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官澳,梁 艷
(遼寧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9)
《彩虹》(TheRainbow)是20世紀英國作家戴維·赫伯特·勞倫斯(1885—1930)于1915年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也是其代表作。勞倫斯以類似自傳的形式,史詩般的筆力和篇幅,描寫了居住在英格蘭中部鄉(xiāng)村布蘭溫家族三代人的生活,揭示了工業(yè)化進程對英國鄉(xiāng)村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以及被機器化生產(chǎn)所異化的男女關系,不僅表達了他對工業(yè)化所代表的現(xiàn)代文明的不滿,而且體現(xiàn)了他對女性群體的深切關懷。[1]
《彩虹》中,勞倫斯交替使用男性視角和女性視角進行敘事,從外在的行為到隱秘的欲求和精神世界,深刻描繪了布蘭溫家族三代女性形象,展現(xiàn)了女性的生命意識和對獨立的追求,尤以第三代女性厄秀拉的形象最為豐滿。甚至說,《彩虹》中女性人物的光輝形象和源自生命本能的強大力量一度壓倒了男性,充分展現(xiàn)了勞倫斯深刻的女性觀。并且,其刻畫的女性形象不僅有女性和母性特征,還表現(xiàn)出自然天性的野性力量,甚至還有神性的光輝。另外,多種意象的運用增加小說的內(nèi)涵,也是勞倫斯小說的一大特征。這部小說借用諸多動物意象、《圣經(jīng)》意象和神話意象,不僅為小說披上神秘的面紗,也體現(xiàn)出女性形象的多面性。
波蘭女人莉迪亞·倫斯基出身于地主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有較高的精神追求,在嫁給熱心革命運動的年輕醫(yī)生后,一心為丈夫服務,并甘心成為他的影子。革命失敗后,莉迪亞·倫斯基和丈夫逃離波蘭,流落倫敦街頭。而丈夫不幸早逝,莉迪亞和女兒相依為伴。為了生活,莉迪亞帶著孩子來到英格蘭中部鄉(xiāng)村,認識了思想保守的樸實農(nóng)民湯姆·布蘭溫,為了滿足安全感和自身情欲的沖動,她嫁給了湯姆。雖然家庭生活還算和諧美滿,女兒安娜也很得湯姆寵愛。但由于精神層面的差異和強烈的異國情調(diào),莉迪亞無法與湯姆產(chǎn)生精神共鳴,同居一室常常沉默相對,很少交流,引得湯姆經(jīng)常到附近酒吧飲酒取樂。他們雖是夫妻卻注定永遠是陌生人,精神的痛苦折磨著他們。
在第一段婚姻中,莉迪亞情愿被丈夫所支配,甘心成為丈夫的奴隸。而在第二段婚姻中,莉迪亞變得成熟,其女性獨立意識覺醒,她想成為自己,成為有強烈生命意志的個體。作為女性獨立的證明是,一是她手上戴著的兩個結婚戒指,二是小說敘述語言所作的評價“她出于自我完成而愛他,因為他心腸好,使她獲得了自己的存在,因為他曾忠實地為她服務,成為她的男人,一個同她一起生活的男人。她是在這段婚姻中使自己站了起來,成為了她自己”。[1](P285-286)在她晚年與外孫女厄秀拉的對話更傳遞出女性獨立的希望:“會有某個男人愛上你,孩子,這是你的天分。我希望那個人是因為你而愛你,而不是根據(jù)自己的要求愛你。但是我們都有要求的權利?!盵1](P288)
在情節(jié)方面,莉迪亞女性獨立意識覺醒時,丈夫卻因醉酒后駕車淹死在馬什的洪水中。埋葬丈夫的大洪水,不僅象征著毀滅,如《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神話中毀滅萬物(除了諾亞一家人和少數(shù)動植物)的大洪水,也象征著新生和希望,即打破父權文化束縛的女性獨立和新生。對洪水意象的獨特運用,預示了老一代人的退出和新一代人的出現(xiàn),也預示了新的精神——女性獨立意識的萌發(fā)和這種意識在代際之間的傳遞。
