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風(fēng)華
一旦太陽破土而出, 月亮就變得更重要。
——羅伯特·瓦爾澤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迷上了手寫信件。
說起來有些矯情,但我真的挺喜歡咬著筆頭,為了寫滿一張紙而冥思苦想的樣子,那感覺就像回到了酷愛寫作的學(xué)生時代。
我的朋友金杜是第一個被選中的人。我們是中學(xué)時代的好友,還曾經(jīng)是同桌,如今,他在杭州的一家媒體工作。我們至少有三四年沒見面了吧。時值中秋前夕,我給遠在杭州的金杜寄去了一封信。幾年未見,十分想念,這是開頭的一句。雖然有些俗氣,但的確表明了我彼時的心情。
沒想到三天之后,金杜打來了電話。在電話里,他那渾厚的嗓音變得近乎激昂。他力邀我和丁妍去杭州過中秋節(jié),因為我告訴他,東營通往浦口的火車剛剛延長到了杭州。在的杭州。
你一定要來啊,金杜一再強調(diào)。想想吧,你下午坐上通往杭州的火車,第二天
早上一覺醒來,就能見到我了!然后,他胸有成竹地停止了滔滔不絕的勸說,等待著我的答復(fù)。
事已至此,我還能再說什么呢。
下午三點,我和丁妍坐上了出租車。我們必須早點行動,否則丁妍那拖拖拉拉的習(xí)慣準(zhǔn)會誤事。每次出門,她都要化妝大半個小時,再怎么催促也沒用。我端著本書坐在旁邊,邊看書邊等她。
丁妍的手指不停地在臉上忙活著。梳妝臺上擺著一長溜貼著外文標(biāo)簽的瓶瓶罐罐。大小參差,高矮不一。你坐在這兒干什么?丁妍白了我一眼。
我把書塞進包里,站起身,準(zhǔn)備去拿幾包速溶咖啡帶上。這時手機響了。
出發(fā)了沒有?金杜問。聽起來,他正沉浸在即將與好友相聚的興奮中。
還沒有,快了快了。
我已經(jīng)做好了迎接你們的準(zhǔn)備。不要耽誤坐車。別忘了,那可是世界上最小的火車站,只有一列火車!
不會的,放心吧。明天早上一覺醒來,你肯定就能看到我了。
我和金杜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五年前,東西城之間還有一些成片的空地,而現(xiàn)在早已被各色樓盤填滿。我家在東城,火車站在西城。從小區(qū)門口坐上車,經(jīng)過幾家政府單位之后,就能看到蘇格蘭小鎮(zhèn)。過了蘇格蘭小鎮(zhèn),是北歐景苑。過了北歐景苑,是地中海梅屋。緊接著,還有英倫島,科西嘉園,紅海靚都。似乎二十公里的路程,就已輕松地穿越世界。
走進候車大廳,地上坐著好幾堆農(nóng)民工??赡苁菧?zhǔn)備回家過中秋節(jié),也可能是剛忙完了一個工地,趕著去另一個城市開疆拓土。誰知道呢。一個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裝著他們的全部家當(dāng)。
丁妍掩著鼻子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我環(huán)視了一下,沒看到空著的座位。座位太少了,而且是那種已很少見的聯(lián)邦椅。
我把包掛在隔離帶的鐵欄桿上,又把沒看完的書從包里掏出來。丁妍回頭看我一眼,我趕緊把書塞回包里。
死樣,丁妍笑著說。
看得出,丁妍的興致還是蠻高的。她沒去過杭州,也沒見過金杜。當(dāng)然,我曾無數(shù)次跟她提起過他:矮墩墩的個子,小蠻牛一樣結(jié)實的腰身。小蠻牛是什么?丁妍問。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金杜那么個樣子吧。
至于杭州呢,當(dāng)然就不用我介紹了。電視劇《白娘子傳奇》,丁妍大約看了三遍。每次都哭得稀里嘩啦。我想去看雷峰塔。看我掛了電話,丁妍開心地說。雷峰塔?早已經(jīng)倒掉了。你忘記了那篇課文?
丁妍那看著我的眼神,就像雷峰塔是我給拆掉的。還好,我趕緊說,好像前些年又修復(fù)了。
火車開動前十分鐘,我們找到了自己的臥鋪車廂。丁妍在一層,我爬到二層。軟臥,被褥洗得有些泛白,散發(fā)著淡淡的84消毒液的氣味。
我把頭伸到床邊,往下看了看。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問丁妍。
暫時不要。暫時。丁妍連頭也沒抬,她在聚精會神地涂著指甲。
好吧,那就呆會兒再說。我縮回腦袋,再次把書拿出來。
《德莫福夫人》講了這樣一個故事:終日花天酒地、放蕩不羈的花花公子德莫福男爵,向他的妻子懺悔,并重新愛上了她。然而她的妻子拒絕了他。如此冷峻,如此決絕。
“她就是石頭,她就是冰,她就是受了污辱的圣女。”
于是在一個大好的晴天,德莫福先生向自己的腦門兒開了一槍。
我再次把腦袋伸到床邊。仿佛害怕從床下突然伸出一只槍管。黑洞洞的。對著我的腦門。
丁妍睡著了。她的眉頭少有的舒展。也許她做了一個不錯的夢。
車窗外,天色終于變暗了。雖然已經(jīng)是秋天,但偶爾掠過的樹林仍然郁郁蔥蔥,仿佛它們有著無限的活力,可以把這種青翠一直保持下去。
對面的鋪位空著。
下面的鋪位也空著。
這使這間車廂有了暫時的相對的安靜。不一會兒,外面響起乘務(wù)員推著餐車叫賣晚餐的聲音。在我聽來似乎有些遙遠。德莫福。我還在想著一個與我無關(guān)的男人的最終命運。很多時候,愛情的后果讓我們無法預(yù)料。
我不知道他的內(nèi)心經(jīng)歷了什么。至少現(xiàn)在,我還無法理解。包括那奪去他生命的絕望。
丁妍醒了,問我餓了沒有。
我點了點頭。但立刻意識到她根本不可能看見。
列車仍在齊魯大地上穿行。剛剛駛出東營兩個小時,已經(jīng)在兩個站停過,淄博和周村。下一站是不是濟南?我沒有聽清,我不知道它是否還要在鄒平停一下。
可能也是世界上最慢的火車。這列綠皮火車載著我和丁妍,每站必停。但我們還沒有失去耐心。出行的興奮感還沒有徹底消散。
我和丁妍。
我們剛剛吃過晚餐。兩個盒飯。難吃得要命。幸好丁妍還帶了幾個蘋果。
我擰開保溫杯,喝了一口水,向車窗外望去。天慢慢黑了下來。然而燈火還沒有亮起。鐵路沿線的巨幅廣告牌依然隱約可見。
我記起二十年前在濟南讀大學(xué)時,為了逃票——盡管還不到十塊錢——我和一個同學(xué)下車后,沿著站臺上一直走,一直走,找到巡道工的工作出口,若無其事地走出柵欄。
