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
世方喋血以事干戈,我且閉關而修蠶織。
——(五代)錢镠
錢山漾:絲綢之源和石頭博士
一株孤零零的高桿桑站在錢山漾,站在世界絲綢之源。
眾多郁郁紛紛的矮桿桑站在浙北平原,站在“絲綢之府、魚米之鄉(xiāng)”的湖州。
每一種植物都有它的前世今生。如果說高桿桑是矮桿桑的前世,那么,矮桿桑就是高桿桑的今生了。
江南所剩無幾的高桿桑是宋代以前的桑種,它的身世可以追溯到六七千年前,那時中國人已開始種桑養(yǎng)蠶。唐代,吳綾(湖絲)與蜀錦齊名,都是上貢貢品。宋室南渡后,湖州成為京城臨安(杭州)的輔京,“耕桑之富甲于浙右”,到明清,“輯里湖絲”蜚聲海內外,湖州“無不桑之家,無不蠶之家”,因蠶桑而富足,成為江浙兩省最發(fā)達地區(qū)。在明代,湖州蠶農將高桿桑進行馴化、矮化,采用“嫁接”“矮桿”“養(yǎng)拳”三法,培育出全國最優(yōu)良桑樹——湖州矮桿桑,俗稱“三腰六拳”。
絲綢也有它的前世。它的前世藏在錢山漾的地下幽冥世界。
漾為小湖,大小介乎湖泊與池塘之間。錢山漾遺址位于湖州市東南郊外八里店鎮(zhèn)潞村,東苕溪支流黃泥港從西側流過,遺址紅線內有大片的水田和縱橫交錯的河道,間雜桑園和荒地,兩排高大的水杉樹、三株古香樟和一株孤零零的高桿桑,成為地望標志。1956年和1958年,文物部門對錢山漾遺址進行了兩次考古發(fā)掘,出土新石器時期石、陶器數(shù)百件,其中陶制紡輪就有50多件。更重大的發(fā)現(xiàn),是出土了那個時期的絹片、絲帶和絲線,經(jīng)鑒定,距今約4200年,是地球上發(fā)現(xiàn)的最古老的絲綢文物。
2005年,錢山漾又出土大量陶、石、玉、骨和木質器物。這處遺址表明,當時的南方土著文化,時間上相當于北方中原的“龍山文化”,但“比龍山文化進步”,它填補了“良渚文化”和“馬橋文化”之間的“斷檔”,是一種全新的文化類型。
2015年6月,國家有關部門組織專家評審,授予錢山漾“世界絲綢之源”稱號。
錢山漾的發(fā)現(xiàn)者是潞村人、“石頭博士”慎微之。有人說,是慎微之摸螺獅河蚌摸出了一個錢山漾!此話不假。
慎微之父親早逝,家境貧寒,但聰慧懂事,小時候常去漾里抓小魚蝦、摸螺螄河蚌,以改善家里的生活。14歲考入杭州蕙蘭中學(現(xiàn)杭州第二中學),后就讀于上海滬江大學(現(xiàn)上海理工大學)。當時,西方新式教育已傳入國內,蕙蘭中學和滬江大學深受熏染,慎微之對地理、歷史、人類學、社會學等新學科產生了濃厚興趣。他想起小時候捕魚捉蝦時發(fā)現(xiàn)過有人工痕跡的石頭,村民們種田時也有石器和陶器發(fā)現(xiàn),感到漾里藏著玄機和秘密。于是,每年寒暑假回到村里,他就去漾邊淺灘里尋找各種古怪的石頭,并樂此不疲。1934年,湖州大旱,錢山漾露出湖底三分之二面積,慎微之采集到大量簇、鐮、刀、斧、錛、犁等石器,由此揭開了這座新石器時代遺址的神秘面紗。
兩年后,慎微之發(fā)表重要論文《湖州錢山漾石器之發(fā)現(xiàn)與中國文化之起源》,其中的觀點與衛(wèi)聚賢、何天行、施昕更等學者發(fā)起的“吳越史地大討論”不謀而合,形成呼應。這次大討論,糾正和改寫了一直以來“黃河流域是中華文明唯一發(fā)源地”的觀點,強調以“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錢山漾文化”等為代表的長江中下游古吳越文化,其發(fā)展歷程“幾與中原并駕齊驅”。在當時,這一觀點可謂石破天驚,引起學界廣泛關注和共鳴。2019年,良渚申遺成功,不應忘記1930年代這些學者的先見和功績。
