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琦玥
(山東大學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水滸傳》中扈三娘綽號“一丈青”,向為研究者目之難解,前輩學者于此多有考訂。各家從名物考釋、性格分析、情節(jié)內(nèi)證、外貌特點等角度入手,提出諸多觀點,但迄今未得確解。小說綽號作為作者建構的與代指對象之間具有某種關聯(lián)的文本,確定之初便帶有明確的理據(jù)性特征和隱喻意。這種非任意性的關系使其牽涉到施喻者的認知活動。文本意義的建構與作者的認知密切相關,恰如拉康所言“能指并非僅為意義提供外殼與容器,而是還能建構具有特殊含義的意義,且使之存在產(chǎn)生的可能”[1]。通過細讀《水滸傳》文本,對扈三娘的個性特征予以析論,可以探討文本背后展現(xiàn)出的設喻偏好、女性觀、家庭婚姻關系建構等特點,進而考察“一丈青”綽號隱喻意。從認知的角度探賾這一綽號生成的心理機制,可以補苴前人著述罅隙,為“一丈青”本指蛇之說提供新證。
較之《水滸傳》中其他英雄人物綽號的考據(jù),“一丈青”因原著中未作詳解,而表現(xiàn)出眾說紛紜、異見雜出的多樣性特質。對前人考據(jù)予以學術史視閾的關照,可以“深明于道術精微、群言得失之故”,為考釋其準確含義提供學術史資源。現(xiàn)將前人諸說依討論意旨予以布次條別,以期收到由委溯源之效。
1.借“春色之濃”喻指扈三娘“年少美色”
此說由余嘉錫先生提出,也是“一丈青”考釋史的發(fā)軔。余先生以《宋江三十六贊并序》中浪子燕青的贊語“平康巷陌,豈知汝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為依據(jù),結合燕青的生平經(jīng)歷、個性特點推斷“蓋青為春色,一丈青者以喻春色之濃耳。是必閭里浪子相傳俚語,以此指目男子婦人之年少美色者”[2],指出以此作為扈三娘綽號,乃是稱其頎長美貌。但這也面臨著性別差異所帶來的比喻義轉換可能性和向度轉移問題,倘以燕青作為“一丈青”的原型義項,那么原本代表男性特征的比喻義在轉而投射到女性人物之上時是否會發(fā)生轉移?如果發(fā)生轉移,轉移的向度又是什么呢?這些限制性因素降低了以燕青的人物形象為據(jù)探討“一丈青”所隱喻的扈三娘特征的可信程度。
2.指稱扈三娘身材高大
此說由曲家源對余嘉錫觀點予以反駁時提出,曲先生認為“龔圣與畫贊在燕青贊語里有‘太行春色,有一丈青’字樣,似乎不是梁山中人,而是一個和燕青有關系的女性”,因而并不能以燕青行狀作為“一丈青”含義的源出,同時指出“宋代吳自牧《夢梁錄》載臨安官妓綽號有叫‘一丈白’的,言其身材高”[3]。進而以此為據(jù),提出“一丈青”乃是指稱扈三娘身材很高。這一觀點從外形切入,且找尋到的本源與扈三娘同為女性,具有性別上的一致性,得到多方支持。但其問題在于“青”當作何解,與形容皮膚的“白”相較,“青”的確切所指難以確證,降低了此說的可信程度。
3.乃刺青之名,表現(xiàn)勇悍之氣
