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珍
(海南熱帶海洋學院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海南 三亞 572022)
黎族“隆閨”習俗指什么?黎族如何表達和敘述自己的文化?筆者希望能用母語敘述黎族隆閨習俗的真實情況,解析習俗的豐富內(nèi)涵。本研究語料主要來自20世紀50年代的調(diào)查結果,并結合筆者的團隊田野調(diào)查,旨在尋源溯本,為正視聽(1)對照20世紀50年代10個黎語點,筆者就隆閨習俗文化詞再次調(diào)查,擴大調(diào)查地區(qū)與調(diào)查對象,調(diào)查遍及黎語五大方言的所有土語。調(diào)查對象年齡,年長的近80歲,男女皆有。結果,獲得未見記錄的隆閨習俗黎語文化詞近20條。其中,海南五指山文化研究會會員陳達谞、吳宇森等人及其團隊,張雷、蘇寬、蘇小會、蒲榮、劉誠聰、劉天雷、符玉梅、李慧梅、譚馨雅、黃繼航、卓和平、卓傳旺等提供無私幫助。本文語料來源有二:文獻和田野調(diào)查。為方便語言比較,全文表格語料都照《黎語調(diào)查研究》原樣抄錄。表中寫調(diào)類,行文多標調(diào)值?;?qū)懻{(diào)類、或標調(diào)值,不影響詞義與研究;不足之處,待日后完善。。
漢語詞“布隆閨”“隆閨”初現(xiàn)何處,暫時無考,其中“布隆”和“隆”音節(jié)雖不同,但都是黎語“房子”“房屋”一詞的漢譯音?!独枵Z調(diào)查研究》中曾記錄它們在海南各地的不同發(fā)音(見表1):
表1 “房子”一詞的各方言讀音
黎語哈方言羅活保定話和杞方言的通什土語都將“房子”讀作“plo?11”,而美孚方言的西方話、潤方言的白沙和元門兩個土語,還有杞方言的保城土語等4個點都讀做“pl?11”,韻母小不同。從中可知黎語“房子”一詞最初的聲母應為復輔音“pl”,漢語詞“布隆”為譯音。復輔音聲母“pl”在各地黎語的發(fā)展中出現(xiàn)分化現(xiàn)象,杞方言塹對土語中脫落為“p”,哈方言中沙土語脫落為舌尖中邊音“l(fā)”。
筆者母語為哈方言羅活土語的抱懷小支,抱懷小支如今分散在三亞、樂東和東方等數(shù)10個村委,但全都將“房屋”稱為“l(fā)o?11”。另三亞檳榔村、育才雅林村、吉陽區(qū)落筆村委,還有白沙縣七坊鎮(zhèn)木開村等地黎族亦稱“l(fā)o?11”,漢語詞“隆”讀音與此近似。陵水縣隆廣鎮(zhèn)老龍村哈方言稱房屋為“l(fā)u?11”,與中沙土語一樣。當前調(diào)查顯示,保亭縣保城鎮(zhèn)什丙村和新政鎮(zhèn)什漏村等地杞方言將房屋念為“p?33”,樂東縣羅活土語的不少年青人常說“po?11”,白沙縣牙瓊村潤方言念為“p11”。對照20世紀50年代的調(diào)查,我們看到黎語復輔音聲母“pl”正發(fā)生衰變。
《黎漢詞典》解釋“plo?11”有兩個意思,首先本義指可數(shù)的房屋,如“ts11(一)hom53(個)plo?11”意思是“一所房子”[2]23。筆者記得抱懷小支新年祭祀辭十數(shù)篇,一句“ts11hom53lo?11,thou53ɡou53tsu?n53”常被反復念誦。句子中的“l(fā)o?11”不再指“房子”,而是引申為“家”;ts11hom53lo?11”不是說“一所房子”而是指“一個家”,“thou53ɡou53tsu?n53”意思是“七八人”,這一句祭祀詞的意思是說一個家常有七、八口人?!独铦h詞典》記“plo?11”的第二個意思是“家”,如“回家pe53plo?11想家?op53plo?11”[2]23。
