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領(lǐng)

陜西省人大社會建設(shè)委員會

2019年9月，習近平總書記在黃河流域生態(tài)保護和高質(zhì)量發(fā)展座談會上就有關(guān)黃河治理和保護作了重要指示，其中一項重要內(nèi)容就是保護、傳承、發(fā)揚黃河文明，而黃河濤聲信天游正是黃河文明的經(jīng)典流傳之一。聽信天游、看陜北、悟中國，從親和力、生命力、影響力、藝術(shù)力、感染力五個方面了解信天游，這對于思考“我們從哪里來，應(yīng)該到哪里去”將會大有益處。

1942年，“魯藝”河防將士訪問團到陜北的綏德、米脂一帶慰問演出，劉熾、張魯在米脂縣常石畔村碰到一位名叫常峁兒的嗩吶藝人，從他那里獲得了陜北民間追悼的嗩吶曲牌《粉紅蓮》。1943年，劉志丹烈士陵園建成，陜甘寧邊區(qū)政府舉行萬人公祭儀式，想用音樂的方式來表達哀思，這時有音樂工作者想到了這首采風得來的哀悼曲子，便在公祭儀式上首次使用。1950年，八寶山革命公墓建成，山河肅穆，天人同悲，這首來自陜北的民間古曲被作為國典哀樂奏響大地。從此，不論是官方追悼儀式，還是民間的追悼志哀，哀樂成為中國人送給自己親人的終極關(guān)懷。

陜北民間音樂的貢獻在于不僅僅能唱出“大悲”，也能“唱紅了天，唱慟了地，唱出一個歡天喜地的文化傳奇”。1942年春節(jié)，佳縣張莊農(nóng)民李有源早晨在去縣城掏糞的路上，看見冉冉升起的太陽，脫口就用信天游唱出了《東方紅》這首歌曲。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大典的背景音樂就是《東方紅》。1950年，中國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對外開始播音，其英文呼號的背景音樂也是《東方紅》。1958年9月，北京電報大樓建成報時的背景音樂也同樣選用了《東方紅》?！稏|方紅》是我們國家最響亮的歌曲之一。1970年4月，我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上天，被命名為“東方紅一號”?！皷|方紅一號”升空后，在浩瀚的太空中，用中國古老的編鐘奏響了《東方紅》樂曲。《東方紅》作為時代的最強音，整整影響了幾代國人。2007年10月24日，“嫦娥一號”探月衛(wèi)星升空時，搭載了30 首由全國人民選出的、能夠代表中華民族的音樂歌舞曲目，而《義勇軍進行曲》和《東方紅》因其在中國人民心目中的特殊地位也作為特殊歌曲升上太空，這就是所謂的信天游“唱紅了天”。

信天游唱出“歡天喜地”的代表作品，還有大家耳熟能詳?shù)摹洞汗?jié)序曲》。1955-1956年，李煥之融合信天游、嗩吶、曲牌、陽歌調(diào)等編配而成《春節(jié)組曲》，其中第一樂章就是《春節(jié)序曲》。這首序曲將中國人喜獲豐收后的祥和吉慶、熱歌勁舞、萬眾歡騰的洋洋喜氣演繹到了極致，被稱作中國人的歡樂圖騰。特別是序曲中間那段慢拍，深情悠揚的旋律讓人感受到家園的溫馨，直擊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這就是信天游，在大悲大喜中烙印著一個民族的文化記憶，抒發(fā)著一個民族的苦樂情懷。中國人之所以會選擇信天游來直接表達民族的大悲大喜，其根源還是來自于黃河文明的歷史背景。

民族和韻——古老多元的大中華背景

陜北連綿起伏的黃土高原，一望無際的大漠黃沙，“逝者如斯夫”的黃河力量，恰恰是中國人的底色，是中華黃河文明的底蘊，也是信天游的底氣。陜北民歌和信天游，究竟如何區(qū)分？實際上，信天游就是陜北民歌，陜北民歌包括信天游。