此說由嚴敦易先生提出,其著眼點同樣在于燕青贊語的內(nèi)涵。嚴先生認為“一丈喻其長,青則指一身繡花的顏色”,“遍體雕青,一身美觀的繡花”與燕青之人物性格相對應,乃是強調(diào)燕青之俊俏風流。同時宋代紋身的習俗在《水滸傳》中的魯智深、史進等好漢中亦有體現(xiàn)。所謂“繡花”“花繡”“雕青”多為青黑色,而刺青者大都是具有勇力并且以勇力自負之人,“借刺青的行為表現(xiàn)勇悍之氣,將自己歸于勇者、武者之類,顯出‘俠’的氣質”[4]。此說跳出了囿于外形特征的藩籬,兼顧個性與外形的交融和深層次的文化背景,但同樣存在著疑惑之處:宋代刺青的習俗往往流行于男子和從事相撲表演的女性中,扈三娘出身于鄉(xiāng)紳之家,刺青的可能性并不甚大。
日本學者佐竹靖彥據(jù)《酉陽雜俎》載崔承憲“遍身刺一青蛇”,推算“這條青蛇的長度大約在一丈左右”,進而推論“一丈青”應該是指一丈長的青龍或青蛇的紋身[5]。這種觀點較嚴敦易之說更進一步,但仍屬刺青的范疇。推論“一丈青”與蛇有關是有其理據(jù)的,但將其與刺青建立聯(lián)系的觀點則有待商討。
4.用釵子之名暗指其性格潑辣難惹而又身材頎長
李葆嘉先生認為“一丈青是古人插定發(fā)髻或冠冕的簪子之一種”,“以一丈青為綽號,既以一頭尖可刺人喻其性格潑辣難惹,又以其細長喻其身材頎長”[6]。以名物考證解釋綽號來歷,方法十分新穎。但問題在于,釵子這樣一種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在以武將身份面世的扈三娘身上究竟能起到多大的象征意義?
上述觀點皆無法以一個正確的釋義合理地解釋文獻中出現(xiàn)的立體多元人物形象,綜合看來,佐竹靖彥的“青蛇刺青”說的解釋力度最強、較為切近實際,但仍存可補之處。此外,部分研究者借其他小說中的“一丈青”形象作為旁證解釋扈三娘綽號,然而多以眾書人物的類比予以“據(jù)事以類意,援古以證今”的論證,忽視了對“一丈青”人物形象的概括以及與《水滸傳》中其他女性形象的對比,這勢必會忽視施耐庵創(chuàng)作心理特別是女性形象塑造中的共同之處,未免有游離于文本、作者之外的疏失。有鑒于此,我們通過內(nèi)證與外證相結合的方法,從不同角度考察“一丈青”綽號的內(nèi)涵,為“一丈青”本為蛇名之說提供新證。
文學作品中的綽號主要起到概括人物形象與特點的作用,實質是一種譬喻性的表達?!端疂G傳》中的綽號往往來自對人物性格特征的抽取與概括,因而梳理扈三娘在書中的多側面、多維度形象特征,是準確理解“一丈青”含義的筦鑰和樞機。
1.孔武剽悍的悍勇猛將
近年來,計算機圖形學迅速發(fā)展,已經(jīng)成為當今計算機專業(yè)領域內(nèi)最為活躍的學科之一。它被廣泛應用于當今生產(chǎn)生活的各個方面。如何更加逼真地表現(xiàn)三維圖形的視覺效果是該領域中的一個很重要的課題。其中,紋理貼圖技術,是近年來在計算機圖形學領域中發(fā)展最快的致力于增強圖形真實感的技術之一。它可以在不增加時間開銷的前提下,更加方便地繪制真實感圖形,而不用在建模階段去考慮物體表面的細節(jié)。紋理貼圖技術應用有助于增強場景繪制的真實感和降低模型的復雜度[1]。