丁妍已經(jīng)洗過臉,正在化妝。結(jié)婚五年來,這是她干的最用心的事兒。如果她去做化妝師肯定不錯。她是多么熱愛化妝這件事啊,完全可以將之作為一項事業(yè)。
我剝開一只桔子,撕出一瓣,送到丁妍嘴邊。她往里挪了一下,我在她身邊坐下。
你發(fā)現(xiàn)了?丁妍沒有看我,她正在涂眼影。
你是不是羨慕了。丁妍瞄了我一眼,用沒涂眼影的那一只。這讓她看起來十分怪異。
列車離開南京。我們當(dāng)然不可能一覺醒來就到杭州。那只是一個比喻。一覺醒來,只能到南京。
可讓我始料未及的是,車過南京不久,就停在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車站,而是荒郊野外。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
我靠著丁妍躺下來。現(xiàn)在,車廂里只剩下我們兩人。
也許要感謝那兩個不知名的男女,我和丁妍似乎有了親近彼此的需要。
我躺在外側(cè)。把手伸進她的衣服里面,放在左邊的乳房上。這個稍微小一點,也得到我更多的喜愛。
我又睡著了。
在我睡著的時候,列車開始慢慢移動。慢慢加快。然后再次停下。
總是這樣,走走停停。它開動的時候,我睡著;當(dāng)它停下,我就醒來。
我要去洗手間,丁妍轉(zhuǎn)動了一下脖子。我把手抽出來,側(cè)身坐起,趿上鞋子,坐到窗邊。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車窗外的風(fēng)景驟然美麗起來。遠處的田間河汊縱橫,幾棟二層小樓坐落其間,周圍是郁郁蔥蔥的樹木——南方的樹木。
丁妍回來了,媽的,我忘了車一停衛(wèi)生間就關(guān)閉。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除了幸災(zāi)樂禍你還會干啥?
和丁妍第一次坐火車出門,是四年前去成都。那次,我們坐了足足 48個小時的慢車。
硬臥。同一個車廂的另外四個人,三男一女,是大學(xué)同學(xué),去成都參加同學(xué)聚會,或者是校慶。我和他們聊得不錯,我們甚至談到了一個共同認(rèn)識的人。
那也是我第一次去成都。我和丁妍,我們剛剛結(jié)婚半年,算是彌補蜜月旅行。如今,四年過去了,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嗎?那次我們是兩個人,這次也是。那么變化是什么?我們的關(guān)系似乎并沒有變得更好,但也沒有變得更壞。
而時光是不會停滯的——這正是我擔(dān)心的。我擔(dān)心變化,又擔(dān)心沒有變化。
也許最大的變化,是我對一切變化都漸漸沒有了期待。
我走出車廂。過道里空蕩蕩的。我忽然明白了為什么在南京那樣的大站,反而沒上來什么人??赡芩麄冊缫阎獣赃@趟慢車的問題所在。
我詢問一個正準(zhǔn)備側(cè)身而過的乘務(wù)員。這是慢車,她回答說,我們要給動車讓路。
我明白了:為了讓快車更快,就要讓慢車更慢。
顯然,這是一輛受到鄙視的車。
它停在空曠的大地上,孤零零地。它在給別人讓路,不管是否情愿。它是否為此而感到委屈或羞恥,就像一個被老師罰站的差等生?
列車再次開動。終于一口氣到了杭州。之前,金杜已經(jīng)打過好幾次電話。一開始說要等我們一起吃午飯。我們要一起吃午飯,他說,有一家新開的連鎖飯館,門面不大,但很有味道。幾次電話之后,他終于泄了氣。我們只能一起吃晚飯了,他無奈地說。
從南京站出來,整整 10個小時才到杭州。如果我們從南京站下車,乘坐一輛開往杭州的動車,大概兩個小時就到了。
也就是說,從東營出發(fā) 24小時之后,我們終于到達杭州。
按照金杜的指引,我和丁妍打車來到武林路的一個餐館。
我們比金杜先到。因為他要在辦公室趕一個稿子。武林路的外婆家,出租司機都知道的。你們到了嗎?到了。
我們找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我和丁妍是最早的客人。本來也可以先去金杜的單位,但我想早點來餐館。中午我和丁妍都只吃了幾口面包。在火車上時間太長了,吃東西沒有胃口。
這讓金杜心懷歉疚,似乎顯得他有些照顧不周。他打來好幾個電話。你們到了嗎?到了。好的,我抓緊。
不要著急。我說,誰跟誰呀。
半個小時后,金杜的大腦袋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喝了一杯熱茶后,我一直盯著窗外的人群。我喜歡南方。在某種程度上,也喜歡南方人。
丁妍是典型的北方人。她濃黑的眉毛如果不加修剪,幾乎快要和弗里達一樣連成一條線。
金杜一進門就喊我的名字。他個子沒我高,但虎背熊腰,給人一種踏實的感覺。在給了我一個結(jié)實的擁抱后,他向丁妍伸出厚實的手掌。丁妍也把手伸向金杜,金杜卻一把把她拉過來,抱了一下。
丁妍對金杜的印象不錯,這從她的笑容就能看出來。她甚至主動張開了手臂。
小妍負(fù)責(zé)點菜,金杜說。小妍,我說,我都沒這么叫過。
沒你什么事兒,金杜說。小妍點菜,想吃什么就點什么。
金杜并沒怎么變。我們僅僅三年多沒見,能有多大變化呢。不過他的白頭發(fā)的確比從前多了點。媒體工作壓力很大,他又在幾份報紙和期刊開了專欄,經(jīng)常熬夜。
這個是標(biāo)準(zhǔn)的杭幫菜,重點推薦。金杜說。丁妍正對著一頁菜譜猶豫。
我把后背靠在扶手椅上。
金杜啊,看起來,他還是我的那個老朋友。最老的朋友之一。
吃完飯,我們決定去西湖邊轉(zhuǎn)一下。第二天是中秋節(jié),我們將會在西湖邊待上一整天。這是他早就想好的計劃。
我們打車去了白堤。那兒有個露天茶館,已經(jīng)聚了不少人。金杜點了一壺西湖龍井。反正到哪也沒有真的,金杜說,至少這是在西湖喝的。
服務(wù)生端上茶壺,擺好杯子。我們自己來,金杜說。說說,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倒完茶,金杜把頭朝我扭過來。
我不太喜歡這個問題。雖然不復(fù)雜,但有點說不清。我看了看丁妍。她正望著遠處的湖水,當(dāng)然,也可能是旁邊的那棵柳樹。我先認(rèn)識了她的哥哥,然后就認(rèn)識了她。我說。好吧,金杜說,聽起來順理成章。他吹了吹杯子里飄浮的一片茶葉。
你呢?為了避免他再問下去,我決定主動出擊。你現(xiàn)在怎么樣?
