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舫

(湖州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春秋時期的宮闈才女莊姜，因《詩經(jīng)·邶風》所存其5首詩而開中國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之先河，至唐代達到了鼎盛。閨秀才女的文學創(chuàng)作雖晚于宮闈才女，但在宋、元宮闈才女文學趨于衰落時，卻日益顯現(xiàn)出創(chuàng)作的活力，明末清初，更是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以血緣親情為標志的群體化現(xiàn)象?！耙患抑?，祖孫、母女、婆媳、姊妹、姑嫂、妯娌，均系詩人、詞人、文學家?！盵1]68如明末江蘇吳江沈宜修四母女、安徽桐城方維儀三姐妹及弟媳，明末清初浙江山陰商景蘭四母女與兩兒媳等。潘衍桐《兩浙輶軒續(xù)錄》論述清代浙江才女群時，不無欽佩地贊道：“歸安葉氏一門風雅之盛，為吾浙冠?！睔w安(湖州)葉氏才女群，無論是作者人數(shù)、別集規(guī)模還是藝術成就，不僅媲美于任何才女群及其身后所憑倚的文化家族，而且從不同方面體現(xiàn)出閨秀才女文學創(chuàng)作的演變過程，彰顯出女性文學推陳出新的典型意義。

以作品存世顯現(xiàn)血親淵源的才女文學群，最早出現(xiàn)在南朝蕭梁時期彭城劉氏三姐妹，以后各朝代皆層出不窮。唐時則是德宗時入宮、史書載錄譽為“女學士尚宮”[2]2198、“憲宗、穆宗、敬宗三帝，皆呼為先生”[3]24的宋氏五姐妹宮闈才女群[4]302。宋代才女群著名者則是北宋變法名相王安石的妻、妹、女，惜其僅有單首或殘句。至明代，每位均留下別集，由夫、父葉紹袁輯在《午夢堂集》中，是沈宜修與葉紈紈、葉小紈、葉小鸞才女群。清代由周映清、李含章、陳長生、何若瓊、周星薇、葉令儀、葉令嘉、葉令昭構成的葉氏才女群，或為母女、婆媳，或為姊妹、妯娌、姑嫂。皆擅長作詩，詩作不落窠臼，取材不同，風格各具特色。且在相互激勵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點評論詩，有著逸響當時、作用于后世的文學理論的升華。歸安葉氏才女群每位作者留存詩篇數(shù)量不等，其中5人著有別集。她們極大地開拓著創(chuàng)作題材，有著浸潤綠水青山的靈性、家族文化陶冶的傳承、珠聯(lián)璧合又各有千秋的文學創(chuàng)作特色，進一步擴大了區(qū)域女性群體的創(chuàng)作影響。

一

葉氏閨秀才女群之名，最初見于乾隆辛亥年(1791)慎馀堂書屋藏版《織云樓詩合刻》的兩卷本，作者署名周映清等。嘉慶二十二年(1817)所刻《織云樓詩合刻》五卷本，葉琴柯輯。琴柯為號，名紹楏。合刻作者5位，母輩周映清、李含章，長姐葉令儀，夫人陳長生，弟媳何若瓊。葉令嘉詩載于惲珠的《國朝閨秀正始集》，葉令昭詩見于其姐的《花南吟榭遺草》，周星薇詩見于袁枚《隨園詩話·補遺》。這3位才女作品多散佚，僅見各存詩1首。湖州葉氏8位才女群的文學創(chuàng)作，匯聚于歸安的葉佩蓀，由其夫人周映清率先，繼室李含章進一步弘揚，長女葉令儀、長媳陳長生等跟進，將其推向了“風雅之盛”。

葉佩蓀(1731-1784)，字沅云，以詩聞名，著《傳經(jīng)堂詩文集》十二卷。乾隆甲戌年(1754)進士，累官湖南布政使。夫人周映清、繼室李含章擅吟詠，令儀、令嘉、令昭3個女兒能作詩，長媳陳長生、次媳周星薇、四媳何若瓊3位兒媳亦能作詩。葉氏科舉世家，長子紹楏距父親及第39年后，于乾隆癸丑(1793)金榜題名，因同在乾隆年間，故有“二世舉人”之譽。四子紹本嘉慶辛酉(1801)進士，仲子紹棻是舉人，三子紹榘為監(jiān)生。葉紹楏之子葆勛、孫子世圻俱為舉人。葉氏是科舉成名的文化家族，更是清代乾隆、嘉慶時期涌現(xiàn)兩代8才女群的名門，在以男性為主體的封建社會中，堪稱家學淵源，非尋常淺學者可比。