《水滸傳》中扈三娘尚未出場,便已被稱作“好生了得”[7]。及到梁山諸將兵臨祝家莊下的危難之際,“一騎青鬃馬上,輪兩口日月雙刀”[8],甫一出場便“獅蠻帶柳腰端跨”、“霜刀把雄兵亂砍,玉纖手將猛將生拿”[9]。接下來的交鋒中更是“馬上如法了得”,一番“飛刀縱馬”生擒王矮虎。落草梁山后,扈三娘屢立戰(zhàn)功,在索超攻打梁山泊時率軍出戰(zhàn),“撒起紅錦索,把郝思文拖下馬來”[10],而后又“趕的李成軍馬四分五落”。這些戰(zhàn)斗描寫,集中展現(xiàn)了扈三娘“霜刃如風”“殺氣騰胸腋”的勇武和令“戰(zhàn)士消魂,敵人喪膽”的悍將形象,足見其孔武與剽悍。
2.外形動人的美麗女將
較之于“轆軸般蠢坌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腳”[11]的孫二娘和“頭髻蓬松”“穿了些腌腌臜臜衣服”[12]扮做貧婆卻毫無違和感的顧大嫂,“天然美貌海棠花”的一丈青可謂是女將中最為標致美麗者??v然是在戰(zhàn)場上“雙持寶刃”、“金鎧輝煌鱗甲動,銀滲紅羅抹額”,扈三娘亦能保持一份“玉雪肌膚,芙蓉模樣,有天然標格”“眼溜秋波,萬種妖嬈堪摘”[13]的卓然風致。鐵馬金戈的戰(zhàn)場仍難掩其麗質,足見其外貌不俗。扈三娘的身材頎長在書中也多有展露,如與王英交鋒時“輕舒猿臂,將王矮虎捉離雕鞍,活捉去了”[14]。與林沖交戰(zhàn)雖奮力搏殺,但在“輕舒猿臂,款扭狼腰”之間,扈三娘的頎長之姿展露無遺。
3.命途多舛的可憐女子
祝家莊一戰(zhàn),扈三娘全家盡皆殞命,然而家人尸骨未寒,便被宋江許配給王矮虎,“見宋江義氣深重,推不得”[15]只得應承。與人品、武功、相貌都與己有著云泥之別的王矮虎婚配,置身于有著滅門之仇的眾人中間,其命途多舛令人扼腕??v覽全書,作者沒有為扈三娘設置一句對話,唯一一次開口“這廝無理”,雖是痛罵王英,但又何嘗不是對梁山男權主義的咒罵與憤恨。上山之后的扈三娘唯有選擇潛忍,最終在戰(zhàn)場上死于非命?!翱蓱z能戰(zhàn)佳人,到此一場春夢”[16],扈三娘的人生遭際與命途多舛,與其他兩員女將相比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綜合來看,扈三娘秀頎美艷、悍勇孔武,是美貌與武藝均值得稱道的奇女子。但與其他兩員女將相比,無論是其婚配情況,還是全家殞命的情節(jié),甚至讓外貌不俗的她在戰(zhàn)場上被鄭彪“面門上只一磚”毀壞容貌之后而死的最終命運,都令人疑惑:緣何施耐庵為扈三娘設計了如此多舛而又慘烈的命途?通過對《水滸傳》中施耐庵對女性態(tài)度勾稽和對書中三員女將家庭婚姻關系的比照,我們可以嘗試為“一丈青”本意為蛇,作者乃是以蛇喻指扈三娘的觀點提供新的文本證據(jù)與文化思考。
前文曾提及佐竹靖彥所稱“一丈青”乃是指一丈長青龍或青蛇的紋身之說。這一說法首倡“一丈青”與“蛇”有關,確實可以解釋一定數(shù)量的與扈三娘生平經(jīng)歷相關的情節(jié),但仍未跳出“刺青”的藩籬。且僅以唐代筆記小說中的記載作為證據(jù),仍有存疑之處。若從文本內(nèi)證出發(fā),通過對孫二娘、顧大嫂的綽號特點、家庭婚姻關系、作者對女將態(tài)度三者的考察,將扈三娘與其他兩員女將共同之處予以對觀,我們認為“一丈青”確與“蛇”有關,但其準確含義與來源并非扈三娘身上刺有巨蛇刺青,而是以現(xiàn)實世界中的蛇喻指扈三娘,以隱喻筆法暗指扈三娘有如一條魅惑又兇險的美女蛇。
