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廣武長城月亮門

雁門關的羊群

南口車站附近的鐵軌

漢武帝與衛(wèi)青霍去病像

“南口旅店，殊感意外，竟有西式浴室，以半通不通之筆法，題寫有BATHROOM字樣，并備有西式便器……此小市鎮(zhèn)，實地當俄國由張家口通北京之陸地貿(mào)易孔道，如此看來，俄國欲成就其奄有燕薊之野心，猶可謂任重而道遠矣?！?/p>

選擇從南口出北京，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當年看了日本學者內(nèi)藤湖南1898年來華時的游記《禹域鴻爪》。這篇寫南口的小文還有一個閱讀背景。內(nèi)藤君在前一篇里，剛剛哀嘆整個北京城就是一個大溷圊（廁所），不但居民家里不設廁所，而且街頭巷尾大家隨處便溺，搞得滿城臭氣熏天。于是，當這位身著洋裝的現(xiàn)代人在前往長城的路上留宿南口時，不免驚訝于這個北京以北幾十里地的小鎮(zhèn)，居然有與世界同步的“現(xiàn)代文明”供人享用。

南口在那個年代的重要性并非聳人聽聞。梁思成在一篇講述祖先為何選址在北京的文章中就曾指出，南口和古北口以及山海關，是北京和北方少數(shù)民族聯(lián)通的三個口子。

一個多世紀后，當我漫步在長城腳下的南口鎮(zhèn)時，并沒有感覺到這種重要性—它依然是一個偏安一隅的無名小鎮(zhèn)。只有南口火車站門口的那條老街，街邊矗立的略顯老舊的蘇式房子，以及穿行在路面上眾多帶著“蒙”字牌照的汽車，能讓人和過去的歲月扯上一絲聯(lián)系。

建筑學家伊東忠太，是內(nèi)藤湖南等知識分子在日本明治期間掀起的訪華熱中的另一位代表，他后來集結成書的《東洋建筑研究》，成為梁思成等中國營造學社人士自發(fā)梳理中國古建的重要參考。在距南口只需三十分鐘車程的土木堡，伊東忠太覺得村里的一個山墻式古戲臺“有意思”，用畫筆描下了上面的丸窗和唐破風式樣。如今，這個戲臺也早已不知蹤影，唯有一垛不知何年的古城墻立在村中。當年明英宗被瓦剌生擒的古戰(zhàn)場，如今也只留下山腳下的一尊碩大破敗的牌坊，被無數(shù)輛卡車包圍。牌坊被我生硬地想象成了明英宗本人，而那些圍住他的卡車—浩浩蕩蕩的瓦剌軍隊，則是現(xiàn)代商路上晝夜兼程的駝隊。

近黃昏，云岡石窟內(nèi)景

如今主要運輸煤和鐵礦石的“駝隊”，在那個年代會運送什么物資呢？1871年10月，抵達張家口的德國地理學家李?；舴医o我們開了一個清單：精致歐洲糖和牛羊肉應有盡有。黃羊肉每塊600文，400文一擔的土豆比歐洲的還好。葡萄整個冬天都有，蘋果好，梨不好。還有一種黃油和所謂的奶酪。蒙古來的狐皮、野貓皮、山羊皮，分去毛不去毛，都很便宜。為御寒，李希霍芬出發(fā)前在北京買了一件狼皮氅子和厚厚的熊皮帽子。而在今天大同被裝扮起來的仿古城區(qū)魁星樓邊上，有店家打出了“貂皮大衣4500拿走”的招牌招徠顧客。一百多年過去了，從西面和北面來的商道，一直在朝顧客微笑。

北魏至清末民初，京城以西到張家口連接庫倫和西伯利亞的古道向世人散發(fā)出其國際范兒氣息，這種現(xiàn)代感哪怕以現(xiàn)在的標準去衡量恐怕也是當仁不讓的。居庸關上唯一的元代遺址—五角穹隆道東西內(nèi)壁上，就有六國文字的佛經(jīng)雕刻。李希霍芬形容在張家口入住的旅館“宛如宮殿”，負責打理的掌柜是一個德國人。山坡前流過清澈的河水，山上住著俄國人，家里的中國買辦會講俄語。

李氏甚至動了從自張家口走向中亞的絲綢之路、走回德國老家的念頭。沒錯，眾所周知的“絲綢之路”就是他最先提出來的，只不過那時尚在襁褓之中。61年后的民國二十三年，作家冰心來到張家口大境門，發(fā)現(xiàn)這里的店鋪招牌，都是用漢蒙藏三種語言標示。平綏鐵路開通之際，冰心隨顧頡剛、吳文藻等人沿線去山西和內(nèi)蒙古考察，也留下一篇長游記。

云岡石窟外景

魂瓶的細節(jié)

銅鏡

司馬金龍棺床的力士造型

中外交通史上戰(zhàn)爭和互市總是如影隨形。在宣化古城巍峨的鎮(zhèn)朔樓附近，一個幼兒園老師告訴我，過去只要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的鐵蹄一響，人人都會提“宣大”。宣大是宣化和大同的簡稱，宣化府是外防（外長城），大同是內(nèi)防（內(nèi)長城）。

雖然沒有了外虜，但現(xiàn)代宣化人依然懂得如何“屈人之兵”。在宣化醫(yī)院一個側(cè)門，一條幾十米長的車隊被堵在一輛橫在單車道上的殯葬車后面，大家都敢怒不敢言。等到司機慢悠悠地從醫(yī)院出來，我上前和他理論，他極其傲慢地回我一句：那要不（讓死人讓）你先走??？

