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春 秦琳
內容提要:馬瑞芳的散文創(chuàng)作自家世散文起步,又以《煎餅花》《豆棚瓜架婆婆媽》集大成,成為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成果,并對家世散文這一文體類型形成了有效的藝術創(chuàng)新。以兩部散文集為代表的馬瑞芳家世散文在人物性格的塑造與人格內涵的挖掘方面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方法與個性,在對家事的細致描寫中展示家世歷史的傳承與家族精神的賡續(xù),以詼諧奇警的語言個性與舒緩自如的敘述語調形成了對家世散文的文體創(chuàng)新。馬瑞芳長時間、大規(guī)模、高質量的家世散文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和審美意義。
關鍵詞:馬瑞芳? 家世散文? 家族精神? 文體創(chuàng)新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馬瑞芳以學者作家的身份創(chuàng)作了大量作品,一直活躍在當代文壇上,其寫作門類涉及長篇小說、文化散文、生活隨筆等領域?!都屣灮ā罚ㄇ鄭u出版社2019年8月)、《豆棚瓜架婆婆媽》(青島出版社2021年4月)則是其最新的散文結集。兩部散文作品均以系列連續(xù)散文的形式展示了作者的祖輩、父輩、同輩、子輩、孫輩共五代人的生活歷程,在宏闊的時代變遷中展示家族命運與個體生活,可以視作“家世散文”。兩部作品既可以分別看作題材上具有統(tǒng)一性、風格上具有整體性、敘事上具有連貫性的新作,又可以視作其散文創(chuàng)作的藝術綜合、人生經(jīng)驗的文化總結與精神品貌的文學呈現(xiàn)?!都屣灮ā分饕劢埂澳铩保锛覌專?,《豆棚瓜架婆婆媽》則主要塑造“媽”(婆家媽),兩部作品以兩位平凡而偉大的女性為線索串聯(lián)起了爺爺、父親、兄妹、妯娌等眾多家族人物、故交親朋以及綿延百年的家族歷史,在家世與家事的交織中、在時風與家風的映照下、在人格與性格的透視里展開作者對歷史、現(xiàn)實、人性的深刻體驗與精彩書寫。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被評論界定位為‘散文家’,就是因為《煎餅花兒》《祖父》等家世散文?!雹贀?jù)此,馬瑞芳的散文創(chuàng)作實則是從家世散文起步的,又以《煎餅花》《豆棚瓜架婆婆媽》兩部融紀實性、敘事性、精神性于一體的家世散文作品在傘壽之年終成鴻篇。從涓涓細流到源深海闊,馬瑞芳的家世散文創(chuàng)作以其獨特的書寫立場、文體風格與藝術經(jīng)驗自成一家,在當代散文發(fā)展史上留下了個性強烈的藝術印記。大部分此類作品中,馬瑞芳拋去了著名學者的外在身份,返回到女兒或者兒媳的自然身份,在充滿摯愛與溫暖的筆調中書寫家族命運的波瀾起伏、家族成員的和諧溫馨,書寫著一個個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也書寫著自己對生活的由衷熱愛和樂觀豁達。尤其是大量來自生活的、原汁原味的語言,甚至是真切自然的方言土語,使得作品中觸目可及、俯拾皆是的生活氣息和人文情懷能夠暖人心懷、沁人心脾。因此,兩部散文作品兼具家世散文的溫婉品性與人物傳記的扎實厚重,既具有強烈的個人色彩,又充滿了對人世間無處不在的大愛的熱情贊頌。“善良和寬容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美,才是人生最大的財富”②,這樣的價值觀滲透在文本中、生活中、精神中,由此建構起來的散文作品必然也充盈著人間大愛,流溢著動人心魄的藝術魅力。
一、性格與人格的美學魅力