1.《水滸傳》女將綽號探源
《水滸傳》中另一女將顧大嫂的綽號“母大蟲”,與“母夜叉”如出一轍?!按笙x”一詞早在中古時期便已有老虎之意,“服南王范尋養(yǎng)虎于山,有犯罪者,投與虎,不噬,乃宥之,故山名大蟲,亦名大靈”[18]。足見至遲在晉代,“大蟲”與虎便已建立聯(lián)系。唐代因李世民祖父名李虎,故而避諱“虎”字,“大唐國今帝諱昂,先祖諱純淳,訟誦,括,譽豫預,隆基,恒,湛,淵,虎戒,世民,音同者盡諱。此國諱諸字,于諸書狀中總不著也”[19],以“大蟲”代“虎”的做法逐步推移開來。綜合來看,“母大蟲”含義確為母老虎,也是以動物意象命名的綽號生成方式。
那么同為女將的扈三娘,其綽號得名與動物意向建立聯(lián)系的可能性不容小覷??紤]到“母夜叉”“母大蟲”的構詞形式均是表狀態(tài)、特征的形容詞與表示動物名的名詞相結合的特點,此處“一丈青”分析為“一丈”加“青”當為更確。《文獻通考》稱“東宮青帝,其精蒼龍為七宿”,“司春、司木、司東岳、司東方、司鱗蟲三百有六十,蒼龍為鱗蟲之長”[20],可見“青”與“鱗蟲”一類存在聯(lián)系,前代文獻中“青”也確有蛇這一義項:
青蛇,曰盧師谷小青,謂龍也,禱之即雨。思誠以其惑人,殺蛇,逐道士,雨亦隨至,遂有年。[21]
至于“一丈”,乃是極言其長,上文已據(jù)書中內(nèi)證證明扈三娘身形頎長,以“一丈”稱之,亦是綽號生成中夸張性因素的外化。中國古代小說作品中往往以蛇寓指女性,譬如《博異志》中的蛇妖、《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等,這或與蛇的柔媚外表有關。此處的身形頎長,加之“青”本身所具有的蛇義項,又綜合隱喻“長蟲”意。以“蛇”寓指武藝高強的女性,也與“老虎”“大蟲”的寓指方式相同。明清時期民間傳說中,不乏有描述蛇的戰(zhàn)斗力高強者,如《土風錄》載:
又華庭別有施相公廟,見《邑志》。公諱鍔,宋時諸生,山間拾一小卵,后得一蛇,漸長遷入筩。赴省試,蛇私出乘涼,眾見金甲神在施寓,驚呼有怪,持鋒刃來攻。無以敵,聞于大僚,命總兵殛之,亦不敵。施出聞知之,曰:“此吾蛇也,毋患?!边持?,奄然縮小,俯而入筩,大僚驚曰:“如是,則何不可為。”奏上,施立斬。蛇怒為索命,傷人數(shù)十,莫能治。不得已,請封敕,封護國鎮(zhèn)海侯。侯嗜饅首,造巨饅祀之,蜿蜒其上死。至今祀者盤蛇像于饅首,稱侯曰相公云。[22]
又如《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中白娘子威脅許仙時所說“若生外心,教你滿城皆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腳踏渾波,皆死于非命”[23]的神力,也可說明蛇具有的神秘力量。不論是蛇與手持鋒刃的人相斗,最終“無以敵”,“命總兵殛之,亦不敵”,還是其能“教你滿城皆為血水”,均可看出“蛇”戰(zhàn)斗力之高強,稱“一丈青”為蛇,與“母大蟲”“母老虎”所隱含的“武藝高強的女性”在綽號生成的源頭上是一致的。
2.“一丈青”與“矮腳虎”:戲劇性的家庭婚姻模式
