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金鷹
一
夏日的冰雪來得太猛,96歲的母親日漸消瘦,2019年7月6號,我們推著母親走進了醫(yī)院。彩超屏幕上,女醫(yī)生來來回回看了很久,起身到后面辦公室叫來一個老一點的女大夫兩人又指指點點,我突然感覺不對勁,跟大夫說:“差不多就這樣吧,這個廳里比較涼,這么久,我老媽會晾著肚子……”母親身體里漩渦已經(jīng)在我們腦子里引爆。那一瞬,雪下得好大,大到無法看醫(yī)生的臉。
母親查出惡性腫瘤的七八天,治療期間出現(xiàn)了各種調(diào)理反應(yīng)。比如身上出現(xiàn)紅疹子、腹部刺痛、身體麻木惡心。一天她夢到自己在一個黏黏的大池子中浸泡著,一覺醒來母親說腸子處(腫瘤)不疼了,很舒服的感覺。我們鼓勵母親一定是藥物與心身治療后潛能被激活了,有可能是在排毒。
第一期治療結(jié)束,外甥又給母親在網(wǎng)上掛了腫瘤專家號。一上午我們推著輪椅靜靜等候,下班前終于叫到母親的號。老專家很隨和,得知母親曾服役于內(nèi)蒙古騎兵十一師,就打趣幽默地說:“你把同伴都熬走了,扛過這一關(guān)沒問題一定能活到100歲?!蹦赣H的左耳過去被打壞,姐姐在身邊給母親重復(fù)了一遍大夫的話,我突然感覺她坐在輪椅上的氣質(zhì),像一個大首長在聆聽下屬匯報著什么……等姐姐話音落下后,母親不失禮節(jié)地連說兩句謝謝,謝謝!雙手輕輕鼓著掌,回敬著老專家,隨后又給出了大拇指。對老專家表示著誠摯的謝意以及醫(yī)術(shù)的贊許!第二次面診母親大聲地告訴老大夫她腳已經(jīng)臃腫成面包,吃那些藥惡心、不想吃飯等?;丶液竽赣H對姐姐說她在半空漂浮著看我們樓上樓下忙著排隊,她抽血、我們?nèi)∷?、取單。后來才醒悟她的病情加重意識偶爾有些恍惚。
傍晚我又去看望母親。姐姐悄悄告訴我母親剛吃了化療腫瘤的蒙藥。我撫摸著背對我躺著漸睡的母親,一寸寸看著她身體的每一處,脖子在一層皮的包裹下松懈地耷拉著。腿上摸不到一點點肉,骨架分明,如菏澤的根枝,仿佛一枚油畫里淡紫色的荷靜臥在河床,與夕陽一同均勻地呼吸。
第十天。嫂子給母親輸完液,我攙扶她坐在沙發(fā)上,她眼睛游離,若有所思地對我說:“我得的不是什么好病……”我打斷她的話:“我不能沒有媽!你要好好地活著,只是膽結(jié)石化膿了?!蹦赣H馬上說:“呀,哪有一輩子不死的呢!”我說:“能好,一定能好。”此時我明顯感覺到她有了信心,眼神慢慢變得有了神氣兒。通過幾天的治療,一天她說做了一個夢,一個中年男子送了她一捆子菠菜。我們說這是蒙醫(yī)大夫給你綠色藥物治療,是病好的象征。
二
我突然想起曾看過的影片,在蒼穹下向長生天騰格里祈福的薩滿。
母親時常在夢中的草原奔跑,野獸的追擊,又恍惚是在與敵人迂回戰(zhàn)斗,父親的馬蹄聲由遠(yuǎn)而近又陷深遠(yuǎn)。
兩個月前二姐和母親嘮嗑的語音播在家庭群里,我把那些珍貴的60秒一一收藏。母親說:“我們用馬車護送傷員走了兩天一夜,饑腸轆轆僅有的一些水和干糧也分給了傷員。勞頓的人馬快撐不住時,就在那個傍晚,前方出現(xiàn)了一座喇嘛廟,我們跌跌闖闖進了廟,昏暗的廟里老喇嘛吩咐小喇嘛為我們端上炒米、奶食、磚茶水。喇嘛給傷員用蒙藥治療了傷口。由于這里是后方就在廟里短暫停留照顧傷員,戰(zhàn)馬和人都得到休養(yǎng),整裝待發(fā)前老喇嘛為戰(zhàn)士們祈福早日勝利。那幾日多虧了那些蒙藥,不然傷員的外傷在后來不會恢復(fù)得那么好那么快”。
