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1979年生,安徽安慶人,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獲溫州散文家獎,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文藝報》《文學(xué)報》等報刊,有作品入選散文年選。
我不太確定房間里是否有新的闖入者,也不太確定這新的闖入者是否就是一只老鼠。
門一直開著,窗戶也一直開著。前些日子,有一兩只“鳥”飛進來過,黑色的,像幽靈,撲扇著翅膀,在房頂環(huán)繞飛行,幾圈之后,又從房門飛出去。我不敢確認這是一只什么鳥,感覺中,它像是蝙蝠。盡管我很早就知道,蝙蝠其實是一種哺乳類動物,它不屬于鳥。但對于一只飛行的動物,有什么理由不稱它為“鳥”呢?《唐本草》里說蝙蝠:伏翼,以其晝伏有翼爾。飛進我房間的那一兩只“鳥”,那黑色,那翅膀,那飛行的樣子,和我小時候見過的蝙蝠是那么的類似。
在深山里,總在某處會有一個石窟,石窟的入口也總是比較隱蔽,這樣的隱蔽,多為天然生成。但假如有機會進去一探究竟,你會發(fā)現(xiàn),這里面也總是別有洞天。蝙蝠大多就入住在這里,它們在這里棲息、穴居,它們將爪子倒鉤在巖石的縫隙里,或者是突出的巖石棱角上,密密麻麻,黑壓壓的一大片。據(jù)說,它們是懸掛著睡覺的。但我并未真正見過它們懸掛著睡覺的樣子。我在進入這些洞穴之前,學(xué)會了投石問路,這是一個鄉(xiāng)村少年想要征服山林、征服洞穴所必需的一種最基本的技能。我從石子兒滾落的回聲里,可以探究洞穴的深淺,潮濕程度,以及是否有水,等等;我還可以借手中的石子兒驅(qū)走盤在隱蔽之處的蛇,躲在角落里的老鼠之類;當(dāng)然,也便順帶驚嚇到了這掛滿洞壁的蝙蝠。
在某些時候,或者說在大多數(shù)時候,人總與動物為敵,對蝙蝠也是如此。位于西太平洋馬里亞納群島最南端的關(guān)島,人們就喜歡捕食蝙蝠,將它們當(dāng)做盤中美味。我實在想象不出,假如一只蝙蝠擺放在我的餐桌上,我該如何拿起筷子,如何張開嘴巴,即使張開嘴巴,又該如何將它吞咽下去。盡管我是恐于食用蝙蝠的,但我入侵了它們的領(lǐng)地,闖進了它們的地盤,并不知道將要帶給它們怎樣的威脅,于是,在它們的眼中,我這樣一個外來的闖入者,與其天敵—蛇,蜥蜴,或者一只猛禽,并沒有多少區(qū)別。
我現(xiàn)在依舊記得,成百上千只蝙蝠,在那一瞬間,如臨大敵,呼啦啦齊飛出來,在狹窄的洞穴內(nèi)盤旋,密密麻麻,相互碰撞,發(fā)出呼救一般的聲音,匆忙地尋洞口而出。我那時膽子大,并沒有被這樣的陣勢嚇著,竟然敢仰著頭,睜大著眼睛,盯著這一群驚慌失措的、如漩渦般逃竄、慌張、失神的“鳥”。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膽量和嗜好,對于一些弱小的動物,我在它們身上總能獲取一些意想不到的快感和樂趣,比如這蝙蝠。在它們面前,我覺得自己如一名打了勝仗的勇士,它們便是我手下的殘兵敗將。當(dāng)然,我付出的代價是,在我并不干凈的臉上,會多出幾泡“鳥”屎來,熱乎乎的,明顯還有尿液夾雜其中,有一股騷臭味。
所以,我可以確定這并不是蝙蝠拉的“鳥”屎。鳥屎有鳥屎的樣子,我見過很多的鳥屎,比如,燕子屎,麻雀屎,喜鵲屎,烏鴉屎等等。鳥拉屎的時候,總在空中,或者在屋檐下,在樹枝上。從空中落下來的鳥屎,總會砸出一些不一樣的痕跡來,由于重力的緣故總會被放大,還有的會呈放射狀。因此,當(dāng)我們提到鳥屎的時候,量詞總用“坨”。比如一坨鳥屎。但,我剛才在米袋子里看到的,那黑色的、接近米粒般的、近乎圓柱體的東西,可以確定它是不能用“坨”這樣的量詞的。白色的米粒里,這樣的東西有幾“個”,燈光下,特別顯眼。請允許我用“個”這樣的量詞。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量詞會更準(zhǔn)確一些,用“?!钡脑捖燥@勉強。在我的印象中,用“?!眮碜髁吭~表示的東西,似乎沒有呈圓柱形狀的。比如一粒米,一粒谷,一粒豆子,一粒種子,有什么東西可以用“粒”來量化而呈圓柱形狀呢?
