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玉,1976年生,陜西省山陽縣人,曾在多個報刊發(fā)表散文和小說作品。
1
這是秦嶺深處的一個村莊。地圖上無名。疏疏朗朗寂靜地。十幾戶人家,一條河,是村子的主角兒。
河水不大,是小姑娘啊。唱呀跳呀,從秦嶺里出來。平原人眼珠子一亮,呀,好純亮的水。便知這水源處,一定有秦嶺的村子。
有水,就有路。水往低處,從山到河,去向更闊大的海;人喜登高,秦嶺的山高,和平原上的城,比高比大。村里的路,廝想山里的水。進了山,從山里出來,都說不愿意回去呢。
山多山大,樹多樹密,云在飄,一朵一朵白。土面一片一片,綠意浮騰。人家,鑲嵌在畫布上。幽靜的不像樣兒。
水里面,流動的是村里的時間,向平原下頭,上樹高頭,流而未逝,永沒個停歇處。
山里山外,水是極鮮亮的。仿佛剛出門的姑娘,總要用清水抹一把臉,捎帶著把巖石,也都洗清清爽爽的,真純的不變樣兒呢。
進了秦嶺,水就掩在草底了。若早春的草,也還沒發(fā)綠,水也沒個響動,安然然地在草叢里沁著。過段時間,草醒過來了,一個頭挨著一個頭,睜開一道眼縫兒,從草枯堆里浮出來,一朵朵雨點綠,一縷縷風催綠。不知道啥時辰,一條溝接著一條,綠從山腳荼到山頭,整座秦嶺都綠了。
有了秦嶺,這水才嫵媚的出一些具體樣子出來。
一處窄而狹長的溪谷,水成群結隊,在青石板兒歇著,掀起一小塊兒一小塊兒,野草的裙角兒,水的脖子,胳膊腿兒都伸出來,水自個也得洗個澡呀。
一處山石堆疊的半坡,水懨懨地將石頭抱著。一些個石頭,年紀大了,怕吵鬧。水就一點聲氣兒都不出,只讓太陽暖暖和和地曬,不讓他著了涼。斜斜仄仄的老石頭上,綠了滿頭的青發(fā),一絡腮幫子胡茬呢。
一遇見回秦嶺的人,水先就活泛了:人離很遠的地方,就打著招呼,站在高喉嚨大嗓的山凸上,那聲兒卻是脆亮脆亮的,不管天亮天黑,來進山里的人說閑話:
——看,一座山頭一座文公廟。初一十五,進山出山,都要給老樹搭一道紅,席地而坐,敬文公,心里頭埋著個想頭。人丁興旺哦,歲歲平安哦。
——聽,一面坡的梯田都忙著吶,梯田是農業(yè)學大寨時候修的,一百到梯田九十九道都忙著,開白花的桔梗,開紫花的蒼術,泡著香氣的茶園兒,只剩一道閑地忙著開蒲公英,還有紫色的小芽芽兒花,是刺荊芽頭上開的。野菜野花都是有下家的。
——噓,一大片竹林里的竹筍,從土門兒里往外冒,一片竹林是周家老大的,周老大在平原里賣涼皮兒。一片竹林是周老三的,只長周老三喂的雞。周老二也有雞,不賣也不準下蛋,只讓在竹林里吃蟲蟲兒呢。
嘈嘈切切,家長里短。秦嶺里的事,進村的人都想聽。河里的水嘩啦啦,爭著搶著說給你聽。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2
清水如風,秦嶺如霧如煙。
水在秦嶺里和煦地拂著臉兒,莊嚴的秦嶺愈發(fā)莊嚴。其實,秦嶺里大多數山,都敦敦實實的,一幅當家男人樣兒。
秦嶺里的樹,只管密密匝匝地長,一些干枯的枝丫,撲哧一聲,落在葉子里,胳膊粗,老碗粗,誰喜歡誰拾去,一截子樹枝丫就夠做一星期飯。
