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杰
澎湃新聞的微信公眾號二0二0年八月九日發(fā)表文章,介紹中國人民解放軍火箭軍官方微博賬號“東風(fēng)快遞”的一份征兵文告:
好消息!好消息!
世界一流、包吃包住的東風(fēng)快遞
招(征)人(兵)啦!
除了內(nèi)容,這份文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它最后一行采用的特殊的修辭方式;而澎湃新聞的那篇文章亦步亦趨,在結(jié)語處采用了同樣的手法:
看了這么硬(tu)核(wei)的宣傳你還在等什么?(《包吃包住、伙食全是肉!這波硬核招聘,你心動了嗎?》)
這是近年網(wǎng)絡(luò)文章中非常流行的一種修辭方式,例子很多(唯在紙媒中尚少見到)。此處不妨再引一則:
為了做(an)好(shi)科(bi)研(ye),許多研究生每天大多數(shù)時間都泡在實驗室里。(吳非:《史上最肝“科學(xué)家”:每天工作21.5小時,8天做了688個實驗,終于肝上了Nature封面》,“環(huán)球科學(xué)”微信公眾號,2020年7月9日)
這三個例子是我隨手摘錄的(以下為表述便利起見,分別稱之為例一、例二和例三),它們在形式上的共性一望可知:在一個完整的句子中,某幾個漢字的后邊會加注一個括號,括號內(nèi)是以拼音方式書寫的另一個字(也有直接采用漢字的,比如例一,但非常罕見)。括號內(nèi)外的幾個字連起來,分別構(gòu)成兩個不同的單詞或短語;它們放入句中都可以念得順,但意思完全相異甚至截然相反。
有人將這種修辭方式稱為“注音心聲體”。“注音”指的就是其在形式上的特征,“心聲”是指它同時為讀者提供了兩個不同聲音。大部分情況下,括號外的表述都更加“官方”、正式,但括號內(nèi)所要表達的,才是作者的真正意圖所在:所謂“招人”,其實是“征兵”;表面上夸獎對方“硬核”,實際卻是“吐槽”(又一個網(wǎng)絡(luò)語言)其“土味”;說的是“做好科研”,真正想的卻是怎樣“按時畢業(yè)”。那些一本正經(jīng)、冠冕堂皇的表述一經(jīng)出口,就立刻被另一個聲音打斷,揭露出其背后那被遮掩的、更加真實和日常的含義。括號內(nèi)外的兩個聲音構(gòu)成或強烈或溫和的反差與對比,制造出幽默的表達效果。
不過,雖然這三句話都是要產(chǎn)生幽默感,“招人”和“征兵”的差別顯然不如“硬核”和“土味”、“做好科研”和“按時畢業(yè)”的差別來得大。它們的差異只是職業(yè)語境的不同:“招人”通常用于更為寬泛的情境,比如工廠、商店等,“征兵”的使用語境則更為專業(yè)。相對來說,例二和例三則分別指向一種審美的和道德的情境,在情感上要強烈得多。不過,也必須注意的是,即使帶有一定的諷刺意味,但總體上看,“注音心聲體”所傳達的更多的是一種相對友善,而非對立的態(tài)度:“硬核”和“做(an)好(shi)科(bi)研(ye)”當然都具有幾分揶揄之意,但“土味”和“按時畢業(yè)”未必就是被批評的對象,相反,作者對此其實表現(xiàn)出幾分欣賞,至少是同情。
我們可以把“注音心聲體”看作兩個文本的并置、對比與復(fù)合,一個是由漢字承載的公開而“正式”的文本,一個是放在括號里的“半遮半閉”的文本。由于拼音符號不像漢字那么直觀,往往連四聲也不加標注,必須由讀者拼讀,甚至得不斷試錯,在一大堆可能的漢字中找到正確的對音。這樣,拼音符號也就在無形中起到了遮掩本意的作用。換言之,在正常情形下,括號里的聲音應(yīng)是被隱藏起來的;若非身在現(xiàn)場,讀者只能獲取“正式”文本所傳達的信息。但“注音心聲體”的特殊之處就在于,它在隱藏信息的同時,又故意將破解其秘密的線索展示給讀者,逗引讀者去揭開更深層的真相。隱藏與指點——它同時召喚出兩個相反的行動。
在一定程度上,“注音心聲體”可以視作一種委婉語。但一般的委婉語意在對說話者的真實意圖加以修飾、潤色,使其看起來不那么直接、坦率、咄咄逼人?!白⒁粜穆曮w”卻恰好與之相反,其目的是“欲”蓋而彌彰:“蓋”只是手段,其最終目標還是“彰”;事實上,就形式而言,它甚至連“蓋”都沒有真正地實施過,使用者只是稍微“遮”了一下,就立刻將其“揭”開。它將我們在生活中彼此心照不宣的“潛臺詞”公然擺上臺面,同時又假裝是“不小心”泄露的——在這個意義上,它又成了“不”蓋而彌彰。