我見過金杜之前的女友。他們?nèi)ソ鸲鸥改讣疫^春節(jié),節(jié)后的某一天,金杜開著他父親的車來東營看我。我?guī)麄內(nèi)ヌ禊Z湖看天鵝??吹匠善陌咨筇禊Z,和擠在它們身邊的小小的黑色野鴨時,她發(fā)出了一聲驚呼。她覺得那畫面實在是太美了。不是嗎?她說。她的臉漲得通紅。
金杜掏出手機,找出一個眼睛大大的姑娘的照片,遞給我看。
眼睛好大,我說。我喜歡大眼睛的姑娘,金杜說。
金杜算得上是我最好的朋友,至少在我心里是這樣的。至于金杜呢,我已經(jīng)沒有了把握。畢竟我們分開了那么多年。他先是考上一所南方的大學(xué),然后分配到一家大型摩托車生產(chǎn)企業(yè)。甚至還差一點被派往設(shè)在非洲的分支機構(gòu)。當(dāng)他告訴我這個消息,我還給他寫了一首贈別詩:不是平生不嗜酒,天涯一望一涕零。非洲,那當(dāng)然是天涯之外的天涯。
然而他最終沒有成行。而是辭職去了北京,成為最早的北漂一族。
我不知道他在北京的日子是怎么度過的。對于那一段經(jīng)歷,他似乎有些諱莫如深。這也許就是我們之間有了隔膜的原因——我們不再是從前那種無話不談的朋友,有一段為時不短的歲月我們沒有共同見證。
今天是八月十四,然而月亮并沒有升起來——杭州是陰天。我感到有些疲倦。丁妍最初的新鮮勁兒過去了,話也明顯減少。我們回去吧,金杜說,你們旅途勞頓,應(yīng)該早點休息。
金杜住在體育場路的一個小區(qū)里。一樓,還有一個小小的院子。房子非常寬敞,兩廳三室。金杜把我?guī)У较词珠g,告訴我怎么用熱水器。涼水就可以的,我說。金杜說,氣溫有些低了,你的小身子骨能行嗎?
金杜邊說邊掐了掐我的肩膀。是掐,不是拍。他在看我肩膀的厚度。
床單都是我才換洗的,你們好好睡,他意味深長地說。
睡得的確不錯。一覺到天亮,自然醒。
我伸手去拿床頭柜上的手機,想看看幾點了,卻突然被一雙又圓又亮的眼睛嚇了一跳。
——老鼠!
一只灰色的大老鼠瞪著好奇的眼睛看著我。它就站在床頭柜旁邊,那么神定氣閑,就像一個主人看著一個闖入它的領(lǐng)地的陌生人。是的,它的確是主人。這里是它的家,而不是我的。在它眼里,我不過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外人。
我們對視了足足 5秒鐘。然后,它似乎對我失去了興趣,慢慢轉(zhuǎn)過身,扭著屁股離去。它胖墩墩的,從背后看起來,就像是金杜。
我突然很想跑到金杜的房間,看看他在不在。
丁妍醒了過來。你在干什么?她好奇地探過身子,向我這邊的床下張望。一只老鼠。什么?一只大老鼠。我用兩只手對著丁妍比劃了一下。
真的?當(dāng)然是真的。
一只長得很像金杜的老鼠。我補充說。
滾!丁妍說。
然而金杜堅決予以否認(rèn)。不可能!他把剝好的雞蛋整個放進嘴里,幾口就吞了下去。我在這屋子里從來沒見過什么老鼠。而且,也不可能有。我所有的零食,米飯,饅頭,都沒有老鼠動過的痕跡。金杜又剝了一只雞蛋,我甚至連一粒老鼠屎都沒見到過。
我不再說什么,低頭喝碗里的白米粥。
丁妍悄悄踢了我一下。
我當(dāng)然不希望被一只老鼠破壞這樣一個美好的早晨。更何況,這是一個杭州的早晨。我夸贊著楊波做的白米粥,又去盛了一碗。
陽光已經(jīng)從門縫里擠進來。這是一個明媚的秋日。
我們打車到了楊公堤,然后下車步行。金杜背著一個很大的雙肩包,裝著單反相機和長鏡頭。他的手里還拿著一個小小的徠卡膠片機。
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湖邊漫步,對著各處景色指指點點。我遙望著對岸的一座青山,想象著是否有哪一位古人曾在那里隱居。天色忽然變得有些陰沉,太陽也越來越暗淡,最后躲到一塊薄云的背后去了。
丁妍在草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朵花。我發(fā)現(xiàn)了一朵花,她在后面喊,太美了。我和金杜轉(zhuǎn)回身走到她身邊。
彼岸花。金杜說。哦,彼岸花。丁妍說,名字也美。
沒有葉子,一莖花從土里直接伸出來。仿佛是有人從地獄里獻給我們的。
細(xì)細(xì)的雨絲開始飄落。不是唐朝的雨,也不是宋朝的雨。它只是落在我們?nèi)齻€人的身上。
我們有兩把傘。
金杜一把,我和丁妍共用一把。其實也不必打傘,雨太細(xì)了——與北方的雨完全不同。