信天游具有如此古老的特質(zhì)可以從黃帝陵和石峁遺址上找到答案。石峁遺址位于黃河的支流，是20 世紀中國最大的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它的偉大意義就是將神性的黃帝人格化，它的建成時間和夏代相近，或許曾經(jīng)就是黃帝的都城。石峁遺址的發(fā)現(xiàn)將中華文明構(gòu)架的傳說變成可考的歷史，將可知歷史向前推進了約800年。中華文明從黃帝開始興起，《史記·五帝本紀》記載：“黃帝崩，葬橋山。”橋山就位于陜北?！端?jīng)注》記載：“禹治水，壺口始?！眽乜谝参挥陉儽?，石峁遺址的發(fā)現(xiàn)，打通了中華文明的上下文脈。

中華文明最重要的人文和地理兩大標識——長城、黃河，二者在陜北交匯，形成一個“三交三地兩十字”圖形，見證了陜北這片土地在歷史上的重要性。中華文明史上幾條重要的歷史地理線，如胡煥庸人口線、北緯38 度草原文明和農(nóng)耕文明的緩沖線、北緯40 度長城線、400毫米等降水量線都經(jīng)過陜北。黃土高原、大漠草灘在這里交界，長城、黃河在這里交匯，游牧文明、農(nóng)耕文明在這里交融，信天游具有與生俱來的優(yōu)勢。

每一個中國人在聽信天游的時候，很容易找到自己的感覺，好像信天游本身具有一種異質(zhì)色彩。這種異志色彩主要從少數(shù)民族的記憶中來。中華文明是多元文明，探究多元文明的淵源依舊離不開陜北。中國歷史經(jīng)常講的東夷、西戎、北狄、南蠻，其中北狄的城池就在陜北的清澗，匈奴的唯一都城統(tǒng)萬城在靖邊縣，這就引出了中國歷史上眾所周知的“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現(xiàn)象。文化交融的方式多種多樣，最極端的方式就是戰(zhàn)爭，陜北就處在戰(zhàn)爭的一線，信天游就產(chǎn)生在這戰(zhàn)火洗禮的黃河岸邊。

陜北有一個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叫榆林小曲。歌曲是典型的北腔南調(diào)，因為陜北是前線，全國各地的戍邊人都要過來，這些人不光帶來了自己的隊伍，還帶來了家鄉(xiāng)的文化。據(jù)考證，榆林小曲正是當時的揚州清唱曲。過去南方的官員在北方做官，南方的將士在北方戍邊，讓原本千里之外的揚州清唱曲原汁原味地保留在了陜北，這就是文化交融的奧秘。

時間上吸取了《詩經(jīng)》的風雅頌，空間上得益于民族交融，眾多因素集中在陜北，就產(chǎn)生了最具有黃河氣派、黃土氣質(zhì)的信天游。信天游作為一種音樂體制，當然也和一般的音樂劃分方式一樣，有號子、山歌、小調(diào)，只是在傳唱過程中，有的已經(jīng)演繹進化為曲藝、戲劇的雛形。

石峁遺址

生命吶喊——追求卓越的藝術(shù)靈性

統(tǒng)萬城遺址

那么信天游誰人在歌？為誰而歌？為何而歌？1920年，佳縣黃河岸邊荷葉坪村的李思命在篝火晚會上表演黃河船夫過河，這種表演是用劃船的方式，以坐船人矛盾的糾結(jié)展開，打情罵俏，逗人一樂。李思命打破傳統(tǒng)的模式，進行獨特的思考。他把對黃河的敬畏、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現(xiàn)實社會的反思，變成了自己的哲學思考，脫口而唱：“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我曉得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中華民族的天問，中華文明的經(jīng)典就在那一瞬間定格。這排山倒海的一問一答，唱出了黃河兒女的萬古心聲。

