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一寧
編者按:作為明末清初文壇與藝壇的領軍人物,傅山書畫鑒定的能力在一定程度上為其在文化與藝術上所取得的成就遮掩。本文依據(jù)史實,客觀上證明了傅山的鑒定實力。同時結合其與幾位大的書畫藏家交往事略,扼要梳理了晚明山西的書畫鑒藏情況,也從另一個角度解讀了傅山的藝術成就。
明清之際,京畿與江南地區(qū)都出現(xiàn)了規(guī)模大、影響深遠的書畫鑒藏群體。相較來說,其他地區(qū)的鑒藏活動就顯得略微寥落。但是山西地區(qū)因為其獨特的歷史原因,也有著特點鮮明的書畫藏品,在此基礎上孕育出了本地的鑒藏大家。
明代山西文化發(fā)展有著極為強烈的地域特色,同時又兼具閉環(huán)發(fā)展的特性。以經(jīng)濟史、文化史的角度審視,明代山西的社會發(fā)展整體上是落后于同時代江南地區(qū)的,這也間接造成其書畫流通的滯后。但是山西本地書畫藏品整體的起點尚高,其原因在于明初晉王府得到了大量內府分藩來的優(yōu)秀書畫作品,在這基礎之上又有溝通南北的商賈和仕人藏家,終于在晚明時期形成了蔚然可觀的民間收藏。傅山家族在其六世祖入職臨泉王府之后就與山西地方王室接觸愈多,家族雖然不像晉商巨富般殷厚,但其六世祖、五世祖兩代入職王府,加之曾祖三兄弟入朝出仕,除了使得傅氏家族積累了一定的財富,更為重要的在這期間接觸到了山西王室收藏和南方的書畫作品。
一、祖宦晉宮的“黃孝廉”
秦祖永《桐陰論畫》中稱傅山“辨別真贗百不失一,稱當代巨眼”,得益于家族積淀,傅山年少時便有了善于鑒定的名氣。他在《題宋元名人繪跡》題跋中簡單介紹了當時山西書畫收藏的流散情況。文中如是說道:此冊中多雙鳳黃孝廉家藏幅。孝廉之祖有宦晉宮奉承者,故多得晉分藩時書畫。而孝廉又博學精賞鑒,以文章從龍池先生游,是以收藏精富,在嘉、隆間為太原最。庚午、辛未之間,曾留貧道冰龕,頗細為刪存之。既而流轉好事俗人之手,轉供樄逐。昭余戴仲子以世家郎,不屑裘馬,好書愛畫,真有土炭酸咸之癖于中,不受毒藥攻伐,復得而藏之,此顧物遇之數(shù)之常。然遭此喪亂,天下名人書畫,糞盦灰燼,不知凡幾。即幸而未壞,歸之市井腥羶之手,劫厄極矣。
此冊何幸,歸巋然公子補廠,亦大良緣哉!亦大有良緣哉!其中《枯柳寒鴉》一章,則右玄得之甲申市中,《梧桐美人》及《毛女粗絹作》《綠楊紅杏》三版,又系貧道冷眼物色于晉祠一財虜家,告之仲子,遂賺而有之,付集中。其顛癡之趣,大似趙子固之于《蘭亭》佳書哉……
傅山首先提及之人,為生活在嘉靖、隆慶年間的“黃孝廉”?!包S孝廉”生平還有待考證,通過這段跋文可知此人善于書畫鑒定之外文章也是頗有風采,與王道行交往甚多。黃孝廉之所以能成為當時山西書畫最富之人還是因為先祖“有宦晉宮奉承者”,身份之便使得其家族得以有書畫收藏的基礎。文中傅山提到自己庚午、辛未年間去黃孝廉處為其掌眼這些書畫,并且還說“頗細為刪存之”??梢姼瞪綄τ谶@些作品是提出了自己的“鑒定意見”,并不是單純?yōu)榱碎_闊眼界而去觀覽這些書畫,作為一個25歲左右的青年有這樣的能力實屬不易。這從側面印證了前文的推論,即傅山必定從家族前輩處獲得了掌眼書畫名跡的機會。根據(jù)傅山說法,這批書畫之后估計是黃家人保管不善,流入了山西的書畫市場。
二、溝通江浙的韓霖
