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冰瑜
在西泠印社的歷史上,有一位社長格外引人注目。他于1983年當選為西泠印社名譽社長;在1993年西泠印社成立90周年慶典大會上又被選舉為第五任社長;1998年秋西泠印社成立95周年之際,他又再次當選為社長。他就是著名的佛學家、書法家、詩人——趙樸初。他的一生,以佛學為理念,以書法為功課,如同一場宏大的行愿旅途。
日課不輟,博采眾長
樸老的書法以行楷、行草見長。其書法作品整體章法取疏淡格局,行、間距明顯,字字形斷而意連,整齊疏密,自然一氣,不鶩造作,形似蘇體,但又比蘇字靈秀。他的書法作品墨量飽和,墨韻豐腴,偶有飛白而無枯筆,古拙而靈動,蒼勁而灑脫,勝在趣韻,給人一種平和大度、雍容不迫之感。其用筆勁爽,點畫干浄利落,線條剛勁綽約,下筆處不作虛尖,收筆戛然而止,沒有飄蕩不定的任意延長,提處不飄,按處不滯,正如劉熙載所言:“書能筆筆還其本分,不消閃避取巧,便是極詣?!?/p>
雖然樸老自言自己的書法是“沒有體”“自己體”,但其實縱觀其學習書法的歷程,可以明確發(fā)現(xiàn)樸老學書異常勤奮,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法帖的豐厚營養(yǎng)孜孜汲探。約略算來,他對“二王”、孫過庭、李邕、懷素、柳公權、蘇軾、米芾、趙孟、董其昌、梁同書等書家都下過不少功夫??芍^是以梁同書“筑其基、定其勢”;以李邕、蘇軾“拓其寬、積其厚”,以柳公權、《張猛龍碑》“拔其高、強其骨”,以“二王”、孫過庭、懷素、米芾、趙孟、董其昌等“炳其神、煥其彩”。
樸老一生將詩詞、書法、誦經(jīng)作為日課,數(shù)十年或無少輟,早已不是簡單的“興趣”二字所能撐持。他在耄耋之年時曾回憶說:“我的書法不能說寫得很好,但每天我都做功課”。他的至交好友啟功先生也談到:“樸翁擅八法,于古人好李泰和、蘇子瞻書,每日臨池,未曾或輟,乃知八法功深,至無怪乎書韻語之罕得傳為家寶者矣?!?/p>
最能展現(xiàn)樸老風采和書法功力的,當是他有意為書、構思再三的匾額、刊頭題字、條幅、對聯(lián),這些都是力能扛鼎的大氣之作。嘉峪關上的“天下第一雄關”、“司空山”、“二祖禪堂”、“甲午忠烈祠”都能看到他蒼勁渾厚、豪邁凝重、雄奇奔放的筆力。他為安徽文藝界刊物題簽的《藝譚》,字體雋秀,渾厚飽滿,兼有漢碑雄勁和晉唐俊骨,剛勁清新,幽雅俊拔。他的書法俊朗灑脫,豪邁凝重,在一波一碟、一提一轉之間,仿佛妙手點化,神韻畢現(xiàn)。可謂集眾家之長,形成了自家風范,在書法界久負盛名,世人稱之為“趙體”。
而他的書法作品中還有大量的詩稿,日課一詩以代日記,是他長年的習慣。這些詩稿,多為直抒胸意的乘興之筆,此外,還有一些無意于書法創(chuàng)作的便條、明信片等。這些“急就章”沒有奉命或應酬之作,多為行草書體,書寫時隨意性大于規(guī)范性,看似毫不經(jīng)意,欣賞再三后始知其真放在精微。這些作品的精神游逸勝于技巧研磨,表現(xiàn)出了趙樸初最真實、最個人的本然面貌。從心所欲不逾矩,不期工而自工,又能在不經(jīng)意處達之情性,能傳古人遺風,入妙至微。
精通佛法,以禪入書
提到樸老,必然要談及他在佛學方面的成就。在中國書法史上雖然出現(xiàn)了高僧和名居士書法大家,但在佛教界居于領袖地位唯獨趙樸初先生。他的詩詞和佛教文化知識,提升了他的書法藝術境界。他既是書法家,也是佛學家、詩人,他忠實地把佛學精粹融化到自己的書法藝術中。
作為一代佛教領袖,與佛教文化結下了不解之緣,佛教的禪理與書法理論的結合,對他的影響是全方位,也是多層次的。趙樸初曾告誡書法界朋友,他是把“書法當成一門學問,一種科學”來看待的。樸老的行書有自己的獨到之處,在用筆上無論起筆、收筆,都做到了認真嚴謹,起筆藏鋒,行筆中鋒,筆有力度。每件作品,從開筆到收筆都進入佛教禪理之境界,平和之氣韻,布局氣度大方自然,風格通篇一致。樸老的行草書法也與其他書家有很多不同點,尤其是晚年書法作品,具有濃重的禪理。他的書法立軸或橫幅,通篇觀之如金石鋪地、字距、行距、布局疏朗別致,字字獨立,上下呼應,意連筆不連,氣貫通篇。
