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群
浙東運河的足跡從春秋時期的山陰故水道悠悠走來,一艘艘滿載的商船從這里出發(fā),既可銜接京杭運河貫穿南北,也可抵達東海之濱,連通那條海上絲路。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喜歡上這片秦始皇南巡越地時駐蹕飲馬于潭的土地,還有,與京杭大運河同樣悠遠的浙東運河。
鎮(zhèn)上的老街仍舊飄散著一種屬于老底子的味道。街面石板鋪地,店鋪沿河而建,一家緊挨一家。店屋臨河的一面皆杉木板壁,不上任何飾料或油漆,裸露著木材的原色,即使已被歲月染黑,木紋路也隱約可辨。窗是木的窗,門也是木板拼的,一切那么原始樸拙。
洞橋橋堍一爿古色古香的老茶館,門口七星灶上坐了好幾把茶壺,店主提壺續(xù)水進進出出忙碌。老茶館像一個頓號,停頓在老街上。鎮(zhèn)上的人,有事無事愿意去茶館閑坐。一壺陳茶,二三舊友,也可泡個半日。日子如茶,苦澀過后終有回甘,浮浮沉沉皆是生活的滋味。
木橋弄旁的印糕店,味道最正宗。雪白米粉做的糕,豆沙、白糖芝麻的餡,糯柔甜香,印著“吉祥如意、福祿壽喜”等紅字,不吃看著也舒服。
街河轉(zhuǎn)彎處有家老式的早餐店,店里的生煎包實在好吃,外焦里嫩,皮香餡鮮,常常需排隊等很久。有時我坐在店堂吃生煎,望見外面,大人手牽著背書包的孩子焦急地等在鍋邊,幾雙眼睛盯牢店主的每個動作,一直到絲絲縷縷的香味從木蓋縫隙飄出來。隨后,他們提著還燙手的生煎包,興高采烈地離去。
“服裝加工”幾個字用毛筆寫在一塊舊紙板上,店門口擺著的那臺老式縫紉機,一看便知是家裁縫店。阿娟的這個裁縫店,已經(jīng)開了30 多年,從她一頭秀發(fā)到如今的花白頭發(fā)。以前小鎮(zhèn)人做新衣裳都去她的鋪子里,老老少少都喊她一聲“阿娟姐”,一叫叫了這么多年。那時還沒有縫紉機,做衣服全靠一針一線手工縫制出來。
立于村中老橋之上,滿目的山水風光,那么生動、自然。眼前的這條河,一出鎮(zhèn)便與姚西平原上的湖泊相交匯,水域變得寬闊大氣,豁然開朗。沒船也沒有風的時候,清澈的河水如一面明鏡,倒映著農(nóng)舍、古樹、炊煙、晚霞。有歸鳥掠過天空,也有漁舟從夕陽的那頭劃來,意境深遠。
幾個老人坐在石欄上看漁家撒網(wǎng),黝黑的臉上刻著飽經(jīng)風霜的皺紋,眼神如面前的河水一樣波瀾不驚。橋下一群孩子正在水中追逐嬉戲。
廢棄的船埠常有垂釣者,我總喜歡在一旁靜靜地觀看。時間久了,自然便相熟了。一位叫老竺的釣友,天天出門,陰晴雨雪,從不間斷。
即使釣了許久,也不見浮漂有半點動靜,他照樣不急不躁地盯著水面,有時一天下來,沒有一尾魚兒釣起,他也仍舊樂呵呵的,完全那種任來者來,隨去者去的淡然。
聽人家背后議論,他曾是省城一中學的美術(shù)教師,被錯劃“右派”,在監(jiān)獄里度過了青春歲月。平反后分配到國營漁場,之后,娶妻生子,在小鎮(zhèn)安家落戶。
有一天,老竺突然告訴我說,不知為什么,當年整治他的那些人,早已像塵埃一樣歸于黃土了,唯有自己卻健健康康地活著。所以他覺得,現(xiàn)在生活給予他什么,他都會淡然去接受。我知道,淡然并非天生的,那是經(jīng)歷跌宕起伏之后的感悟和超脫,或許只有歷經(jīng)了風雨的心,才能夠領(lǐng)會和懂得淡泊的樂趣。
小鎮(zhèn)至今還保留著老戲臺,魯迅先生筆下的那種,戲臺半個搭岸上,半個在河里。
在新城區(qū),前年建成了大劇院,請明星大腕兒來演出,票價上百元,還一票難求。有朋友請我看過一回,座椅很軟、很舒適,但空間局促,腿腳難以伸展。我忍了,但忍不住場內(nèi)令人窒息的空氣。
在小鎮(zhèn)的老戲臺看戲,多在星空璀璨或月色朦朧之夜。微風吹來,帶著一絲涼爽和河底水草淡淡的清香?!扮I鏘鏘”的開場鑼鼓一敲,戲文便開演了。
看戲最較真的要數(shù)老人及婦女們。其實這些戲文他們看過好多遍了,情節(jié)唱詞莫不爛熟于胸,但唯有如此,才甘于接受,更樂意欣賞。演到哀婉凄絕時,看戲的禁不住傷心落淚;唱到精彩動情處,臺下的也忍不住跟著哼起來,一時臺上臺下響成一片,熱鬧極了。
時光就這么不經(jīng)意地從小鎮(zhèn)最平凡的日常中溜走?,F(xiàn)代都市的擁堵嘈雜,傳統(tǒng)山村的偏僻閉塞,而介于兩者之間的小鎮(zhèn),恰到好處地把日子過得平靜、真實,又充滿暖意。這樣的日子,令城市人向往,無疑也是我最鐘情的生活方式。
盡管不愿意,我還是從街弄間斑駁的古舊建筑中,一眼認出它掩不住的滄桑與搖搖欲墜。那些蘊含著人文歷史與風土民俗的靈魂已被光陰,或者某些比光陰還要殘酷的東西所侵蝕。我開始有些擔心,與小鎮(zhèn)相安無事的清潤日子還能過多久?
幸好我已聽說,關(guān)于小鎮(zhèn)修復改造的一個遠景規(guī)劃正在有序地推進。但另一種憂慮又隱隱地產(chǎn)生了,不久的某一天,曾經(jīng)安逸風雅的小鎮(zhèn),會不會改建成一座仿古建筑的小鎮(zhèn),儼然商業(yè)旅游小城呢?
也許,是我想多了,但我依然想做點什么。我發(fā)了幾張小鎮(zhèn)的舊照片到網(wǎng)上,不承想,居然得了好多贊。也有人一個勁問我在哪?我故意不告訴,讓她自己去猜。
面前的這條河緩緩流來,又款款逝去,從不問身邊的悲喜,始終做著它自己的一個沉睡了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