我把傘收起來,將長長的傘柄遞給丁妍。牽著我。我把眼睛閉上。牽著我,我說。
丁妍興致勃勃地在前面牽著我。她覺得這個裝瞎子的游戲很好玩。
不要把我?guī)У娇永锇?,我說,這事關(guān)信任。
丁妍一陣大笑。在細(xì)雨里,在西湖邊的草坪上,我就這樣閉上眼睛,把自己交給了丁妍。而金杜則一個勁地給丁妍出主意。這邊,那邊,那邊。他不停地指揮。
我終于絆了一跤。金杜一陣大笑。
十幾年前,我曾來過西湖。市里組織的外出學(xué)習(xí)團,我們一行十余人,匆匆忙忙趕到西湖邊,向湖中心使勁望了一眼,說,哦,這就是西湖。然后轉(zhuǎn)身離開,再匆匆忙忙趕往上海。
湖水在輕風(fēng)的吹拂下泛起了漣漪。岸邊的石頭上滿是古舊的綠苔。金杜指給我看遠處的一株垂柳,他要說的不是垂柳,而是旁邊的一孔石橋。我們走上石橋,眺望來時路,仿佛穿過了前朝的煙云。
在石橋上,丁妍站在前邊,我站在她的右后側(cè),扶著她的肩膀。金杜給我倆合影。
在照片里,丁妍開心地笑著,露出了一部分牙齦。而我一臉嚴(yán)肅。我總是不能在拍照時,適時地露出微笑。
我又給金杜和丁妍合影。丁妍使勁摟著金杜的脖子,我懷疑她已經(jīng)把二分之一的重量壓在了金杜的肩頭。
金杜也笑得非常開心。只是眼鏡有點反光,有一只眼睛被白光擋住了。
這兩張照片,我前些天收拾抽屜時還見到過。
我們游覽了白堤,蘇堤,武松墓,蘇小小墓。還路過昨晚喝茶的地方。
我想去西泠印社。但因為丁妍的反對未能成行。
那就改天再去,金杜說。我們沿著湖邊一直走。大約一個半小時,到了吃午飯的地方。
我已經(jīng)腰酸腿疼,幾乎走不了路了,而金杜還是興致勃勃。金杜壯得就像頭牛!丁妍說,小蠻牛!
我的包,丁妍的包,全都掛在金杜的兩個肩膀上。
我和丁妍,一人拿著一把傘。
不許動,我說。你不許動!丁妍說。用她的傘把我的傘壓在下邊。
江南驛門外已經(jīng)排了一條長龍。全是年輕人。金杜帶著我們從門口擠進去。老板是他的熟人。金杜說,她們的規(guī)矩是,每天都要給熟人留三張桌,雷打不動,顧客再多也要留著。
金杜過去跟老板打了個招呼,我們順利地坐到一張空桌旁。
江南驛,這個名字和它的作派,讓人感覺來自古龍的江湖。
三個老板,三個年輕女子,金杜說,每年只有兩個人在店里管理。而另一個呢,背包周游世界。一年后回來,換下另一個。依然是背包周游世界。
這樣的生活是我的夢想。而且可能永遠是個夢想了。我從包里取出水杯。毫無疑問,這也是三個有夢的女子。
當(dāng)然,夢和夢是不一樣的。有的能夠?qū)崿F(xiàn),有的不能實現(xiàn)。有的人能實現(xiàn),有的人不能實現(xiàn)。
后者,比如我。
下山的路有兩條,我們選擇了比較偏僻的那條。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基層機關(guān)和企業(yè)里沉沉浮浮。與中學(xué)時代的好友們相隔遙遠。從前,我們有錢一塊兒花,有飯一塊兒吃,連衣服都是混著穿。下了晚自習(xí),我和金杜、郭洪和老沙,一人拿一瓶啤酒,在縣城人跡寥落的大街上游蕩。我們一邊喝酒,一邊唱歌。我們在馬路中間搖搖晃晃,就像幾個醉了酒的流氓。
那時,我們相信彼此已經(jīng)“深入靈魂”,相信我們有著無愧一生的“偉大友誼”。
雨漸漸大了起來。我們又把雨傘撐開。金杜一把,我和丁妍共用一把。
我舉著雨傘,丁妍緊緊挨著我,挽著我的胳膊。這一刻,我們十分恩愛。
下一站是楓林晚,金杜最喜歡的人文書店。好不容易打到一輛出租車。我和丁妍坐在后排。將所有背包都摘下來遞給我之后,金杜終于把肥胖的自己塞進前面的副駕駛座。
楓林晚比不上南京的先鋒書店和北京的萬圣書園。但金杜非常喜歡它的舊書區(qū),他曾在這里淘到不少古代典籍。而我,除了幾個晉唐詩人,對古典文學(xué)根本就不感興趣。我在外國文學(xué)架前細(xì)細(xì)翻看,想找到一本喜歡的書。從家里帶來的那本已經(jīng)看完了。
最終,我在角落里找到一本薄薄的小冊子,莫迪亞諾的《暗店街》。
與東營相比,杭州的秋天是溫和的。我把雨傘交給丁妍,任雨絲落在我的頭發(fā)上、身上和背包上。
金杜講起了我們的哥們郭洪,前段時間剛剛來過杭州。如今是北京一家國企的副總。我已經(jīng)有二十年沒見過他了,聽說離婚后找了個外國女人。
這么多年沒有見面,可能早已成了陌生人。大家接觸的人、事,讀的書,都完全不一樣了,還能有什么共同話題呢?對了,葛洪現(xiàn)在還讀文學(xué)書嗎?