第二代女性人物安娜小時候就有強烈的自我意識,這既來自于自然環(huán)境的影響,自身的波蘭血統(tǒng),也有對母親的女性獨立意識的繼承。
首先,安娜的強烈自我意識表現(xiàn)為對基督信仰的質(zhì)疑和困惑。她不愿做禱告,厭煩牧師的呆板和布道詞的不真實。當年輕人威爾·布蘭溫在教堂里唱贊美詩時,她大笑不止。在戀愛階段,勞倫斯將安娜比作一頭獅子,桀驁不馴、勇于抗爭,而追求安娜的威爾被比作飛鷹,總躲在陰影里,冷漠,缺乏生氣,向往精神自由。雖然安娜和基督徒威爾在信仰上有分歧,但還是受著身體的吸引和情欲萌發(fā)的沖動嫁給了威爾。其次,婚后的安娜不愿屈從于傳統(tǒng)觀念對女性的束縛,不斷與強勢的、有控制欲的丈夫威爾展開斗爭,爭取平等的家庭地位和女性地位。在第一個孩子出生前,安娜暫時獲勝。
有趣的是,威爾雕刻的一對比例差異懸殊的亞當和夏娃木雕,象征著男人眼中的傳統(tǒng)妻子形象和專橫的丈夫形象,這種形象差異源自《圣經(jīng)》神話的兩性不平等觀念。當安娜用爭吵、出走、質(zhì)疑基督神話等方式爭取到平等的家庭地位后,這對木雕被威爾劈碎扔進火里燒了。借夏娃和亞當?shù)哪镜裥蜗蠓从超F(xiàn)實家庭中的夫妻地位,可以看出作者勞倫斯的精巧構思。
然而,安娜雖然爭取到家中的平等地位,但其女性獨立意識消磨于常年養(yǎng)育孩子的家庭生活中沒有得到發(fā)展,她變成了安穩(wěn)的家庭主婦。安娜雖然不想成為《圣經(jīng)》神話中處于被支配地位的夏娃,但她還是仿佛成為馬什農(nóng)場這座伊甸園中的夏娃,成為“我們(男人們)良心的監(jiān)護人,站在門檻上監(jiān)護我們進出的天使”。[1](P14)小說中多次描寫安娜散發(fā)出母性光輝,陶醉于生育孩子的過程中,“她總是那么忙,煩擾也不少,但總是陶醉在其中。她似乎生存在母性的豐產(chǎn)之中,就連她的太陽也好像更熱乎些?!盵1](P243)隨著孩子逐漸增多,安娜依然滿足于家庭生活,更神奇的是,在即將成年的厄秀拉看來,她竟然沒有變老?!俺撕⒆樱孔右约罢f東道西,布蘭溫太太對什么都不關心。無論什么都不能觸動她,她不讓任何其他東西靠近她……她很悠然地滿足著自己,老是在為孩子們做東西,感覺這樣就算盡了一個女人的天份。生育孩子這一漫長而又自滿的陶醉使她看上去仍然很年輕,好像沒有變過。”[1](P395-396)這正如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在經(jīng)受肢解的苦難后,又由地母塞墨勒吞下后復生出。而安娜在不斷承受生育之苦過程中隨著孩子而一同獲得新生。在筆者看來,安娜最終成為追求女性獨立和兩性平等地位的失敗者。
作為家中的長女,厄秀拉不僅繼承了外祖母莉迪亞和母親安娜的女性意識,還深受婦女解放運動的影響,其女性意識因良好的教育、豐富的社會經(jīng)歷而強化。厄秀拉是勇敢的,她投身廣闊的社會環(huán)境同男權文化作斗爭。整體來看,厄秀拉的命運結局并不完美,但她是一個富有主體意識的女性,一定程度上代表著勞倫斯對新時期女性的悲憫態(tài)度和期許情結。[2]
一方面,厄秀拉勇敢地同父權文化作斗爭。當厄秀拉獲得倫敦的教師工作時,遭到父親的嚴厲反對,想要擺脫狹隘的家庭生活的愿望受到阻撓。厄秀拉屈從于父親的安排,在附近村莊的圣·菲利普小學代課。在學校里,厄秀拉由于缺乏教學經(jīng)驗而受到男校長的蔑視和指責,同事的排擠和傾軋。但她頑強地支撐下來,馴服了頑劣的學生,快速掌握了教學技能,變得自信又堅強。但這個工作不符合厄秀拉的預期理想,在大學開學時她辭去了這份工作。這里,以父親威爾和男校長所代表的男權世界對女性的壓迫,讓追求獨立的厄秀拉深受挫折,也讓她意識到現(xiàn)實世界的殘酷。與外祖母和母親不同,她勇敢擺脫家庭生活的局限并闖入廣闊的社會環(huán)境。厄秀拉的舉動看似是個體行為,實際上是女性群體意識萌發(fā)的社會行為,它寄托著勞倫斯對未來女性美好生活的憧憬。[2]