如果說《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是信天游水路傳播的代表作，那么信天游陸路傳播的代表作就是《趕牲靈》。李思命是黃河上的一個船夫，《趕牲靈》的作者張?zhí)於鲃t是黃河岸邊的一個腳夫，他有十分活躍的性格和扎實的音樂歌舞水平。1940年，張?zhí)於髟谮s牲靈的途中，在綏德縣義合鎮(zhèn)騾馬店住店，同在一個店歇腳的還有綏德文工團的女演員杜錦玉。杜錦玉當時的愛人是八路軍第120師戰(zhàn)斗劇社的一位編創(chuàng)人員，她知道這幾天自己的愛人要從黃河對岸過來探望她，于是一大清早就站在門口向遠處眺望。一次次地高興而出，又一次次地掃興而歸。這一簡單的情節(jié)被張?zhí)於髅翡J地捕捉到了，于是就創(chuàng)作出這首《趕牲靈》，在黃河兩岸迅速傳播開來。

陜北說書藝人韓起祥為群眾演唱

通過挖掘信天游的創(chuàng)作起源，不難發(fā)現(xiàn)生活加激情就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源頭。這些民間藝術(shù)家既不識字也不識譜，但是他們不能沒有生活，不能沒有民歌。正是像李思命、張?zhí)於鬟@樣受苦的普通百姓才能將黃河的博大、愛情的傷感、腳夫的艱辛，編制成一首首真情實感、膾炙人口的信天游。作為民歌，它來自民間，連接的是老百姓的生活哲理?！饵S河船夫曲》和《趕牲靈》由船夫、腳夫創(chuàng)造，既接地氣又膾炙人口。正是這些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出偉大的歌曲，才使信天游百世流芳。

信天游之所以人見人愛，根本原因就在于它是為己唱、為親人友人唱、為天唱、為地唱、為自己身邊的生靈萬物唱，它唱的是勞動人民的所見所思、所愛所恨，足夠動情，所以足以動人。首先信天游是為己而歌，“我口唱我心”。童謠兒歌，就是小孩子玩耍時唱的歌，同樣承載著明理啟蒙、常識普及的重要使命。“我有酒曲唱出來，一聲把個天驚開”，酒曲雖小，寄情卻大。酒曲讓我們能從中找到自己文化的根，也讓人有一個表達情懷、表現(xiàn)自我的平臺。陜北人把時間釀成酒、把苦樂唱成歌、把生活打理成藝術(shù)，一舉一動充滿了儀式感。

陜北酸曲也是“為己而唱”的一種形式，是所有愛情歌曲中最激越、最靈動、最有感染力的代表性曲子。民間所謂的酸實際上是弱酸，老百姓能把握住歌曲字詞之間的度。比如，在《三十里鋪》這首歌里，三哥哥19 歲與四妹子16 歲，兩人都到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年齡，互相走動熱絡(luò)。作者當時也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小伙子，也有愛情的沖動，所以作者用酸曲來表達自己的“羨慕嫉妒恨”。由于他表達的對象是愛情，而愛情的旋律是唯美的，所以就會有《三十里鋪》這樣優(yōu)秀的酸曲被人們傳唱至今。

陜北重要的民歌形式還有傳唱民俗。在陜北，不論是喜事，還是喪事，都要通過“說喜與哭號”這種民俗形式來表達。具有典型代表性的方式就是練嘴子與陜北說書。比如說，一個叫花子在說喜，他說出激烈、喜悅的詞語可以被信天游直接拿來用。周代有種官員稱瞽，職能是給皇家講史，過去書寫的材料是竹簡，書寫一本竹簡十分困難，所以就利用盲人記憶力好的優(yōu)勢，讓盲人口頭傳承歷史故事。為了緩解講史的枯燥，因此伴有樂器，最后發(fā)展成為一種說書藝術(shù)。