不過,我就姑且用“?!卑?。那一“粒”黑色的東西,那幾“粒”黑色的東西,也一定不是另一只塑料袋子里的黑米。盡管我眼睛的近視度數(shù)越來越高,但我至少還是能辨認出黑米的。
這到底是什么呢?另外的闖入者留下的痕跡?
—老鼠?!這“?!焙谏臇|西,這幾“粒”黑色的東西,它不就是老鼠屎嗎?我再仔細看去,紙箱的邊沿上也有幾粒。它們的顏色,大小,幾乎一致,聞上去,并沒有什么明顯的氣味,也或許是氣味早就散了。我曾見過老鼠屎,那特別讓人惡心的東西?!耙涣@鲜笫簤牧艘诲佒唷?,這樣的話我曾經(jīng)常講。那時年輕,我在一個鄉(xiāng)村中學(xué)做老師,對那些不愿意讀書的孩子,我總恨鐵不成鋼,急起來,就罵他們,甚至動手打他們。罵他們的時候,我就唾沫橫飛地說過“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這樣的話。
一粒老鼠屎真的就能完全禍害一鍋粥嗎?或許只是心理作怪罷了。兒時讀書,發(fā)黃的米飯里,是否就有一粒甚至幾粒老鼠屎呢?而現(xiàn)在,吃外賣,吃快餐,吃食堂,又怎能保證一定沒吃過含有老鼠屎的米粒呢?而且,那些曾被我說成是“一粒老鼠屎”的學(xué)生,現(xiàn)而今混得風(fēng)生水起的也大有人在。還有,以前去南京,曾看到過一種名為“老鼠屎”的風(fēng)味零食小吃,包裝袋上寫著“戀愛的味道”,竟有不少的人瘋狂搶購,再津津有味地嚼起來,仿佛回味悠長。莫非,戀愛的味道就是老鼠屎的味道?
我又仔細地去看這只紙箱子。這只紙箱子是我搬家的時候一并帶過來的。我這人,幾乎很少丟東西,哪怕是一些并不值錢的東西,除非真的用不上,不然我都會每搬一次家都帶著它們。比如,這只紙箱子,我一直用它來裝一些從超市里購回來熬粥的食材。在我看來,某一個物件,用久了,它上面就有了自己的指紋,自己的體溫,自己的情感,于是乎,也便似乎成了你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若是丟了它,在某一段時間里,你定會覺得老是不順手,像是缺了點什么。我的這只紙箱子里,裝有大米、小米、黑米、糯米、紅豆、薏仁、花生米。對了,當(dāng)我細數(shù)這些食材的時候,我又想起來,其中的有些,早已經(jīng)沒有了,比如紅棗、芝麻、蓮子、百合之類。
我偶爾會用這些食材來熬粥。我想,這大概屬于我尚沒有前去注冊專利的一項發(fā)明吧。有時,克服了自己那份惰性,一連幾天,我都會動手熬一鍋香噴噴的“十寶粥”來。我的“十寶粥”比從超市里購買的帶有防腐劑的八寶粥,不僅食材更多,而且味道更純正。剛出鍋的粥,熱氣騰騰,香氣四溢,暖胃暖腸,它可以果腹,解饞。一個人的周末,中飯不一定有得吃,或者晚飯不一定有得吃,這鍋粥就是美好的食物了。有時,我還得靠這下點小酒。我曾寫過一篇《以粥下酒》的短文。對于一名飲者,有花生米,便可以下酒,沒有花生米,這粥也可以下酒。當(dāng)然,這懶惰的勁頭上來,我也會一連幾天從不熬它。像這幾天,我的懶勁兒正犯著。