湮沒的歷史需要再審視、再發(fā)現(xiàn)。我們今天所講的歷史,大多是成功者的歷史,帝王將相、大事件和英雄們的歷史,鮮有失敗者和黎民百姓的歷史。北方的黃帝打敗了南方的炎帝、蚩尤,歷史就從黃帝一脈沿襲下來了,造成的誤會是:北方文明早于南方文明,黃河文化早于長江文化。連養(yǎng)蠶的始祖也歸于黃帝元妃嫘祖的名下。有觀點認為,中國蠶桑起源于黃河流域,中唐之后,中心才轉移到長江中下游的江南地區(qū)。殊不知,考古已證實,南方蠶桑與北方蠶桑是同步發(fā)展的,只是唐代之后,中原黃河流域的蠶桑絲綢業(yè)明顯衰落了。
湯斌昌是潞村鄉(xiāng)賢、吳興農民協(xié)會紀念館館長,他為我找到了江蘇研究社1937年版《吳越文化論叢》的影印本,刊有慎微之《湖州錢山漾石器之發(fā)現(xiàn)與中國文化之起源》一文。這篇文章,今天讀來仍是充滿洞見、十分超前的,而且經(jīng)過了作者的辨析與實證。慎微之說:“黃帝與蚩尤大戰(zhàn)于涿鹿之野。當時蚩尤在南方,已能鑄銅為兵器,作刀戟大弩,為炎屬之后,愛好和平;黃帝居北方,好戰(zhàn)伐,以弦木為弧剡木為矢,而霸中國。故當時北方之文化尚不及南方,自黃帝戰(zhàn)敗蚩尤后,遂盡力吸收南方文化之精華,發(fā)揚而光大之。但終究不能因此而謂南方之后于北方也?!彼J為,錢山漾大部分為古城市之舊址,“古時之錢山漾,曾一度人煙稠密,嗣因洪水泛濫,古陸沉,始成今日之一片汪洋”。這位業(yè)余考古學家進而得出結論:“中國之文化,起于東南之說,則因錢山漾石器之發(fā)現(xiàn),成為確定之事實矣。”“中國文化起于東南”之說或許有失偏頗,但南方古吳越文化與北方中原文化同步之發(fā)展,當是無可置疑的。
據(jù)湯斌昌介紹,近年來還在錢山漾發(fā)現(xiàn)了高桿桑木樁和金絲楠木。生活在水鄉(xiāng)澤國,錢山漾先人采用的是干欄式建筑(干欄巢居)。這一建筑樣式最早出現(xiàn)在河姆渡,是南方百越部落常見的建筑風格,類似于現(xiàn)在江南古鎮(zhèn)的水閣和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吊腳樓。高桿桑作為建筑基礎的干欄木樁可以理解,而金絲楠木作何用場、來自哪里?是一個謎。
1940年,慎微之赴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人類學博士,學成回國后,先后出任滬江大學商學院教務長、之江大學教育系主任等職。他魂牽夢繞的仍是錢山漾,教學之余,頻返故鄉(xiāng),像從前那樣,赤著雙腳,提一個籃子,繼續(xù)在漾邊尋找石器、陶器。村民們稱他是“石頭博士”。他寫下的14個考古筆記本,現(xiàn)保留在湖州市博物館,尚未整理出版。
先生晚景凄涼,因基督教信仰和留美經(jīng)歷,“文革”時成為改造對象,當過中學教員,晚年生活在浙皖交界處的長興煤礦。膝下無子,孤身一人,長期受神經(jīng)衰弱和嚴重失眠折磨,1976年郁郁而終。湯斌昌一直在收集、整理有關慎微之的歷史資料,希望將他的墓從長興遷回潞村,建立先生的故居或紀念館,多年來一直為此四處奔走呼吁。
“石頭博士”慎微之是錢山漾的發(fā)現(xiàn)者,也是預言家。長安是絲綢之路的起點,這是確鑿無疑的,而“世界絲綢之源”的命名,將絲路的起源地定位在了江南和湖州。湖州城內霅溪上的駱駝橋和向西通往城外的黃沙路,也給了人們關于絲路的無限遐想,它們與錢山漾遺址一起互為印證、交相輝映。
飛機上的蠶寶寶
