件是這三個主要時期里最多的,我很好奇同在一個城市讀書的人為何有這么多信要寫,于是我聯(lián)系了祝念的孫子,我說:“我要拜訪一下祝念先生?!?/p>
Part2
我第一次見祝念的時候,她躺在貴妃椅上,披著羊毛毯呆呆地看著窗外,眼睛似是看穿了這個時空回到了過去。
我微微咳嗽著,祝念這才慢慢地收神,她慈藹地笑著說:“阿煜說你要找我?!?/p>
我點點頭,簡單交代了一下信件的修復(fù)情況,然后問道:“請問祝先生和顧信,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祝念慈藹的笑容凝結(jié)了,過了一會兒,她開口說道:“他貫穿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十年,可是他已經(jīng)有五十年沒有再出現(xiàn)了,我總是會懷疑他是否真的存在過,只希望修復(fù)的信件能告訴我他是真實存在的?!?/p>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蜷在貴妃椅上的祝念給我講了她與顧信的故事。
打從祝念有記憶起,顧信就真真實實地存在于她的生命中。逢年過節(jié)祝家與顧家一起吃飯,長輩們總會打趣地看著坐在一起的兩個人,顧家老爺樂呵著開口:“這么投緣,給你們訂個娃娃親可好?”
周圍的長輩笑著,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的祝念也笑著,拉著顧信的手連連點頭。
祝念五歲時,年長兩歲的顧信到了讀書的年紀(jì),再也不似之前一樣陪著祝念上房揭瓦。祝念只好眼里噙著淚水,把顧信送到了學(xué)校,手卻舍不得松開。
又過了兩年,祝念也到了讀書的年紀(jì)。學(xué)校門口,同齡的孩子們哭著鬧著不想進(jìn)去,只有祝念喜盈盈地笑著。正如日后的每一次升學(xué),因為學(xué)校里有顧信在,所以她無比心安。
后來讀了中學(xué),學(xué)校里有顆月桂樹。每逢八九月份,月桂的花瓣星星點點地飄落在穿著白衫藍(lán)裙的女學(xué)生的身上。也正是在這樣的一天里,顧信在學(xué)校門口等著放學(xué)的祝念,她一邊走著一邊拍打著身上的月桂花,當(dāng)走到顧信面前的時候,身上還帶著月桂的幽香。
顧信這才大悟,曾經(jīng)跟在他屁股后面連路都走不利索的小女孩,已然出落成月桂少女了。
“到了八月份,高考第一次動員大會也開了。別人都緊著時間學(xué)習(xí),就連到了睡覺時間都要在牛棚里借著油燈讀書??深櫺拍?,你猜他在干什么?”此時的祝念欠了欠身子,似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臉上露出的笑容一如天真的少女。
彼時的顧信,天天拉著祝念去撿掉落下來的月桂花,美其名曰明年去讀大學(xué)便再也欣賞不了這美景。
顧信爬上粗壯的月桂樹,用著身體的力量搖晃著,樹下的祝念就像經(jīng)歷了一場月桂雨,身上頭上落滿了月桂花。
也許是美人美景令顧信失了智,矯健如顧信,也不免失足掉下樹。
我聽著祝念講到這段,也“撲哧”笑出了聲。
“我們兩個可沒少被罵,他跛著腳把我護(hù)在身后,一個人承受了一切。我也被阿媽禁足了一個月,不許去顧家探望?!弊D钫f道。
“一個月后,我終于解禁去探望他,他從枕頭下拿出一個小鐵罐,說是贈予我遲到的生日禮物,我打開一看,是一盒香膏,月桂味的。他傻笑著和我說這是限量款,我方才懂了之前撿月桂花是為了作甚?!弊D钚χχ?,眼里卻噙著淚。