那一粒老鼠屎的形象,以及它的破壞力,甚至毒性,此刻一直在我腦海里盤旋,就像前些天的那一兩只蝙蝠,在我的房間里不停地盤旋一樣。蝙蝠飛進我的房間,莫非是不祥之兆?還是我房間里的潮氣、濕氣或是陰氣太重,它們錯把它當(dāng)成那山間的洞穴?我有時會這樣擔(dān)心。我在床的周圍,柜子里,抽屜里,以及但凡可以擱置小物件的地方,都放上了一袋袋活性炭。那黃色包裝的活性炭,被我整齊地擺在床沿、柜子上和抽屜里,盡管我知道,這活性炭并不具備吸附甲醛的功能,我完全是出于一種自我安慰的本能。是的,這房間里有毒,但現(xiàn)在,有了活性炭,這毒也便很快就沒有了。我一遍遍這樣暗示自己,暗示自己的鼻腔,暗示自己的肺,暗示自己可以安然入睡并好夢一場。
有時候,下班回到宿舍,我看到自己的床邊整齊地擺滿那黃色的袋子,會突然想到那鋪滿鮮花的靈柩。我不知道我為何會有這樣奇怪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我這樣想,就像是詛咒自己一樣。我盡量克制自己不朝這方面去想,可這樣不祥的念頭和想法,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冒出來,想制止也制止不了。為此,我曾惡狠狠地抽自己的嘴巴子,一下,兩下,但似乎并不管用。
元稹《長慶集》中《景中秋》詩:“簾斷螢火入,窗明蝙蝠飛。”簾落下,螢火蟲便提著小燈籠閃現(xiàn);窗口微光亮起,蝙蝠飛散而去。蝙蝠何嘗不可以用來預(yù)示著福氣呢?小時見過,那些婚嫁時的緞面、服飾,那些婦女頭上戴的絨花,不都有“蝙蝠”的造型么?我也曾這樣寬慰自己。
這“粒”黑色的東西,這幾“?!焙谏臇|西,如果確定是老鼠屎,那這老鼠與先前的闖入者蝙蝠之間又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它們是怎樣謀劃結(jié)伴而行,成為我臥室的闖入者呢?傳說里,蝙蝠是老鼠偷鹽吃而變成的?!独钍媳静荨份d,蝙蝠即天鼠也。我不知道這樣的說法是否準(zhǔn)確,是否有一定的科學(xué)依據(jù),但是,這兩種仿佛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的動物,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竟同時出現(xiàn)在我的房間里,讓我有些不解與心神不定起來。
這樣的闖入者,想必也曾出現(xiàn)在辛棄疾的生活里?!肚迤綐贰お毸薏┥酵跏镶帧防锞陀小袄@床饑鼠,蝙蝠翻燈舞”這樣的描述。饑餓的老鼠,繞著床躥來躥去,黑色的蝙蝠,圍著燈上下翻舞。辛棄疾四十五歲那年,他被誣罷官為民,閑居于帶湖(今江西省上饒市城外)。無事時,他常到信州附近的鵝湖、博山散心?!捌缴苯希瑲w來華發(fā)蒼顏”,辛棄疾這一生,為國事奔馳于塞北江南,現(xiàn)如今失意歸來,頭發(fā)花白,容顏蒼老,可想他那一刻的悲涼。就在這樣一個清秋的夜晚,他來到博山腳下一戶人家投宿,主人姓王。這王氏庵可不像是今日的那些民宿,有著詩意的裝修,有著溫馨而舒適的環(huán)境,那只是幾間破舊的草屋而已。草屋后,是一片蕭蕭的竹林,荒涼,冷落,破敗。夜深人靜,又恰逢秋雨,辛棄疾怎能不百感交集呢??煽v使如此,卻依舊“眼前萬里江山”。這老驥伏櫪之慨、不墜壯志從何而來呢?