“為神而歌”是人類文明進化不可逾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陽歌就是太陽祭祀的廣場舞，陽歌的隊伍圍繞著“日照”神袛歌舞、禮拜、祭祀。在陜北，會走路的人就會“鬧陽歌”，會說話的人就會唱信天游。既然有陽歌，相應(yīng)就有陰歌，陽歌給太陽唱、給活人唱，祈求幸福平安；陰歌是給月亮唱，給亡人唱，乞求消災(zāi)贖罪；陽歌拿的是日照，陰歌拿的是月照。陽歌是老百姓找到的“天人對話”的超然大境，所以陽歌是給天、給太陽神看的，所以陽歌應(yīng)該俯瞰，也可以鳥瞰。它需要通過各個陽歌隊員由點連線，變成一幅幅具有玄妙感的宗教圖案，以此表達一種宗教禮拜，比如太陽祭祀。

任何藝術(shù)都必須承載一定的社會功能，信天游也是一樣，要為公理而歌。例如，《推炒面》唱道：“四十里鋪上高化店，擔墻撂過來二百錢，白格生生臉臉毛個閃閃眼，紅格丹丹口唇胭脂點。兩耳又戴生金環(huán)，滿把戒指發(fā)翠藍。紫花襖子左右逢，紅綢褲子兩腿蹬。三升小麥二錢藥，我給我男人推炒面。白日推磨心膽寒，到夜晚來把磨拴。金雞叫一下頭一餐，我給我男人做早飯。三升炒面二百錢，錢兒用完吃炒面。七十里路上進了店，店家問我吃什么。不吃米來不吃面，單要你清水溜炒面。頭一回來沒什么，二一回來沒放下。店家看見事不好，一捆干草沒撂下。”聽完這首歌，每一個人都會對這個死者產(chǎn)生無限的同情，對惡人產(chǎn)生無限的憤慨?！锻瞥疵妗肪拖袷沁^去警示教育的短篇小說的代表作。

信天游應(yīng)與時代齊頭并進，為時代而歌。例如《東方紅》原本是一首情歌，抗日戰(zhàn)爭時期演變成為抗日歌曲《白馬調(diào)》，解放戰(zhàn)爭時期又發(fā)展成為頌歌《東方紅》。與時俱進是一切藝術(shù)走向輝煌的必然性。從《東方紅》歌曲演變發(fā)展的時代軌跡就能得到信天游走向輝煌的基本答案。

信天游為何而歌？可以從歷史上的“環(huán)境苦、世事苦、生活苦、相思苦”四個方面來看，悲憤出詩人，苦難出民歌。

第一，在過去，陜北的環(huán)境十分艱苦?！耙荒暌粓鲲L，從春刮到冬?！睙o定河“潰沙急流，淺深無定”。黃河被稱作“一斗河水六升沙”，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就催生了唱出“環(huán)境苦”的信天游。

第二，在過去，陜北的世事十分艱苦?！扒×辏朗虏恢苋??！泵髂┺r(nóng)民起義為何會在陜北爆發(fā)？明朝禮部郎中馬懋才是陜北安塞人，他曾給崇禎皇帝上書《備陳大饑疏》：“炊人骨以為薪，煮人肉以為食?！北砻麝儽钡貐^(qū)已經(jīng)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更令人可怕的是“有司束于功令之嚴，不得不嚴為催科”。該要糧的還要糧，該納稅的還納稅，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信天游《米脂出了個李自成》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的：“青天藍天老黃天，可憐老天不長眼?！眴慰锤枨拿帧冻蓱c哭妻》《光棍哭妻》《小寡婦上墳》就能讓人感受到生活的艱苦。信天游的關(guān)注視角深入在社會的方方面面，即使像妓女這樣的社會底層人物，它也給以足夠的同情，可以說信天游的光輝就是人性的光輝。