1956年9月19日,是中秋,是團(tuán)圓,是重聚,是金桂飄香,更是祝念的生日,而顧信從未忘記。
Part3
顧信在第二年參加了高考,一舉考入了北京航天學(xué)院。他開心得像個孩子,祝念從未見過這般小孩子氣的顧信,不免也為他高興。
臨安縣的顧家出了位大學(xué)生,街坊鄰里將這個好消息傳了個遍,人們都在等著顧家舉辦宴席慶祝這位大學(xué)生的誕生。
可此時的顧家,死一般的寂靜在空氣里曼延,一陣陣的抽泣聲打破了這寂靜。
“阿信,你是顧家獨苗,既能考上大學(xué)便說明你頭腦靈活,去那么遠(yuǎn)讀個什么勞什子航天,倒不如留在臨安跟著我學(xué)做生意?!鳖櫦依蠣旈_口道。
“阿信,這一次就聽你父親的話吧。本以為你會讀造鋼造鐵的學(xué)校,誰能想到讀了這個航天,日后能去哪些廠子?這是連飯都吃不飽??!”顧夫人一邊說著一邊抽噎。
氣氛繼續(xù)維持著寂靜,過了一會兒,顧信慢慢地抬起來頭,堅定地說:“父親母親不要再勸我了,我已經(jīng)做好了選擇,我一定要去讀航天學(xué)院。”
語畢,顧老爺將手邊還滾燙的茶杯扔向顧信,怒斥道:“逆子!你若執(zhí)意讀這個書,老子便當(dāng)沒有你這個兒子!”
飛濺起來的茶杯碎片精準(zhǔn)地飛向顧信的額頭,一道鮮紅的口子瞬間出現(xiàn)在顧信原本干凈的臉上。
顧信扭頭跑向了學(xué)校,只是并不到放學(xué)的點,他倚靠在門口的月桂樹上,放空地看著天。
而祝念放學(xué)看到的便是這樣的畫面,直到她站在顧信的面前,他都沒有回過神來。祝念用手在少年眼睛前晃著,顧信這才慢慢地恢復(fù)過來。
僅僅過了一年而已,顧信就已經(jīng)比祝念高一個頭多了,祝念嘀咕道:“你怎么又長個子了,我就像個小矮子一樣?!?/p>
顧信低下頭看著面前穿著校服的齊肩短發(fā)少女,問道:“阿念,你會支持我去讀航天嗎?”
顧信的語氣不似之前頂撞父母般鏗鏘,甚至能聽出只屬于十九歲男孩放下鎧甲和武器的脆弱。
祝念這才看到顧信臉上已經(jīng)干涸的傷口,面前的顧信展現(xiàn)的又是她陌生的一面。她不知道為何僅在一天內(nèi),他的心情展現(xiàn)得卻是兩種極端。她輕輕地?fù)崦樕系膫?,然后溫柔地開口:“我定是支持你的,盡管我不知道航天學(xué)院是學(xué)什么的,但我知道,阿信這么厲害的人學(xué)的一定是更厲害的東西?!?/p>
說完這番話,顧信原本皺起的眉頭慢慢地舒展,眼眸中的暗沉也漸漸疏散。
那年夏天,臨安街坊鄰居們等了整整兩個月的升學(xué)喜宴終究沒有吃到,顧家有關(guān)顧信的一切東西也仿佛在一夜之內(nèi)消失,而顧信則在下著綿綿細(xì)雨的一個夜晚離開了臨安,這一別,就是一生。
Part4
“后來我們一直通過書信的方式聯(lián)系,他時不時地還會寄來一些小東西,說首都的女孩子都是用這些。到了我考大學(xué)的年紀(jì),他還寄了厚厚的幾本整理好的筆記,多虧了那些筆記,我這榆木腦袋也才考上大學(xué)。”談及顧信,祝念的語氣總會變得舒緩而柔和。
祝念仍記得自己踏上首都的第一印象,嘈雜而混亂,身形瘦小的女孩第一次獨自坐火車,就連出站都是被人群擠著。可偏偏車站那么多人,她卻看到了她的光,嬌生慣養(yǎng)的女孩瞬間只覺得一切值得。
祝念朝顧信的方向跑去,早已將行李拋諸腦后。顧信自然也看到了她,張開雙臂準(zhǔn)備迎接她的擁抱。