單從修辭的角度看,“注音心聲體”主要是為了造成一種幽默效果。它產(chǎn)生于互聯(lián)網(wǎng),是一種年輕人的文化,因此也天然帶有一種活潑和俏皮的感覺。不過,在這種表面上的修辭形式下,隱含著一些意味深長的文化態(tài)度,甚至具有一種潛在的政治與倫理的力量,有助于我們對當下中國社會心態(tài)的把握。在這里我想提出一個有趣的對比,那就是巴赫金筆下的“狂歡節(jié)”。從某種意義上看,“注音心聲體”和“狂歡節(jié)”不無相似:它們都是由“民間”發(fā)動的,表達了“人民大眾”對于“主流”秩序的疏離乃至“顛覆”,而且,它們都是通過冷嘲熱諷或插科打諢的方式來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的。事實上,互聯(lián)網(wǎng)的匿名屬性本身就很容易提供一種“準狂歡”的形式。但仔細思考之后可以發(fā)現(xiàn),這兩者在精神上存在相當大的差異:和“狂歡節(jié)”不同,“注音心聲體”所要凸顯的是一種清醒,而非沉醉的狂迷;它是個體的或個體之間的交流方式,而非群體性的耽溺。
相對于“狂歡節(jié)”那種刻意的倒置和“革命”精神,“注音心聲體”來自更為日常的社會互動情境。發(fā)言者并不刻意地跳出現(xiàn)實,而是很清楚自己就生活在現(xiàn)實之中。但他又不肯全情投入,而是維持了與現(xiàn)實之間應(yīng)有的(但并不遙遠的)距離——這距離使他保有了刻意冷眼旁觀乃至點破現(xiàn)實“合理性”中的虛偽和漏洞(比如,“做好科研”是一個研究生“理所應(yīng)當”的“任務(wù)”,而“按時畢業(yè)”才是其個人利益的體現(xiàn))的權(quán)利??墒?,另一方面,他也不會采用“狂歡節(jié)”那種撕裂一切秩序、決絕抗爭的方式去否定現(xiàn)實。雖然他不肯輕易就范,卻也不無幾分世故。他明白改變現(xiàn)狀的艱難,對他所嘲諷的對象也不無寬厚與同情(他承認,“按時畢業(yè)”原本就是一個研究生正當?shù)臋?quán)利)。因此,他也隨時準備與現(xiàn)實妥協(xié)——事實上,即使在最尖銳的情形下,它的鋒芒也不是銳利的。我們與其說它在批判,不如說它在諷刺(含蓄而有節(jié)制的“諷”和尖銳但又是微小的“刺”),甚至只是在調(diào)侃、揶揄。
在這種意義上,“注音心聲體”的使用者絕不會成為“革命家”。我們也大概可以想象,他甚至可能預(yù)見到,令人沉醉的“狂歡節(jié)”也有其結(jié)束之際:那時,被驅(qū)逐的諸神會從容歸位,一切被“推翻”的秩序也都要恢復(fù)其“正?!薄翱駳g”最終是無效的。這也就是我之所以說“注音心聲體”背后是一顆清醒頭腦的原因:發(fā)言者既清醒地洞察到社會生活中的虛偽,又清醒地意識到,這種“偽善”對于維持社會來說,亦不無(有限但又是不可缺少的)價值。因此,不消說,他也清醒地明白,要想徹底顛覆社會中的偽善,人的力量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可是,話說回來,這并不表明他就是順服的、怯懦的。相反,“注音心聲體”使一個人實現(xiàn)了與現(xiàn)實溝通的多維可能性:他揭露現(xiàn)實,也能(部分地)維持與現(xiàn)實的“共謀”(下文將會講到這一點),但他同時也在探索松動現(xiàn)實的可能性。在這種意義上,“諷”和“刺”是一種試圖與日常、現(xiàn)實和社會進行交流的手段,而不是對它們的全盤否定。它雖然明白自己無法顛覆括號外的世界,卻也固執(zhí)地維續(xù)著括號內(nèi)的空間,進而逼近一種改善的可能。這很有點類似于傳統(tǒng)戲劇中“丑角”的作用——錢鍾書在《管錐編》里,摘引中西史事,讓我們注意到“優(yōu)言無郵”(“郵,過也”),因而可以“冒主威之不測,言廷臣所不敢,譎諫匡正”的功能。俳優(yōu)弄臣,何以言之“無過”?錢先生說,因為他們乃是主上的“左右近習(xí)”,人主“不惡”也。這是從私人情感政治的角度所做的解釋,不過,我想,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大概與丑角本身的暖昧性有關(guān)。這暖昧既是態(tài)度上的,也是社會上的:他因表達方式相對溫和而得到容忍,也因為身處邊緣而能夠保持實話實說的權(quán)利。顯然,這兩重屬性同樣也是“注音心聲體”所具備的。