傅山在這段記述中并沒有提到他的好友韓霖,不知為何。嘉、隆、萬三朝之后到明朝滅亡之間,山西第一的書畫藏家當屬韓霖。韓霖和其兄長韓云雖然功名上并不顯耀,但是憑借父親地方巨富的身份,韓霖有長期在山西之外生活的經(jīng)歷并與山西省之外的徐光啟、陳繼儒等名士皆有密切往來。韓霖信奉基督教,除了文史之外對于西洋火器、城防等都有研究著述。深厚的文化涵養(yǎng)以及殷實的家境促使韓氏兄弟成為當時山西書畫收藏最富者。傅山與韓霖的交往,不但使他得以接觸這位山西境內最重要的收藏家所珍藏的古代書畫精品,而且使他能夠了解當代藝壇特別是江南藝壇的動向。《絳州志》記載韓云“藏法帖數(shù)千件”,可見韓霖、韓云二人手中宋元墨跡、法帖拓本極其豐厚。而傅山對于韓霖的這些收藏依舊可以說是十分熟悉,例如,傅山《題舊拓圣教序》說道:
“圣教序”舊拓本無幾頁。雨公所藏一冊。即不宋,覺非二百年內物矣。今適見此,可稱其流亞,好字者保之。
還有一段跋文這樣記載,傅山在《絳帖說》中云:
壬午,從河東府王孫得絳帖一部。絳帖傳無之久矣。晉府寶賢堂,云是從絳帖撫勒者。韓雨公云欲之,吾謂:“君家以藏半部真本,不必復旭此矣?!表n語塞。吾以送畢湖目先生。
這些記載都反映了韓霖收藏之精且傅山對于韓霖的收藏的確是到了“爛熟于心”的地步。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傅山對于韓霖收藏的參與已經(jīng)不單單是與對“黃孝廉”藏品“頗細為刪存之”一樣,而是以“指導”的角色對韓霖的收藏行為直接做出指導建議,而且“韓語塞。吾以送畢湖目先生?!边@句也說明傅山在山西書畫界和書畫收藏界中有著很大的影響力,交往范圍也極廣。這一階段,傅山在山西書畫收藏圈中的地位進一步鞏固,并為韓霖這樣大藏家的藏品做鑒定。
韓霖在李自成攻陷山西后投降大順,后來死于流民之中。韓霖死后,傅山另一位極其重要的好友戴廷栻大力搜集國變時期散軼的書畫作品,遂成清初山西最大的藏家。跋文中的“昭余戴仲子”指便是戴廷栻。
三、與戴廷栻的交往
戴廷栻,字仲楓,號符公。嗜文學與收藏,除了與傅山交好,戴廷栻與顧炎武、王士禎等人相交甚篤?,F(xiàn)存世有《半可集》《楓林一枝》。戴廷栻比傅山小11歲,和傅山相識于三立書院。戴廷栻的家族與傅山家族的發(fā)展軌跡極其相像。戴氏先祖自其曾祖開始三代仕宦,是地方官宦大家。戴廷栻的父親戴云昌是崇禎年間的進士,官至戶部員外郎。國變之后拒絕仕清,傅山對于這位遺民的氣節(jié)大加褒揚,稱其和另一位拒絕仕清的楊惠芳是“出處之際,為山西養(yǎng)廉恥者”。家學背景的相似、共同的求學經(jīng)歷使得二人后來交往友誼愈加深厚。傅山的經(jīng)濟事務多有托付戴廷栻,而戴也成為了傅山的文化與藝術的贊助人。傅山作為回報,也常常字畫、治印相贈或是在幫助戴廷栻過眼收藏的字畫、批注其收藏的書籍,等等。
戴廷栻對于傅山及其家族文化藝術研究十分重要,甚至于清初山西文化發(fā)展的研究都十分重要。白謙慎這樣形容道戴廷栻:“在研究清初山西文化時,戴廷栻則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人物,不但傅山的著作經(jīng)常提到戴廷栻,清初山西的許多文獻(包括傅山的一些著作)亦都賴戴氏的努力而傳世……戴廷栻在經(jīng)濟上給予傅山最多的幫助,他也是清初北方最重要的藝術收藏家之一?!?/p>
文中提到戴廷栻本著“以雨公之愛愛之”的準則,在傅山的幫助下收集韓霖失散的書畫。據(jù)戴廷栻本人所記載,他的繪畫藏品之中有馬遠、馬麟、劉松年、蘇漢臣及宋畫院無名畫工之作品?,F(xiàn)藏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的北宋著名畫家燕文貴所作的《江山樓觀》就有傅山的一段長跋。跋文中記錄這幅畫從邊關萬金武家藏轉到太原潘氏后被董太史借走,韓霖無意之中從董處得見即從潘氏手中購買得來。后來在戰(zhàn)亂中幾經(jīng)輾轉到了戴廷栻的手中。