我的房子不是草庵,由鐵皮、玻璃、集裝箱改造而成。我房子的周邊也不是竹林,是一望無際的灘涂,是幾百畝有水的濕地,濕地里,有些地方長滿了雜草,有些被種上了據(jù)說是試驗用的鹽堿水稻和藥材。在我的房子周邊的濕地里,最近又放養(yǎng)了一兩百只鴨子。每天清晨,我總會聽到這些鴨子嘩嘩劃水的聲音,嘎嘎鳴叫的聲音。它們成群結(jié)隊,在水草里游弋,嬉戲,捉蟲子,尋覓可食的水草。說到鴨子,記得那天晚上,我們一幫人圍著一只電火鍋喝酒,大伙兒你一句我一句,就說到了這鴨子。趁著點酒性,大伙說,等哪天,我們?nèi)ヅ恢粊?。這“弄”的意思,想必不說你也應(yīng)該知道。而那只咕嚕嚕的,紅油翻滾的火鍋里,那些從超市里買回來的雞肉和鴨肉,其實我一塊也沒動它們。
在這樣的濕地里,是否會有老鼠呢?天氣漸漸變涼,白云閑適,天愈來愈澄澈,濕地里的稻子也越來越黃了。秋天將盡,想必老鼠也在積極儲糧,忙于奔波找食吧。在這荒原之上,它們將洞穴安在何處?它們又是如何找到我這只紙箱子的?是憑著它們敏銳的嗅覺么?誰向他們告的密?或者是我在什么時候泄露了這樣的“天機”呢?它們又是怎樣進入到我房間的?我的房子在二樓,它們是從樓梯上來的,還是從某根柱子爬上來的?是從敞開著的房門大搖大擺進來的,還是潛窗而入?它們怎樣判斷我哪些時間在房間里,哪些時間不在房間里的呢?假如它們在我的紙箱子里,正有滋有味地品嘗著美食,大快朵頤的時候,我剛好出現(xiàn)在它們的面前,它們又將怎樣奪路而逃呢?它們是否在進來的時候就想好了退路?我曾見過一些老鼠驚慌失措、滿地找洞、倉皇而逃的場景,它們那黑溜溜眼睛里,似乎充滿了絕望與恐懼。但是,誰會放過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呢?鐵夾子,老鼠籠,粘鼠紙,老鼠藥,還有貓,和管閑事的狗,誰會放過它們呢?
我又一次仔細地端詳和研究這黑色的圓柱形的東西。對于一個無事的人,這也是一件可以消磨時光的事情?,F(xiàn)在,我基本可以斷定,這是老鼠闖入我房間后胡作非為留下的證據(jù)。可是,假如真有田鼠,它為何不大膽地去品嘗那滿田的即將成熟的試驗稻子?那可是尚在枝頭的、新鮮的食物?。‰y道那些仍在努力灌漿的稻子不對它們的胃口?我這并不豐盛的熬粥的食材,究竟為何會讓它們冒著生命危險、帶著恐懼前來呢?
作為被闖入的臥室的主人,我必須認真對待闖入者留下的這些痕跡與罪證。從這樣的蛛絲馬跡中,我將要決定我接下來該注意些什么,該做些什么。想想,人生也是如此,在這一段奇妙的旅程里,生活總不會一成不變,在我們出生、成長、老去的時光里,或是你被別人闖入,或者你闖入別人的生活和世界。在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就是一個闖入和被闖入的關(guān)系。但我們更多的還是被闖入。生活也好,命運也罷,總有種力量如旋渦,如黑洞,有著超強的磁場與引力,在不經(jīng)意間,向你伸出一只無形的手來,將你帶到一個未知的世界。
人的一生中,我們就在闖入與被闖入中度過。當(dāng)然,有些人在其一生之中,闖入會多一些,被闖入會少一些,他們或是掌握了命運的鑰匙,或是擁有了掌握闖入別人世界的權(quán)利與地位;而更多的人,要去學(xué)會適應(yīng),學(xué)會接受被闖入的遭遇和命運。但也總有不甘心作同謀,不愿丟失自己語言和思想的人,他們或者痛哭,或者疾呼,或者奔走,他們在許多被闖入者的眼中像是神經(jīng)質(zhì),是異類;而在闖入者眼中則是眼中釘,肉中刺。這樣的人,盡管越來越少,盡管他們活得不盡如人意,甚至大多比較慘烈,但他們總能讓我仰望,讓我肅然起敬。
或許,這一兩只蝙蝠,這一兩只老鼠,在不經(jīng)意間,構(gòu)成了你某一段時間里生活的某一部分。這一個個部分,連起來,便是我們生活的全部,便是我們命運的全部。在這一生中,或許很多事情不會讓你銘心刻骨,或許很多人只是擦肩而過。他們或它們,也許并不值得你去記錄、揣摩、提及或回憶,但他們或它們,的的確確和實實在在曾經(jīng)來過,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便是我們的煙火生活。
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將袋子里黑色的“物質(zhì)”清理了出來。此時,我已經(jīng)不愿意用“屎”這個字眼了。我按照一貫的配比,將這些食材分別抓了一些,放進電飯鍋里。我數(shù)了數(shù),有大米、小米、黑米、糯米、紅豆、薏仁、花生米,加上水,那也剛好八種了。我認真地淘洗了兩次—這是我明天的早餐,也可能是中餐或者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