周映清(1731-1764)，字皖湄，歸安人，33歲去世。周氏經(jīng)歷了雍正、乾隆兩朝，主要活動于“康乾盛世”的乾隆年間，嫁同齡人葉佩蓀，一品夫人，“合刻”存詩最多，如《春蠶詞》《獨坐書感》等。其中的《梅花》組詩構思絕妙，沒有通過描寫梅花形態(tài)來直接贊揚梅花的品質，而是用女性獨特的視角觀察欣賞，將其喻為宰相、高人、美女等，以此表明自己的靈性與品格。李含章(生卒年不詳)，字蘭貞，云南晉寧人，侍郎李因培女。袁文揆、袁文典兄弟所輯錄的《國朝滇南詩略》言:“幼隨父任，通經(jīng)史，善詩文，有班、謝家風?！痹丁峨S園詩話·補錄》收周映清10首詩，論曰：“見解高超，可與三百篇并傳矣。”戴璐《吳興詩話》載：蘭貞《詠晉史論古》詩有“識不似巾幗”之語，少隨鶴峰中丞在楚南撫署，出嫁后十七年，方伯攝大中丞事，至府衙，所感賦詩有“畫角乍迎新使節(jié)，春風猶憶舊妝臺”的名句。“情文綺麗，真得唐人三昧?！盵5]205隨父宦游，廣聞博見；伴夫游歷各地，詩歌體裁多樣，內容豐富，功力深厚，論詩見識獨到。

葉令儀，字淑君，監(jiān)生錢慎妻，著有《花南吟榭遺草》，存詩69首。葉紹楏乾隆五十六年(1791)為其別集作跋：“女兄淑君，適同邑錢粟頤上舍慎。歲丁丑，先君子官南選曹署，女兄方六歲，隨周太夫人居都門。十一即嫻吟詠，穎妙若夙習。丙戌，侍李太夫人之先君子衛(wèi)州官署，由豫入晉。于婦后居錢塘三載，還吳興，吟帙滿奩篋。壬寅得羸疾。癸卯夏病益劇，力疾取舊稿數(shù)冊，手自刪削，十存其一，甫逾月下世，年三十有二。未卒前半月，為長甥孟和納婦，成七律一首，又別詩二十八字。粟頤于枕函中得之?！盵6]2377-2388其跋近二百字，精練概括短暫的人生，既有生平的主要紀事，也有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評述。從葉紹楏(1755-1821)跋文考知，其生于乾隆十六年(1751)，比長弟大4歲。與生母周夫人隨為官的父親居帝都，聰穎好學，11歲嫻于吟詠。乾隆三十一年(1766)，15歲隨父親官職升遷，與母親李夫人到了衛(wèi)州官署(今隸屬河南)。從周夫人到李夫人的稱呼，可知生母病逝時13歲。16歲時李母主持出嫁，乾隆四十八年夏病逝，年僅32歲。兩位母親的精心誨導，才華橫溢，吟誦不絕。雖是早逝，卻有“吟帙滿奩篋”“舊稿數(shù)冊”的創(chuàng)作積累。

葉令嘉(生卒年及行跡均不可考。以下的葉令昭、周星薇、何若瓊，均如此)，字淡宜，竹溪沈昌培妻，沈昌培為乾隆戊申年(1788)舉人。惲珠《國朝閨秀正始集》錄其1首《寄淑君姊》詩，曰：

鸰原分手各天涯，風雨連床愿尚賒。兩地空煩詩代簡，三春只有夢還家。

病多漸識君臣藥，別久愁看姊妹花。他日相思勞遠望，五云深處是京華。

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言：葉令儀著《花南吟榭遺草》一卷，附錄二妹令嘉、三妹令昭詩各1首。首聯(lián)“鸰原”語出《詩經(jīng)·小雅·棠棣》，意謂兄弟友愛。這首七律，首聯(lián)由“鸰原”起筆，描寫了“各天涯”帶來只能是頷聯(lián)“夢還家”的幻想，“詩代簡”化解不了頸聯(lián)“別久”的愁思?！拔逶粕钐帯闭Z出宋人李之儀的《菩薩蠻》詞：“五云深處蓬山杳?！彼铺撊魧嵉木跋箫@示著迷茫之意，尾聯(lián)用此收束全詩，書寫“姊妹”間的深情厚誼，顯現(xiàn)向往從前“風雨連床”閨閣生活的詩話情趣，此情此境何時再有無法得知。用典靈活，首尾呼應，從中感受葉氏才女“一門風雅”創(chuàng)作特色的神韻。