《水滸傳》中僅有的三員女將,其家庭婚姻模式都極富戲劇化色彩,或稱是一種“二人”形式,這在諸多民間戲劇中也有所表現(xiàn)。概觀三員女將的家庭與婚姻,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充斥著對立性因素。孫二娘武藝高強,丈夫張青卻武藝平平;“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孫新這等本事也輸與他”[24],可見顧大嫂也勝于其夫。扈三娘和王英之間的差異,較之另外兩對夫婦,表現(xiàn)更為鮮明。
王英“五短身材,一雙光眼”“形貌崢嶸”[25],外貌甚為丑陋,與秀頎的扈三娘形成了巨大落差。在武力上亦遠遜于其妻,刀下幾個來回便被生擒。同時人品也是猥瑣不堪,所謂“貪財好色最強梁,放火殺人王矮虎”[26]。英姿颯爽、武藝超群的扈三娘,卻偏偏與此人結為夫婦。作者之所以設計這樣的人物特點與關系、處處渲染扈三娘的不俗和王英的猥瑣不堪,乃是為了營造敘事沖突,恰如容與堂刻本前的評論文字中所稱:“更可喜者,如以一丈青配合王矮虎,王定六追隨郁保四,一長一短、一肥一瘦,天地懸絕,真堪絕倒。文思之妙,乃至是哉!”[27]
將這樣的觀念投射到綽號上,可為考釋綽號含義提供新思路。以“一丈”稱許扈三娘的頎長,可以對應表示身材短小的“矮腳”,那么“虎”與“青”之間亦應存在某種關聯(lián)。可以猜測,“青”亦為“虎”一般的動物意象。而前代文獻中“青”的諸多義項里,唯有“蛇”與動物相關,且蛇一般身形較長且具有神秘性與拔俗氣質。綜合來看,倘將“一丈青”解釋為身形頎長的蛇,與“矮腳虎”所指的身量矮小意義恰好相對,也與全書的夫妻關系中充斥著對立性因素的特點相吻合。
3.扈三娘身死家破的悲慘命運與“蛇”的隱喻意
扈三娘少時為扈家莊千金,“西村喚扈太公莊,有個女兒,喚做扈三娘,綽號一丈青,十分了得”[28],許配給武藝高強的祝彪,無論是家庭環(huán)境還是婚配都可謂幸福。然而在三打祝家莊時李逵“正殺得手順,直搶入扈家莊里,把扈太公一門老幼盡數(shù)殺了,不留一個”[29],在婚姻上也并非本愿,而是嫁給了貪財好色、其貌不揚的王矮虎。最終結局更是凄慘,一丈青陣前救王英時,“鄭魔君歇住鐵槍,舒手去身邊錦袋內(nèi),摸出一塊鍍金銅磚,扭回身,看著一丈青面門上只一磚,打落下馬而死。可憐能戰(zhàn)佳人,到此一場春夢”[30],容貌被毀、死于非命。由少時的令人艷羨,到后來的家破身死,其人生境遇前后差距之大表現(xiàn)突出。古人觀念中的“蛇”往往與命運無常有所關聯(lián),前代著述中不乏此類與“蛇”相關的例證,如:“鮮于岳者,幼年寢處席底有一小蛇,蓋新出卵者,家人見之以為奇事。此侯及壯,常有自負之色,歷官終于普州安岳縣令,不免風塵。其徒戲之曰‘鮮于蛇’也”。[31]鮮于岳少時為人看重、自視甚高,而最終并未得到高位,“不免風塵”,這種命運落差與扈三娘頗有相類之處。扈三娘在《水滸傳》中手持雙刀的形象,或與“兩頭蛇”有所關聯(lián)?!赌显街尽贩Q:“兩頭蛇,無腹,夷人餌之,俗占見之不祥耳”,時人更有“后世怕為四腳獸,今生莫作兩頭蛇”[32]之說,可見此物“不祥”之寓深入人心。扈三娘最終被毀容的結局,也與兩頭蛇“一頭有口眼,一頭似頭而無口眼”的樣貌有相似處。
4.施耐庵對女性的蔑視與“一丈青”的暗含貶意