兩部作品主要塑造的人物形象是“娘”和“媽”,兩個對作者影響至深的平凡女性。從女性的角度描寫女性,馬瑞芳在旁觀者視角里滲透進了許多人生智慧與人文觀照?!澳铩焙汀皨尅奔仁窃凇拔摇钡木駹T照之中形成的藝術形象,也是“我”之精神結構的外在顯現(xiàn);“我”是由“娘”和“媽”所代表的文明與文化的歷史產(chǎn)物,也是由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兩種文化質素形成的精神主體。這種主客體相互生成的文本形態(tài)和精神對流,使得這些散文作品同時呈現(xiàn)出了“家世”中的“我”和只屬于“我”的“家世”。以這種獨特的書寫角度,這些家世散文可以自由穿梭在歷史的河流、現(xiàn)實的深遠和精神的高妙之處,既包含了二十世紀以降中國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幽默智慧一脈,也自然地蘊含著深刻尖銳的反思意識。
馬瑞芳兩部家世散文同樣聚焦于分別之悲,以回視性的眼光打量著那些可以相伴相守的日子,“娘”和“媽”身上的人性色彩也就涂滿了回憶性的筆致。“晚年回首往事,像我這樣既笨拙還常缺心眼的女子,生活能力極差,幸好讀過幾年書,多少認識幾個字,卻像青州俗話:王八有點兒鱉運氣。除終生呵護我的老爹和兄弟姐妹、牛司令,還既有娘家娘,又有婆家媽。兩個老太太都對我無微不至‘富養(yǎng)’著。有娘又有媽,多好!”③“晚年回首往事”是其全部家世散文的書寫基礎,是敘事底色與情感視角,也是結構骨架與主題空間。在此基礎上,“呵護”“富養(yǎng)”構成從“娘”“媽”向“我”的情感流動,“運氣”“多好”則構成回視性的情感反饋。這種情感雙向流動的敘事模式源于“晚年回首往事”的初衷和動力,通過雙向視角形成兩代人在情感上的水乳交融,最終形成溫馨動人的情感磁場。上述引文中的“既笨拙還常缺心眼”“生活能力極差”“多少認識幾個字”等自我判斷飽含著謙卑感恩的人生姿態(tài)與幽默自嘲的人生智慧,這種境界當然也是由豐富的人生閱歷所造就的,也是來自“晚年回首往事”:“回首”與“往事”構成審視與被審視的視角關系,“往事”內部的豐富性與復雜性也在“回首”中得以自動呈現(xiàn)。回憶性的整體結構造成了馬瑞芳家世散文特有的敘事節(jié)奏與情感模式,使得這些文本既能順暢地回到歷史現(xiàn)場、情感現(xiàn)場,散發(fā)出歷史的芬芳與苦難;也能在當下時空中隔著悠悠往事去細致體味、深情評說、冷靜反思,從而使得文本細處充滿現(xiàn)實的諸多意味。
回憶性視角還意味對“娘”和“媽”的講述中無所不在的全局性、后設性與具身性,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時刻充滿感同身受意味的精神認同。“我娘一輩子沒跟兩位長嫂紅過臉。據(jù)老人們講,在我娘剛嫁進馬家時,兩位俊俏能干的嫂子,曾因攤煎餅爭取過平等權利,除此之外,妯娌之間再沒有‘雞毛狗不是’。我娘倒是從兩位不識字的嫂子那里學到了不少育兒做飯理家的經(jīng)驗,也領會了不少為人處事的道理。后來妯娌仨都兒女雙全,享高壽。我爺爺名下,孫男個個高大帥氣,孫女大都貌美如花。”④總體性的人生經(jīng)歷為細節(jié)講述與性格塑造提供了堅實可靠的歷史背景,而充滿人性美好意味的樸素行文又為人物的總體人生經(jīng)歷準備好了方方面面的細節(jié)與證據(jù)?!拔夷镆惠呑印崩锇氖菍Α澳铩币簧愿衽c命運的總結,是回憶性視角的產(chǎn)物,也包含著從“我”的“晚年回首”總結出的人生經(jīng)驗與情感體驗。兩代人的人生與情感通過這樣的方式與橋梁嫁接起來,也融合起來。只有在這種回憶性視角下,“再沒有”“后來”“個個”“大都”等后設性詞語才能成立,“我”的情感投射才不會變成空泛的歷史分析與主觀評價,而是通過具有充分具身性的審美結構與敘述對象緊密融合在一起。