祝念奮力地跑著,可偏偏在撞入顧信懷里的時候提前剎住了車,她站在距離顧信不過二十厘米的位置,抬頭凝望著兩年整未曾見過的人,熟悉又陌生。直到顧信的嘴角開始上揚(yáng),祝念再也忍不住,一頭撞進(jìn)了他的懷里,用力嗅著他身上曾讓她無比心安的皂香味,困倦與怠意便全部散了。
顧信寵溺地揉著懷里的女孩頭,輕輕地開口道:“阿念也長成大姑娘了,卻還像個小孩子般冒失?!?/p>
祝念這才想到被自己遺忘在后面的行李,剛準(zhǔn)備去拿回來,便被顧信阻撓道:“顛簸了一路,我來給你拿吧?!?/p>
路上的祝念有著說不完的話要和顧信分享,顧信一路上都在做一個聆聽者,看著面前的女孩眉飛色舞地講述著道不盡的趣事。
公車停到了祝念的學(xué)校門口,顧信提著行李大步走著,一扭頭才發(fā)現(xiàn)身邊人早已被甩在了后面,只見祝念不滿地嘟起了小嘴,儼然是一個受盡委屈的小媳婦。
“我話講得太多了,你若不想聽便告訴我就是,不用這樣委屈你自己?!弊D铋_口道。
顧信一頭霧水,多加思考后便想明白了,他還是溫潤地笑著,說道:“我們阿念說的話我都記在心里了,家鄉(xiāng)的杏子還泛著青,祝阿媽為阿念釀了青梅酒,等來年便管喝了;家門口的小溪里的螺螄也肥了,阿念終于在臨行前吃到了紫蘇炒螺螄;阿念閑來無事也學(xué)著阿婆一樣當(dāng)了回繡娘,手指頭都快被戳成篩子,還被阿婆奚落以后當(dāng)不了好媳婦……還有吶,我們阿念還涂了月桂味香膏。”
祝念聽著顧信一件件地舉例,也不好意思數(shù)落他沒有好好聽她講話了。
顧信接著開口道:“阿念想不想知道為什么在公車上我一直在聽你講而沒有說話?”
祝念眼神充滿疑惑,點了點頭,顧信又笑了,耐心地解釋道:“因為我兩年沒有聽到家鄉(xiāng)話了,公車上的大家都操著一口北京話,只有我身旁的阿念溫聲細(xì)語說著南方話,實在不忍心打斷?!?/p>
聽到這,祝念不由得紅了臉,彎了眼。她從身后取出一疊用報紙包著的物品,伸手遞給顧信,拆開后,只見是兩雙鞋墊,上面的圖案被繡得七扭八歪,要不是她說是饕餮,顧信還以為是惡犬。
祝念看著顧信將鞋墊妥善收好,心底頓生甜蜜,想到了她纏著阿婆教她繡鞋墊,阿婆說什么都不愿意,還指著她的腦門說:“只有婚嫁時女方才會為男方納鞋墊,你倒好,恨不得現(xiàn)在就倒貼把自己嫁過去。”
“我和阿信訂了娃娃親,遲早會有那一天,阿婆不用為我擔(dān)心啦?!弊D钜贿呎f著,一邊專心地繡著圖案,祝家阿婆看著面前一心只有心上人的女孩,也只好無奈地?fù)u搖頭。
Part5
“我倆的學(xué)校其實離得并不遠(yuǎn),騎車子不過才二十多分鐘。剛開學(xué)那時候,他問同窗借了一輛二八自行車,載我繞京城玩,去過最多的地方要數(shù)什剎海了?!弊D钆踔槐瓱岵?,眼眸似是穿過時空回到了過去。
“什剎海那邊有很多經(jīng)歷過晚清的老人,就喜歡坐在那邊講故事,什么慈禧太后啊李大總管啊。我和顧信也喜歡圍在那里聽秘史,有一次故事結(jié)束后,一位老人指著我和顧信,嘴里不知在說些什么,顧信拉著我離開,我在最后才聽懂了那老人嘴里蹦出的詞——大兇。后來想起來,才知道什么叫一語成讖?!弊D畋械牟枰褯]有了熱氣。
一日,顧信似往常一樣去到祝念的學(xué)校帶她出去玩,載她回學(xué)校的路上,顧信說道:“阿念,我被選去參加一件意義非常重大的事情,耗時會很長很長,也不被允許自由出行,每周只能出來兩個鐘頭購置生活用品。”