第三，在過去，陜北人民的生活十分困苦。“老羊皮襖頂鋪蓋，誰人逼得我走口外？”全世界的民歌那么多，唯有陜北的《走西口》唱的是撕心裂肺，而不是卿卿我我、恩恩愛愛。1696年，康熙皇帝御駕親征第二次征討噶爾丹，當他經(jīng)過陜北時看到長城一線滿目荒蕪，關(guān)內(nèi)老百姓民不聊生，鄂爾多斯蒙古貝勒阿松勒布來向皇帝要求開放蒙漢邊界?？滴趸实圻@才發(fā)現(xiàn)，這原來是老祖宗的“禁留地”政策造成的。之前，滿族入關(guān)時僅有百萬人口、十幾萬的軍隊，當時的統(tǒng)治者擔心政權(quán)動蕩，才下令實行“禁留地”。等到了康熙朝此時，政權(quán)已經(jīng)相對穩(wěn)定，人員才可以適當流動。長城在陜北近乎南北走向，西出長城才到達河套地區(qū)，所以產(chǎn)生“走西口”這個詞，在邊外漢人可以耕種的土地叫作“伙盤”。流動的漢人春去冬回，就出現(xiàn)了“雁行人”。這些“雁行人”只能在荒野搭伙居住，又被稱作“伙場”。到1956年，我國實現(xiàn)戶籍制度限制人口盲目流動，“走西口”才結(jié)束。在這兩百五十多年里，有無數(shù)人為“走西口”而生，又有無數(shù)人因“走西口”而死。但是“走西口”至少給了陷入絕境的人們一些逃生的希望。一年又一年的生死離別，一代又一代的苦難輪回，決定了“走西口”的歌曲必然會撕心裂肺。

第四，陜北地區(qū)男女愛情的表達直接而熱烈，例如：“六月的日頭臘月的風，老祖先留下個人愛人?！薄澳憧瓷衔襾砦铱瓷夏悖蹅兌舜罨镉?。”“你若是我的哥哥，你就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走你的路?！薄际且詯矍闉橹黝}，歌詞直面人生的真實情感，一旦愛了，就像《咱們二人好比一坨蒜》中所唱：“你沒老婆我沒漢，咱二人搭成好伙伴。咱二人好比一圪朵蒜，一搭里生來一搭里爛?！边€有更加大膽撩撥的歌曲，比如《妹子有心你不敢》說出：“二刀刀韭菜馬蓮蓮寬，妹子有心你不敢。你想吃煙這不是火？你想親口這不是我？”這就是獨屬于信天游的曼妙歌詞。

提到“相思苦”，必定繞不過《一對對丟下個單爪爪》這首歌：“想你想你真想你，三天沒吃半碗米。想你想個灰塌榻，想你想的難活下。想你想成病人人，抽簽打卦問神神?！绷硪皇住洞蠛优仙戏N黍子》中更是對相思之苦進行了深入刻畫：“前半夜想哥哥點了一燈油，后半夜想哥哥我梳了一回頭。前半夜想哥哥我唱兩聲，后半夜想哥哥我翻不轉(zhuǎn)身。前半夜想哥哥我關(guān)不住門，后半夜想哥哥我煽不滅燈。前半夜想哥哥好心慌，后半夜想哥哥我上了房。想你想你實想你，撞倒了面來撒了米。扎針吃藥都無用，哥哥不來去不了病?！毙盘煊伟烟幱诳鄳贌釕僦械哪欠N焦躁不安、六神無主、魂不守舍、手足無措的焦灼感演繹得淋漓盡致?！稙榭疵妹眠h路上來》中唱道：“三十塊大洋買得一匹馬，有意上看你馬跑乏。”有錢人為了看妹妹一眼舍得花30 塊大洋。沒錢的人就像《眊妹妹》里描寫的一樣跑著去見妹妹：“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我來眊妹妹。半個月眊了妹妹十五回，把哥哥跑成那個羅圈圈腿?！?/p>