在戴廷栻收藏的過程之中,傅山憑借他對雨公舊藏的了解和獨到的鑒定眼光也常常為戴掌眼搜集散軼在戰(zhàn)亂中的作品。《題宋元名跡》中記傅山為戴廷尋得3幅作品,《梧桐美人》《毛女粗絹作》《綠楊紅杏》,“系冷眼物色于晉祠一財虜家”。可見傅山國變之后經(jīng)常四處云游僑居,除了其捕風捉影的復國聯(lián)絡活動之外,也在云游中發(fā)現(xiàn)了不少頗有收藏價值的書畫。戴廷對于傅山鑒定能力十分信任。其中原因,一是源自傅山對于山西精品書畫藏品了若指掌,能為戴廷收藏提供很大的幫助。二是傅山在山西文化界乃至全國擁有極高的名望,而且經(jīng)常外出僑居、與老友交游有機會搜集散軼在民間各處的精品。
國變之后,傅山在山西文化圈名望日大、書畫應酬越來越多,委托傅山為自己收藏作鑒定的自然也不會少。白謙慎提到:“數(shù)個世紀以來,中國的學術中心都在南方。但在1660年和1670年代的山西,卻形成了一個由南北學者共同組成、對文化界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學術圈?!备瞪秸沁@個學術圈的領導人物。在這之中南北名士得以交流心得,促進文化多元的發(fā)展。在與眾多學者的交往過程之中,傅山逐漸成為連接南北和各個學派的中心。在交往過程中,書畫鑒定的應酬自然不會少。傅山本人對于碑帖版本就有很深的認識,前文《題舊拓圣教序》中傅山就對韓霖的這個藏本給出了“即不宋,覺非二百年內物矣”這樣的意見。
傅山在戴廷栻的收藏活動中所扮演的角色與在黃、韓二人所處時期又有所不同。戴廷栻從收藏方向到過眼把關再到入藏題跋全都離不開傅山的參與,甚至有許多作品完全是由傅山代理進行收藏的。
四、為《寶賢堂帖》序
真正體現(xiàn)傅山對于法帖版本鑒定功底資料是傅山晚年應陽曲縣令戴夢熊之邀為其主持的重新鉤補鐫勒的《寶賢堂帖》所作的一段跋文。《寶賢堂帖》在明代山西甚至有明一代都是質量上乘的法帖。此帖成帖于明朝中期弘治九年(1496),主持者是我們前文所提及的晉靖王朱奇源。負責選集的是王進、楊光溥、胡漢、楊文卿等人。《寶賢堂帖》以《淳化閣帖》為祖本又收入了宋人名作和當朝名家之作,宋灝、劉瑀摹勒上石。作為明代中期的官帖,《寶賢堂帖》的選集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宋人尚意的書風重回官方視野。此帖至甲申國變后多為散軼,陽曲縣令戴夢熊知道這套刻帖的價值及時補刻。而傅山是當時山西乃至全國書法碑帖大家,還是陽曲人士,為浴火重光的《寶賢堂帖》作序的事自然也就非傅山莫屬了。跋文內容如下:
古人法書,至《淳化》大備。其后來撫勒,工拙固殊,大率皆本之《淳化》。逮至有明,則有肅藩之《淳化》,仍其舊名,卷次石少變更;周藩之東堂書,晉藩之寶賢堂,則稍有顛倒增益。今此三本,并行人間?!躲晏窊崂諢o風采;《肅帖》豐肥,濃態(tài)側出;《晉帖》圓秀遒媚,出周、肅之上,二王鉤勒,猶為精妙,獨獻之《授衣》一帖,不及《肅帖》遠甚。然肅本此帖,亦不及汝刻也。故老或傳:載取《絳帖》之石,而冒之以《寶賢》之名。往聞諸府中老尉言:去庫中分藩時所得《絳帖》,鉤之上石。按《絳帖》始于潘師旦,或謂為“潘駙馬帖”,蓋潘氏世居絳郡故也。