坐在后座的祝念頓了頓,接著開口:“沒關(guān)系呀,我愿意等你。”說完這話,她將頭倚在了顧信的后背,手也緊緊地環(huán)著他的腰。
顧信欲言又止,送了祝念后,又沒忍住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祝念只感覺他要將她揉碎進(jìn)他的身體里,她微微踮著腳來平衡身高差,顧信什么話都沒有說,只在最后告別時塞了一張字條給她。
“阿念,每逢周日下午四點,我會在31路班車上送信給你。希望你能諒解我這樣無奈的辦法,我甚至都不被允許和你說話,只得將我想講的一切寫在信上、放在心上。”
“自那以后啊,每一個周日,我們都會在31路班車上相見,并排坐在一起卻要裝作不認(rèn)識對方,偶爾他會和同窗一起坐班車,在路過隧道時,他會悄悄地牽起我的手,把信件塞到我的手心里。這趟班車從城內(nèi)西四區(qū)羊市大街到西交區(qū)頤和園,貫穿了整個文教區(qū),遍布了北京當(dāng)時八所高校,我和他便這樣一直坐到終點?!弊D钤诩?xì)數(shù)著屬于她和顧信的浪漫,我也不禁為之感動。
祝念自然也會交換信件給顧信,一次塞信給他時,碰到了他熾熱的手,祝念只以為血氣方剛的男孩都是這樣,直到她看到顧信額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和隱忍的表情,才恍然察覺到身邊人在發(fā)燒。
又要穿過隧道,祝念只覺肩上一沉,身邊的顧信將頭輕輕地倚靠在她的肩上,好似在從她身上攫取絲絲涼意,只是當(dāng)班車駛出隧道的瞬間,顧信又將頭擺正,仿佛剛剛什么都沒發(fā)生。
班車還未行駛到終點,祝念提前下車,顧信也甚為驚訝。直到顧信在終點處下車,看到氣喘吁吁的祝念時,才意識到,這個傻女孩剛剛提前下車竟是去為他買藥。
二人相視著擦肩而過,在那一瞬,祝念將藥悄悄地給他。
祝念講到這里,我猛地想起修復(fù)的北京信件中有一封是這樣開頭——糖衣藥丸算什么神丹妙藥,于我而言,阿念才是醫(yī)我的藥。
“這樣的日子過了整整一年,最后一次他在信里寫到他們要去西北考察,等一切結(jié)束后,他就回來接我回臨安結(jié)婚。隨信附上的還有兩個東西,一個是他去到那邊的收信地址,另一個就是一個蹩腳的戒指,大概是用邊角料做的,線條都七扭八歪,倒是戴在我的無名指上剛剛好?!?/p>
“信的最后,他說——祝我的阿念生日快樂?!闭Z畢,祝念笑了出聲,只是眼角還帶著淚。
Part6
許是因為祝念和顧信的故事太抓人,我在梅雨季的尾巴抓緊把所有的信件都修復(fù)完成了。如果說北京時期的信件甜膩得似蜜糖,那西寧時期的信件則苦澀得似濃茶。
那個年代從西寧寄信回北京,路途便要一個月。當(dāng)顧信滿心歡喜地寄出信件并收到祝念的回信時,整整兩個月已經(jīng)過去。
心中掛念一個人,便會擔(dān)心他的衣食住行。頭一年顧信收到的信里,約莫有一大半都是祝念在關(guān)心他的食宿問題。所以那一年祝念收到的回信里,開頭總是這樣寫——阿念,這里的牛羊肉我屬實吃厭煩了,好生懷念家鄉(xiāng)的菜飯。
在信件里,顧信對西北風(fēng)光的描述也十分令人向往,那時候的祝念還以為他去了什么人間仙境。
西寧部分的信件是這三個時期內(nèi)跨度時間最長的,即使來信頻繁,也不過一年十封,后來幾年更是少得可憐,不過好在即使稀少,但從未斷聯(lián)。每次讀到顧信的來信時,我都十分驚異,他似是將自己全部的情感都融在了每一封信中,就像他對祝念的愛意,永不會熄滅。