值得注意的是,在這種視角中還時刻蘊含著人性善良與人生美滿兩者之間的強烈因果關系,“一輩子沒跟兩位長嫂紅過臉”是總體背景,妯娌仨和諧相處、“娘”學到“育兒做飯理家的經(jīng)驗,也領會了不少為人處事的道理”是具體過程,直接結果是“妯娌仨都兒女雙全,享高壽”,間接的、更為深遠的結果則是家族中的孫輩“個個都高大帥氣”和“大都貌美如花”。這種強烈的因果關系既是“晚年回首往事”時的經(jīng)驗總結、人生信條,也具有深厚的宗教信仰背景與深刻的生命哲學體驗。這種由善念、善因產(chǎn)生善果、善緣的道德意識滲透在人物塑造與敘事結構的各個角落,使得其家世散文超越了簡單的家族史、生活史而具有社會史、生命史的意義。這種敘述思路與情節(jié)邏輯在兩書的各個篇什中可謂俯拾皆是?!拔夷锝o賣水的妻子熬了六服中藥。賣水的街坊跑前跑后救了我娘一命。一件普通的善舉,換來了一條寶貴的生命,換來了整個家庭數(shù)十年的幸福保障。我一直琢磨這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既然連藥都沒條件熬,賣水朋友為什么還要登門求救?難道他瞅準了馬家醫(yī)生會無償診斷、給藥,還給熬好?還是至親的親人面臨生死時病急亂投醫(yī)?尤其費解的是,賣水朋友怎么能在我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娘瀕臨死亡時,不早不晚,突然像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從天而降?也許這世界上,冥冥中真有天定?”⑤在這個對家庭來說至關重要的事件中、在謎一般的戲劇性故事中,“我”體味到的是因“善舉”而產(chǎn)生“善果”的因果關系及其所包含的生命哲學。這種傳奇式的經(jīng)歷對塑造人物(尤其是“娘”)的性格具有極其重要的結構性意義。一連串問號背后折射出的是作者堅定的道德意識與深廣的人生閱歷。
相守與分離,是生命中的變奏曲,也是馬瑞芳散文中塑造“娘”和“媽”的主要背景。季羨林在自己的名作《賦得永久的悔》中說:“世界上無論什么名譽,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榮,都比不上待在母親身邊,即使她一個字也不識?!睂︸R瑞芳來說,與“娘”相守的成長經(jīng)歷、與“媽”相守的艱難歲月,都是寶貴的生命記憶。這些時光與歲月并未隨著時間消逝而淡去,倒是在“晚年回首往事”時更加彌足珍貴?!抖古锕霞芷牌艐尅芬粫褪菑?970年“媽”到曲阜伺候自己坐月子開始的,以2006年“媽”去世作為結束。曲阜、天津、淄博、濟南,幾十年輾轉,婆媳一直相伴相隨、相守相依,從歲月里沉淀下來的深情都化成了文字,留在細節(jié)中,變成了深摯的生活圖卷。“休完五十六天產(chǎn)假,我得帶兒子回天津。我媽毫不猶豫,跟我一起去天津。她甚至沒有回趟淄博,安排一下家事。她怕自己走了,我玩不轉?!雹迾O其淺白的話語里卻包含著歷盡滄桑之后的婆媳深情,感恩之心都流露于筆端。一年多在天津相依為命,“媽”的操勞都被看在眼里,“我媽到曲阜照顧我坐月子時,滿頭青絲似墨染。我媽從海光寺回到淄博時,鬢邊幾根銀絲雪亮?!雹邚摹皾M頭青絲似墨染”到“鬢邊幾根銀絲雪亮”,只有對婆婆充滿深情的兒媳才能看得這么細致吧,因此,“我媽”這種稱呼里自然流淌出來的愛也就清晰可見了。
母愛,是人類情感中最為深沉動人的部分,也是古今散文創(chuàng)作中最常見的主題之一?;趧邮幎嘧兊臍v史進程,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中的母愛主題更多指向歷史與社會層面,其中的悲劇成分占據(jù)更多精神空間。而在這兩部散文里,作者不拘泥于二十世紀散文書寫中常見的親情化書寫模式,她有意打破“母親”的身份意識,不意在強調她們超乎常人的意志精神,而是將其還復到生活的自然處與生命的真實處,母親的形象就在“人”的本真狀態(tài)中向我們敞開。同時由“娘”和“媽”的回憶性視角牽涉出來的,始終是動人的親情愛意和樸質的人生經(jīng)驗,無論分離或是死亡皆被變成詩意審美的對象,毫無半絲頹喪之氣,這樣的回憶性文字往往不加潤色修飾,只跟從生命的感覺體味真切而實在的人生景況。