另一方面,厄秀拉的女性意識表現(xiàn)為主動追求愛情和探索和諧的兩性關系。厄秀拉是一個樂觀自信的女孩,沒有受到宗教的侵蝕,追求自由的戀愛,她希望能獲得純潔的愛情及男女關系,對待生活充滿熱情。[3]她和軍人安東·克里斯班斯基在月夜下幽會,大膽表達愛意。在戀愛過程中,勞倫斯將厄秀拉比作獅子和野馬,她好似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強烈而自然的情欲沖動,還有掌控男性的渴望,這種生命力來自自然天性,令外表強壯實際缺乏生命力、思想僵化的安東相形見絀,并時常感到恐懼。在筆者看來,這里的厄秀拉好像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森林之子”梅勒斯的前身。盡管如此,對“出售古董”和脫離生活的大學教育感到幻滅的厄秀拉,還是與安東熱戀,一起旅行,沉迷于情欲的滿足,一度認為自己很幸福,脫離了平凡的世俗生活。二人的關系不斷發(fā)展,甚至到了籌備婚禮的階段。但價值觀念的沖突、精神追求的差異、對婚姻和理想愛情的困惑,還是讓厄秀拉放棄了結婚的打算。戲劇性的是,安東立刻娶了另一個女人,一起去往印度遠離英國。當厄秀拉得知懷孕后,為了孩子寫信給安東以求復合遭到拒絕。這不過是一時的妥協(xié),厄秀拉不會和安東結婚,她仍要追求精神獨立,但還不夠成熟,沒有弄清何為理想的兩性關系,不知道自己所渴望的幸福生活是什么樣子。
此外,在與安東兩地分隔期間,厄秀拉癡迷于知性、優(yōu)雅的女教師英格,認為她是新時期理想女性的化身。如果說厄秀拉和軍人安東交往中有觀念的沖突和精神方面的痛苦,那么厄秀拉和英格的來往則具有精神追求的契合。她和英格一同寢臥、談天說地、外出活動,到倫敦結識新的青年朋友。后來英格嫁給了厄秀拉的舅舅,二者的關系便結束了。雖然和英格的密切交往有同性戀的特征,但也反映出厄秀拉對理想情愛關系的憧憬,對成為新女性的向往,不過表現(xiàn)為同性關系而非兩性關系。
值得一提的是,“彩虹”這一圣經(jīng)意象在小說中出現(xiàn)了兩次。第一次是厄秀拉閱讀《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時,看到寫有“彩虹”的語句“我將我的彩虹顯現(xiàn)在云里,它將成為在我與大地之間的契約的象征;當我?guī)е粔K云經(jīng)過大地時,它就會出現(xiàn),在云里將會出現(xiàn)一條彩虹”。[1](P363)第二次是在小說的結尾,病愈后的厄秀拉站在窗口,看到雨后橫跨在天地之間的美麗彩虹,她感覺恢復了精神生命,仿佛看到新的建筑和新的世界,也許“彩虹”便是上帝帶給人世的祝福,象征著希望和美好生活,也象征著勞倫斯對女性獨立的憧憬和期盼。
《彩虹》中的前兩代女性人物局限于世俗的愛情和穩(wěn)定的婚姻生活,雖表現(xiàn)出對女性獨立的渴望,具有一定的女性主體意識,但缺少同現(xiàn)實——父權制社會的抗爭,因此有了繼承女性意識的厄秀拉,肩負起先輩們的期待。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厄秀拉,勇敢地外出工作來擺脫家庭的束縛,在反抗父權制文化、探索理想的兩性關系中雖然遭到失敗和挫折,但卻深化了其女性主體意識,增強了其追求女性獨立的渴望。所以,這部小說反映出一定的女性主義思想,雖然女性會遇到困難和挫折,但勞倫斯仍對未來的新女性和女性獨立懷有希望,正如小說標題和結尾出現(xiàn)的彩虹所象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