佛法對樸老的影響也表現(xiàn)在他的心境上,有一幅特殊年代的作品頗有別樣風格。那時,正值花甲之年的樸老每日要經(jīng)歷凜冽寒風的侵襲、承受體力嚴重透支的長時間勞作。但他默默無言,心中卻是波濤萬丈,一邊勞動,一邊已經(jīng)賦出了題為“閑情偶寄”的詩篇。
“摧拉枯朽盡,鐵骨獨留枝。好待東風信,新花眾妙持?!?/p>
此二十字,筆墨濃淡粗細變化懸殊,尤其是末尾的“新花眾妙持”幾個字,字跡顯得極淡極細,這與樸老一貫的書法風格頗不相符,作為一個嚴謹?shù)娜?,他講求書法的規(guī)則,連字間距離和行間距離都有嚴格把握,為的是達到勻稱、美觀的視覺效果。墨跡濃淡變化過大、字體粗細迥異的書法形式對于樸老而言,不可謂不是特例。從另一個視角審視它時,恰恰又能發(fā)現(xiàn)這更加符合當時樸老的急切盼望這種“紅色恐怖”時期趕緊結束的心理特征。行文落筆,接近尾聲,來不及蘸墨潤色,只愿自己和“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所有遇害者早日重返自由,強烈地祈盼民眾早日擺脫這種非正常的歷史處境。墨跡的細微之處,飽含著他的殷殷之情,這恰恰也正是佛法帶給他的心境及表現(xiàn),于不動聲色之處,盡顯對普世的關懷與博愛。
有德不孤,護持文藝
1977年,北京書學研究會成立,樸老被推選為會長。1981年,在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第一次代表大會上,樸老又當選為書協(xié)副主席。樸老對宣傳推動中國書法的繼承和發(fā)展,培養(yǎng)書法新人,傾注了很多心血。他認為一幅好的書法作品,雖片紙數(shù)字,但能起到“看教墨海翻瀾年,噴薄風雷震大千”的效果。對書法理論和實踐,他有獨到的看法,在《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第三次代表大會獻詞》中,他以淳淳詩意,論述了書理精深:
學書非小道,譬若整衣冠。
出門見大賓,儼然而藹然。
浮天滄海遠,情意動波瀾。
一紙抵萬金,異國同笑歡。
當其獨坐時,斗室納大千。
神凝而氣靜,眾妙現(xiàn)毫端。
好學近乎神,養(yǎng)怡可永年。
今朝逢盛會,少長集群賢。
蕪詞申祝愿,書法光坤乾。
后在1993年西泠印社成立90周年慶典大會上被選舉為第五任社長時,當時他因公務繁忙不能前來,亦特賦詩一首:
長我三歲西泠社,我未及見諸長者。
每到孤山意愴然,不思缶翁思秋白。
秋白不為浙皖拘,心觀無常行菩薩。
邁古騰今思不群,游刃恢恢念天下。
應知印人有異才,當因其小觀其大。
風流儒雅有傳人,九十年來印學興。
畢竟丁吳功偉在,護持文藝重西泠。
樸老以博大的胸襟,提出篆刻應有的時代內涵和創(chuàng)作方向,對印學的發(fā)展表明了其重視的態(tài)度。1996年,當他得知因故??摹段縻鏊噮病芳磳涂廊粦蕮晤檰?,修書致賀,并寄來5000元,為其復刊盡一己之力。1997年,西泠印社籌建印學博物館時,他親自上書力薦,待其落成之后,并題寫了館名。開館之日,樸老專門發(fā)來賀電,語重心長地指出,印學博物館的建成對弘揚我國悠久深厚傳統(tǒng)文化、促進我國金石篆刻學的進一步發(fā)展,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1998年秋,西泠印社成立95周年之際,樸老特撰長聯(lián)與同人共賀:
百千萬里風舉云騰石鼓堪歌喜憑印學心相印;
九十五年燈傳踵接斯文未墜結集孤山德不孤。
寥寥數(shù)語,勾勒出一代大家的剪影。2000年5月21日趙樸初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93歲。他在生前立下遺囑,其遺體凡可移作救治傷病者,請醫(yī)師盡量取用,并在遺囑云:
生固欣然,死亦無憾。
花落還開,水流不斷。
我兮何有,誰歟安息。
明月清風,不勞尋覓。
這就是趙樸初的一生,行愿在世間。
編輯/徐?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