葉令昭，字蘋渚，侍講學士邱庭漋妻。所著《浣香詩鈔》雖有道光七年(1827)刻本，但別集的原貌已難尋。存世《寄淑君姊》詩，錄于長姐《花南吟榭遺草》中。

繡閣當年共理妝，傷心此日各分行。寄書已過櫻桃節(jié)，惜別休聞芍藥香。

曉月鳴雞驚昔夢，夕陽歸雁感殊方。平生舟揖偏無分，枉說江南是故鄉(xiāng)。

這首七律，首聯(lián)寫“共理妝”的閨閣歡樂與“各分行”別后的傷感，頷聯(lián)用“櫻桃”“芍藥”進一步描寫姐妹的“惜別”之情，頸聯(lián)由“雞鳴”“歸雁”生發(fā)著聯(lián)想，尾聯(lián)以“枉說”道出相聚“江南”“故鄉(xiāng)”只是“昔夢”。首尾兩聯(lián)直抒胸臆，中間兩聯(lián)寄情于景。虛實相應，情景相融，富有感染力。

陳長生，字秋谷(生卒年不詳)，錢塘人，太仆寺卿陳兆侖孫女，陳玉敦次女，彈詞《再生緣》作者陳端生之妹，一品夫人。著《繪聲閣初稿》《繪聲閣續(xù)稿》各一卷，有詩二百余首。袁枚《隨園女弟子詩選》錄9首。在葉氏閨秀群中，是不同輯集中存詩較多的才女。戴璐《吳興詩話》論其詩：“清麗芊綿，不拾牙慧?！毕入S父、后隨夫仕宦，創(chuàng)作突破了傳統(tǒng)閨閣的取材。

周星薇，烏程人，同知葉紹棻妻，袁枚《隨園詩話》言：“少年早夭，以故詩多失傳?！逼湓妰H見七律《悼鸚鵡》，是首頗有內蘊的詠鳥詩。

羽毛才就慘青霜，敲斷銀環(huán)恨渺茫。連日誦經(jīng)知有意，昨宵說夢已非祥。

綠衣原擬藏金屋，丹詔何年下玉皇。應伴飛瓊充鳥使，彩云深處任回翔。

運用莊姜夫人《綠衣》詩、漢武帝金屋藏嬌、北宋杭州歌妓周韶《賦白鸚鵡》[7]277七絕懇請?zhí)K頌與蘇軾幫忙脫籍的典故，形象寫出鸚鵡遭囚的不自由，煎熬猶如陳阿嬌被打入冷宮無比痛苦。鸚鵡應該像鳥兒的使者一樣，在藍天下自由自在地飛翔，而不是被“銀環(huán)”禁錮。這首詩雖是閨閣詩，但避開了寫景抒情詠花草鳥獸的局限，以悼念鸚鵡為主線，獨特新穎。由此可見才女周星薇有自己的思想，能夠大膽反抗禮教對女性的束縛，意蘊厚重，用典巧妙。

何若瓊，字閬霞，山陰人，山西布政使、鴻臚寺少卿葉紹本妻，有《雙煙閣詩草》別集，僅存1首《題王澹音〈環(huán)青閣稿〉》七律:

銘椒頌菊著清才，擘錦然脂傍鏡臺。自是前身余慧葉，墉宮曾住小名來。

東南佳勝數(shù)婁江，門第烏衣畫戟雙。一片橫云山色好，眉痕淡寫月當窗。

詩中可以看出何若瓊十分推崇王澹音“著清才”的詩歌風格，同樣向往著“橫云山色”的自然美景，于“銘椒頌菊”的輕描淡寫中進行抒寫，不似“門第烏衣”般地倚仗門第為詩。這既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色，也顯現(xiàn)著文藝評論的潛質。清代中后期出現(xiàn)大量的才女為女性別集題詩，如王蘊曾為沈韻蘭(1853-1916)別集作《題倚梅閣詩詞集》七言絕句，可見其創(chuàng)作的意義。