正是這樣,我才更搞不懂為何在1966年,顧信會如此毅然決然地給祝念寫這樣一封訣別書,字是熟悉的字,人卻成了陌生的人。
“阿念,距離上次見面已過去六年。我想我犯了一個你永遠(yuǎn)都不會原諒的錯誤,我在這里有了新的愛人。她是這里牧民的女兒,豪放卻單純,她叫桑格,日后有機(jī)會帶她回臨安見你。最后,謹(jǐn)以此書以表歉意,祝往后安好?!?/p>
后來祝念回憶道:“我當(dāng)時看到這封信真的氣壞了,他還寫了一封送回臨安老家,說要自由戀愛,解除和我的婚約。阿媽哭著顧家出來一個如此喪盡天良的負(fù)心漢,顧家老爺也被氣得夠嗆。當(dāng)晚我就回到臨安老家,堅持著要去西寧討個說法?!?/p>
“父親勸我不要聲張,日后就當(dāng)沒有這個人罷了,沒想到日后他果真沒有再出現(xiàn)過。1968年,我在父母介紹下和一位同在北京工作的同鄉(xiāng)相識,沒過多久便結(jié)婚了?;楹笕齻€月,我收到了顧信的來信,無非是一些祝我新婚快樂的客套話罷了?!?/p>
祝念說到這里,她和顧信長達(dá)三十年的愛恨情仇便也收了尾。我抱著遺憾與憤懣的心情,將修復(fù)好的信件交給她,突然想到那個名叫阿煜的男子說過的話——祝念最后一次收到顧信的來信是在1969年冬至。
我向祝念提及我修復(fù)的最后一封信落款為1968年而并非1969年冬至,祝念咳了咳說:“他寫的最后一封信的確是在1969年冬至,不知他從哪里得來的消息,知道我生了一個兒子,所以寫了祝賀信,寒暄了兩句他最近的生活。只是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封信也可能不小心被我搞丟了。”
于我而言,耗時長達(dá)兩個月的修復(fù)信件工作已完成,可是我還是沒有從他們的故事里走出來。一個月以后,我收到了阿煜的簡訊,他寫到——阿婆在貴妃椅上坐了整整一天,她抱著那些信件,眼眸卻空洞地看向窗外,五點四十八分,溘然長逝,她走得很安詳,方小姐勿念。
Part7
第二年,我和朋友去西寧旅游,臨走時我去了顧信曾生活的西關(guān)大街28號,那里已經(jīng)沒有一點過去的影子了,是一座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住宅區(qū)。
我向門衛(wèi)打聽過去這里的情況,年過四十的門衛(wèi)也一頭霧水,只好和我說:“姑娘,你問的年限也太久遠(yuǎn)了,門號雖然還是那個門號,可地方卻未必是過去那個地方了?!?/p>
聽完這番話的我也只好放棄,在離開的時候,也遇到了同樣在打聽過去的一位老人。我向他簡單說明來意后,他說了這么一句話:“我想我們要找的可能是同一類人,他們不會被遺忘,時機(jī)還未到,我們耐心地等就好了?!?/p>
說完后,他又補(bǔ)充了一句:“等了幾十年了,也不差這一會兒了?!?/p>
帶著遺憾,我回到了杭州,生活也開始步入正軌,只是時不時在一些時候,還是會想起祝念和顧信的故事。
又過了一年,一則這樣的消息讓大家又重燃熱血,國家公布了過去參加核武器研制的科研家的名單,而顧信的名字赫然在上,在他名字后面的括號里,寫著“1939—1966”。
各方面信息都能匹配,我第一時間聯(lián)系了祝念的孫子阿煜,他也認(rèn)為新聞上的顧信正是祝念的顧信。
只是有一點卻很難重合,那就是新聞上的顧信卒于1966年,可1968年和1969年,顧信分明還在給祝念寫信。