山腰上云沙沙地走,沾到樹上,變成木耳。掉到地上,冒出脆嫩的雞爪。鉆進半干的樹皮里,干脆生一窩只長桿只開花,連葉子也懶得生長的天麻。要不就搖身一變,長成何首烏,白山藥,火土根兒。山里的寶在秦嶺里長生,只有飛來飛去的喜鵲知道地方,便從東山頭飛的西山頭,站在樹杈兒上,嘰嘰喳喳,告訴山里的好消息。進山的人聽得懂喜鵲說話,朝這吉祥的鳥兒笑一聲。喜鵲便歇一歇,又飛回去了。急著照護山里的寶貝呢。
秦嶺里的樹,有很多橡子樹,越長越高,越長越粗,結了一樹橡子果兒,蹦在草窩里,蹦在松鼠窩里,來年春天長出小樹苗。倒是那些果殼掉下來,指甲蓋兒大,小酒盅大,能賣錢呢,黃亮亮鋪一地,林子里的小蟲子小螞蟻蓋住了,林間疏疏落落的,有陽光進來,有風進來,錦雞啊,野兔子啊,梅花鹿啊,都跑秦嶺里來了,純色鮮亮,沒一點兒雜毛。
周老大的兒子孫子們,有事沒事兒騎自行車回秦嶺,為的是采一些青苔,挖一些黑土,栽花用呢。背陰一些的洼地里,還能采一些蕨菜芽兒,香椿芽兒。山里的寶貝多得要命。
草芽兒瘋長的元春,刺架窩里,冒出一窩胖嘟嘟刺筍,剝了青皮兒,嫩甜嫩甜的,比甘蔗不知好吃多少倍。
小麥泛黃的午夏,林子里這兒一樹,那兒一樹野櫻桃,圓潤潤地,從舌尖兒直滾進肚子里去了,舌頭上沒嘗夠的甜,全在肚子里發(fā)著亮,螢火蟲一般飛來飛去呢。還有叉叉果兒,刺莓兒,八月炸,羊奶子,許多叫不出名兒的野果,活像樹上掉落的露珠,亮亮的,無法無天的甜。
密林疏朗的冬天,厚厚的草葉子里,藏著豐富的蟲兒蛇兒,螞蟻躲在樹窩里,暖和的中午會探出頭來,看看天上有沒有雪,樹干上有沒有霜。臘月的時候,平原里的人回來祭祖。疊疊重重的秦嶺,疊疊嶂嶂著父親的脊梁。秦嶺里出山的人,年關都要回來給老仙人燒幾張紙。山太暗了,不燃燒幾片葉子,怎么能望見進山出山的腳印呢?
周家兄弟,黃家兒孫,李老四的腳下人,沒哪個,敢不在秦嶺山里,留下腳板印兒的。
3
幾條狗,胖乎乎在大路上跑。
路是水泥的,狗是黃狗,狗的眼睛烏溜溜地,在空氣中發(fā)著光。腳掌干干凈凈地,不知道沒事兒的時候,會不會和貓一樣添腳掌心兒上的泥。
狗最先從周老三家的院子里跑出來,身后跟著兩只狗娃兒,一只是黃的,一只是白的。路邊的茵陳長起來了,小狗腳爪子伸進去,長嘴巴伸進去,摸一摸,嗅一嗅,是做認路的記號呢。狗走生路,跑上幾百米,總會在路旁撒一泡尿,跑多遠的地方,跑再多的地方,自個身上的東西都還留著呢,哪能自個把自個跑丟了呢。
小狗娃兒會站在水邊靜靜地聽。風地從水上掠過去,從草尖兒上梳過去,各種風氣的聲音,小狗娃兒都是要記住的。院子有幾只雞,幾根木頭,幾塊兒石頭;房前屋后有幾棵紅椿樹,幾棵泡桐樹;地里有幾棵白菜,幾窩黃瓜,統(tǒng)統(tǒng)要有個數。村里每戶人家,大人小孩,雞啊貓啊,狗啊兔啊,都要認得呢。狗媽媽就帶著小狗娃兒們,從村子南逛到村北,又從東邊跑回西邊兒,一晌午功夫,一個村子就走遍了。
豬有豬圈。雞有雞棚。狗有狗窩。
院子里,石板圍起來的,放一個豬槽,蓋間小窩棚,夠一兩頭豬安居了。用竹棍兒密密插成個正方形,在頂端苫一層厚厚的麥稈兒,一座雞棚夠十幾只雞居住了。至于狗,也并不在狗窩里住,白天就在院子里來回跑動,一會兒“哐-哐-哐”幾聲,一會兒又圍著一群雞周圍打轉轉,一忽而又跑到院子外面的大路上,來回張望幾個回合,夜幕降臨時,還要等院子里的雞啊豬啊,統(tǒng)統(tǒng)都睡去了,蹲在房檐下,眼睛瞇成一條縫,耳朵卻還一動一動的。一只蚊子飛到嘴巴上,嗡嗡地叫。狗懶得不管它,繼續(xù)蹲在房檐下,做夢都看著一村子的風水。