二

性靈派領袖袁枚曾向世人自豪道：“吾鄉(xiāng)多閨秀，而莫盛于葉方伯佩蓀家。其前后兩夫人、兩女公子、一兒婦(指陳長生)，皆詩壇飛將也。”[8]1217葉氏才女群富有才思和詩藝，創(chuàng)作水平極為高超，被時人所稱贊。葉氏才女群的母女、婆媳、姊妹、姑嫂、妯娌均能“神到筆來”地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規(guī)模、取材面向、藝術成就等，主要體現(xiàn)在《織云樓詩合刻》中。沈善寶《名媛詩話》卷四曰：《織云樓詩合刻》為歸安葉氏姑婦姊妹之作。所指作者與別集為：葉佩蓀的原配周映清有《梅笑集》，繼室李含章有《蘩香詩草》，長女葉令儀有《花南吟榭遺草》，長婦陳長生(亦作笙)有《繪聲閣詩稿》，次媳何若瓊有《雙煙閣詩草》?！峨p煙閣詩草》的作者，典籍有不同載錄，言為“子婦周星薇”[9]1372。附刻是葉令嘉、葉令昭與周星薇。才女群的詩作，皆卓犖不群?！昂峡獭笔杖胗袆e集者5位，僅附錄詩篇的3位。以“周映清等”標名，尊稱“太夫人”?！扒坝写抟婟?、朱方增序，凡詩一百三十四首?！盵10]379葉氏才女群領銜者周映清，以自己的品格才思為楷模，開創(chuàng)了女性群體好學能詩的家風。其《嬌女詩》曰：

我家嬌女齊蕙芬，媚如春月回微光。終朝據(jù)案弄卷軸，清吟婉轉調鶯簧。

今年十二解聲韻，七字五字吟瑯瑯。亦知弱腕乏警策，頗有慧語馀清鏘。

閨門尚德不尚藝，四誡初不夸詞章。豈知陶冶有妙用，能使冰炭消中腸。

溫柔敦厚本詩教，幽閑貞靜傳閨房。但令至性得浚發(fā)，勿務浮艷鳴荒唐。

我昔南樓強解事，力窮漢魏兼齊梁。即今所得尚無幾，頗覺辛苦難為償。

憐汝嬌憨亦不惡，豈必劉鮑爭低昂。作詩因汝感疇昔，只恐明鏡生秋霜。

這首七言歌行體全詩24句，分三層，每8句為一層。第一層描寫嬌女的聰慧好學?！稗シ摇保K蕙、左芬?！拔壹覌膳碧貏e自豪的開篇，不是信口開河，而是言之有據(jù)。12歲的嬌女才華與作《璇璣圖詩》的蘇蕙、“不循跡而能生跡”[11]1103推陳出新創(chuàng)作詩賦的左芬齊名。容顏“媚如春月”，理解“聲韻”地吟誦“七字五字”的律詩絕句，“清吟婉轉”之聲如“鶯簧”。既“終朝據(jù)案”地擺弄著“卷軸”，讀書潑墨，也知“警策”地時時吐出“慧語”。貌美如花、聰慧好學的嬌女形象躍然而出，如此“嬌女”誰不喜歡？第二層誨導“嬌女”如何擺正“尚德”“尚藝”的關系，批評傳統(tǒng)“四誡”(班昭《女誡》曰德容工言，亦謂“四德”)中“言”字“不夸詞章”對女性的束縛，表達尚藝詞章“陶冶”性情的“妙用”，就似“冰炭”一樣化解煩惱。詩教的“溫柔敦厚”是讓人的“至性”得到“浚發(fā)”，而不是“浮艷”“荒唐”地胡說八道。第三層以自己“南樓”的體味引導怎樣“作詩”，“我昔”少女時對詩歌執(zhí)意追求的“強解事”，由《詩經(jīng)》“興觀群怨”形成的“溫柔敦厚”“詩教”傳統(tǒng)至“漢魏”“齊梁”詩風，曾經(jīng)“力窮”般下過苦功，直到眼下對詩歌的領悟仍是“所得尚無幾”，雖然盛名在外，卻是“頗覺辛苦”地難能實現(xiàn)理想的創(chuàng)作意境，告誡有才華又“嬌憨”的女兒，不要與劉令嫻[12]90、鮑令暉[13]233兩位宋梁間的閨秀才女去“爭”高低，以此心態(tài)“感疇昔”，必是“明鏡生秋霜”地失去了自我?！皯z汝”“因汝”而作《嬌女詩》，鼓勵評述，慈母的諄諄誨導之下，嬌女豈能不出色？