我表示懷疑。
今天是中秋,我們將按原計劃去西湖邊賞月。
我讓金杜約一下他的大眼睛女孩。從上海過來,只有一個多小時,晚飯都趕得上。
金杜掏出手機,走到一棵樹下。不一會兒,有些悵然地走回來。她來不了,和同事去揚州過節(jié)了,金杜說。
上天沒有辜負(fù)我們,今晚有很好的月亮。我們坐在水邊,看著月亮在天空中巡游。這是我第一次在西湖邊看到它。如果還有下一次,也不知道會是什么時候。當(dāng)它映照在西湖上,顯得更加柔和、動感。水波閃動,湖上空濛一片。那細(xì)細(xì)的牛毛般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
我們可以來個詩歌朗誦啊。丁妍說。
這個主意真不錯。我和金杜響應(yīng)。必須是與月亮有關(guān)的,丁妍又興致勃勃地提出要求。
于是,我們在湖邊舉辦了一場三人中秋朗誦會。各種與月亮有關(guān)的詩句飄蕩在西湖的一角。
應(yīng)當(dāng)說,這是一個難忘的中秋之夜。不僅因為在杭州,也不僅因為在西湖。而是因為它已經(jīng)成了一段永久的記憶。還記得那次湖上的中秋嗎?大概在很多年之后,我們還可以這樣彼此問起,臉上帶著發(fā)自
內(nèi)心的微笑。
那是什么?丁妍說。遠處的湖面上,漂過來幾盞燈。如此突兀和幻美,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丁妍換了一副乳罩,黑色,蕾絲花邊。這使她的身材看起來更加妖嬈。丁妍第一次在我面前脫下衣服時,也是一副黑色的乳罩。
而在杭州的夜晚,我把臉埋在丁妍的肩窩處,像一個潛水者沉入記憶之海。一些幾乎就要被遺忘的細(xì)節(jié)浮上來,像氣泡咕嚕嚕冒出水面。那些記憶其實并沒有多久遠,僅僅四年多一點而已。這種久遠的感覺,也許只是為了讓人心安。
我的腦海里閃過火車上的一幕,這使我更加興奮。如果不是及時掩住丁妍的嘴,也許她會忘記隔壁的金杜而喊出聲來。
噓——我說。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再次見到了那只肥碩的老鼠。
它依然站在老地方,眼睛渾圓晶亮,就像是在探詢。我突然想到,昨晚我與丁妍做愛的時候,它是否就在旁邊。
上午,金杜帶我和丁妍去逛街。為此,丁妍簡直有些雀躍。
吳山廣場可能是這座城市最市井的地方,小吃,文玩,各種店鋪鱗次櫛比。丁妍在每個店里進進出出,興致盎然。不僅喜歡買衣服和化妝品,那些小玩藝兒也是她的至愛。
我和金杜跟在她后面,就像一胖一瘦兩個保鏢。我們是不是保鏢,我對金杜說。他在笑。
丁妍向我招手。她挑了三件銀飾。在賣家的指點下,她很認(rèn)真地在每個紅紙包上寫上祝福的話語,再把它們包起來。
其中一個給我:健康快樂。(好的,我喜歡。)
丁妍進了一家絲綢服裝店。我坐在門外石階上等她。我的雙腿已經(jīng)酸軟。這幾天,我們走了太多的路。
金杜舉起相機,給我拍了一張照片。
他說這張照片的標(biāo)題,就叫“苦等”。我猛地站起來。我看到廣場的斜對面有一家影院。我突然想去看個電影。我要去看電影,我對金杜說。等丁妍
出來的時候,你跟她說一聲。你們可以先回家,我補充道。丟下一
臉詫異的金杜。但我并沒有去看電影。我從貼著海報的墻角拐過去,一直往
前走,而不是推開那扇貼著馬特·達蒙頭像的玻璃門。影院里正放映《諜中諜》系列的最新一集。
我走得很快,但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向
哪里。當(dāng)然,這不重要。我只是在走。只是想走一走。金杜不會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連我自己
也不知道。一走上大路,我就把手機關(guān)了。往往是這樣,電視里,放著不知名的
韓劇。
而丁妍,坐在沙發(fā)上一個固定的位置,懷里抱著一只布熊,有時笑,有時哭。全憑劇情的牽引。
我在書房里看書。一個年輕的軍官被派往一處荒涼的城堡,他每天都拿著望遠鏡向沙漠中瞭望,希望敵人的軍隊快點到來,如此,他們那平庸沉悶的生活就會發(fā)生一點變化,他就可以做一個英雄,讓他覺得自己的生命還有一點價值。就這樣,一直過了 30年。最后,敵人終于要來了,他卻由于年老多病被人逼迫離開了城堡?;脑械难策墸L的等待……他的青春和生命就這樣白白耗盡了。
我忽然也想哭。
有時候,我會主動坐到丁妍身邊。我給她倒上一杯水,然后靜靜坐在她的身邊。
我想融入那些劇情里去。其實,是想試著走入她的內(nèi)心。
她有時候會挪挪屁股,讓我坐得近些。有時則毫無反應(yīng),仿佛我不過是一只跳到沙發(fā)上的貓。
我們上床睡覺的時間似乎永遠不能一致。
我想象著丁妍在得知我突然離去后的反應(yīng)……她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呢?在金杜面前,她能否克制自己的惱怒。或者,她會惱怒嗎?
走出吳山廣場,一輛出租車恰好在我身邊停下。車上下來一位戴著墨鏡的女子,那副大墨鏡幾乎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只能看到她小巧直挺的鼻子和緊閉的雙唇。我坐上車,對司機說,西湖。
西湖什么地方?
西湖。隨便什么地方。
我再次來到西湖。
有什么不同嗎?看起來并沒有。這兩天我們每天都來一次。
但歸根到底,還是有所不同的吧。因為這次是我一個人來到西湖邊。它難道沒有因此變得安靜一些嗎?