母親老了,96歲的她躺在病榻,把戰(zhàn)馬和所有故事都壓在廢墟里,傷口有多寬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2019年7月下旬一日上午,我一覺醒來看看外面灰蒙蒙的小雨連綿,抓過手機看到姐姐的未接來電,我心里慌張,按了兩次密碼都按錯了鍵。終于聽到姐姐很緩和的語調(diào),說母親想吃酸菜餡餃子,我一顆懸著的心放松了。飯后侄兒攙扶母親回屋,我到她床前,母親說:“你去買點沙琪瑪、油餅、麻花。”我和弟弟很高興,母親終于想吃東西了,我們跑到舊城寬巷子買回各種面食糕點。過后才知道,這只是她怕孩子們出出進進餓了沒東西吃,她哪里能吃進去這些東西呀。
8月15日,動的樹葉像她的身影。我背對著母親任淚水悄無聲息地往下流。
一城一城的雪,來自天外來自心底。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奈、恐懼、悲傷壓在心里。而母親即使是昏睡中也不忘給她的孩子和祖國鼓掌!
2019年9月30日清晨,我播放哥哥誦讀我作品的視頻,生命的指針已經(jīng)開始倒計時的母親,聽到聲音一下睜大眼睛,她流露出細(xì)心聆聽的表情。慈祥、凝重、安穩(wěn)。我趕快把手機放到她枕邊,她沉浸在《我和我的祖國》的音樂旋律與一句一句我的詩歌《祖國》那鏗鏘的字句中。
隨著曲子緩緩進入尾聲,母親的兩只手輕輕拍起。兩掌是放在胸前的,一只掌心與另一只手背的碰觸。輕得不能再輕了,仿佛怕驚動任何聲響。
其實躺在那里的母親,已經(jīng)失去自己挪動的機能。她是用了多大的力量才使自己做出這樣的舉動呀,或許她又回到了共和國號角在她耳邊吹響的那個時刻,或許也為查出得病的哥哥鼓勵加油!我的眼淚順著臉頰再次流個不停。
門前的野菊如此的搶眼,按住了秋草的蒼涼。日暮時分,陪伴了一整天母親的我下了樓。陣陣小風(fēng)吹來,這菊在北方這等季節(jié)里如此爭吐芳華,我卻在它們的婆娑中看到了母親憔悴得不能再憔悴的臉。
記得70年代初草原邊城蘇尼特,家家戶戶生活用水還得靠馬車送,組織上交給父親一個艱巨的任務(wù)——為旗里建一個供水站。那時父親剛從牛棚出來,他便義無反顧地帶領(lǐng)十名知青在荒原上打井、建水塔,沒資金買管道,就把當(dāng)?shù)貜U品站的廢鐵收購上,再轉(zhuǎn)給離草原很遠(yuǎn)的大城市把鑄鐵管道換回來。父親晝夜奔忙仿佛一切困難都不叫事,終于一根根管子像身體里的脈管環(huán)繞整座城鎮(zhèn)穿插到每一條街巷,連接到每一戶人家。一個能供全鎮(zhèn)人喝上自來水的偉大愿景真的實現(xiàn)了,并且是錫盟草原上第一個喝上自來水的城鎮(zhèn)。為了使職工安心工作,生活無后顧之憂,母親主動組織家屬隊在新建單位的荒灘上硬是耕出二十多畝地,種菜、種瓜果解決生活在草原上吃菜難的問題?,F(xiàn)在想想覺得太不可思議了,沒有任何機械幫助開墾,全是他們自己一鍬鍬挖出來種下去的。記憶中只聘請了一位大爺作為種菜指導(dǎo)師傅,他們每天起早貪黑,在二三十畝菜地中間開出一條林蔭小路直通南北兩條街,路兩邊的小榆樹幾乎是與我們一起長高長大的。母親經(jīng)常修剪小樹,砍下枝杈喂集體養(yǎng)的兔子。偌大的菜地中間搭了一個二層樓的涼棚,這個柳條閣樓給我留下非常獨特悠閑自得的浪漫遐想。待到菜快熟了的時候,需要有人輪班在這個“崗樓”上“看地”。上學(xué)、放學(xué)的孩子們可以抄這條林蔭近道,有時孩子們就溜進菜地拔兩根胡蘿卜在手上擰扒擰扒就嘎巴脆地當(dāng)起水果零食。有人“偷菜”我就站在崗樓上喊兩嗓子嚇唬一下他們。母親沒睡過午覺總是做好全家人的飯,自己扒拉兩口就來替班了。辛苦總算沒白費,西紅柿、青椒、茄子一筐筐真是喜人,然后聯(lián)系商家賣給市場、飯店,剩下的職工分了福利。秋季豐收的還有土豆、胡蘿卜、南瓜。