另有黎語詞“tsi??53plo?11”,“tsi??53”是動詞,意為“成、成功”,其后的“plo?11”意思是“家”,“tsi??53plo?11”即“成家”。哈方言羅活土語保定話的親屬稱謂中,當妻子喚作“tho??11dun53”時,丈夫就呼為“tho??11plo?11”;在這一組稱謂中,“tho??11”指“同伴”,“dun53”意思是“雙、對”,男子要想成為“tho??11plo?11”(丈夫)先得要“tsi??53plo?11”(成家),“tho??11plo?11”不僅是同住一屋的人,還要是心連心的一家人?!皃lo?11”不僅是棲身之所,還是人們的家?!皃lo?11”從一所“房子”成為一個“家”,必是一個復雜的過程。黎語四音格詞“tsi??53plo?11tsi??53dun53”直譯為漢語是“成家成雙”,男女不僅要兩情相悅,還要永結同心方能成為丈夫“tho??11plo?11”和妻子“tho??11dun53”。黎語還有用“pha11ma?n53”(男人)、“pai11khau55”(女人)稱謂夫妻的,但顯粗魯、不禮貌。從“pha11ma?n53”“pai11khau55”到“tho??11plo?11”“tho??11dun53”的夫妻稱謂變化中,我們能讀到更多關于“plo?11”的文化信息,諸如黎族婚姻制度從群婚到對偶婚的發(fā)展變化過程,此處不細表,待后文具體解釋。
黎語“房子”的構詞方式靈活,下面主要以“Plo?11/lo?11”最常見有以下三種:
第一,“plo?11/lo?11+名詞”類型,如茅草房“plo?11/lo?11hja53”(茅草)、瓦房“plo?11/lo?11?e2”(瓦)、娘家“plo?11/lo?11ta3”(外婆)等。除上,《黎漢詞典》還記“plo?11ka11”一詞,解釋為“刀簍,背在腰間的小簍”[2]24,其中“plo?11”喻指名詞“ka11”(刀)的“房子”,十分形象生動。再如“plo?11/lo?11tha55”與r?n53tha55”“l(fā)?11ts53”與“r?n53ts53”這兩組詞都是“廚房”的意思,“tha55”是名詞“飯”,而“ts53”借自閩方言海南話“灶”。具體如樂東縣志仲鎮(zhèn)成棟村說“r?n53tha55”,而持黑土土語的三亞各村都說“r?n53ts53”;哈應土語的三亞各村如檳榔、落筆村等亦多借入“ts53”,將廚房稱為“l(fā)?11ts5”3。從上,我們看到各地黎語的不同發(fā)展,讀到漢語借詞背后的民族接觸和文化交往。
第二,“plo?11/lo?11+形容詞”類型,如舊房子“plo?11/lo?11khau55”(舊的)、爛房子“plo?11/lo?11rek53”(壞的)、大房屋“plo?11/lo?11lo?53”(大的)等。在三亞鳳嶺黎語中“l(fā)o?11lo?53”已經(jīng)不僅僅指大房子,還指房子中的主屋,另有大家庭、大家族之意,此時亦非本義“房子”。
第三,“plo?11/lo?11+動詞”類型,如《黎漢詞典》記“浴室plo?11a?p53(洗)、教室plo?11o53(學習)、涼棚plo?11thau11(放牧)”[2]24,又如黑土土語的“臥室”“r?n53?ou55”(睡)。它還可以是動詞短語,如《黎漢詞典》記“托兒所plo?11u??55(照顧)?k53(孩子)”,“廚房plo?11r??55(煮)tha55(飯)”[2]23-24。再如窩棚“plo?11thau11a?53”也可指山寮,其中的“thau11”如上所言就是放牧、守候之意,“a?53一般指刀耕火種種山欄的坡地,也指田野,還指建在坡地的園子,“plo?11thau11a?53”也常簡稱“plo?11thau11”。它是人們?yōu)榉奖憧词貓@子搭建起來,建得很粗糙,“plo?11thau11a?53”多用于遮陽,有時難抵風雨。
黎語作為典型的SVO語言,以上“plo?11/lo?11+X”的構詞就是一個由中心詞加修飾語構成的偏正式復合詞,修飾語X用來說明房屋的作用、性狀、功能等。
“plo?11kau55”和“plo?11kui55”兩詞,漢語文獻記為“布隆高”“布隆閨”“隆閨”等,或如《海南黎族社會調(diào)查》(上卷)記的“洞鼓to??kau”[3]86?!独铦h詞典》解釋前者說是“專門用來睡覺的小房子”,后者指“閨房、寮房,姑娘居住的房屋”[2]24。到底如何?