李白、李賀均有“吳地桑葉綠”的詩句。元代大畫家趙孟頫稱湖州為“水晶宮”“青玻璃”,“我居溪上塵不到,只疑家在青玻璃”,其著名的《吳興賦》說湖州東部平原“桑麻如云,郁郁紛紛”。趙孟頫的好友、奉化人戴表元對湖州更是贊賞有加:“行遍江南清麗地,人生只合住湖州?!保ā逗荨罚┻@里水網(wǎng)密布,桑林遍野。家家栽桑,戶戶養(yǎng)蠶。面積不到6000平方公里,每年的蠶繭產量卻占全國的十分之一以上。
我出生的莊家村在太湖和大運河之間。從我小時候起,母親都是村里的養(yǎng)蠶高手,一年要養(yǎng)四五次蠶,非常辛苦。種田主要交公糧了,養(yǎng)蠶是家里最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村里有許多蠶事活動,如祭蠶神、請蠶花、踏白船、做繭園子、吃“蠶花彎轉”(一種小蝦米)等。在蠶月里,要用桃枝、艾草、大蒜和雄黃酒來驅魔避邪,保護蠶寶寶。清明時吃螺螄,將螺螄殼扔到房頂上,據(jù)說可以祛除蠶病的精怪“青娘”。養(yǎng)蠶時節(jié),小孩子是不能大聲說話和吵鬧的,否則會使蠶寶寶受驚,影響它們的成長。蠶月里全家人噤若寒蟬,給人鄭重其事的神秘感。
母親和奶奶總在桑園和蠶房間忙碌,從春到秋,閑不下來。我從小是太奶奶帶大的。她會講幾個與蠶有關的故事,印象較深的是 “蠶變佛”,說湖州有一戶人家,篤信佛法,他們家養(yǎng)的一個蠶,三眠后突然變異,體如人,面如佛,眉目皆具,通體金光閃閃。這家人將它奉供在香火堂,日日敬拜。村民們見了也十分驚訝,紛紛敬拜。幾天后“蠶佛”化身為蛾,飛向西方不見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源自南宋文人洪邁的《夷堅志》。
蠶,有“天蟲”“憂蟲”“馬頭娘”“蠶花娘娘”“蠶寶寶”等別稱。它既是高貴的“天蟲”,又是嬌弱的“寶寶”。“天蟲”與東方神木“扶?!逼ヅ?,而“寶寶”呢,則對應了江南人的柔軟、憐愛、呵護之心。
與此同時,桑園是我們的兒童樂園,我和村里的孩子們在那里玩耍,捉迷藏,摘桑葚,采桑木耳。
掙扎的人,生出掙扎的孩子
臉上有污泥,污泥里養(yǎng)雞鴨
河里撲騰,捉蝌蚪、螃蟹、小蝦
遇大雨,跳進水塘,露出鼻孔
老人說,這樣不會得病
病了,穿一件姜汁內衣
病重,喝臭鹵,吃一只蛤蟆
掙扎的人,生出掙扎的孩子
所以走路很晚,似如拼命
他搖搖擺擺,從桑園摘回木耳
木耳是帶露的
污泥的臉上是有光的
——《村里的孩子》(2020年)
有一年春天回老家,重返西域時,母親給了我15個蠶,說是給新疆的孫女玩的。它們已是五齡蠶了,再過兩三天就要結繭子了。我將它們裝在一個小盒子里,又洗了一些桑葉帶在身邊。
在從杭州到烏魯木齊的飛機上,我的蠶引起了空姐們的注意,她們驚訝而興奮地圍著我,希望一路上能代我養(yǎng)蠶。我滿足了她們的愿望,將蠶和桑葉交給了她們??战銈內绔@至寶。由美麗的空姐來做蠶寶寶的保姆,我想頗為合適。
5個多小時的飛行,15個蠶寶寶走通了中國境內的絲綢之路。它們是令人刮目相看的蠶寶寶了。一個蠶能吐1200米的絲,那么我想,無數(shù)的蠶吐出的無數(shù)的絲,就構成了絲綢之路。
蠶到了新疆,第二天晚上就開始“上山”做繭子了。我用碎紙和筷子給它們搭建了結繭用的“龍”(架子)。3天后,潔白橢圓的繭子做成了,數(shù)一下,剛好15個,一個也不少。我將繭子分送給首府的文朋詩友和女兒的小學同學。
十幾天后我在喀什,幾乎在同一時間接到了幾條相似的短信:蛾子咬破繭殼爬出來了,怎么辦呢?我回復:蛾子爬出來是為了交配、產卵,然后死亡。我建議朋友們將蛾子放生了,因為它們都是孤獨的蛾子,找不到交配的對象。
