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醬

1

雪后初晴，我驅(qū)車行駛在環(huán)山公路上，窗外一側是被雪染白的層層疊疊的群山，另一側是只有星星點點雪跡的大片農(nóng)田綿延向遠方。我內(nèi)心萬般歡喜，車里歡快的音樂便是最好的呼應。

我是一個自由畫者，創(chuàng)作的都是一些暖心的生活故事或者兒童故事，每隔一陣子，我都需要遠離城市來山腳走一走，我管這叫放松，當然更多的是來采風找尋靈感。帶著滿滿的收獲，我決定掉頭回家。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從樹叢中沖出，我嚇得一個緊急剎車。等我回過神來，一只熊呆呆地站立在車前，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我戰(zhàn)栗地拿起電話，卻因為緊張而遲遲無法解鎖。

遇到一只熊該怎樣應對？我在大腦里翻江倒海地檢索之前看到過的一些遭遇野生動物時的防衛(wèi)知識。

“請不要報警，我不是壞熊?！毙芮弥{駛座的車窗，誠懇地說。

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魔，我居然就那樣搖下了車窗，跟熊目光對視的那一刻，我的所有戒備似乎都銷聲匿跡了。

“你好?！钡谝淮我姷叫?，我不確定怎樣打招呼才好，只能如此簡潔試探。

“你好，我很累，你能收留我?guī)滋靻?？”熊這么說時，我才注意到他的確滿臉倦色。

“請上車。”我大方地發(fā)出邀請。

熊撅著屁股坐上了后排座位，并且一本正經(jīng)地系上了安全帶，這很讓我意外。

回家的路上，熊大概覺得必須跟我說清楚一些事情，才能真正地讓我接納他。事實證明，熊的話匣子一旦打開，是不會輕易合上的。在熊忽高忽低的談話聲中，我也聽懂了一些緣由。原來，這是一只當過父親的公熊，這場大雪讓他更加想念分離已久的兒子，他便頂著風雪去看兒子，兒子生活的地方距離他隔著九座山，他走了三天三夜后，便迷失在這一帶，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了。

2

家里一室溫暖，熊四下打量了一番。

“你一個人生活嗎？會不會很孤獨？”熊小聲問。

“不會呀，一個人多好，自由自在?！蔽胰魺o其事答道。熊的問話有種熟悉的味道，幾年前爸爸來看我時好像也是這么說的。

“我的兒子是不是也這么覺得，所以他根本不想家?！毙苷f這話的時候，腦袋低垂著。

“他長大了嘛，給他空間讓他獨立生活沒什么不好的。”我覺察到熊的失落，忙安撫他道。

我從儲物柜翻出一張舊折疊床，遞給熊：“家里地方不大，晚上只能難為你用這個湊合睡覺了?！?/p>

我又匆忙從冰箱取出速凍餐食，幾分鐘過后，熱騰騰的晚飯上桌，我跟熊相對而坐，共進晚餐。

“味道還湊合吧？”我拿不準熊的喜好，只覺得自己不算個稱職的主人。

“還不錯?！毙軐⒁淮笊撞税杳罪埲M嘴里，嚼了一會兒又嘆氣說：“我的兒子離開時，也不會自己做飯，不知道他現(xiàn)在學會了沒?！?/p>

我尷尬地笑了笑，解釋道：“我可是會做飯的，只不過技藝有限，動作慢吞吞，今天這不是著急請你吃飯嘛，才只能用速凍食品湊合湊合?！?/p>

“沒關系，這個挺好吃的?！毙苡X察到了我的尷尬，忙捧場吞下一大口飯菜。

晚餐還沒吃完，催稿的電話就打來了。糟糕，我今天光顧著去看雪景，完全忘記明天必須交一份畫稿。

我飛一般沖向書桌打開電腦，瞬間讓自己回到了創(chuàng)作的世界。靈感像泉水涌動一樣，嘩啦啦奔騰而來。我手中的畫筆一刻不停歇地在畫板上揮舞，一頁，兩頁，三頁……等畫完最后一頁圖時，我緊繃的神經(jīng)這才松弛下來。我認真檢查了文件，確認無誤后發(fā)送了郵件。