二、家事與家世的精神價值
馬瑞芳的家世散文具有獨特的寫作立場和切入角度,包含深刻的社會人生體驗與自然流露而出的歷史文化含量。從家世到家事,兩部作品在重點刻畫“娘”和“媽”之余,還觀照家族人物群像,經(jīng)由家族精神氣韻的承續(xù)與生活甚微處的至情至愛,構建起生活經(jīng)驗與時代精神的高度融注,表達出個體意識與歷史意識雙方的在場性對話。以這樣的方式書寫,文本既立意深遠又感動人心。生活化的絮語與場景流動架構出民族與時代的堅毅莊重,歷史性的家族歷史梳理又使其筆下發(fā)乎真情的生命體驗具有了遼遠深沉的堅實感和時空感,作品由此交織出多重意味的文本世界,呈現(xiàn)情感與義理的同時躍動。
家世是一種恒常的客觀存在,其中隱含著家族世系對個人生存環(huán)境的外在塑造和對個人品性修養(yǎng)的內在影響,同時,個人也經(jīng)由家世傳統(tǒng)確立自己的社會身份與文化身份,在不斷地認同與把握中獲取身份的歸屬感,好的家世傳承能夠從個體處得到正向反饋?!都屣灮ā反?lián)起宏大的家族史,以祖父為代表的家族先人勾勒出明朗的族格與國格,彰顯強烈的入世精神和深厚的知識分子風骨、氣度,這成為中國傳統(tǒng)世家處世觀念的典范?!拔覍敔攺暮薜綈邸雹啵此夹缘臍v史視角打破兒童視角的單一與稚嫩,幾十年后回憶往事時的全局性眼光使作者對祖父的為人秉性經(jīng)歷了由情入理的明晰轉變。在作家筆下,恨并非真恨、多是慪氣般的戲言,愛卻是真意流露的實話,除卻血緣關系的天然聯(lián)結之外,這種由“恨”而愛的轉變正體現(xiàn)出人類文化現(xiàn)象中極為重要的家風傳承,其中不僅帶有文化尋根的倫理意味,更具有業(yè)已經(jīng)由時間長河確證的歷史價值與時代意義。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讀書治學向來為人所立身的根本,勸學重教的家風意識亙古綿長。以祖父為代表的忠厚長者們最早建立起家族精神的深厚根基,在宏闊的歷史畫卷中、在艱難的歷史語境下,豐厚的家學底蘊奠定了眾多家族人物的精神品格,這在生活化的家族追憶中可見一斑。例如,祖父對父親長大成人與精神啟蒙兩件事情同樣看重。父親不僅需修習《爾雅》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還要隨父出診鉆研醫(yī)術,在父輩的言傳與身教之下,子輩在家風濡染中奠定起堅實的學業(yè)根基與文化性格。作者以總體性的回顧眼光聚焦家族子女性格與人格,意欲傳達的是富含時代特征的群體意識和負載時代觀念的歷史面影。然而,作者并未過分張揚家族輝煌,而是著力凝造家族歷史背后極為珍貴的生命情思,使得作品中那些崇高的人物們始終立于人生的煙火深處。生活化的家事敘寫催生出家族成員們飽滿的形象特征,如“我爹那‘未老先衰’的牙”⑨和他兩年如一日的煎餅咸菜飯,以及“娘”與妯娌間輪番做飯攤煎餅的趣事。散文貴在真,富有真純性情的生活側面或隱或顯地突出家族人物的整體性格樣態(tài),生活化的敘寫視角與營構方式使縱深的歷史時序呈現(xiàn)出多層次的空間因素,人物在縱向的、雅正的歷史觀念與橫向的、靈動的生活畫面中躍然而生。