與巴赫金表彰的“狂歡節(jié)”精神不同的另一方面是,“注音心聲體”一般不會刻意使用粗話和怪誕、惡心的形象,也不會在“物質(zhì)一肉體下部”做文章。即使是括號內(nèi)的語言,它采用的也是“正常”的、可以被公眾接受的表達。在某種意義上,它是中國“詩教”傳統(tǒng)的一種另類延續(xù):“怨而不怒”。這使它展示出“溫柔敦厚”的一面,也使它隨時可能與它所揭露的社會現(xiàn)象之間達成和解。但我們切不可忘記的是,“不怒”也自有其前提,那就是隨時保有“怨”的權(quán)利。
因此,不無吊詭的是,“注音心聲體”既揭示了社會觀念的虛偽和矛盾,同時又自覺地建立在這種虛偽和矛盾之上——離開了后者,這種修辭格本身也將無法存在。它好像是評論者和其所評論對象之間的一次心領(lǐng)神會的眨眼,仿佛在說:“我知道你們是怎么回事!但你們既然喜歡這么說,那就這么說吧。可是,你們的確沒有說實話?!钡?,這種暖昧的“共謀性”,并沒有取消或削弱它所蘊含著的政治潛能。在理想狀態(tài)下,透過對現(xiàn)實的“諷”和“刺”,它應(yīng)能激發(fā)更多的反省,從而一點一滴地起到修正現(xiàn)實的作用。較之全民參與的“狂歡節(jié)”,它的作用方式是個人的、局部的、微觀的,甚至是難以察覺的;它產(chǎn)生的效果是緩慢的,但也是持久的:“狂歡節(jié)”和社會“秩序”之間,存在著時間上的落差;“注音心聲體”中的兩個聲音,則永遠是共時性的并存。因此,像前邊說過的那樣,當“狂歡”告終,結(jié)構(gòu)會再次確立,而“注音心聲體”則不會——假如它確實有所起效的話。實際上,正因它沒有采用“狂歡節(jié)”的方式,強行中止社會的運轉(zhuǎn),刻意倒置既存的一切,而只是嘴角輕挑,對現(xiàn)實中的虛偽和漏洞不斷地微笑,才釋放出一種更具韌度的力量。
“注音心聲體”誕生于互聯(lián)網(wǎng),與這種發(fā)言環(huán)境本身具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那里既是各種語言現(xiàn)象的催生地和實驗室,又較實體性的人際社會更為寬松和自由。網(wǎng)絡(luò)為發(fā)言者帶來心理上的安全感,給了他們將“潛臺詞”公開化的勇氣。但即使如此,“注音心聲體”的語義效果仍然深嵌在實體社會的肌體之中,有賴于作者與讀者共同維護的一些線下的社會言行規(guī)則,比如,他們會賦予某種社會情形以相同的涵義,也能夠體諒到括號內(nèi)外的表述,同樣構(gòu)建了社會的一部分。因此,作者明確地知道,自己處在一個相對友善的發(fā)言環(huán)境下(而這未必全是由互聯(lián)網(wǎng)提供的),其言論是可以獲得大多數(shù)聽眾支持的;與此同時,這種清醒的意識也使他能夠把自己的表述控制在社會體系可以寬容的范圍內(nèi),而不是直接越界。因此,“注音心聲體”的出現(xiàn),多少為我們標示出當下中國社會的寬容尺度及其界限之所在。
實際上,言語行為所依賴的社會共識的存在,不僅為“注音心聲體”的誕生帶來了可能,也為它釋放其政治潛能提供了保障。要讓一種言說成為推動社會變革的動力,絕不能只靠發(fā)言者的一廂情愿,也要求其聽眾對其意圖心知肚明,并且加以欣賞。一般來說,了解并不是一件難事,困難的是能夠欣賞——這表明雙方擁有同一價值取向,對某些事物也具有相似的感受,因而能夠彼此激勵,共同前行。這一點不難理解,而我更想強調(diào)的是,這種共識不能把它所要批評的對象排除在外?!白⒁粜穆曮w”與其諷刺對象之間的暖昧與“共謀”關(guān)系,不僅僅是雙方要維持社交情面的潤滑劑,也為“注音心聲體”批評觸角的延伸提供了作用場域。畢竟,“注音心聲體”無意采用決絕和對立的姿態(tài)解決問題,它的意圖還是通過喚醒其所在群體對各種社會矛盾的感知力,來激發(fā)持久不斷的社會變革。