村里的雞最輕省。可以跑到周老三的竹林里捉蟲子吃??梢耘艿絼⒗纤牡牡乩镒牟顺?。雞棚前的木槽里,也有吃不完的包谷米兒,小麥籽兒,青菜葉兒。雞也不用打鳴,盡可以嘎嘎嘎地邊走邊大聲叫。想生蛋就生幾窩雞蛋,自個兒去找個地方,草窩里,或是墻角里,銜一些麥草,暖暖和和地抱一窩雞蛋,一個多月,就能生十幾個雞娃兒。雞有雞的命呢。
4
秦嶺里的房子,墻是土墻,瓦是泥瓦。劉老四家的土房子和樹一樣,都是從土里生出來的。
秦嶺里家家戶戶蓋土房,夏季做瓦,秋季備柴火,冬季裝窯燒瓦。沒有一年半載,秦嶺里的房子長不出來。
先要找黏質勁道的紅土,一背簍一背簍倒到開闊地帶,再找來三四個壯實勞力挑水,然后請兩頭大犍牛踩上一天泥,做瓦的泥質溫潤如玉,柔韌地像塊兒布似的。
此時,瓦匠該上場了,用鐵弓把瓦泥割成一塊兒一塊兒的,摞成一座高墻。切泥胚的時候,瓦匠將那細銀般的鐵線一抖,又高又厚的泥墻上就切下二三指厚一片泥胚,啪一聲貼到轉盤里的模具上,模子上套著一層水布,匠人啪啪啪旋轉拍打,瓦胚就做成了。又另找了一塊兒空地,早鋪好白亮亮的麥糠。就將那瓦連同那模具放上去,抽調瓦胚,將那白布從里面輕輕一旋,那瓦胚就留在地上了。一排排,站得整整齊齊,壯觀的好比皇宮。
村里的房子,大多三間一廈:三間正房,一間灶房。一戶人家需要燒五千多口瓦,兩個瓦匠做瓦就要做半個多月,這門前的空地上,就排了一地的瓦胚。瓦胚經過兩天晾曬,就可以摞起來,縱橫交錯,像一垛花墻。
干透了的瓦胚,從里到外白亮亮的,手上輕輕一拍,啪一聲,裂成四片,齊齊整整摞起來,等待裝窯。
燒瓦需要窯匠,一窯能燒一萬口瓦。往往是三五家合伙請窯匠來燒一窯。燒過兩天一夜,等那窯口冒出藍火了,瓦就燒成了。一出窯,瓦就變成青湛湛的,泥瓦的土星兒里,竟是裝著藍天的。
開過春,主家請人打墻。打墻是臺大戲:主角是兩位土匠,配角得三四個挖土挑土的打下手。
挑土的將一筐筐土,挑到土匠跟前。
土匠將一副墻板橫在墻基上,將那土一層層倒上去,一層層打夯。
“嗯——哏——”
“嗯——哏——”
兩個壯實的男人,各自提三四十多斤的石墩,低沉地叫著號,一筐一筐的泥土就夯成土墻了,一板墻半人高,一層層摞起來,就兩三丈高了。
蓋房子的時候就簡單了,砍樹解板,上剶鋪砧,掛泥灑瓦,木工瓦工泥工,大工小工雜工,全村人都動起來了。紅紅火火響一掛鞭炮,全村人坐上十席,三間大瓦房就出水了。
周老爹家的老土房,冬天不冷,夏天不熱。一院子房蓋起來,管個三四代人,夠住個百十年吶。
5
晨光熹微,從木格子窗兒漏進去,一只老貓在被窩里伸了伸懶腰,繼續(xù)翻身睡去了。
老貓是一只母貓。老貓媽媽的媽媽都是從這座土房子里出生的。到了老貓手上,又生了一堆貓兒貓女。
年幼時,老貓的母親經常帶著老貓串親戚:上午竄到周三家的貓弟弟家里,周三家一般晌午喜歡吃魚;傍晚時分,貓妹妹又將貓媽和姐弟二人請到劉老四家去了,劉老四舅舅的娃結婚,劉老四一家老小要去喝喜酒,老貓娘仨要給劉老四一家守好幾天門。運氣好的晚上,老貓各自或許會像過年一樣抓住一只大胖子老鼠。
老貓慢慢老了。
老貓醒來時,黃老爹早就給屋里打了一挑水,到山上去挖地去了。