我坐在垂柳下面的一把木椅上,盡量讓自己舒服一些。在那段時間里,我經(jīng)常想到死亡。一想到有一天我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像一堆被扔掉的垃圾,就不禁悲從中來。
我并不是怕死。我相信不是。讓我悲傷的,也許只是死亡的概念。
今天沒有下雨。雖然微風(fēng)拂面,也還是有些燥熱。
樹蔭隨著微風(fēng)輕輕搖蕩。湖面上也起了細(xì)細(xì)的波紋。在更遠的地方,一位年輕的媽媽帶著幼小的女兒玩水。女孩兒提著一個小小的塑料桶。她們把水打到小桶里,然后再倒在小女孩的涼鞋上。每倒一次,小女孩都發(fā)出歡快的尖叫聲。她們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倒著,叫著,樂此不疲。
湖面上一無所有。只是一些水,在風(fēng)中輕輕波動。
湖的對面,有一座蔥綠的山。我不知道山的名字,也不能確定是不是我們昨天吃飯的地方。在陽光下隱隱有霧氣蒸騰。
我感到一陣頭暈。接下來,我睡著了。
當(dāng)我睜開眼睛時,太陽已經(jīng)繞到我的對面。我看了下手機,下午三點一刻。這么說,我睡了將近一個小時。
我從長椅上站起,感到有些頭重腳輕,似乎還有一絲涼意粘在后背上。腳下的路開始變得狹窄,石頭鋪就的小路,縫隙里的青草在游人的踩踏之下頑強地生長著。風(fēng)似乎又大了一點,不時把柳絲刮到臉上。
四面荷花三面柳——描寫的是濟南,西湖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們坐在泉水旁邊的亭子上喝茶,一個小小的茶樓。我們談?wù)撝h遠近近的樓宇,以及近年來離開此地的朋友。人事漸凋零……等等,前面那個高大的城樓是什么建筑?解放閣?怎么回事,那不是濟南嗎?
我發(fā)燒了。也許昨天淋雨已經(jīng)被涼意侵入,而現(xiàn)在,它趁著一場湖邊的午睡把我擊倒了。
我決定找一家診所。
如果不能及時緩解,我擔(dān)心我會臥床不起。
走了很長一段路才打到出租車。司機問我去哪兒。診所。哪兒?幫我找一家診所。我告訴他金杜家的地址,請他找一家離得比較近的診所。謝謝。
一家看起來蠻正規(guī)的社區(qū)診所。一共五六個人。他們給我測體溫。哇,39度4!個子不高臉蛋圓圓的護士說,你竟然是一個人來的。按她的說法,如果沒人陪同,很容易發(fā)生危險。
大夫很快開好了藥。還是那個小個子護士,負(fù)責(zé)給我打針,靜脈滴注。我沒看是什么藥。我對自己一向很粗心。第一瓶快打完的時候,下班時間到了。其他人脫下醫(yī)護服,下班。只留下圓臉護士值班,要等到打完下一瓶。
小馬。我說。她在窗前的桌邊低頭看一本雜志。小馬。她抬起頭,有事嗎?沒什么事。我想,能有什么事呢。我是從她胸前的工號上看到她的名字的。
我是來杭州過中秋的。我說。
這次,她來了興趣,放下雜志,把凳子挪到我的床前。說說,她看了一眼掛在高處的藥瓶,調(diào)整了一下滴注的速度。你怎么會想到來杭州過中秋的,你一個人?
這會兒,丁妍在干什么呢?應(yīng)該逛完街了吧。和金杜一起吃飯,還是已經(jīng)回到金杜的家中?或者,他們“也去看電影”了?
不是一個,我說,我和我妻子來的。
那你妻子呢,我是說,你感冒這么嚴(yán)重。
她現(xiàn)在……可能還在逛街。
小馬似乎想笑一下,大概又覺得不妥,
于是問我餓了沒有。餓了,我說,我中午就沒有吃飯。我停頓了一下,就是像你這么大的面包,我也能全部吃下去。
她終于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馬麗熟練地點了四菜一湯。想了一下,又要了一瓶啤酒。算了,我自己喝一瓶,她說。你剛剛給我灌了兩瓶,就當(dāng)陪你喝的,我說。馬麗又笑。她是一個愛笑的姑娘。
餐館離診所不遠,馬麗和她的同事經(jīng)常來這里吃飯。雖然不大,但生意很好,客人幾乎坐滿了。我和馬麗坐在后面靠墻的位置,墻上掛著一幅打印的《拾穗者》,使這間餐館有了一種黃昏般的柔和氣息。
換下了護士服的馬麗穿著白色 T恤,藍色長裙。我想,如果把她畫進德加的畫中,背景就是這間燈光明亮的餐館,那應(yīng)該非常合適。一點點啤酒,馬麗說,我喜歡喝一點點啤酒。她的杭州普通話聽起來十分迷人。
馬麗忽然沖我一笑。也許是為了不讓自己笑出聲,她把啤酒端到嘴邊。
你可以給他們打個電話——給你的妻子和你的朋友。馬麗看著我,她的眼睛更亮了,酒杯還扣在嘴上。
啊,我的手機忘在診所了。我摸了摸包里,攤了攤手。
馬麗趴在我的身上,就像一只輕盈的燕子。上午,我還在西湖邊看到它們在水面上徘徊,而現(xiàn)在,有一只就落在我的懷中。
我們躺在我輸液的那張小床上。雖然窄小,但足夠擠下我們兩人。
你又在想什么?馬麗問。
馬麗的肌膚如此白皙、光滑,我一遍又一遍地?fù)崦澙返睾粑纳眢w的氣息。馬麗。我說。
你是個壞人,馬麗說,你的手機根本就沒落下。
你說,你說你是個壞人。馬麗說。
嗯,我是個壞人,我太壞了。馬麗呻吟了一聲,把她的手插進我的頭發(fā)里。
畢竟是秋天,即便是杭州的風(fēng),在夜晚也變得有些涼意襲人。
接近小區(qū)時,我從出租車上下來。這一段路,我要走著回去。我想象著自己正走在一片空曠無垠的沙漠上。也可能是月球上的一片沙漠。我甚至聽到沙丘移動的聲音。它們是要埋葬我嗎?