信天游最大的特點就是講究人性、天性、野性的張揚：“刀子斧子長矛子，神神也擋不定我唱曲子。”為了能見到心愛的情哥哥，四妹子占據(jù)有力地形，假裝做針線實際上偷偷看哥哥：“兩眼眼只顧把哥哥看，手里頭早把線撅斷?？p一針來又一針，衣裳上全扎下些碎窟窿?！碑斠颓楦绺缫娒娴臅r候，“聽見哥哥南梁上唱，一屁股坐在水甕上”，“毛個閃閃眼眼白個生生牙，紅個丹丹嘴唇該叫哥哥咋？”隨著科技的進步，通訊的發(fā)達，過去信天游這種走心的歌曲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見到了，在一定程度上也消解了過去那種相思的煎熬。

信天游運用曼妙的修辭手法表達出來的是一個個真實的愛情故事。《走上頂如那水上漂》中將比喻手法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其中“飛羅面、千層花、瓜子仁仁、海棠花花、水上漂……”讓人想起了《詩經(jīng)·國風·衛(wèi)風·碩人》的“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兩者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鋪陳運用較好的作品有《十里墩》《十對花》《十不該》《十八摸》等，這些歌曲能像畫面一樣，一幅一幅徐徐打開，人的情緒隨之調(diào)動，從而極易使人進入歌曲的情緒。疊詞可以說是陜北方言的一大標志，是信天游的一大標志，清點信天游，無一首不用疊詞的。信天游靈活運用高超的修辭手法，輔之高亢的旋律，從而形成氣貫長虹的意境。

陜北方言之歌——水乳交融的音韻和鳴叫

“抖抖嗓子亮亮聲，山音山調(diào)怪好聽?！闭钦Z言美、旋律美的相得益彰，才成全了信天游春風化雨的藝術(shù)力。信天游是黃河之歌，是陜北方言之歌。陜北方言是信天游的天然神韻，信天游是陜北方言的自然律動，“音韻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說的就是信天游。

信天游彰顯黃河韻味，帶有獨特的黃河風韻。首先，陜北方言具有古漢語遺韻，保留了中華文字語音變化的軌跡，也讓信天游這種歌曲有了文藝范兒。一是保留入聲，二是聲韻通古。例如，“下街去”這三個字，普通話讀xià jiē qù，陜北方言就讀成 hà gai k。陜北方言的另一個特點是文白混讀，就像“回去（k）來兮” 的發(fā)音。才高八斗的曹植有詩：“仰天長太息，思想懷故邦?！边@里的“思想”不是現(xiàn)在常說的意思，它是陜北話中相思的意思。

獨特的地域基因?qū)π盘煊斡幸欢ǖ乃茉熳饔?。首先是地理視覺效果在信天游中有所反映。信天游悠揚、高亢的音樂特征，就是陜北峁梁起伏、溝壑縱橫的視覺感受通過藝術(shù)思維的折射，賦予的地緣因子反映。第二是少數(shù)民族基因?qū)π盘煊蔚募映帧５谌沁吶娛禄顒訉π盘煊蔚挠绊?。沈括在《夢溪筆談·樂律一》中注意到了陜北的民風民歌：“邊兵每得勝回，則連隊抗聲凱歌，乃古之遺音也。凱歌詞甚多，皆市井鄙俚之語?！?/p>

信天游有獨特的音韻生態(tài)法則。歌詞的上下句二句體，曲調(diào)上的上下句單樂段，以五音音階及徵、商、羽調(diào)為主的四度、雙四度疊置旋律框架?！蹲髠鳌ふ压辍分屑从小拔迓暳善咭簟敝f，六律的標志是“宮逐羽音”之“變宮”，同時代的《國語》亦出現(xiàn)七音之說，其標志是有變宮，再生一“變徵”，至此，春秋時代我國已有五音宮調(diào)和高、低五音徵調(diào)。五聲音階（中國音階）半數(shù)以上；七聲音階微不足道，但缺清角4 或變宮7 的七聲音階則三分天下有其一?！扼待埥帧肪褪菢藴实奈迓曇綦A；缺角音的五聲音階少量存在，例如《搽胭脂粉抹粉為哥哥》。除傳統(tǒng)的五聲、七聲音階，還要給陜北民間音樂中的↓7 ↑4 ↑1 特殊樂音以必要的關(guān)注，這種被稱為“四分之三音者”的“民間音階”，是陜北民歌、民樂的一大特點——多元，亦可叫異質(zhì)色彩。