蠶是“變態(tài)昆蟲”,它的一生是一個偉大的輪回:卵—幼蟲—蛹—成蟲(蛾子)—卵。其中幼蟲期,即我們稱之為“蠶”的時期,為28天左右。幼蟲一生共蛻皮4次,蛻皮前為“眠”,每兩次蛻皮之間的生長期叫“齡”,故有“四眠五齡”之說。蠶的輪回是完美的、圓滿的,它脫離了死亡,達到了生命的接力和永續(xù)。
我出生在“絲綢之府”的湖州,大學畢業(yè)后又來到絲綢之路核心區(qū)的新疆,一待就是30年。從水鄉(xiāng)到沙鄉(xiāng),這里面大概有某種神秘的姻緣和宿命。以前我稱江南和西域是“兩個故鄉(xiāng)”,現(xiàn)在卻覺得它們是同一個地方,或者是同一個地方的兩個側面。因為有一根看不見的“絲”將它們連接在一起了。
絲的一端是絲綢之源的煙雨江南,另一頭則是廣袤無邊的大美西域。
桑的塑像
中國是世界上種桑養(yǎng)蠶最早的國家,已有7000多年歷史。中國的桑樹品種也是全球最多的,有15個桑種和3個變種。商代甲骨文上已出現(xiàn)桑、蠶、絲、帛等字形。到周代,采桑養(yǎng)蠶是常見農活。春秋戰(zhàn)國時期,從長江流域到黃河流域,桑樹已成片栽種。
桑樹的故鄉(xiāng)在青藏高原的雅魯藏布江流域。正如大洪水后,人類從高山走向低地,桑樹的遷徙也有一個從高海拔到低海拔的過程,它們是背井離鄉(xiāng)的“植物移民”。在西藏林芝地區(qū),南迦巴瓦山下的雅魯藏布江峽谷里,有一株1600多歲的桑樹,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桑樹,是“桑樹王”。相傳由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所植。它高7米多,徑圍13米,枝繁葉茂,盤根錯節(jié),年年開花,但不結果。藏民們視它為神樹,與神山圣水擁有同等的顯赫地位。
無獨有偶,在東部沿海的泉州,也有一株“桑樹王”,已有1300多歲。它在名剎開元寺內。據(jù)方志記載,這里原是福建黃氏先人黃守恭的桑園,唐垂拱二年(公元686年),園中有一株桑樹忽然開出白色蓮花,地方政府視為祥瑞,上報朝廷。黃守恭深感桑樹靈異,騰出桑園,建起佛寺,初名“蓮花應瑞道場”,后改名為開元寺。這株古桑歷經(jīng)了600多次臺風、雷電等災害,雷電曾將其主干一劈為三,但劫后余生的古桑依然頑強地活著。
一東一西,一高一低,兩株相距數(shù)千里的“桑樹王”,仿佛海上絲路與陸上絲路的遙相呼應,仿佛云時代的“量子糾纏”……
《莊子·養(yǎng)生主》說“庖丁為文惠君解?!嫌凇渡A帧分琛?,《桑林》是商湯時期的樂名,《莊子》也大概是中國古籍中最早寫到桑的。而《山海經(jīng)》明顯將桑樹神化了:“三桑無枝,在歐絲東,其木長百仞,無枝?!保ā侗贝味?jīng)》)
把桑樹神化為“東方自然神木”——扶桑,符合人類原始信仰中“世界中心樹”的理念。中國神話中,扶桑由兩株巨桑相互纏繞而生,扶搖直上,是太陽女神羲和兒子金烏的棲息地,夸父逐日、后羿射日均與扶桑樹的“太陽”有關。李時珍《本草綱目》云:“東海日出處有扶桑樹,此花光艷照日,其葉似桑?!痹谥袊Z境中,扶桑開始指代東瀛日本,還用來遙指南美洲和傳說中已沉入大西洋海底的亞特蘭蒂斯大陸。而在今天的植物類型中,扶桑就是朱槿,俗稱大紅花,在嶺南地區(qū)十分常見。
桑為漢語注入了新的語義和活力。孟浩然“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中的“桑麻”,已泛指作物和農事。而“桑梓”,則指代故土、家鄉(xiāng)。
一部中國古典詩歌史,也是一部灼灼其華的植物志,“蠶賦桑歌”一路貫穿下來,回響其中?!对娊?jīng)》305首,與蠶桑有關的27首?!度圃姟分?,關于蠶桑的有490多首?!对娊?jīng)》中的《豳風·七月》,漢樂府《陌上桑》,南北朝民歌《采桑度》,白居易的《紅線毯》《繚綾》,李商隱的《無題》……都是與蠶桑有關的名篇佳制。
