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長江云新媒體集團總編輯
36年記者生涯,走過很多路。最難忘,是走上記者崗位第一次到大山深處走過的那條路。
那是1985年的夏末,到鄂西山區(qū)做貧困調(diào)查。搭長途汽車到宣恩縣城,沒跟縣委打招呼,直接擠上開往長潭河的中巴。(我喜歡這樣的感覺。沒人陪同,自由自在地混進農(nóng)民堆兒里,跟他們家長里短地聊天,擠在車里,煙味夾著汗味“扯野白”。)到了長潭河,我說我是省電臺的記者,區(qū)委書記向家楣不相信:“省里的記者跑到我們這山旮旯干什么?”連忙用揺把機把電話打到縣里問,縣里又打電話到省里問,直到證實我真的是省臺記者,才叫廚房給我做晚飯。
我計劃從長潭河到大臥龍,走鋪板坪,繞行孤老灣、板壁巖,經(jīng)老李家灣上椿木營。向家楣嚇一跳,一個勁兒擺手,“不行不行,這路等于沒路,好多人都不敢走,不說野豬那些大家伙,就是毒蛇和山螞蟥都很難纏。”看我態(tài)度堅決,向家楣咬咬牙:“我陪你走。”轉(zhuǎn)身找武裝部商量如何保證安全。武裝部給借了一條槍,教育站長楊長美說:“我來扛槍,正好我也跟進去摸清里面的教育狀況?!?/p>
第一天穿過諾西走到大臥龍。大臥龍的鄉(xiāng)干部連忙點起煤油馬燈在院壩里給我談情況。生活困難,鄉(xiāng)黨委書記把婦聯(lián)主任住的那間干凈房讓出來讓我住下,轉(zhuǎn)回頭動員在家的三個干部夜里到溪溝捉“螃螃”,準備第二天的早飯。
到老李家灣已經(jīng)是第三天,住的是群眾騰出來的房。老李家灣的群眾不知道國家早已改革開放,住家的婆婆一個勁兒地問我們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情況。向家楣和楊長美連忙把群眾召集起來,講外面的情況,講國家的形勢,直把大伙聽得一愣一愣的。一路走來,深山區(qū)的閉塞和貧困狀況令人震驚。山大人稀,居住分散,往往為了摸清一戶人的情況,要爬坡趟河幾十里??柿耍疑饺壬弦豢?;餓了,找未熟的野梨子啃上幾口。
從老李家灣上椿木營,走一小半就不再是長潭河的區(qū)域,向家楣和楊長美卻堅持要把我送上椿木營。出發(fā)時開始下雨,正是蛇趕山和螞蟥橫行的時候,我們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那是我人生中走得最艱難的一段路,峭陡的坡,比人深的草,淋漓不斷的雨,只有上沒有下。山里有句俗話:“山下開桃花,山上飄雪花?!庇晁畩A汗水,越往上越冷,冷得直打顫,只能拼命地走,以免被凍僵。
在椿木營邊調(diào)查邊休整,兩天后繼續(xù)向沙坪進發(fā)。椿木營的同志跟沙坪聯(lián)系,沙坪區(qū)委書記王智琛要上來接,被我拒絕。王智琛說:“在白水等著你。”椿木營的同志不放心,要送我到白水,我堅持一個人走,他們只好畫了一張詳細路線圖,準備好足夠的干糧,送我獨自上路。
這是一條幾乎沒有人煙的路,大部分都在深林中走,結果還是迷了路,因為很多地方壓根就沒有路。天一黑,不敢再往下走,順著山崖摸到一個丈把深的巖洞,趁天未全黑積了一堆木柴,烤著火和衣睡了一夜。在白水,一直等到天黑不見人,王智琛急了,急急忙忙喊了幾個人上山找,找到半夜沒結果,天不亮就自個兒順著路繼續(xù)往上找。我天剛亮繼續(xù)走,晌午過后,在黑林子里終于迎面碰到一個人,一問是縣民政局的同志。他是從沙坪往椿木營方向走,已經(jīng)走了三天,說是帶著區(qū)里上報的貧困戶報表搞核查:“我們搞民政的,就怕在哪個旮旯里漏了一個貧困戶,那是要負責的!”