此時已是午夜兩點了，熊已經(jīng)躺在折疊床上睡著了。我趕忙去收拾餐桌和廚房，那里干凈整潔一塵不染，剛剛隨手放在櫥柜的速凍包裝袋也被收拾進了垃圾筒。

經(jīng)過熊的時候，我看到折疊床下有張A4紙，撿起來一看，原來是爸爸之前來時寫過的：“速凍食物雖好吃，但還是不要經(jīng)常吃?！毙芎ㄋ眢w蜷縮著，雙手壓在臉頰下，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我突然覺得這個畫面又有些熟悉了。

3

接下來的一連三天，我都是被熊喚醒的。熊打開窗簾，刺眼的陽光像一道閃電一樣讓我立馬捂住了雙眼。

“你應該出去散散步、曬曬太陽，不能光宅在家里過晝夜顛倒的生活?！毙芎蜌獾卣f。

“不吃早飯對胃不好，快點起來吧?！毙荜P心地說。

“吃完飯帶我去逛一逛，我好不容易來了人類生活的地方，總不能整天像你一樣宅在家里吧。”熊懇求道。

真是一只啰里啰唆的熊啊，我的睡意全被他念叨沒了，只能無奈地爬起來。

我該帶一只熊去哪里逛？這是個難題。不過熊可不那么覺得，他讓我隨意安排，說去哪里對他來說都是新奇有趣的。

“那去商場吧，剛好我需要為半個月后的簽售會準備一套衣服?！蔽已氏伦詈笠豢诿姘鼤r，想到了一個并不新奇的去處。

看得出來，熊特別興奮，一路上左顧右盼，但奇怪的是，路上的行人看到我跟一只熊并排行走，并沒有感到驚訝，好像這是最最尋常的事一樣。

走進一家商場時，保安微笑著向我們點頭打招呼，熊也熱情地回應著。

“城市確實還不錯?！毙苷f。

“那當然，不然我也不會選擇留在這里生活。”我說。

在一家店里，我說明了自己的需求，導購小姐便開始為我推薦款式新穎的衣服，但連著試了兩套，我都不是很滿意。

“試試這件吧。”當我再次搖搖頭走出試衣間時，熊遞過來一套淡紫色的衣服。

我猶疑了片刻，最終將它穿在了身上。果然適合我，恬靜淡然，相當符合我的氣質(zhì)。

“這位先生要不要也選一套試試？”導購小姐見縫插針地吆喝。

我納悶她為什么要為一只熊做推薦，但想想反正只要賣掉衣服就能得到提成，她才不管對象是誰呢。

“試試這件?！蔽疫x了一件黑棕色夾克皮襖。熊興奮地套在身上，對著鏡子360度欣賞。

“這是冬季新款，今天的折扣價是1299元?！睂з徯〗憬榻B道。

“這么貴，算了，不買了。”熊緊張地推辭。

“你穿上的確很精神呢。”說完，我便徑直走向付款臺。

當熊拎著裝皮襖的袋子走出店時，嘴里依舊念叨著：“城里好是好，就是東西太貴了?！?/p>

“掙錢不就是為了花的嘛。”我笑著說，想讓他不要那么糾結。

“可你掙錢也很辛苦的呀，能多給自己攢一些是一些，以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毙芾^續(xù)說。

我詫異地轉頭看熊，他此時的口氣多么像我那個固執(zhí)的爸爸呀。

4

熊在我家生活的日子其實是索然無味的，除了我偶爾會帶他出去逛公園外，大部分時候，他只能窩在沙發(fā)看電視，聲音也不能放很大，因為我不是在畫畫，就是在睡覺。熊很懂事，他絕不愿意影響到我。