單炳文考論最為精密,曹士冕甚服其博,于其所謂“東庫本”下注謂:潘所居石,分而為二,其后絳州公庫得其半,于是補刻余帖,是名“東庫本”。由此言之,石在宋代已分而為二,晉藩又焉得載而取之?且《寶賢》次與《絳帖》差互,非《絳帖》之原石可知。單氏謂大令《復面帖》,“面”之右邊轉筆,在石空缺處;“新絳”舍右邊轉筆;第七行行書“止”字,“新絳”作草書“心”字。今《寶賢》“面”字不缺右轉,“止”字不作“心”字,鉤之《絳帖》之證一。曹氏言《宣示帖》“報”字右邊向左鉤起?!皦簟弊窒隆跋Α弊治⒀銮?,今《寶賢》鉤起、仰曲,皆與曹氏言和,鉤之《絳帖》之證二。又謂《宋儋帖》多燥筆,今《寶賢》此帖猶有燥筆,鉤之《絳帖》之證三。且其自序亦言取庫中《淳化》及《絳帖》鉤之。謂鉤之《絳帖》者,為是石經(jīng)亂不全,棧櫪糞壤,僅得七十余塊,其二十余塊,有得之東門人家水竇中者。吾向稱此不全本為“竇本”。遲至汝翁令君來,烹鮮之暇,瀏覽感慨,于兵征催科鞅掌之間,興及銀鉤鐵畫,乃延晉水段生繒,鉤補鐫勒五十三塊,而頗欲還其舊觀。迂人且以為不急之務,非夫風流蘊藉,孰能若此者乎?老來諸緣牽率,一切皆斷,惟水墨積習未除,復此勝舉,但有贊嘆。全者不全,不全者全,時節(jié)因緣虧成之際,正自爾馨。但此工速成,當再因拓本而端倪修飾之,與竇本神采不遠,即名“寶賢竇本”亦可。使曹氏見之,不知快當如何,定不作武岡新本觀也?!案]本”余別有說,此不贅。
傅山這段關于法帖論述大概勾勒出了自《淳化閣帖》到《寶賢堂帖》之間法帖的幾個重要集成和版本,其中有考證對比,有藝術審美的評判?!洞净w帖》是官方集成法帖的源流,后世法帖多是在其基礎上或顛倒次序或增益補充。按照傅山記述他聽聞有些老一輩的人傳說《寶賢堂帖》完全是用《絳帖》翻刻冠以新名,又聽聞諸府中老尉言到《晉帖》(也就是《寶賢堂帖》)源自于明初分藩分入晉府中的《絳帖》。傅山對此說法不以為然并以宋人單炳文對于絳帖的考證否定了如此觀點。傅山認為此原石在北宋早已經(jīng)一分為二,《寶賢》照搬《絳帖》之說法難以自圓, 其又在跋文之中對二帖單帖單字做出了細致的分析對比,列舉三證且言之鑿鑿。
筆者認為傅山對于《寶賢堂帖》的考證確實可靠。首先,經(jīng)過對比分析。傅山所指出的幾點確是帖中之情況,帖中有實在處可做對比。另外,《寶賢堂帖》的主持者朱奇源也說:“因取《淳化》《絳帖》《大觀》《太清樓》《寶晉》諸帖,并我朝以書著名者不下十數(shù)家……摹勒上石,厘為十二卷”。近代張伯英也考證:“其帖(《寶賢堂帖》)皆取材于《閣》《絳》,惟二卷中晉藩之先代書,十一二卷宋、元、明人書,是奇源所增益?!?/p>
可見傅山對于諸多法帖版本都應該頗有研究,而且細校對比過。雖然傅山傳世所謂“臨摹”的法帖多是當時時代“尚奇”不求形似的風貌,跟原帖只求氣息相同,難以在細微處一致。但通過其鑒定水準來看,傅山對于法帖以及有關法帖的學識有相當高的水準。此外,在清初金石學與文字學初見復興,傅山就是這股風潮的推動者。
傅山一生縱貫明末清初的社會大變革,家族的積淀、文藝的雙馨對其書畫鑒定技能提升大有裨益。傅山前后與數(shù)位鑒藏家交好,不僅涉獵晉宮收藏,還廣視南北,于書畫、碑帖等處皆有造詣,實在難得。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逐漸在書畫鑒藏圈中占據(jù)了主導地位,引領了山西鑒藏圈的風尚。也是在這樣一步步的積累之中,傅山在山西區(qū)域書畫鑒藏領域終成“執(zhí)牛耳”者。
( 責任編輯:李紅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