《豳風·七月》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模?/p>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
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
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
蠶月條桑,取彼斧斨,
以伐遠揚,猗彼女桑。
七月鳴鵙,八月載績。
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崩钌屉[的《無題》膾炙人口,已成千古絕唱。我讀到南朝鮑令輝的《作蠶絲》,感到與《無題》有共情與交感,好像《作蠶絲》是前世,《無題》則是今生?;蛟S,李商隱是從鮑令輝那里受到啟發(fā)的:
柔柔感陽風,阿娜嬰蘭婦。
垂條付綠葉,委體看女手。
春蠶不應老,晝夜常懷絲。
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
……
贊美桑樹,把桑樹神化為扶桑神木,歌頌“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深情,同時描寫絲綢的絢麗、輕柔和飄逸,是古詩詞中常見的主題。但是,很少有作品寫到養(yǎng)蠶之苦(作為寡食性物種,除了眠關,蠶的一生沙沙沙吃個不停,寡食性的熊貓也如此),寫到養(yǎng)蠶女的辛勞、憂心乃至愿意自己變成桑葉去喂飽蠶寶寶的決絕。這方面,清乾隆年間嘉興詩人吳文溥的《吳興養(yǎng)蠶曲》堪稱另類之作,同為浙北吳地,吳文溥是感同身受的:
吳興養(yǎng)蠶三月杪,桑間女兒何窈窕。
黃昏飼蠶至清曉,露葉懸風門巷小。
一眠再眠蠶愈多,十株五株葉漸少。
安得妾身代蠶饑,妾身化葉與蠶飽。
一株桑樹站在絲綢之源,站在絲綢之路上。
有一株桑樹站在那里,就有十株、一百株、一千株桑樹站在那里。它們相扶而生,像親人一樣形影不離。
沒有桑樹就沒有中國的蠶桑業(yè),就沒有絲綢,也就沒有絲綢之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絲綢之路不是別的,正是桑樹的一次植物學延伸。
一株桑樹站在已逝的時光中。每株桑樹都是絲綢之路的一個起點,也是絲綢之路的一位守護者。沒有桑樹的絲綢之路是荒涼的、斷裂的、失落的。
桑,無疑是絲綢之路上最美的植物塑像。
西域絲都
西域蠶桑來自東土?!洞筇莆饔蛴洝酚涊d了一則蠶桑東來的傳說:于闐國本無蠶桑,為取得蠶桑種子,國王想盡了辦法,無奈東國邊防甚嚴,不讓蠶桑種子流入他國。聰明的國王改為向東國求婚,讓迎親的使者告訴公主自帶蠶桑種子,以便日后為她做衣裳。公主聞其言,“密求其種,以桑蟲之子,置帽絮中。既至關防,主者遍索,唯王女帽不敢以驗,遂入瞿薩旦那國(于闐國)?!?/p>
1900年,英國探險家斯坦因在丹丹烏里克遺址發(fā)現(xiàn)的一塊木版畫,據(jù)稱就是這位東國的蠶桑公主的畫像。背光之下的公主雍容端莊,如同一位美菩薩。
玄奘看到的于闐國“桑樹連蔭”,于闐人“好學典藝,博達技能,工紡績絁紬”。唐代之后,西域向中原王朝進貢的“胡錦”“西錦”等絲織品大多產自和田。和田蠶桑聲名遠播,連10世紀的波斯文獻《世界鏡域志》對此也有記載。