最早為“嬌女”作詩的左思，五言寫成28句280個字，“吾家有嬌女，皎皎頗白皙”起筆，突出“嬌女”的嬌憨天真，處處充滿家庭生活的情趣與慈父呵護的愛意，大反“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周映清的《嬌女詩》，在“左思風力”創(chuàng)作的前提下，大有推進、演變與創(chuàng)新。其詩寫出了母女的形象，接連用典，豐韻富贍，極具文學價值與社會意義。如果說左思《嬌女詩》體現(xiàn)的是自然本真的生命意趣，蘊含著無論男女“人之初”的純凈之美，那么周映清《嬌女詩》就是在新的歷史環(huán)境下體現(xiàn)沖破性別所確定的“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14]265式“男尊女卑”的禮教傳統(tǒng)與社會地位，蘊含著閨秀只要“力窮”地追求人生之美，不懈地“弄卷軸”“夸辭章”，就能有媲美才子“作詩”“立言不朽”的功業(yè)之美，顯現(xiàn)著葉氏才女文學群的創(chuàng)作特色與典型意義。

周映清以“漢魏”兼“齊梁”的“至性浚發(fā)”的創(chuàng)作詩風引導著“嬌女”葉令儀，《織云樓詩合刻》以其署名，絕非“誥命夫人”之故。其詩創(chuàng)作內容豐富，題材廣泛，行旅寄懷、寫景抒情、詠物懷古等皆見諸筆端。別集原貌不可見，清代多家選本所錄的詩篇有：《將入都門別南樓感賦》《古風》《游望湖亭》《琴詩》《渡揚子江望金山》《得家書有感》《揚州》《古意》等。

湖光山翠繞城來，白塔紅亭罨畫開。松竹徑深僧院敞，菰蒲水淺酒船回。

殘碑誰訪題襟集，斷石難呼樂圣杯。亦有登臨無限意，何如太傅遠興哀。

這首《登峴山》七律，首聯(lián)描寫家園峴山“湖光山翠”的自然美景，頷聯(lián)突出“僧院”“酒船”寧靜的生活環(huán)境，頸聯(lián)用“殘碑”“斷石”引出峴山自東晉王羲之父子到當下曾經(jīng)留有歷代名人“題襟集”“樂圣杯”的無數(shù)佳話，如唐代宗大歷七年湖州刺史顏真卿與詩僧皎然、名士陸羽等29人即興聯(lián)詩，載入《全唐詩》的《登峴山觀李左相石樽聯(lián)句》詩，將“聯(lián)體詩”創(chuàng)作推向了高峰。尾聯(lián)抒寫賢相太傅謝安造福百姓的“登臨無限意”。透過尾聯(lián)可知首聯(lián)描寫“繞城”詩作的原因，湖光山翠的自然美景，文脈綿長的人文環(huán)境，寫景抒情，層層推進，極富藝術感染力。

葉氏才女群有著作詩“至性”的追求，創(chuàng)作多取材于寫景。如周映清的4首《梅花》詩，李含章的《望岱》《峴山》，葉令儀的《杏花》《舟夜》，陳長生的《花朝曲》《春園偶賦》。諸多寫景抒情詩，語言清麗曉暢，抒發(fā)詩人內心的真實情感，既從側面反映閨閣詩人向學的生活常態(tài)，也有隨宦的行旅經(jīng)歷，寫景寄懷，別開生面。葉氏才女或隨父或伴夫各地奔走，此種特殊經(jīng)歷與困守閨閣的才女相比，使得詩作意境更為開闊。如周映清的《將入都門別南樓感賦》《過前尚書潘公季馴宅》，李含章的《署樓秋望》《平定州道中》，葉令儀的《硤石旅次》《汴梁旅次》《舟夜》，陳長生的《觀音門舟夜》《漢江舟次》《登州蓬萊閣觀海二首恭和家大人韻》等。這些詩作表達詩人行旅途中對大好河山的贊美、對往事的眷戀與對親人思念的真摯之情。

悼亡及別離詩也為葉氏才女群所擅。無論是生離死別還是親人在外游歷仕宦，或哀悼悲痛，肝腸幾斷，或思念牽掛，刻骨銘心。如李含章的《哭長女令儀四首》，尤為突出，其一曰：

不意傳兇問，驚心殞玉芝。幼勞成病死，矜慎失良醫(yī)。

血染三行墨，魂離七字詩。曇花竟一現(xiàn)，夭壽竟難知。

面對“不意傳兇”而突然離世的長女，且是“玉芝”般的才女，紅顏薄命，“曇花一現(xiàn)”，母親“魂離”般地哀傷，寫出“血染”之“詩”，無比悲痛，心如刀割。這首五言律詩語言質樸，表達頓失長女、才女的哀悼悲情。