家世傳承構建起家族人物堅韌的民族品格,家族命運的變遷成為民族命運的縮影。家世之風不局囿于家族之內,而其崇尚的價值取向常常為家族為核心向四周輻射,在家國同構的思想傳統(tǒng)下內化為家族成員的民族信念、外化為周圍許多社群的集體觀念?!拔覡敔斁芙^給漢奸看病;我爹書房有地下黨活動”⑩,時代歷史的豐富內容寓于家族這一社會細胞的發(fā)展之中。然而,作者對于歷史精神的觀照既不淺薄也不空泛,既看重深層次的群體意識,又珍視文本的審美價值與生命活力,生活化的樸拙訴求使其散文作品表征出的家國情懷融合于日常生活之中,并不抽象,也不夸飾。作者從祖父與孫輩相處的生活細節(jié)談到他剛烈的民族氣節(jié),從父親與娘的相處細節(jié)論及父親執(zhí)著的民族信仰與愛國熱忱,場所化和語境化的細膩書寫令滄桑歷史中的博大情懷與個人具體真切的生命體驗熔鑄為一體,在增加情感厚度的同時也能喚起讀者具有在場性的情感體驗與諧振般的審美共情。尤其是,煎餅,這一日常吃食在宏闊的歷史視野中疊合出作者對于人生世相和生命體驗的共時性詮釋,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家族歷史中那些過于沉重的悲劇感,從而折射出家族生活的精神底蘊與人生存在的本真價值,使人物兼具形象與靈魂,使文本呈現(xiàn)出豐厚又不失張力的審美色彩。
馬瑞芳的家世散文力圖在個體化的經(jīng)驗表達中追求那些具有永恒性與超越性的共通品質,個人情感表述與時代文化書寫的統(tǒng)一是其散文創(chuàng)作姿態(tài)的重要特征。《豆棚瓜架婆婆媽》以富有歷史感的回視性視角一以貫之,宏闊的歷史節(jié)點與厚重的時代話語、廣博的社會風貌與傳統(tǒng)的文化世相互相映襯,同時內蘊在詼諧幽默的散文筆調之中,形成馬瑞芳家世散文的獨特風格。相較于《煎餅花》,這部作品的時間舞臺更為切近,其中的家族精神更多體現(xiàn)在以血緣為紐帶的人倫關系上,以群體為中心、以情感為本源、以天倫之樂為最終訴求的精神信念構成這些家世散文的重要敘事邏輯。家族精神的內涵在經(jīng)過歷史時代的流轉后將會葆有更加豐厚的社會人生內容,形成文學作品恒在的創(chuàng)作主題?!抖古锕霞芷牌艐尅纺毤易寰駜群瑢€體對歷史、社會、人生等多重審美要素的深度體驗進行整合,通過充滿親子之樂、夫妻之愛、手足之情的生動家事,傳達出時代與人之間的雙向精神互動,作者對家族歷史的審視本身也就必然涵括著對自我的生活與生命的思考、判斷和言說。這部作品主要圍繞“婆婆”“媽”展開其與周圍人物的聯(lián)結,講述在時間流動之下不變的家族親情。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將家族關系的聯(lián)結聚焦于真實的人物身上,又基于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寫作理念對人物進行細致幽微的形象塑造,宏觀性的家世理念與生活化的日常家事結合,食物在其中擔任重要角色。有關手搟面、蒸蛋、餃子、燒餅之類的飲食書寫在文本中頻頻出現(xiàn),看似無關緊要的日常飲食中滿含著厚重與堅韌的文化精神,“媽”及其他家庭成員的內在品性以及由“媽”所傳續(xù)的家族精神在日常飲食文化中找到了自己的形式與意義。作者以食興文、以文達意,既使作品的藝術境地提高文化層級,又流露出樂觀閑適、敞亮溫潤的人生智慧與學者品格。黑格爾曾說:“真正的幽默要有深刻而豐富的精神基礎”,在歷史性的全局視野下,兩部作品均從生活化的家事入手展現(xiàn)深厚的家世內涵、建構幽默風趣的敘事形態(tài),而宏闊的歷史背后必定是豐富生動的家族歷史與人生經(jīng)驗。歷史視角與生活維度的交叉書寫使人物形象豐厚而又不失豐盈,使文本產(chǎn)生出別具意味的藝術審美價值。
三、文風與文體的探索突破
馬瑞芳的散文創(chuàng)作能夠有效調動多種藝術表現(xiàn)手法,多角度把握文本生成規(guī)律,將各種因素加以提取、熔煉,使之達到收放自如的協(xié)調效果。這兩部散文構建出的審美世來源于作者對散文文體模式的自覺探索,也來源于其對自身藝術風格的深度架構。馬瑞芳的家世散文表現(xiàn)出富有個性氣質的文體意識,其結構設計既遵循散文文體的基本思維,又以家族歷史為核心,按照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藝術審美進行賦新與填充,使文本的整體架構富有敘事彈性與藝術張力。語言方面的巨大表現(xiàn)力是馬瑞芳家世散文的突出特點,其語言的多層次意蘊表達、特殊的組合排列方式、既自由靈動又有所控制的藝術平衡體現(xiàn)出其對散文風格與文化精神的著力探索。