但我們也不能不看到,這些條件在賦予“注音心聲體”以話語力量的同時,也彰顯出其力度的有限性。如前所說,哪怕在它最為激進的時刻,也不會“打破”而只是“揭破”舊的社會結(jié)構(gòu)。它如果有所批評,那也要打扮成“開玩笑”的樣子——事實上,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使用“注音心聲體”的人,的確就只是為了“開玩笑”,而不是為了社會批評。這當然就給我們帶來了一個最基本的難題:如果使用者對自己行為所隱含的政治可能性缺乏有效的省察,則“潛能”也就只能是“潛”能而已。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即便是那些充滿自覺的抗議之聲,很多時候也不會引起足夠的重視一一除非它刻意地以顛覆性的姿勢出現(xiàn),以犀利、尖銳而讓人不適的方式引發(fā)人們的關(guān)注,才能撬動話語和社會心理的固結(jié)——顯然,這正是“狂歡節(jié)”的邏輯。但“注音心聲體”的使用者們既然從未意識到自己言語行為潛藏著一種政治效能,自然不會用它來推動社會的變革,觸動實際的權(quán)力架構(gòu)。因此,我剛才所說的“注音心聲體”的那些社會、政治和文化的意義,也許只是一廂情愿。
另一方面,近些年來,“注音心聲體”已經(jīng)不再只是一種“民間”專屬的修辭手段,也得到官方的采納——好比是國王也可以在“狂歡節(jié)”中“與民同樂”一樣。換言之,“注音心聲體”的溫和屬性,也可能使它面臨著被權(quán)力利用和馴化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它會喪失掉自己的社會張力和行動能力,而淪為一種制造“為人坦率”與“群體和諧”假象的工具,成為迫使人們向不平等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臣服的誘餌——但如此一來,它也就勢必喪失自己的靈魂。事實上,隨著官方對這種修辭形式的收編,其諷刺性效果也的確在逐步降低。這一點,我們只需比較一下本文開頭引用的三個例子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例一貌似詼諧幽默,卻有貌無神,難以激發(fā)讀者的共鳴;例二就要活潑很多;看到例三,讀者則會忍俊不禁,會心一笑。這里邊的原因,當然與作者的寫作技術(shù)有關(guān),但也和它們各自的媒體背景分不開:例一出自官方媒體之手,例二的來源也是官媒,但具有更強的社會性,例三則完全來自一家民間媒體——它們之中,誰的氣質(zhì)與“注音心聲體”更為投合,不言而喻。
同一種修辭形式,可以得到不同社會力量的青睞和使用,自然表明了語言首先還是一種交流工具,具有價值中立性。這當然是沒錯的。然而我想在這里指出的是,承認這一事實,絕不意味著對它們中所蘊含的政治與倫理潛能的否定。任何一種語言現(xiàn)象都是從特定社會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的,因此也難免會受到其使用環(huán)境的“染觸”,而社會環(huán)境自有其無法擺脫的政治與倫理向度。這既體現(xiàn)為人們說了什么,也體現(xiàn)為他們怎樣說。不同的語言表述形式和運用方式,內(nèi)嵌著人們觀察世界和人生的不同視角,因此,哪怕只是對現(xiàn)象的單純“描寫”,也不可避免地會關(guān)聯(lián)到某種特定的價值導(dǎo)向。在我們的日常表述中,那些和“主流”觀念不相吻合的價值導(dǎo)向會不時閃現(xiàn),但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它們很快就會被一元化的“主流”話語所吞沒,至少也是被稀釋掉了。唯有有意識地將其積聚起來,有針對性地加以釋放,才能使其變?yōu)橐环N現(xiàn)實而有效的力量。不消說,這就需要我們打造一種更加敏銳的修辭感受力和辨析力,將隱藏在各種語言形式背后的社會潛能挖掘出來,將其明朗化和自覺化。具體說到“注音心聲體”,這至少意味著,我們要維持和保護好括號內(nèi)的聲音,使其被更多的人聽到,然后再去努力修正括號外的那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