“你知道嗎？看到你我就像已經(jīng)見到了我的兒子一樣?！毙茉僖淮未蜷_了話匣子。

這次的故事比上次在車里講的更豐富一些。原來，熊跟兒子在很久之前產(chǎn)生了一些誤解，兒子不愿意再聽他的嘮叨管束，便以長大為由搬到了距離他九座山的地方。熊聽說，兒子在那里開了一家雜貨鋪，生意還不錯。熊曾經(jīng)悄悄去過一次，隔著一條小小的河，他看到兒子忙著將店里的東西搬進搬出，忙著招呼客人，到了飯點甚至顧不上好好吃飯。熊有點心疼兒子，但他知道兒子就是聽夠了嘮叨才遠離他的，所以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禱，希望兒子健康順遂。

“你一定很想跟他生活在一起吧？”我問熊。幾年前，我也問過爸爸類似的問題：“你想跟我生活在一起嗎？”

“怎么說呢？”熊撓撓頭，深吸一口氣，“想念是想念，但我始終明白一個道理，兒子大了是得有自己的空間，我不能去打擾他。”

我鼻子有點酸，因為我想到了爸爸當時的回答：“小米啊，爸爸這些年來對你的照顧不夠多，不能到年紀大了退休了，跑來打擾你啊，你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再說了，我現(xiàn)在回到老家待著也挺好的，熟悉的鄉(xiāng)音、熟悉的環(huán)境，最適合養(yǎng)老了?！?/p>

當爸爸這么說的時候，我的眼眶是紅的。我跟爸爸有多久沒有這樣交流過呢？也許從青春期，媽媽離開我們?nèi)饩烷_始了吧。那會兒我曾有一段時間怨恨爸爸沒有盡力挽留媽媽，我選擇了住校，一直到后來上大學，再到工作，我們之間都沒有很多相處的時間空間。其實當我半年后收到媽媽寄來的信，告訴我不要怪爸爸，一切都是她的選擇，我就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但是被我挖開的鴻溝卻總是很難被填平。時間久了，我們之間的話便越來越少。爸爸這些年總是小心翼翼地默默關注著我，看著我在學習上慢慢進步，考上了喜歡的大學，最終做上了喜歡的工作，他也曾像熊那樣嘮叨過：

“你一個人生活爸爸總是有點擔心，你那么忙，總會忽略照顧自己?！?/p>

“如果遇到喜歡的人，就交往看看?！?/p>

“你放心，爸爸身體好著呢，你好好做你的事。”

……

“我有點想爸爸了?！蔽疫煅手f。

朦朧的視線中，我看到熊笑了，我看到他向我道別，感謝我這幾天的招待，等我反應過來時，屋子里就只剩我獨自一人了。

“你的爸爸也很想念你?！毙軟]有帶走那件皮襖，還在上面留了這樣的字條。

5

“爸爸，我回來了?！蔽彝崎_老家的大門，院子里空蕩蕩的。我來不及放好行李，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沒看到爸爸的影子。

電話打了一個又一個，無人接聽，爸爸去哪兒呢？我心里不免有些擔心。

就在我繼續(xù)撥打電話時，熟悉的身影從那道門緩步進來。

“小米，你怎么回來也不提前說一下，我都沒準備啥。”爸爸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我就是想回來看看你?！蔽易呱锨?，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那一刻，我感到爸爸的身體在顫抖。

“是工作上遇到不順心的事了嗎？”爸爸焦急地問。

“沒有，一切都很好?！蔽倚χf。

遠遠地，我似乎看到了熊在遠處朝我揮手，在他身旁，是另一只熊的影子。

“爸爸，你最近見過一只熊嗎？”吃飯時，我問爸爸。

爸爸搖搖頭，完全不明白我為什么會這樣問。

“謝謝你，熊?！蔽夷谛睦镎f。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