伊東忠太曾經(jīng)在宣化向知府詢問當?shù)厝丝?，答曰“好幾萬”。這位愛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日本人再請告知精確數(shù)字，結果對方“不無幾分困惑茫然”。伊東忠太在日記里吐槽“中國官員，粗疏至如是者少見”。但在今天看來，他作為一個學者的想法有點單純了。這種模糊表達，沒準是這位邊城官員在混亂時局下應對一個陌生外國人的一種“政治智慧”。雖然過去的中國人有被黃仁宇詬病的所謂“數(shù)目字管理”的弊病，但一個地方官對自己轄下人口數(shù)量、方圓面積的認知多少算是常識。一方面我們“格物致知”，比如近年轟動一時的徐顯秀墓壁畫，畫工竟然連馬拉屎這個過程都展現(xiàn)出來;另一面我們又玩模糊游戲。事實上，遑論政府管理上的數(shù)字，連務必精確的貨幣數(shù)字，也讓這些外國人頭疼。李?；舴业馁~房，就經(jīng)常因當時各地不同的兌換匯率搞得暈頭轉(zhuǎn)向。

大同博物館里，關于“九邊重鎮(zhèn)”和“邊墻五堡”的介紹占據(jù)了很大一塊。為阻止瓦剌和韃靼的入侵，明朝被迫在長城一線設立九個邊防重鎮(zhèn)，宣化和大同都是其中之一。所謂五堡，就是在大同明長城上修建的堡城，分別為鎮(zhèn)邊、鎮(zhèn)川、宏賜、鎮(zhèn)魯、鎮(zhèn)河。李?；舴以?871年的最后一次中國旅行中曾到訪鎮(zhèn)川堡?！斑@是個高約3米的拱門，由3根彎木頭搭成，跟牲口圈的破門差不多，造價600文，不夠買一匹北方的劣馬?！彼谌沼浝锔袊@，“曾經(jīng)的長城如此破落，幾乎盡人皆可躍之而過?！?/p>

館里的二十件鎮(zhèn)館之寶，超半數(shù)都與外族文化有關，比如帶纏枝忍冬紋的鎮(zhèn)西大將軍司馬金龍墓石雕柱礎和棺床，以及彩繪緣橦（一種爬竿雜耍）胡俑。那棺床下肌肉動感十足的力士，讓人想起馬蒂斯的名畫《舞蹈》。而有些甚至就是舶來品，諸如唐鎏金銀花口碗、狩獵紋銀盤、鎏金高足銅杯，均出自波斯薩珊王朝的能工巧匠，充分展示了絲綢之路上的文化交流盛況。

俯瞰華嚴寺

莜面栲栳栳

供品

坊間有一種觀點，認為甚至大同人都不是山西人，真正的山西人，應以關南為主。而這個關叫雁門關。古人對大自然的敏感和親近，從命名上就可以看出來。《太平御覽》記載，漢明帝曾召見日南郡的上計吏張重，詢問日南郡是否真的在太陽之南，張重答：“雁門不見壘雁為門，金城郡不見積金為郡。”

這是一個有趣的問答。雁門關雖然不見壘雁，卻多傳奇故事。1937年8月，在山西考察的林徽因在給女兒梁再冰的信中畫了一張當時她和梁思成的路線圖。她在雁門關邊上，用筆加注了一句話：叫二哥給你講講雁門關的故事。

沒多少孩子能那么幸運，在小時候聽大人講雁門關的故事。但相信大多數(shù)1970年代到1980年代出生的中國孩子，都和我一樣，在比如《楊七郎打擂》之類的連環(huán)畫或者拍洋畫里，都能接觸到楊家將的形象。楊繼業(yè)保家衛(wèi)國，一口九環(huán)定宋刀橫掃雁門。它和衛(wèi)青霍去病、昭君出塞等，構成了兒童時代我對雁門關的想象。

站在廣武明長城的月亮門遺址上眺望，業(yè)已破敗的漢武帝雕像廣場和旁邊的漢墓群在荒野中顯得形單影只，雁門關的余脈隱現(xiàn)在余暉中。從那段被修葺一新的長城下來，在附近村里尋找廢棄的古城墻時，我碰到一個留守在村子里的中年婦女。孩子都在外做工的她自稱這里的人都姓楊，都是楊家將的后代。

汽車沿著盤山公路一圈一圈地慢慢向上縈繞，沒有飛鳥的鳴叫，更沒有猿猴的啼聲，只有一輛接一輛轟鳴著從陜西過來的重型運煤車。夕陽余暉下，我突然瞥見太和嶺上無數(shù)的白點在向下匯集，間或傳來鞭子的聲音。哦，那是牧羊人在驅(qū)趕放牧的羊群回家。

南邊的水草，北邊的商貿(mào)，都曾滋潤不同時代的山西人。“動以千計，止三人執(zhí)垂隨之。冬月草枯，直至洞庭諸湖左右澤籔度歲。妓婦與肩酒殽者日隨行，剪毛以酬。”這是明人王士性筆下的山西牧羊人的生活，講述山西牧羊人如何趕著上千只羊，跨過兩條河三個省，在南方的湖泊水草邊度過春節(jié)。這稱得上真正疾苦的浪跡天涯，但又浪漫殷實。他們用勞作獲得潔白如雪的硬通貨，以之換取些許快樂，驅(qū)趕旅途的寂寞。

我把車停在一個廢棄的古廟前。暮色四合，穿過川流般的卡車，翻下公路邊的亂石堆，我走向牧羊人和他的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