信天游擁有自由靈活的潤腔技巧。直音就是在氣息充分支持下的通暢自然發(fā)聲，保持音高頻率平直。假音是只振動部分聲帶，發(fā)出比全聲帶振動高而弱的聲音，以達到真聲難于飆高的高音要求，收到真假對比的藝術(shù)效果。甩音一般在音韻轉(zhuǎn)換時使用，以增加音樂的流暢和花色。

豐富多彩的信天游具有深刻的影響力。信天游從遠古走來、從黃河走來、從黃土高原走來，它從最初的自生自滅，發(fā)展到紅歌，再隨著中央紅軍到陜北，從陜北高原掀起了一個紅色狂暴席卷中國。之后便是解放軍打到哪里，信天游就唱到哪里，將陜北陽歌鬧到哪里，深刻影響了中國音樂歌舞發(fā)展的走向。冼星海的《黃河大合唱》以及我們熟悉的《南泥灣》《白毛女》都是由陜北文化元素改編擴展的。

隨著陜北文化的外溢，不僅產(chǎn)生了信天游歌曲，還產(chǎn)生了信天游的文學體，比如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賀敬之的《回延安》這樣的文學作品。《山丹丹開花紅艷艷》是中國人找到自己民族音樂的文化根基的代表性民歌之一。在文學作品、電影等藝術(shù)形式中，也經(jīng)常能看見信天游的影子。1984年，由路遙小說《人生》改編的同名電影中的插曲《叫一聲哥哥你快回來》，信天游的詞、信天游的味兒，美得讓人憐憫嘆息，潸然淚下。電影熱播之時，幾乎集中了新時期中國電影各路扛鼎人物的拍攝隊伍正在陜北黃土地，拍攝由柯藍原著改編的電影《黃土地》，導演陳凱歌、編劇張子良、作曲趙季平、攝影張藝謀，讓這部影片成為中國電影史上的經(jīng)典。《人生》《黃土地》給中國電影造成的激蕩余波未平，由張藝謀導演、莫言原著改編、趙季平作曲的電影《紅高粱》又于1987年隆重上演，《紅高梁》在插曲《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的吼叫中，一聲把個天驚開，在1988年第38 屆德國柏林電影節(jié)上，一舉獲得金熊獎，這標志著中國電影真正走向世界，那首風格狂野本真的《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就是趙季平老師根據(jù)陜北打硪調(diào)（夯歌）改編的。這成為表現(xiàn)陜北黃土、黃河文化的巔峰作品。

電影《血戰(zhàn)臺兒莊》中老兵用柳哨吹響《繡荷包》

1986年，楊光遠導演拍攝電影《血戰(zhàn)臺兒莊》。在臺兒莊戰(zhàn)役中，川軍與西北軍傷亡尤其慘重，導演說：“我一定要用西北的元素作為片子的主旋律?！庇谑?，他就選定了《繡荷包》。當《繡荷包》哀婉凄美的旋律在戰(zhàn)場可怕的寧靜中響起，化作濃濃鄉(xiāng)音時，人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家國情懷。戰(zhàn)場上拼命保衛(wèi)國家、視死如歸的戰(zhàn)士，他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家……

多少年來，信天游在一片廣漠無垠的黃色高原上傳唱，這高原，千溝萬壑、連綿起伏，蒼茫、恢弘而又深藏著凄然、悲愴；清峻、剛毅而又飽含著沉郁、頓挫，它一直以自己的個性潛在地影響著陜北人的生活習俗，塑造了宏壯的黃河文明，而信天游也憑借著思想內(nèi)涵的淳樸、豐沛、厚實，抒情手法的多姿多樣成為中國民歌藝苑里最為別致的一枝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