傍晚時碰到了王智琛。王書記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高興地領著我摸清白水河村的情況。正準備趕往白水電站工地歇腳,突然下起大雨,天黑得看不清路,只好順著河溝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下摸,摸到后半夜看到一星亮光,又摸了一個多小時到電站工地。
下一站是藥鋪,白水河洪水暴漲,一時出不去。藥鋪鄉(xiāng)政府生活同樣艱苦,廚房師傅急得不行,下河抓魚,上山找打屁蟲,摘馬蜂窩,想盡辦法讓我吃得好一點。實在不忍心繼續(xù)給鄉(xiāng)里添負擔,我準備冒險闖出去。幾位農(nóng)民自告奮勇扎了個小木排,載著我闖過老虎灘,把我送到了騾子塆。
在騾子塆一帶的調(diào)查中,遇到了我第一篇獲獎作品的主人公——沙坪第一個“拋頭露臉”的“豆腐西施”——康連英??荡笊┑募以谝幻嫔狡律希且粭澩良业跄_木樓,丈夫李學益說她開始賣豆腐比做新娘子還害羞??荡笊┛┛┲毙?,說:“前年收了800斤黃豆,私底下想賺點兒錢,可是不敢,那多丑?。 比塘嗽偃?,偷偷磨了一板豆腐想試試,磨蹭來磨蹭去還是不敢,就請了個男的背上街去賣。自個兒又不甘心,就遠遠兒地跟在后邊看。試了幾次,康大嫂壯起膽子自己上街了,她用花布把豆腐蓋得嚴嚴實實,擺在路邊。雷振秀跑來問:“你賣豆腐呀?”康大嫂臉一紅,壓低嗓門兒:“該死的,你不能小聲點兒嗎?”雷振秀買豆腐,也不好意思,大熱天撐開雨傘擋住人們的視線,偷偷買了八塊豆腐,塞進背簍,背著就跑了。康大嫂一算計,5斤黃豆磨成豆腐,可以賺七八毛錢,也沒見有人說長道短,膽子就越來越大,敢背著豆腐過河賣了。后來,她看到區(qū)直機關的干部們工作忙,就送貨上門。看到他們吃菜花樣少,就做些小菜去賣。兩年多,賺了兩千多元錢??荡笊┳龆垢獾南⒉幻劧?,一些姑娘媳婦就來打探,學著她的樣子做起小買賣來。到我采訪時,騾子塆光是賣豆腐的婦女就有5個,上街擺攤的有10多個。
這是我從貧困深山一路走來遇到的第一抹亮色,無異于一道刺破一些日子以來心頭積郁的美麗風景。這一群由灶門口走上商品經(jīng)濟舞臺的婦女,讓我看到改革開放給閉塞山區(qū)帶來的希望之光。恩格斯說:“婦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社會進步的天然尺度。”我把騾子塆作為我的一個觀測點,第二年再次來到這里深入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在這群“娘兒們”的鬧騰下,騾子塆已修起了漂亮的樓房,百來米長的道路兩邊,零售商店、飲食店都開起來了,儼然一個小小集鎮(zhèn)模樣。我非常振奮,找區(qū)里借來一盞油燈,連夜奮筆疾書,完成了《騾子塆的娘兒們》這篇通訊。通訊被各大媒體刊播以后,一時引起強烈反響,引發(fā)更多山區(qū)干部群眾的思考,獲得湖北新聞獎一等獎。
半個月的調(diào)查,我完成調(diào)查報告和多篇報道,其中關于鈄坪的稿件引起省委領導和鄂西州委的高度重視,通過各級政府的努力,鈄坪的扶貧被列入重點工作,沙坪、椿木營、長潭河等重度貧困鄉(xiāng)鎮(zhèn)的狀況也逐步得到改善。
一年以后,宣恩縣民政局委托兩名干部帶著兩袋山貨到恩施來看我,沒能遇上,留言說:“我們代表宣恩的貧困群眾感謝您!”
▲ 作者手捧獎杯在人民大會堂前留影。
15年以后,王智琛拎著幾個白柚找到武漢,說:“這是你幫我們請的特產(chǎn)專家培育的沙坪白柚,今年掛果了,大伙兒說一定要送幾個讓你嘗嘗?!?/p>
20年后的一天,我再到宣恩城,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突然聽到有人呼喊:“老李家灣的,老李家灣的……”一回頭,居然是已須發(fā)半白、調(diào)任縣教育局工作的楊長美。兩人相見,往事涌上心頭,是一種割舍不斷的情意。
源遠方能流長,根深才能葉茂。扎根生活的深度,成就作品的溫度,決定表達的高度?;厥淄拢y忘一路陪伴我的干部和群眾,正是他們,讓我明白記者的路該要怎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