記得傍晚我總趴在自家后窗,聆聽父親帶領(lǐng)他的愛兵們在泵房里“拔泵”的嘈雜聲,那時好奇啥叫拔泵?大了才知是抽水的泵時不時地鬧妖不工作了,需要把水泵從井里提起來,連夜修理。如果不連夜“拔泵”第二天全鎮(zhèn)就沒水喝。然而趕修機器夜班沒有加班費,每人只發(fā)一個紅糖月餅,母親經(jīng)常烙些餅、熬上奶茶送到拔泵的第一線,零下二三十度時她們縫制的羊皮大衣用上了派場,當(dāng)今時尚的皮毛一體,那時只是沒有上色叫白茬皮襖。母親地主帽子還沒有摘掉,在騎兵團時的舊傷還沒好。當(dāng)然沒有任何人讓她去做,更沒有報酬?,F(xiàn)在想想母親一個地主家最小的大小姐,哪里干過那些重活。母親常嘮叨她少時失去了父母,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青年給了騎兵的戰(zhàn)爭歲月,現(xiàn)在的日子是黨給的,比起過去在天上啦!
正當(dāng)母親中年豐腴美麗時卻給了一群孩子的成長和一片土地的建設(shè),并讓她的人生中承受了中年喪子老年喪夫的痛。
我不止一次在心里呼喊:母親,我想讓你死里逃生長命百歲,陪我變老。我不想讓你陷入遠(yuǎn)處的群山。你看一盆一盆的花開得多旺。你種的那一枝小小的杏樹在花盆里正在開花。它還等著你來年將它移植到窗外呢!除此之外你的兒孫們還要來與你共度佳節(jié)。就算歪歪斜斜地扶著你每一天,也不要把自己輕易地抹去。
你忘記了嗎?1948年入秋,部隊安排你們趕做一批軍服已經(jīng)完工,你申請跟隨戰(zhàn)友為某地護送棉軍服,你的理由是騎馬、射擊都不減騎兵里的男戰(zhàn)士,因為小時候跟隨你的父親、我的姥爺經(jīng)常帶著老丫頭的你騎馬打獵。
一隊人馬出發(fā)了,那天接近傍晚遇到敵人一個小分隊,在即將進入村子時與敵人交戰(zhàn)了,你把奔在前面帶路的土匪一槍射下馬背,并被驚到的馬車甩了出去,多虧后續(xù)小分隊及時趕到,戰(zhàn)友和戰(zhàn)馬一起拼殺出一條血路,保住了軍服和肚子里的大哥(肚子里已懷孕四個多月)。你的右腳受傷動彈不得,這個傷跟隨你一輩子,后來腳骨變形一到陰天下雨疼痛就找上門來。
一年臘月備服團要轉(zhuǎn)移新地址,你和幾名戰(zhàn)士壓尾,草原上的白毛風(fēng)說來就來,把你們和前面行走的馬車隊刮散,那車仿佛被茫茫雪海吞掉,戰(zhàn)友們躲在殘垣斷壁的村里一邊等白毛風(fēng)消停下來,一邊派人尋找著你們。
你在夢里馬蘭花香氣十里。父親與派來的馬隊在被刮得厚厚的雪地荒野尋找著你們。在白毛雪覆蓋的草原,那一次你真的睡著了,但是又好似堅強克制住了自己的夢,真的踢翻了死神夢魘的屏障,那一次你就那么拼命地掙脫了死神的障眼法術(shù)。部隊找到你們幾個人時,發(fā)現(xiàn)幾匹馬把你們團團圍在中間,那些馬身子的溫度使你們沒被凍死。
三