我數(shù)了數(shù)金杜家樓下的法國梧桐。一共是九棵。不錯,九棵。我記得很清楚。“九”是我的幸運數(shù)字。
在金杜開門的一瞬,我已經(jīng)徹底平靜下來了。
我躺在床上,但毫無睡意。我感受著丁妍的呼吸,知道她也沒有睡著。兩個裝睡的人,分別占據(jù)床的兩邊,一動不動。
月光從薄薄的窗簾里透進來,房間里是一片朦朧的灰色。
丁妍并沒有和我大吵。我們甚至沒有說幾句話。只有金杜嘻嘻哈哈地調(diào)節(jié)著屋子里的氣氛。然后,洗漱,回到各自的房間。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明天雖沒有明確的計劃,但我們?nèi)匀恍枰菹ⅰ?/p>
側(cè)身之際,我忽然覺得脖子下面被一個硬硬的東西硌了一下。我悄悄伸手拿出來,背對丁妍看了一眼。
一塊手表。
上午逛街時,它還在金杜的手腕上,在太陽底下,閃著耀眼的光亮。
吃早飯的時候,金杜提議去看一個古版線裝書制作基地。你肯定喜歡,金杜熱切地說。他首先把自己的興致調(diào)動起來。也許,他覺得昨天的經(jīng)歷對我與丁妍來說,可能都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考驗。
作為好友,金杜顯示了他的努力。
我同意。
我們來到一個長途車站,坐上開往富陽的大巴。那個地方在富陽與杭州之間。富陽?我想起我的一位尚未謀面的朋友,他在富陽的某個報社工作。
大巴行駛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南方鄉(xiāng)村的景色再一次撲面而來:一眼望不到邊的水田,綠樹掩映的村舍。我們誰也沒有說話。金杜拿著手機,不停地和遠在上?!苍S是在揚州——的女友聊天。
而丁妍,則一直將頭扭向車窗外面。一片片高遠的白云凝滯不動。
我捧著那本《暗店街》,聽著車廂內(nèi)的杭州方言,突然想到了馬麗。
大巴停在某個村莊的候車亭邊,金杜招呼我們下車。步行不到兩公里,來到一片白色的院墻旁邊,進入院子,則是幾排青磚灰瓦的平房。最前排是一溜展廳。金杜走在一排排玻璃展柜前,解說著線裝書的工藝。
在這里,時間仿佛停頓在歷史的某個點上,它散發(fā)出的懷舊氣息讓我深深迷戀。我們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我買了三本豎排刻印的戲曲作品:《桃花扇》《西廂記》和《楊乃武與小白菜》。
我給富陽的那位朋友打電話,他說我們離富陽已經(jīng)很近了,要我無論如何前去一聚。
我們再次來到候車亭邊。金杜回杭州,我和丁妍去富陽。
他要回去編排一個版面。
高嶺在車站口等著我,雖然沒見過面,我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對方。他個頭比我略矮,和我一樣消瘦,看起來,我們倆就像一對失散多年的兄弟。高嶺將我們拉到一家餐廳。他的幾個朋友早已到了。
高嶺一一介紹:艾辛,詩人;黃小夏,記者;李立,石油商;萬紅,高嶺的夫人。我們一一握手寒暄。
這些人里,我只知道艾辛的名字。作為一個年輕詩人,艾辛在詩歌網(wǎng)站曇花一現(xiàn)之后,再也不見蹤影,原來他在富陽。而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是個東北人。找了個富陽老婆,就跑到這邊來了。艾辛說。
我們談?wù)撝姼韬臀膶W(xué),以及各自的寫作和生活經(jīng)歷,都顯得十分興奮。幾杯啤酒下肚,高嶺的臉就紅了,大家于是一起笑著說起高嶺的種種醉酒故事。
丁妍也喝了幾杯啤酒。她并不喜歡喝啤酒,她寧愿喝白酒。我第一次見到丁妍的時候,她足足喝了兩杯白酒。和高嶺相反,喝酒后丁妍的臉變得煞白。
酒足飯飽之后,我們來到富春江邊,沿江而行,去看郁達夫舊居。在我的印象里,郁達夫是一個陰郁的作家。也許不是,他的作品我看的并不多。當(dāng)然,我記得他在日本的放蕩生涯,那些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但是,那能證明什么呢。
沿著窄窄的木制樓梯,咯吱咯吱地上到二層,我們依次坐在達夫先生的書桌旁邊,拍照留念。他的破舊的床榻上,鋪著一層舊得泛黃的涼席。一個已經(jīng)變得灰白的圓頂蚊帳掛在中央,再一次讓我想到它的主人的樣子。瘦削的臉。眼鏡。憂郁的眼神。
我仔細(xì)撫摸布滿小坑的桌面,想象著它的主人俯案奮筆的夜晚。就在此時,我收到了馬麗的短信。
你在哪里,她問我。
仿佛直至現(xiàn)在,我才真正確認(rèn)了馬麗的存在。馬麗,一個杭州女孩。在她忙碌而單調(diào)的崗位上,望著窗外的那株白玉蘭,想起了我。這樣的場景一旦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就再也無法消除。我想起她輕柔的聲音——“不要緊張,我的技術(shù)很好”,她把針頭緩慢然而堅定地扎入我的靜脈血管。我技術(shù)很好,你不要緊張。后來,在那張小床上,我把這句話又送還給她。我還記得她努力控制笑意的樣子。
我沒有回復(fù)她。
一行人走在去往廟山塢的途中。那里曾是黃公望的隱居地。按照高嶺的說法,來到富陽,不能不去朝拜這位《富春山居圖》的作者。
我們在平緩的山間悠然前行,高嶺指著遠處連綿的群山向我介紹,當(dāng)年黃公望“構(gòu)一堂于其間,每春秋焚香煮茗,游焉息焉。當(dāng)晨嵐夕照,月戶雨窗,或登眺,或憑欄,不知身世在塵寰矣!”這一段公望畫語,高嶺隨口而出。我不由心馳神往,這何嘗不是我向往的生活。