雙眉欲展意猶驚，起聽銅鉦屋外聲。不惜雕梁驅乳燕，泥金帖子掛題名。

秦家上計動經(jīng)年，閨夢何由向日邊？今日離情暫拋卻，知君身到大羅天。

這是周映清的兩首七絕《甲戌聞捷》詩。甲戌是乾隆十九年(1754)，23歲的葉佩蓀中舉，夫人居家“聞捷”作詩。第一首首句的“雙眉”與尾句的“泥金帖子”形象地顯現(xiàn)從憂至喜的心緒，表達歡喜至極的感情。楊萬里《送族弟子西赴省詩》曰：“淡墨榜頭先快睹，泥金帖子不須封。”以其典來寫心情，既見才學不凡，又見“意猶驚”喜從天降的歡快。第二首起筆妙用東漢秦嘉、徐淑文學夫妻的典故，抒寫丈夫別離去京“閨夢”“離情”的牽掛深情。李含章的《長沙節(jié)署感賦，時外攝大中垂事》詩，寫給在外為官升遷的丈夫，表達纏綿悱惻的相思之情，勉勵丈夫勤政愛民。她的《自長沙旋里，行抵潤州，得都中所寄書知已奉敕留京校書，遂自維揚北上二首》，不但抒發(fā)著對丈夫的無限思念之情，而且彰顯出詩人隨遇而安的曠達心境。

葉氏男性讀書科考，仕宦在外，閨閣的才女群體不得不分離。為了表達思念之情，互相寫詩激勵。李含章作《二女令嘉于歸都門》《三女令昭于歸都門》《寄長媳陳長生》，葉令嘉和葉令昭各自所作的《寄淑君姊》，這些詩無不傳達出才女間的思念之情。同時，亦有其他親情的抒寫。李含章的《望楏兒不至》《楏棻兩兒春闈下第詩以慰之》《楏兒之蜀以詩送之》，這3首詩則把母愛之情寫得親切真摯，體現(xiàn)母親對骨肉至親的深深思念與期盼之情。葉令儀的《病中為兒納婦》的七律，是其去世前半個月為長子孟和納婦時所作，雖疾病日甚，“劬勞贏得病中身”，但不能割舍對孩子的關愛，“喜見華堂畫燭新”“嘗羹恐是暫時人”，于細節(jié)中看好兒媳的才識品行，新婦“琴瑟同調”“殷勤猶?！钡募窝攒残?，充溢著對兒媳的喜愛之情，洋溢著濃濃的母愛。

葉氏才女具有才子般的博大胸襟，渴望建功立業(yè)，懷古詠史，抒發(fā)自己對前人往事的見解以及自己的情懷。李含章作《秦始皇》《題太白詩后》《烏江項王廟》等，其《題西施浣紗圖》中更有“出宮更作陶朱婦，未必東施肯效顰”的詩句，見解獨特，不拘一格。陳長生作《木蘭從軍》詩：“駿馬長鞭耀戰(zhàn)場，歸來依舊理紅妝”，有著蛾眉不讓須眉之勢，流露出詩人凌云壯志的愛國之情。《明妃出塞圖》有“春花不枯秋不落，要令青史夸名姝”的詩句，展現(xiàn)了女詩人雖然不能上陣殺敵，但也希望能夠名垂千古的情懷。

三

創(chuàng)作氛圍極為濃厚的葉氏才女群，經(jīng)常詩歌唱和，互相點評，使得8位才女無論是詩歌題材、內容還是詩歌的樣式、體裁，都帶有清代閨閣文學中才女特有的清新的抒情氣質。周映清寫過梅花組詩和《登峴山》，李含章同樣寫過關于梅花和峴山的詩，如《瓶梅二絕》《官閣詠梅》以及《峴山》。李含章寫過一首五律《夾竹桃》，陳長生亦有1首七律同題之作。吟詠酬唱已經(jīng)成為葉氏才女人生經(jīng)歷中不可或缺的生活情趣與創(chuàng)作內容。彼此寫詩，時常唱和，這種家族內部的頻繁交往以及群體創(chuàng)作對才女們成長具有文化陶冶的作用。

葉氏才女雖然突破了個體創(chuàng)作的局限，但沒有擺脫封建禮教對閨閣詩人的空間束縛，所采用的創(chuàng)作意象多為傳統(tǒng)的花、月、鳥、樹、秋聲等。在母女、姊妹、妯娌、婆媳、姑嫂間互相酬唱的良好氣氛影響下，創(chuàng)作正如李含章《論詩》所言：“好詩如佳人，嫣然媚幽獨。鉛華屏不御，葆此無瑕玉。”天真純潔，體現(xiàn)詩的自然美，是詩人自己內心情感的真情流露。葉氏才女雖然卓犖不群，但是3位才女去世過早。領銜的“太夫人”周映清年過而立，長女葉令儀曇花一現(xiàn)，兒媳周星薇年少早夭。匆匆歲月，除了“繡閣”“連床”的理妝、作詩的歡樂外，隨宦奔波，思念與離愁彌散心間，寫詩是撫慰心靈的最佳途徑，遂使得詩作大多以抒情為主，帶著傷感與淡淡的憂愁。