我和阿煜找了相關(guān)部門,還原了一下當(dāng)時的情況。主管部門的人搖搖頭說:“他們那些人,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多活一天都是老天的恩賜。什么都不能和家里人說,就連寫信給家人也要經(jīng)過重重審核,活著的時候就把未來的信寫好,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p>
這番話一語中的,這樣的話,一切都能解釋通了。
事情大白后,我堅持著要去臨安拜祭一下祝念。墓碑上的她,用的卻是十多歲的照片。阿煜解釋道:“阿婆在幾年前就把后事安排清楚了,她不要拍遺照,也不要用長大后的照片,只想用十多歲時的那張笑靨燦爛的照片,還打趣著說這樣的話黃泉路上也走得開心一點?!?/p>
“也許是因為那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吧,那時候她還在臨安,顧信也尚在身邊。只可惜,他們二人,各自至死都懷抱遺憾而終,他撒了一個善意卻殘酷的謊言,她卻被網(wǎng)在名為殘酷的網(wǎng)里無疾而終。”我盯著祝念的照片說道。
“其實,阿婆也許知道。1999年,洪澇還沒有發(fā)生,阿婆和阿公大吵了一架,阿公將這些信件怒摔在地后摔門離開。阿婆一個人坐在地上將信件一封封地看完收好,我靜靜地坐在阿婆身邊。當(dāng)她看到最后一封信時,手一直在顫抖,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驚人的秘密?!卑㈧项D了頓又接著說,“她聲音顫抖地喃喃道——顧信啊顧信,你撒謊都不打草稿,1966年你說你要和桑格結(jié)婚,可1969年你卻說你的妻子格姆也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多么拙劣的謊言,可是啊,我竟然現(xiàn)在才發(fā)覺?!?/p>
“那天,阿婆親手毀掉了最后一封信。第二天,她獨自一人前往西寧,一周以后才回來。她和以前相比并無異樣,可是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后,她抱著我號啕大哭,嘴里還不忘說著——60年代的西北怎能和現(xiàn)在相比,我每每閉眼都會想到他頂著黃風(fēng)浪沙吃著糟糠食不果腹,卻為了安慰我寫著衣食富足的信,他到底經(jīng)歷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卑㈧险f著說著,眼角也濕潤了。
Part8
事已至此,一切大白。
顧信窮盡一生寫過的信成了祝念最后的執(zhí)念,他甘愿頂著“負(fù)心漢”的罵名去編造一張名為“一切為了祝念”的網(wǎng),而不小心發(fā)現(xiàn)真相的祝念能做的只有按照他的預(yù)想生活下去,正如1999年,祝念在毀掉最后一封信后,假裝一切都沒有發(fā)生,看似幸福地度過了下半生。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在我的夢里,顧信逆著黃風(fēng)浪沙朝著身著白衫藍(lán)裙的祝念走去,月桂花也星星點點地漫布在二人身邊,而他執(zhí)起她的手,將那柄做工粗糙的戒指親手戴在她的無名指上。
編輯/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