村里早就有自來水了,黃老爹吃不慣,非要吃河邊上一個大水潭里的水。水潭里有細小的魚兒,還有藏在砂石里的小烏龜,草叢中還有蜘蛛螞蟻,一不小心就掉到水里,但老爹不嫌棄,用嘴一吹,喝下去嗓子都利活一大截。
黃老爹的老爹說:大蟲吃小蟲,吃了不生病。
老貓有些不懂,但黃老爹老爹的話,總歸是有道理的。
黃老爹跟著劉老四他們在山上點包谷點洋芋,點黃豆點小豆。
秦嶺山里,每年挖的洋芋在屋里能堆成山,周老爹周老奶奶哪吃得了幾個?隔上個把月,兒子孫子們就各自裝一大蛇皮口袋,捎到城里去,專門是留給曾孫子的個人特供吶。秦嶺里的洋芋疙瘩藏著聰明呢,孫子重孫吃了,都考上個北大清華。
黃老奶奶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將一大簸箕黃豆啊小豆啊端在腿上,將那光溜溜的石頭子兒挑出來呢。光溜溜的豆子和光溜溜的石子兒,老奶奶分不清,就將臥在身旁的老貓?zhí)邘啄_,貓就伸出爪子,將那黃豆撲棱棱拔掉一地,在地上一滾,這石子兒就漏出來了,雞棚里的雞也嘎嘎嘎走過來,偷著將掉在地上的黃豆吃到肚子里去。
老奶奶生氣了,就將那光溜溜的石子拈幾顆:
“幺——去——”
雞就嘎嘎嘎驚叫著,撲棱棱,連滾帶爬地又飛走了。
太陽快到頭頂的時候,爺爺從地里回來了:草鞋和裹腳上,粘了好多濕漉漉的黃泥巴,眉毛和草帽上,還掛著幾滴汗水珠兒呢。
“哎——”
一只小黑碗遞過來,是白開水。
“哎——”
一口大白碗遞過來,是一大碗糊湯面,蓋著黃亮亮的酸菜。
“喂!——”
是黃老爹給死老婆娘遞過去一根兒紙煙。
黃老爹嘴里,卻叼著一根長長的水煙,腰上纏著的那根毛栗兒花、核桃絮兒搓成的火繩子,爺爺用它點煙,用了八十多年都還沒熄火呢。
水煙袋黃亮亮,光溜溜的,奶奶不知道沒收多少回了。孫子曾孫拿回來好多好多紙煙,全都長霉了。老奶奶哪能舍得把錢扔了呀,就將那煙點著了,自個先吸著,再遞給黃老爹。想不到,老爹沒吃慣,她個死老婆子倒是先吃上了癮。
太陽落盡的時候,黃老爹和老奶奶又吵起來了:
“給我!死鬼!”
“不!
“給不給?”
“喵嗚——”
都怪這又懶又胖的貓,身上熱乎乎的,是老黃爹和老奶奶搶著它暖腳呢。老爹和老奶奶老糊涂了,兒子兒媳婦,孫子曾孫子家里早都有暖氣呢,他們原本說得好好的,幾處輪流住著,現在卻只顧著搶一只老貓啦。
“早就說好了的,每人暖一個晚上的嘛?!?/p>
“吵個毛栗子啊,明兒一大早,兒子兒媳還要上班吶?!?/p>
說是秦嶺山里,跟著水走,出了山就是城。兒子開著拉著兒媳婦,早出晚歸上班,來得及,來得及。
6
村子里的小轎車比摩托車多。
自行車又比小轎車多。
黃老爹劉老四他們,更喜歡摩托車的聲音,嘟嘟嘟,大老遠聽著多踏實啊。
只有村子里的兒子兒媳們,才喜歡開小轎車。兒媳婦戴著花帽子坐副駕駛上,負責給老爹老奶提東西啊招手啊。
老爹的孫子們對啥子車都不稀嘞個罕。他們稀罕嘞個叫小黃的、叫小藍的那些個自行車。
這些小龜孫們更多的時候,干脆連小黃小藍都不要啦,光腳板就踩路上啦,挽著半截子褲腿,提著鞋,高聲喊啊:
大秦嶺!老太爺爺!我回來嘍!
責任編輯 ? 楊 ?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