一門風雅，珠聯(lián)璧合，藝術風格各有千秋。周映清的詩作豪邁大氣，如《渡揚子江望金山》：“天留片石作屏障，直與底柱爭穹窿。坐攬奇景豁胸臆，敢燃犀角窺蛟龍?！贝髿獍蹴?，展示出閨閣女子少有的氣勢。李含章的詩作含蓄雋永，抒情婉約，如《望岱》中“金銀氣湧樓臺壯，琴筑聲寒草木秋”，《武昌舟次》中“卻望衡湘勞遠憶，使星明處是潭州”，顯現(xiàn)出大家風范。葉令儀筆調深婉，善于言情，如《送琴柯弟之河中官署》：“昨宵風雨夕，樓外雁聲哀?！苯栾L雨和雁聲委婉道出詩人對胞弟、詩友的依戀不舍，離愁別緒充滿內心。陳長生的詩作清麗芊綿，不拾牙慧?！洞簣@偶賦》的“樓外暖風鶯夢暖，籬邊疏雨蝶衣涼”，清新雅致，綿軟工麗。潤筆寫景，想象宏富，如《春夜》“濕云壓樹暝煙重，淡月入簾花氣幽”。

縱觀葉氏才女群的創(chuàng)作，詩歌風格上也有著相近之處。均擅長作律詩，所創(chuàng)作的詩除少許為樂府詩之外，都是或為“七字”或為“五字”的律詩。善于巧妙運用對仗，描摹事物的細致情態(tài)，講究工整，平仄相對。

危亭千尺俯溟濛，絕頂蒼茫望不窮。山勢遠連林屋竇，湖聲直撼洞庭風。

香臺草樹依云外，笠澤煙波入鏡中。七十二峰何處所，長天墨點落青空。

這是周映清的七律《游望湖亭》，四聯(lián)的最后一個字押韻，整首詩對仗工整，每聯(lián)中都包含幾個意象，巧妙地將其連接起來，構思精巧，意境開闊。李含章的五律《萬固寺》，亦有同工之妙：“山寺不知路，忽聞流水聲。溪隨巖石轉，塔與白云平。古木上無際，幽禽時一鳴。松根堪小憩，試汲碧泉清?！睂φ坦ふ?，描寫景物與周映清的意象相似，兩人詩風神韻大氣，寧靜淡雅。

多謝征途半月晴，雪消東汴馬蹄輕。戍樓落日陳橋驛，野草寒沙博浪城。

寥落故宮荒蔓合，凄涼戰(zhàn)壘暮云平。禹王臺畔頻回首，渺渺長河萬古情。

這是葉令儀的七律《汴梁旅次》，選取馬蹄、戍樓、落日、野草、寒沙、故宮、戰(zhàn)壘等意象，描繪出一幅凄涼、寂落、荒蕪的畫卷，字里行間無不透露著詩人對往事的感慨。葉令嘉、葉令昭兩姐妹作《寄淑君姊》，何若瓊、周星薇兩妯娌作《題王澹音〈環(huán)青閣稿〉》《悼鸚鵡》，兩詩均為律詩，講究平仄押韻。再如陳長生的《觀音門舟夜》:“落日金陵渡，輕帆此暫停。水流三楚碧，煙鎖六朝青。漁火殊明滅，滄波入杳冥。夜長人未寐，篷底漏疏星?！毖喉崒φ蹋瑯O為精巧，詩作清麗雅致。

葉氏才女群的詩歌創(chuàng)作帶有“性靈派”的特點。生活于閨閣之中的葉氏8位才女，因際遇與感悟，詩歌創(chuàng)作鮮明顯現(xiàn)著“性靈派”的特征?！靶造`派”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詩人內心情感的自然流露，如周映清的《秋暮南樓偶賦》:

