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
“一個犬人”其實是阿根廷作家Hernan Casciari最初用來形容梅西的話。Hernan小時候養(yǎng)了只叫Totin的狗,這只狗看上去不太機靈,對什么都毫不在意:如果有賊人闖進家中,它會看著他們把電視搬走;如果有人按響門鈴,它也會裝作壓根兒沒有聽見。這好像是一只蠢狗,生而愚鈍。
然而,只要有人拿起一塊海綿—一塊黃色的海綿,想要清洗一下盤子什么的,Totin就好似發(fā)瘋了一樣。它想要那塊海綿,這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不能與之相比。只要能把那塊黃色的“長方形軟塊”帶回它的窩,它死也愿意。
梅西在場上踢球的時候就是這樣,如果你看過很多他的比賽,就會知道他的眼里只有足球,他的生活也幾乎繞著足球轉(zhuǎn)。于是Hernan說梅西是個“Dog Man”,是足球歷史上唯一的“犬人”。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因為在梅西之前還有一個他的同胞比他更極端,那就是迭戈·馬拉多納。
雖然馬拉多納不止為足球而存在,但他沒有足球就無法活著。如果說足球之于梅西人生的比例已經(jīng)不可理喻地超過90%,那么足球?qū)τ隈R拉多納,超過了100%。
他透支生命來成全足球,簡而言之,就是“病人”。
人們評價一個天才常用那句話:“他是為藝術(shù)而生的?!薄八菫閼?zhàn)爭而生的。”事實上,我認(rèn)為多數(shù)人壓根兒不懂這句話是什么意思。足球歷史上有很多耀目的巨星,很多名字都如雷貫耳。然而百十年間,其天賦真正冠絕群倫的屈指可數(shù),這種天賦叫作“球感”,是完全和常理相悖的。就像視力只有0.1的射箭運動員林東賢,卻成為奧運會射箭歷史上最年輕的男子金牌得主,并創(chuàng)下男子單人世界紀(jì)錄。而且,他比賽時不戴眼鏡或其他任何輔助設(shè)備。
你壓根兒無法解釋羅納爾迪尼奧、齊達內(nèi)、博格坎普這些人在場上是怎么處理球的,這顯然不單是訓(xùn)練的結(jié)果。這不是天賦,仿佛是一種奇跡。這種無法用任何理論解釋的身體稟賦,和其他任何藝術(shù)與技術(shù)門類的天賦是相通的。就像凡·高注視夜空無數(shù)小時并將星軌畫進《星夜》里;就像從未接受正規(guī)教育、純靠自學(xué)成才的拉馬努金,不喜證明過程,全靠直覺導(dǎo)出的公式卻在后世被認(rèn)定大多正確。馬拉多納在所有足球天才中是絕對的佼佼者,死后也將心無所愧地與人類歷史上最杰出的人物平起平坐。
你見過1986年足球世界杯上阿根廷對英格蘭時馬拉多納的那粒進球嗎?雖然沒有任何數(shù)據(jù)可以證明,但我可以肯定地說,這是足球史上被觀看次數(shù)最多的進球,因為它是最棒的那個,沒有之一。馬拉多納在這粒進球中展現(xiàn)的不僅僅是連過5人的技術(shù),還有他對球場空間的思索,對其他所有球員位置和速度的判斷,對足球旁若無人的掌控。你看到他是怎么控制球的嗎?他轉(zhuǎn)身,帶球,高速推進卻幾乎沒有改變自身運動的軌跡,直到球已入網(wǎng)才被放倒在地。這是真正的隨心所欲。
更不用提這粒進球的背景:4年前,阿根廷在“馬島戰(zhàn)爭”中一敗涂地;4年后的這場比賽充斥著真正的國仇家恨。然而就在這樣一場比賽中,馬拉多納用“上帝之手”和“連過5人”將英格蘭人送回家,并最終帶領(lǐng)阿根廷隊奪取世界杯冠軍。馬拉多納,從此成為阿根廷人的“神”。
有些人說,足球就是政治。我不同意這句話。但毫無疑問,馬拉多納的這粒進球不僅代表了足球運動,其意義也遠(yuǎn)超足球本身。1986年6月22日,這場比賽結(jié)束的時候,足球歷史上第二位實至名歸的“球王”正式登場。