我們進入山坡上的一片竹林。萬紅向我和丁妍介紹著竹子的品種。我們在竹林里或倚或坐,自稱“竹林七賢”。我們竟然真的是七個人!高嶺說。艾辛仿佛回歸了他的詩人本性,獨自向竹林深處走去。
從山上下來,我們再次來到江邊。坐在木椅上,邊聊天邊眺望江水和對岸的遠山。
高嶺指給我江邊正在施工的一片樓盤。有錢的香港人,他說。我沒聽清他接下來說的什么,我的注意力被江面上一只體型碩大的水鳥吸引。它展動翅翼,一會兒俯沖下來,一會兒又陡然向上飛起。
丁妍和萬紅坐得離江邊更近一點,她們的笑聲不時傳來。丁妍是一個性格活潑的人,如果再喝上幾杯酒,簡直可以用爽朗來形容。她和萬紅嘰嘰喳喳的談笑聲,表明她們已經(jīng)成了投契的朋友。說不定,我的某件糗事正被傳播。
那是丁妍津津樂道的話題。
高嶺希望我們在富陽住一晚。我轉(zhuǎn)回頭去看丁妍。還是回去吧,丁妍說,也許,我們明天可以回東營了。但高嶺堅持要我們在富陽吃晚飯。富陽到杭州的城際公交,最后一班是夜里 11點,高嶺說。
我們就近去了一家飯店。我,丁妍,高嶺和萬紅,還有老黃。人少,話題就比較集中。高嶺談起了他十幾年前在全國各地漂流的日子。年輕的時候,高嶺和我一樣,認(rèn)為詩歌就是自己的宗教。為了詩歌可以浪跡天涯。
一個流浪詩人,這也曾是我年輕時代的夢想。讀高二時,我的同桌就曾經(jīng)邀我一起去流浪。他的設(shè)想是,我們扒車,或是搭車,去新疆或西藏,總之越遠越好。我們倆在操場上悄悄商量了好幾次,冬天的夜晚,冷得瑟瑟發(fā)抖,可最終還是沒有付諸實施。現(xiàn)在,我的那位同學(xué)在財政局當(dāng)了一名科長。
高嶺把我和丁妍送到了大巴站。我站在車門邊,轉(zhuǎn)回身向高嶺揮手。車上人很少。我和丁妍坐在車廂后面;車窗外,高嶺還站在原地。一直到大巴緩緩開動,他才鉆進車?yán)?。此時,響起了雨打車窗的聲音。
我以為金杜已經(jīng)睡下了。
金杜給我們開了門,又坐回沙發(fā)上,說,辛苦了。原來他一直坐在沙發(fā)上看一本書。
分手了。金杜告訴我。什么分手,大眼睛的姑娘?還會有誰?金杜端起面前的一杯咖啡。我覺得你可以考慮改變下喜好,我說,
找個眼睛小一點的也不錯。丁妍控制不住笑起來???,你說什么。
她說。丁妍泡上一壺龍井,我們喝茶。我突然醒了過來。床頭柜旁邊仍然是
兩只又圓又亮的眼睛。
我悄悄抓住掛在床頭的外套,慢慢地積蓄力量,突然把衣服拋到了老鼠的身上,并猛地?fù)淞松先ィ涯侵淮T大的老鼠壓在了身下。
干什么?丁妍被驚醒。不知怎么從床上掉下來了。做惡夢了?丁妍翻了個身,又睡了過
去。我看了一眼手機,凌晨 5點。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們決定坐動車去濟
南,然后從濟南坐大巴回東營。由于出發(fā)晚,當(dāng)我們到達東營長途車站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 8點鐘了。
金杜戀戀不舍地把我們送到了杭州站。我催他回家。我最見不得在車站和人揮手告別,我說,我這人輕生死,重別離。
誰要和你揮手告別,金杜說。他張開手臂,我和丁妍都和他擁抱。等一等。我和丁妍準(zhǔn)備進站,金杜又
追上來,從背包里拿出兩個星巴克咖啡杯。我昨天下午買的,你倆一人一個。是不是每個胖子都有一顆柔軟的心?
我說。去你的吧。金杜說。一上出租車,丁妍就開始流淚。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丁妍到底希不希望我對此做出反應(yīng)。也許,最好的反應(yīng)就是沒有反應(yīng)。
出租車在小區(qū)門口停下。我把大包小包掛在左邊的肩膀上,伸出右手?jǐn)堉″募珙^。
幾天不在,小區(qū)里又開始施工。我們不得不小心地避開路邊堆積的泥土和碎磚。丁妍從我肩上卸下一個裝滿了衣服(大部分是她在杭州買的)的包,把背帶在手腕上纏了幾圈后提在手上。
這讓我覺得,生活正重新恢復(fù)到從前的軌道上來。
不同的是,丁妍似乎產(chǎn)生了很久沒有出現(xiàn)過的,對我來說已經(jīng)變得有些陌生的熱情。
一起洗澡嗎?她問我。當(dāng)溫?zé)岬乃疄⑾?,丁妍仰起頭,把眼睛閉上。熱氣很快在她的頭上蒸騰起來,接著在整個浴室里彌漫。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丁妍已經(jīng)睡著了。但眉頭仍然緊緊地皺著。有那么一會兒,我滿足于這樣,在黑暗中看著她。這時,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輕手輕腳地從床上下來,提著衣服來到客廳。我打開手機的手電功能,找到了掛在衣帽架上的背包,又從陽臺上拿了種花用的小鐵鏟,悄悄下樓。
在樓前的花圃里,我找到一棵矮小扭曲的龍爪槐,在樹下挖了一個坑。然后拉開背包,拿出團成一團的外套,一層層打開,把一只碩大的老鼠尸體抖落在坑里,埋上,用腳踩實。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跳出花圃,走到附近的垃圾筒旁,把外套扔進去,抓起耷拉在一旁的蓋子,“砰”的一聲蓋上。
■責(zé)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