考古表明,和田種桑養(yǎng)蠶已有1700多年的歷史。大約情況是:公元3世紀傳入西域,4世紀傳到中亞、西亞(現(xiàn)在烏茲別克斯坦、土庫曼斯坦等國依然種桑養(yǎng)蠶),6世紀后傳到希臘、意大利和地中海地區(qū)。
民豐縣尼雅廢墟中有保存完好的漢末晉初的桑田遺址和枯死的桑樹,并發(fā)現(xiàn)過多枚那個時期的蠶繭。1999年出版的《中日共同尼雅遺跡學術調查報告書》上說:“尼雅的桑樹主要分布在聚落遺址周圍,屬人工栽培?!S多枯死的桑樹各有一定間距,縱橫相間,排列有序。”洛浦縣阿克斯皮爾古城出土的紅陶蠶據(jù)稱是崇拜物,這與史書中記載于闐國為桑蠶專修伽藍、以求神靈保佑是相吻合的。
當然,中國絲綢的西傳比蠶桑落戶西域要早好幾個世紀。
古希臘人稱中國為“seres”(賽里斯),意思是產絲之國。他們把賽里斯人(中國人)描述成“身高標20尺,紅發(fā)碧眼,聲若洪鐘,長壽達200歲”的神人。而產自賽里斯國的絲綢,則是一種長在神樹上的特殊的“羊毛”。
大約從公元前4世紀開始,羅馬與東方有了接觸。中國的絲綢華麗、柔軟而舒適,令羅馬人大為傾倒,慢慢地轉化為一種集體性的狂熱迷戀,一種腐化奢靡的社會風氣。在羅馬市場上,絲綢的價格等同黃金,即一兩黃金只可買一兩重的絲綢。
到了屋大維時期,時髦奢侈的享樂主義風氣日甚,一天洗7次澡的羅馬人打著剛剛享用完肥蝸牛和紅燒雞冠的飽嗝,穿著幾乎透明的絲綢服裝,成天在街頭東游西逛。哲學家塞內加憂心忡忡地寫道:“人們花費巨資,從不知名的國家進口絲綢,而損害了貿易,卻只是為了讓我們的貴婦人在公共場合,能像在她們的房間里一樣,裸體接待情人。”(《善行》)羅馬元老院多次下令,禁止人們穿絲綢服裝,認為它是國家衰敗、社會墮落、人心萎靡的象征。
在很長一段歷史時間里,位于絲綢之路南道上的古于闐國是絲綢產地,也是西域重要的絲綢產品中轉集散地。大批的中國絲綢經(jīng)這里,運往中亞、西亞和地中海沿岸國家。和田綠洲“土宜五谷并桑麻”,在本土蠶桑業(yè)和絲綢業(yè)發(fā)展起來后,于闐當之無愧地成為“西域絲都”。
清代,和田蠶桑業(yè)達到鼎盛時期。清末洛浦縣主簿楊丕灼在一首詩中寫道:“蠶事正忙忙,匝地柔桑,家家供奉馬頭。阡陌紛紛紅日上,士女提筐。零露尚,嫩芽初長。曉風搖,漾晴光,點綴新裝?!?在左宗棠將軍的大力推動下,和田從東南各省運來數(shù)十萬株桑苗,并從浙江湖州招募60名蠶務技工,傳授江南地區(qū)栽桑、養(yǎng)蠶、繅絲、織綢的先進技術。和田蠶絲出口到印度和中亞國家。
民國時期,和田蠶桑業(yè)得到持續(xù)發(fā)展。謝彬在《新疆游記》中說:“自莎車至和田,桑株幾遍原野。機聲時聞比戶,蠶業(yè)發(fā)達,稱極盛焉?!?/p>
“桑大不可砍,砍桑如殺人” ,這是和田流傳甚廣的民諺。今天和田出產的絲綢主要用作艾德萊斯綢的原料,這種“無限圖案”的絢麗絲料是新疆姑娘們的至愛,正如“艾德萊斯”一詞的含義——“布谷鳥翅膀上的花朵”。
和田綠洲,多白楊、果木,一些村莊被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桑樹環(huán)繞著、包圍著,綠蔭叢中的村舍顯得樸素、安謐。炎夏走進村莊,涼風拂面,和田常見的灰蒙蒙的沙塵不見了,空氣也變得清澈、明凈。村莊外、農田邊,成排成行的桑樹構筑起一道道綠色屏障,保護著人們的安居和莊稼的生長。
在和田地區(qū)博物館里,我見到過幾冊寫在桑皮紙上的清代維吾爾文典籍:《諾畢提詩選》《維吾爾醫(yī)藥大全》,還有一部民間長詩的殘卷。
兩千多年前的蔡倫造紙術是什么時候傳入西域的,目前已無跡可查。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桑皮紙是西域最古老的紙張之一。蔡倫曾用樹皮、麻頭、破布、破漁網(wǎng)來造紙,而絲綢之路上的西域民族用桑皮來造紙,可謂就地取材。