馬瑞芳家世散文打破了單向度的書寫模式,營構出具有多重意蘊的立體化審美空間,這是其散文創(chuàng)作取得成功的關鍵因素。由于家世散文的題材較為特殊,其文本書寫往往需要在歷史時代的演進下總結家世文化、凝聚家族情思,并完成對人、事、景、物的詳盡刻畫。同時,立于現(xiàn)實的回視性視角則要求散文在結構性的藝術秩序上具有很強的立體感,即能多向度地進行時空擴延與游走,在富有變化的時空序列中揭示生活的內在聯(lián)系和人物的心理世界,而使讀者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相互疊合、生活側面與情感世界的相互交融中體察到作家精湛的敘事能力與超越性的審美高度。這種藝術構筑能夠使得散文在表現(xiàn)各種生活畫面的基礎上進一步加大生活容量,通過感覺化、意緒化等現(xiàn)代敘述方式對文本結構進行整合,時間根據(jù)敘述需要可以平行存在甚至逆向行進,空間場域跟隨人物的意識狀態(tài)和心理情緒發(fā)生轉化并瞬時切換,在拓寬審美視野的同時又傳達出人物豐富的心理感知與生命體驗。如《煎餅花》中寫“我”上學讀書的章節(jié),進入敘事節(jié)奏之初就以“舊中國和新中國”之類的語詞確立強烈的歷史,時間維度上闊大、延展,場景與空間幾經(jīng)變易,圍繞求學所展開的追憶不時跳出連貫的時空序列。在事件層面,該部分描繪了“我”與大姐、三哥之間的上學趣事,并由此推及兄弟姊妹眾人的成長成材。在追述性視角下,文本采用被定義為頑童的“我”的視角進行敘述,現(xiàn)時與舊時中的“我”同時獲得了自我形象與生命體驗的認同感。同時,作品在這一事件的敘述中建構多種聲音及場景,將對街坊鄰里與校園師友的親切描摹穿插其中,又在喧鬧中自然帶出“娘”為兒女攤的露底煎餅、“娘”焦心“我”上學時的訓導以及在“我”學成離家后“娘”對家書和兒女的渴盼等等細節(jié)。各種維度的情節(jié)展現(xiàn)均扎根于作者回溯性的情感追憶,作品的敘事動作游走于人物衣食住行等生活細節(jié)并關涉人的生存經(jīng)驗及文化身份等社會屬性,從而在多重視野疊合的文本圖景中全方位勾勒人物形象,完成作品的審美訴求?!抖古锕霞芷牌艐尅返囊饩w化特征更為明顯,關于舊事的追憶與重提看似散亂,實際上卻是服務于內心深層感覺的書寫需要,是有意為之的文本結構,能夠生成極具現(xiàn)場感的多維度審美效應。如“苦讀歲月”一章,文本以作者的主體意識作為生發(fā)點串聯(lián)起清晰的社會生活原態(tài),將歷史的變化軌跡與個人生命經(jīng)歷的轉向、個人生活的艱難求索、親人相互關愛的生活片段等關聯(lián)起來,利用沖破時空界限的意識流動將各個世相圖景有效聯(lián)結起來。作者主要刻畫的“媽”的形象,不僅沒有被紛繁畫面淹沒,反而在多重的現(xiàn)實片段包裹中變得愈加明朗可感。
值得注意的是,家世散文也具有其特殊的敘事策略與功能,兩部散文常常以小事件或者小細節(jié)為發(fā)端來展開文本敘事,構建全篇骨架,如以煎餅折射出個體與時代的風雨歷程,以樸素的淄川民謠串接起相關的生命情感與文化理念。作者憑借這些情節(jié)與細節(jié)生成創(chuàng)作靈感,并賦予其特定的意義指向,形成頗具故事性的散文樣貌。同時借助于極富自由度的時空構置關系展開敘述,構成作品多重審美世界的藝術呈現(xiàn)。