梁啟超在論及“天下無無婦人之小說”時,指出“故雖粗豪如《水滸》,作者猶不能不斜插潘金蓮、潘巧云兩大段,以符此公例。即一百零八人之團體中,亦不能無扈、顧、孫三人”[33]。這在闡明女性形象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重要地位的同時,也側面反映出《水滸傳》中女性形象始終處于一種極度被貶斥狀態(tài)。施耐庵的寫作態(tài)度有著濃厚的男權意識,全書建立在男尊女卑的意識形態(tài)之上。從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角度出發(fā)考察“一丈青”含義,可以為探討深層含義提供路徑。
梁山世界中將女色視為禁忌,若從深層心理分析,之所以排斥是因為來自對女性的恐懼。施耐庵的夫子自道,便明確地展現(xiàn)了他的女性觀:“看官聽說,原來這女色最是怕人。若是他有心戀你時,身上便有刀劍水火,也攔不住,他也不怕;若是他無心戀你時,你便身坐在金銀堆里,他也不踩”[34]。這種偏見和誤解,在三員女將身上展現(xiàn)尤為突出。孫二娘、顧大嫂二人,在施耐庵筆下以性別倒錯的形象出現(xiàn),縱觀其言語行事,已經(jīng)看不出作為女性的影子。而對女性氣質突出的扈三娘,施耐庵則是極盡壓制歧視之能事。無論是婚姻關系中將其嫁給外貌、人品、才干均遠遜于己的王英,還是在排位中將其排在諸多手下敗將之后,亦或是為其設計的容貌被毀、死于非命的悲涼結局,實質上都是作者男權主義極度高張,因而對未像孫、顧二人一樣完成女性性別色彩消解的扈三娘充斥著偏見與貶斥的外在表現(xiàn)。
隨著綱常觀念的強化與滲透,社會群體對女性的壓制和歧視日漸增強。帶有柔美氣質的蛇,逐步被污名化。但在人類的良性關系中,男性對女性本能上存在著既愛戀又恐懼的矛盾心理,“蛇精”便成為“戀畏情結”的載體,固化了“蛇精”為魅惑兇險女性的形象?!端疂G傳》中選擇“一丈青”,也即大蛇的隱喻意作為扈三娘綽號,是在暗指扈三娘如一條魅惑又兇險的美女蛇。這種對女性的物化和隱含的貶斥意味,與施耐庵的男權主義創(chuàng)作心理以及《水滸傳》所恪守的民間敘事價值取向是一以貫之的。作家心理對作品布局謀篇、情感表達的影響自不待言,所謂“理郁者苦貧,辭溺者傷亂”,雖為反例,但卻映射出了作家心理對作品創(chuàng)作的影響。具體到綽號這一特定文本中的細節(jié),長期以來人們往往將其簡單地視作并非簡單意義上的修辭式的譬喻,但實際上“隱喻反映現(xiàn)實”。而對“一丈青”的諸多見解中,能貼合于施耐庵創(chuàng)作心理的“青蛇”意,也能得到創(chuàng)作心理學的支持。
“一丈青”的文意產(chǎn)生于言辭之外,這種互體變爻、珠玉潛水般的寫作方式在增強《水滸傳》文學色彩的同時,也為讀者帶來了理解上的困難。但這種隱喻式的寫作方式也為探尋其本義提供了新思路。
前人將“一丈青”釋為青蛇的論斷是合理的,但將其解釋為扈三娘身上的刺青,并以此作為該綽號的來源的論證則陷入了過度拘泥于外在表現(xiàn)的泥淖?!耙徽汕唷钡妹⒎怯赏饧皟?nèi),而是施耐庵出于對女性的物化確定的隱喻式綽號,都潛藏了對女性的貶斥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