中國的造紙術是8世紀沿絲綢之路傳到阿拉伯、印度等地的,14世紀又從意大利傳到歐洲。因此西域造紙大概不會晚于8世紀。幾年前,在哈密白楊河佛教遺址的佛塔殘壁上,我曾發(fā)現(xiàn)過桑皮紙。桑皮紙為什么會被用作佛塔的建筑材料,就不得而知了。白楊河是隋唐時期的佛教遺址,這至少說明,隋唐時西域已出現(xiàn)桑皮紙。
西域歷史上,桑皮紙曾被廣泛用于書信往來、書籍印刷、檔案卷宗、收據(jù)聯(lián)單、司法傳票、會議記錄等。中華書局1936年出版的《我們的中國》一書中說:“和闐桑皮紙,為全省官廳繕寫公文的必需品?!鄙蟼€世紀初,桑皮紙曾被短暫地用于印制南疆的地方流通貨幣。和田的“造假大王”斯拉木阿洪曾用桑皮紙偽造古代文書,蒙騙了斯坦因、斯文·赫定等外國學者、探險家。
我去拜訪墨玉縣的托乎提巴?!ね聽柕乩先?,他是和田會做桑皮紙的極少數(shù)幾個手藝人之一,是國家級非遺傳承人。
他的家在墨玉縣城以南10公里的布扎克鄉(xiāng)普提坎村。老人今年82歲了,個子矮小,但精神很好,動作麻利。他的兩條腿很短,看上去好像有一大截埋在土里行走的樣子。看到來了客人,對他的桑皮紙感興趣,就顯得特別興奮。
老人向我們演示了桑皮紙制作的全過程,村里的孩子也過來看熱鬧。他先剝下枝條上的桑皮,將深色的外皮用刀子削掉,留下白色內層備用。每10公斤桑皮要加5公斤胡楊堿,在大鐵鍋里煮兩個小時。然后將煮軟的桑皮撈出,放石板上用木榔頭反復敲打、搗爛,使之變成桑泥餅。泥餅放在盛水的木桶里攪勻,就成了紙漿。
老人蹲在院子里的一個淺水坑邊,將長方形的紗網(wǎng)模具放在水中,然后舀出幾勺紙漿,放在模具里,用一根底端帶十字的木棍不停地手搓、攪動,使紙漿均勻地覆在紗網(wǎng)上。最后,把模具放到陽光充足的地方曬,幾個小時后,桑皮紙就做成了。
托乎提巴海說,制作桑皮紙這門手藝是從爺爺?shù)臓敔斈抢锢^承下來的,到他這一輩已是第10代了。桑皮紙可以用來做書、學堂課本、家庭記賬簿,抄寫經(jīng)書……用處多得很哪,用桑皮紙貼傷口,也特別管用。
這幾年,經(jīng)媒體宣傳,知道和田桑皮紙的人越來越多,上門求購的人也越來越多了。其中還有美國人、法國人和土耳其人。老人家里沒有田地,每年做一萬張桑皮紙,收入在兩三萬元,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老人去過美國,參加在紐約舉辦的第16屆世界民俗生活藝術節(jié),向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展示了和田桑皮紙的制作工藝。我問他是否見到了自由女神像,還有繁華的曼哈頓街區(qū)。他搖搖頭說“沒看到美國”?!男谐淌且晃蝗A裔女記者安排的,吃、住和演示工藝都在一個大公園里,在公園里待了整整15天,沒去過別的地方。帶去的500冊裝訂好的桑皮紙都賣掉了,不知賣了多少錢,總之大頭落進了女記者的腰包。“真的沒看到美國?!彼f,“我糊里糊涂去了,又糊里糊涂回來了?!?/p>
手藝代表了時間中的耐心。手藝的衰落是一個被忽略的時代特征,也是一種微弱的警示。托乎提巴海,這位村莊里的孤獨的手藝人,仍在堅守一種古老的傳統(tǒng)。他說,農活不干也罷了,但手藝不能丟啊,這是祖先傳下來的?,F(xiàn)在,妻子海熱罕是他的得力助手,一兒一女也學會了做桑皮紙,這是他感到欣慰的。
“我老了,把手藝傳給兒女,子子孫孫傳下去,手藝不能丟啊?!彼f,像在對我傾訴,又像是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