散文的語言既是作家的性情表達,又內蘊其獨有的審美品質,別具匠心的語言特征構成馬瑞芳家世散文特有的文學品性,表現(xiàn)出溫婉醇厚、舒緩自如的整體風格。兩部作品的語言具有樸拙、典雅的個人氣質,平實中不乏詩意,靈動中不失思辨,文字扎實真摯,娓娓道來的語氣與語調反映出作者對散文語言的精到把握。馬瑞芳作品中的自我形象往往體現(xiàn)出動人的詩性情懷和學者的人文風度,文如其人,作家的精神氣質與人生經(jīng)歷在很大程度上構成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審美風范,總體上可以概括為“詩化”與“文化”兩個維度?!霸娦允紫仁墙⒃谌说膫€體存在、人的生命本真和豐饒的內心世界,是建立在事物本原之上的詩性。”兩部作品中詩性語言的運用與人物本真的生命存在及文本自由靈動的審美結構相呼應,主要表現(xiàn)在大量來自世俗生活的、原汁原味的語言內容。這種散文語言不僅能夠起到直接表情達意、直現(xiàn)人物情感世界與心理世界的功能效用,還顯示出妙趣橫生的幽默感和世俗情態(tài)。比如《豆棚瓜架婆婆媽》里“媽”哄孫子的淄川民謠既幽默活潑又簡潔明快,民謠獨特的音韻色彩和親切程度使其產(chǎn)生具有直白真誠的語言魅力;又如《煎餅花》里“娘”適應身份轉換時“脫去媳婦服,穿我閨女裝”的心理情緒,此處對于古典詩歌語句的個性化仿擬與借用既增添了幾分詩意,也真切表現(xiàn)出“媽”的勤勞、樸實、堅毅。作者還運用許多具有返真趣味的方言俚語,它們極大地豐富了人物形象,構建出詼諧奇警的語言個性。此外,馬瑞芳家世散文體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式的文化感知與歷史情愫,剛健洗練的語言使作品獲得了獨特的民族品格與雅致的精神格調。在娓娓道來之間,兩部作品始終隱現(xiàn)著有關國家民族、歷史時代、文化品貌的追問與沉思,如“一九二九年大旱災,河南、山東土地荒蕪,童山濯濯,哀鴻遍野”,又如“馮毅之毀家紓難,滿門忠烈”,莊重厚樸的語言勾勒出極具深邃感與畫面感的歷史場景,作家通過有力量感的語言文字將其筆下所敘之人、所述之事盡數(shù)展開,既營構出富有感染力的敘事氛圍,又飽含強烈的入世情愫?!抖古锕霞芷牌艐尅芬杂难攀婢彽墓P觸記錄諸多學者的珍貴音容和文化精神,語言既含蓄沉潛、與人物身份貼合,又清新質樸、多角度呈現(xiàn)人物特質,促成作品藝術審美功能與社會文化功能的和諧統(tǒng)一。
結語
除了優(yōu)秀的文學品性,《煎餅花》和《豆棚瓜架婆婆媽》還飽含溫暖的人性力量和強烈的愛國情懷。這種溫熱的情感能量蘊含在家族歷史的為國奉獻、家族成員的愛國立場之中,也滲透在散文作者的主體情懷與敘述語調之中。以各個家族成員的愛國情懷為線索,將日常性的生活細節(jié)與愛國大義緊密融合,將歷史發(fā)展、命運變遷的歷時性過程與始終不變的民族立場相結合,兩部散文凝練和塑造了優(yōu)秀的家風、家訓,在家族歷史的娓娓道來之中順暢地完成了這一主題建構?!都屣灮ā返淖詈螅髡哒J為,幾代家族成員們“給我留下了人生最寶貴的東西:對長輩,對伴侶,對子女,對親族,對民族,對國家,全心全意的愛。大愛無疆,無怨無悔!”正是對家族精神的自覺接受與主動凝練,使得馬瑞芳的家世散文具有始終如一的精神主線,貫穿于其中的歷史認同與精神認同既包含了對長輩、伴侶、子女的日常之愛,也包含了對親族、民族、國家的崇高之愛,兩者相互生發(fā),協(xié)同共振,產(chǎn)生出了文本中激越動人的恢宏情懷。這種“最寶貴的”“全心全意的愛”是過往時代留給當下的重要精神遺產(chǎn),也是家世散文的精神骨架。《豆棚瓜架婆婆媽》則從另一個角度對這種偉大情懷進行了總結:“跟我媽相處幾十年,我終于明白一個道理: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仁、義、禮、智、信,不僅僅寫在書本里,而且根植于廣袤無垠的民間文化土壤,言傳身教,代代相繼,生生不息。”的確,作為社會的基本單位,家族(家庭)負有將文化精神中的優(yōu)良部分不斷傳承下去的社會功能,在這個過程中,來自“民間文化土壤”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同樣也會起到重要作用,對于社會的有序發(fā)展、文化的有序傳承、個體的有序成長都具有重要意義。