商飆吹入萬人家，窗外輕寒透碧紗。極浦每驚歸雁落，高樓況復夕陽斜。

破蕉淅瀝風如雨，瘦菊離披葉勝花。極目晴云何處望，馬蹄荒草隔天涯。

詩作最后一句道出了周映清內心的愁緒，是內心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詩人傍晚登上南樓，極目遠眺，寄予對親人相隔天涯的離愁別緒，雖未直接道明，詩句卻無不包含著思念與愁苦。李含章的《讀王孟詩偶賦》:“中允文章健筆扛，出關無計敢從降。新愁應繼庾開府，老淚曾悲張曲江。闕下新詞誰第一，河中名士古無雙。平生別有傷心處，幾按岐王樂府腔。彭澤高風許獨攀，清姿落落絕人寰。月中楊柳詞人去，雪后梅花野客間。歸夢應棲桐柏觀，羈魂終繞鹿門山。若教明主非相棄，床下何因復放還?！敝苯邮惆l(fā)自己的情感，對庾信感到傷心，對張九齡感到惋惜。葉令儀的《初夏偶成》“節(jié)序開心殊苦樂，韶華過眼有乘除。年來怕上蘇堤望，愁見垂楊綠映裾”，感慨歲月匆匆流逝?！疤撎萌遂o淡于秋,敲罷殘棋局未收?；笔a一庭簾不卷,日長閑煞小銀鉤?！标愰L生的這首《夏日》，乃隨性而作的寫景小詩，毫無半點雕琢的痕跡，于漫不經(jīng)心中隱含著詩人內心細膩的情感變化。

葉氏才女群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善于用典，這與家族的文化背景和生活環(huán)境有著極大的關系。如周映清的《揚州》“三千墊腳如云散，廿四橋頭自月明”，運用了“墊腳女”“廿四橋”的典故。再如《秋夜讀東坡集》“文章遠過漆園吏，富貴徒嗟春夢婆”，運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附《莊周傳》的典故，即蘇軾文章遠超莊子、代有才子推陳出新的意境。

送寒時節(jié)俗緣稀，剝啄無多晝掩扉。只覺琴書宜淡泊，不須裘馬斗輕肥。

錦鱗雪粲先生饌，紫鳳天吳稚子衣。贏得門庭清凈樂，賣癡迎熱兩忘機。

陳長生的《除夜偶成》,幾乎通篇用典，卻毫無雕琢之感，清麗曉暢。李含章的《烏江項王廟》:“葬虞殺馬惜英雄,不信天亡竟力窮。尚有拔山余氣在,怒濤飛雨灑江東。”同樣用典故來抒發(fā)詩人對項王的懷念與敬佩之情。

“葉氏才女基于多年隨宦的生活經(jīng)歷,在紀行、詠史及感懷等題材的詩歌創(chuàng)作上，注重歷史與現(xiàn)實的結合，視角獨特富有新意，思想深度遠超普通女性文人所能及，在清代女性文學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價值?！盵15]67婁欣星以當代研究者的視角，對歸安葉氏才女群文學創(chuàng)作貢獻作出了評價?？v觀中國女性文學的發(fā)展，葉氏才女群的創(chuàng)作特色既在清代具有橫向的重要價值，也在文脈綿延的文學長河中具有縱向的典型意義，不僅心有靈性“長天墨點”地彰顯著創(chuàng)作個性，而且“著清才”“力漢魏”“兼齊梁”地彰顯著文學批評理念。尤其是李含章的五言《論詩》，全詩52句260字，以生動的比喻起筆，論述好詩就如“絕代佳人”，不需要刻意的修飾，體現(xiàn)詩歌的自然美，亦如“好鳥”自由飛翔“引吭揚天和”地發(fā)自真誠，推崇寫詩的自然美。她提出較成體系的文學理論與相關論詩的點評，在古代才女文學中極為罕見，這既是葉氏才女群文學創(chuàng)作特色的經(jīng)典概括，也是對許穆夫人的“女子善懷”[4]47、班婕妤的“推誠寫實”[16]70宮闈才女文學見解與文藝批評的拓展，更是為清中葉以來閨秀才女文學新意演變的全面繁榮打開了新局面。徐世昌《晚晴簃詩話》贊嘆曰：“葉氏閨中自《梅笑》《蘩香》以后，《花南》《繪聲》斐然成集，而翰墨流傳，有資譚助者，……亦為后來開風氣矣?！鼻宕|秀代替宮闈成為中國女性文學的主體、創(chuàng)作的主力，家族才女文學創(chuàng)作群體化特征越發(fā)鮮明，江南文化家族的才女群創(chuàng)作更是呈現(xiàn)前所未有的鮮活景象。這不僅對女性文學具有巨大的助推作用，而且對中國文學發(fā)展有著積極影響。歸安葉氏作為清代嘉乾時期最為著名的文化家族，8位才女“一門風雅”的群體創(chuàng)作為清代閨閣詩壇增添了絢麗的鮮亮色彩，更對中國女性文學的新意演變具有借鑒性的典型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