然而,與“犬人”和“球王”之后相依的,是病與惡對他的糾纏。馬拉多納的病態(tài)不僅僅體現(xiàn)在他與足球的關(guān)系里,在俗世的生活中,他也不只是一個惡人,而且是一個瘋子。
他曾離開球場為他劃定的區(qū)域,想走進觀眾席當(dāng)中慶祝。無數(shù)記者、球迷包圍著他,他的安全受到巨大威脅。安保人員竭力阻止他前進,將他保護起來,他卻粗暴地推搡他人,依靠壯實的身體將面前的人推得人仰馬翻。
第一次看這段畫面時我還小,我被他匪夷所思的舉動深深震驚了。我問父親這是怎么回事。我父親是個很有才學(xué)的人,但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后只是說:“馬拉多納就是這樣的。”
相比馬拉多納后半生的斑斑劣跡,這件事實在很“小”,但正是這樣一件小事,卻可以證明馬拉多納目中無人、我行我素、對人毫不尊重、任性而為的本質(zhì)。更能證明,哪怕是在他被廣泛認(rèn)為表現(xiàn)得最天真、最純粹、最赤誠的足球場上,他的行為也是一樣的荒唐,這些本質(zhì),為他在更廣泛、更復(fù)雜的世界里的所作所為埋下了禍根。
馬拉多納之惡,世人皆知,他的壞消息好像永遠(yuǎn)寫不完,因為他總在制造、更新。他的個人傳記作者Guillem Balague在他去世前一個月剛剛撰文,感嘆很多人都曾懷疑過他能否活到60歲。沒想到60歲生日僅僅過去20多天,他就這樣撒手人寰。
即便只關(guān)注中文消息,你也能搜到許多關(guān)于馬拉多納的重磅專題。媒體人在他生前一次又一次地列舉他的榮光和劣跡,就好像他已經(jīng)故去一樣。確實,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我們都很難把他當(dāng)成一個像隔壁鄰居一樣活生生的人。一方面,面對一個從40來歲就開始被宣告“病危”的運動員,很多人對他的“死訊”已經(jīng)脫敏了;另一方面,他對足球這項世界性運動的影響太深,早就走進了歷史之中。對于這樣活著的傳奇,人們總會有一些不真實感。
今天,當(dāng)他終于離開人世,我反而無話可說了。我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總結(jié)過他的一生,還有什么能夠再寫的呢?
我也一度以為,當(dāng)這一天終于到來的時候,我不會有多大的反應(yīng),但傷感還是很緩慢、很緩慢卻勢不可當(dāng)?shù)貋砹?。我意識到我必須要再寫點兒什么,來告別這個我們似乎已經(jīng)告別過很多次的人。
《漫長的告別》里說:“每一次告別,都是死去一點點。”也就像《魂斷藍橋》的經(jīng)典臺詞:“每一次再見,都是一場小小的永別?!蔽覀兠總€人都不可能對與自己生命重疊過長達幾年、十幾年、幾十年的人物的故去無動于衷,因為沒有人是一座孤島。而浪花對海岸的每一次沖刷,都消磨掉了我們所熟悉的世界的一部分,也昭示著一個人的成熟,乃至老去。每一個曾被認(rèn)為是現(xiàn)有世界堅不可摧的一部分的崩塌,都會讓人感到無可抑制的憂傷。
就像我,其實并不算很喜歡馬拉多納。這世上值得熱愛的人和事那么多,不是每一個都會得到人們同樣的喜歡。但其實仔細(xì)想想,比起喜愛,尊重是不是一種更為高級的情感?馬拉多納是球王,是足球這項運動王冠頂上的寶鉆。從今往后,會有無數(shù)人回憶起他曾經(jīng)帶給人們的一切,他將在人類的記憶中永生。
球王馬拉多納,不是你以球王之名為榮,而是球王之名以你為榮。
一路走好,老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