家世散文在揭示各種文化因素在家族傳承中的教育功能方面具有先天優(yōu)勢,對這種功能的描述是家世散文的應有之義,而馬瑞芳兩部散文集在這個方面做出了有效的和典范的敘述實踐,取得的藝術經(jīng)驗值得重視。兩部散文集中,來自“娘”的傳統(tǒng)正典精神與來自“媽”的民間生活智慧分別代表了中國社會的詩書與口傳兩種傳統(tǒng),輔之以身教,家族(家庭)的傳統(tǒng)承繼功能才能順利完成,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也才能夠“代代相繼,生生不息”。這種過程關乎個人,關乎家族,更關乎文化、關乎國家。馬瑞芳家世散文在幽微細致的人物刻畫、精巧多變的結構之外能夠產(chǎn)生闊大深沉的美學品性,也正源于此。可以說,五代人的家族歷史充滿了傳統(tǒng)美德的正氣與力量,五代人的個體精神充滿了善良與正直,以此建構起來的家世散文也就能夠言之有物、動人以情,結構堅實而內蘊豐澹。作為著名學者與作家,能夠將來自民間的文化傳統(tǒng)和生活智慧放置到如此重要位置,這種現(xiàn)象固然與其生活經(jīng)歷有關,但也能夠折射出馬瑞芳家世散文寫作中鮮活的博愛感恩精神和自覺的文化承擔意識。詩書繼世與耕讀傳家本就是兩條既并行不悖又相互補充的文化傳承之路,只是以往散文創(chuàng)作中更重視的是前者,對后者的挖掘尚不夠充分。馬瑞芳兩部家世散文將兩者結合起來,既取得了相得益彰的藝術效果,又為我們理解傳統(tǒng)文化美德及其有序傳承提供了新穎視角和巨大空間。
總之,兩部家世散文將理性與感性、宏闊與具微、詩意與風骨統(tǒng)一起來,在作家獨特的藝術構架里,人物的性格與人格特征蘊含在家族歷史的群體意識當中,顯現(xiàn)于日常生活圖景之下,自由靈動的時空序列賦予人物多向多維的立體化生命體驗,豐盈而又醇厚的語言形態(tài)則表達出對人物內心情感與生存方式的體察和觀照。這些都使馬瑞芳散文包含多種藝術價值,既建構出具有扎實內容的審美形式,又涵括了具有內在審美秩序的時代內容,其將自身審美理想與對世態(tài)人生的觀照熔鑄為一體,構建起豐厚而具張力的散文世界。作為大規(guī)模的家世散文創(chuàng)作實踐,《煎餅花》《豆棚瓜架婆婆媽》產(chǎn)生出重要的審美價值的同時,也形成了對家世散文這一文體類型的有效的觀念創(chuàng)新、深入的結構探索、獨特的敘事營構、廣泛的審美開拓。兩部散文集不但溫潤可喜、俏皮靈透,而且極具歷史滄桑與人文精神,既具有重新認識歷史的思想價值,也具有感染潤化世人的教育意義,很好地總結了其散文創(chuàng)作的藝術經(jīng)驗,具有獨特而重要的文學史意義。
注釋:
①②③⑥⑦馬瑞芳:《豆棚瓜架婆婆媽》,青島出版社2021年版,第145頁,第240頁,第110頁,第28頁,第65頁,第240頁。
④⑤⑧⑨⑩馬瑞芳:《煎餅花》,青島出版社2019年版,第77頁,第158頁,第224頁,第39頁,第115頁,第187頁,第69頁,第107頁,第116頁,第340頁。
[德]黑格爾:《美學》(第二卷),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374頁。
陳劍暉:《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的詩學建構》,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年版,第40頁。
(作者單位:劉永春,揚州大學文學院;秦琳,魯東大學張煒文學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