后來母親隨父親轉(zhuǎn)入地方建設(shè),在來來回回追隨父親工作異地調(diào)動搬家時,組織介紹信同其他兩人開在一起,別人拿上介紹信安排完工作就了事了,你找不到了介紹信,一次次工作或工齡的丟失,對你們二老來說那不算什么,因為你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
有一年,政府給母親頒發(fā)了一個生活補貼證和一個傷殘證,我記不清兩個證加起來是每月還是半年領(lǐng)到三十多元生活補貼費,沒領(lǐng)幾年政府要求持有兩個證的人只能享受一個待遇,母親積極響應(yīng)政府號召把傷殘證上交了回去,后來擁有傷殘證的老革命去世后家屬可以領(lǐng)到六七十萬的補貼。有人說讓母親去換一下,母親說:跟我同代的人沒幾個啦,我和他們相比較已經(jīng)享受并且過上這么好的日子,我趕上了好時代要啥有啥,孩子們都有自己的工作,不能給國家添麻煩了!
今年年初我回到故鄉(xiāng)參加發(fā)小孩子的婚禮,一個女士聽說我是自來水奠基者、率領(lǐng)者的小女兒,她興奮地與我攀談,說:“我在自來水工作,現(xiàn)在都是自動機械操作流程了,你應(yīng)該替你父母見證一下現(xiàn)代化高科技一體化平臺怎么指揮全線供水的,看看老一輩人靠艱苦奮斗建立起來的事業(yè)在今天變得怎樣的輝煌!”
四
此時96歲的您在夢中釀著果實嗎?
炊煙碎了滿天,隱約有簫聲把天空搖晃。那是2019年10月21日太陽就要升起來的時候,我真的沒有了母親!
麥子、玉米,黃油、炒米,羊骨架、干牛肉,草地里喝了大半輩子的奶茶正香。讓塵埃阻止時間流逝。柔軟的夜吞噬著蒼穹的光,您就像一匹崢嶸一生倔強的白馬,消融了生與死的界限。
母親是傳說,馬蹄在你的心胸可以遼闊。
母親是蒙古馬匯集的河流,洶涌高原的胸膛。
在收拾母親留下的舊物時,想把那臺已經(jīng)不好使用的老式縫紉機棄之。外地的二姐微信上說:那臺機器與母親一樣為社會、為家庭付出巨大的貢獻,戰(zhàn)爭年代母親在部隊學(xué)會了縫紉、裁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沒少給街道、鄰居以及家里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做新衣,每年的臘月乃至大年二十九,孩子們都睡醒一覺,看到母親仍然在縫紉機前蹬著踏板,一晚一晚地熬夜趕制新衣。母親還能把舊衣服翻新,款式還變了花樣,讓那個年代的同學(xué)們羨慕不已,還給上門讓母親設(shè)計、裁剪的阿姨、小媳婦們義務(wù)服務(wù),每逢節(jié)假日大街小巷來求裁剪者絡(luò)繹不絕。母親在縫紉機上的風(fēng)采不減在戰(zhàn)馬上的氣度。那噔、噔、噔聲一次次把母親拉到槍林彈雨、馬蹄崢嶸的歲月。它跟隨母親近七十年了。二姐的一番話讓我們沉浸在回憶中。三姐馬上說她要,留個念想。
母親,我每天都會不自覺地從北窗探頭望一望鄰院高層中您樓的南窗口,本知那扇窗不會亮起。
聽說癌癥患者都是在無比疼痛中走的,母親也疼,她先前哼哼,后來怕孩子們聽到她的呻吟心里難過,她就在疼痛時數(shù)數(shù),都已經(jīng)陷入糊涂昏迷中還能把每一個個數(shù)字?jǐn)?shù)得那么清晰,上百上千都很少出錯,那聲音仿佛是一道指令,她的戰(zhàn)馬聽到這召喚,由遠(yuǎn)而近然后載著她緩緩走入另一個世界……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