首先來解釋“plo?11kau55”中的“kau55”,《黎語調(diào)查研究》記錄動詞“kau55”為“睡(躺)”,各方言讀如表2:
表2 “睡(躺)”一詞的各方言讀音
從發(fā)音部位看,10個語言點的聲母都是舌面后音,具體是哈方言的保定與中沙、美孚方言的西方、潤方言的白沙和元門、杞方言的通什和保城等7個點發(fā)舌面后清塞不送氣音“k”,杞方言塹對點聲母是舌面后清塞送氣音“kh”,此外哈方言黑土土語和加茂話的聲母用舌面后鼻音“?”。其次,杞方言通什點和哈方言、美孚方言、潤方言共7個語言點的韻母為二合元音“au”,一致性高,各方言“睡(躺)”在語音上差異小?!独铦h詞典》對“kau55”釋義有二:一是躺、臥,二是睡,具體指躺下睡但尚未睡著的狀態(tài)[2]144?!八?睡著)”在黎語中另有詞語表示,《黎語調(diào)查研究》記哈方言與杞方言通什點讀如“o?n1”[1]479?!独铦h詞典》例句“睡不著kau55ka53o?n53”[2]108,細細說來就是人已躺下睡,但無法入睡、沉睡?!皁?n1”指睡著了,黎族《搖籃曲》哈方言版有一句“o?n53(睡著)zo??53(等候)pha11(父親)hei53(去)a?53(坡地)”,“o?n53(睡著)zo??53”(等候)pai11(母親)hei53(去)ta55(水田)”,意思是希望孩子你趕緊睡著,父母才有時間下地干活,干活才能把你養(yǎng)大。
1942年冬,日本學者尾邦高雄和岡田謙對當時樂東重合盆地黎族3個峒27個村的社會組織和經(jīng)濟組織狀況進行調(diào)查。尾邦高雄指出,“房屋在黎語中稱為plun”,其形狀“都是簡陋而低矮的蒲缽形或龜形平房。屋內(nèi)不鋪地板,大都只有一室”,“房屋一般是朝南而建”,“進入房間后,房間內(nèi)部大都是沒有隔斷的通間,通常正面左手為爐具,右側為床鋪”。“床鋪的大小也各不相同,在有些家庭,床甚至占據(jù)了房屋的整個半邊?!薄八械募彝ザ及褷t子周圍作為做飯和進食的地方”[4]106,這段敘述十分真實地展示了黎族傳統(tǒng)房子的內(nèi)部布局,同時又解釋了“plo?11”引申義“家”的由來。民以食為天,“plo?11”作為“家”,必須要在房子里進行日常的炊事活動,這就是黎族人對“家”的認識。人們在房子里飲食起居,生存第一要務,次之繁衍。法國神父薩維納(le Père Fran?ois Marie Savina)于1925年曾到海南考察,他寫道:“黎族人一生都在灶房中。在灶房生,在灶房死,白天在灶房吃,晚上在灶房的柴草上睡”[5]40。其他且不談,文中的“灶房”在黎語表達下早已不是作為建筑而存在的自然物“房子”,而是作為“家”;家具有社會屬性,包括了人類婚姻、家庭、生育等方面內(nèi)容。在筆者看來,薩維納不斷重復的“灶房”恰是黎語“plo?11”引申義“家”的最佳注腳。
尾邦高雄還描述了黎族房屋構成部分前庭的詳細狀況,他說:“有些家庭還特意在前庭搭建了一間小小的寢室,寢室的周圍用竹子編成的席子圍起來。這種寢室在黎語中被稱為‘plun-kau’,常常被用做未婚青年的交際場所”[4]108。與尾邦同行的岡田謙記:“黎族女孩兒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時,父母就要為她們另建一間房子,或在自家房屋中辟出一室作為她的閨房。這間小屋叫做‘prun-kau’”[4]19。從隨附調(diào)查報告的那些照片中,讀者能更直觀地了解到“plo?11kau55”本意就是供未婚青年用的寢室,它可以在父母的“plo?11”中,也可以在進入房間的必經(jīng)之地前庭處,也可以另建一間。另建的“plo?11kau55”位置有靠近自家“plo?11”的,也會有離得較遠位于村落邊緣的,各地區(qū)情況不一。
稱“plo?11kau55”的地區(qū)分布很廣,如東方市東河鎮(zhèn)西方村說“p?11kau55”、白沙縣牙叉鎮(zhèn)牙瓊村的“p11kou53”、陵水縣隆廣鎮(zhèn)老龍村的“l(fā)u?11kau55”、哈方言抱懷小支說的“l(fā)o?11kau55”等最初也指專門睡覺的小房子,但隨社會發(fā)展,含義擴大而指所有的臥室,用于休息的臥室講究舒適,從面積上來說已不再如從前未婚青年住的房屋那樣窄小、逼仄。而最初稱為“plo?11kau55”的臥室,它常與父母的“plo?11”相連相近,一般不另建。
聯(lián)系前文敘述,因為避諱直說“kau55”,所以有些地方通過變化韻母與聲調(diào)創(chuàng)制新詞,以婉轉(zhuǎn)地表達。據(jù)團隊調(diào)查,保亭縣保城鎮(zhèn)番文什丙村、西坡村委新村與新政鎮(zhèn)石讓村委什漏村說“p?33kui55”,五指山市毛陽鎮(zhèn)毛貴村委什空村說“p?33kui44”,五指山?jīng)_山鎮(zhèn)番茅村委會福建村說“pl?33kui55”,樂東縣志仲鎮(zhèn)導孔村說“p11kui11”,樂東縣大安鎮(zhèn)只朝村說“plo?11kui11”,白沙縣牙叉鎮(zhèn)牙瓊村說“p11kwei33”,白沙縣七坊鎮(zhèn)木開村說“l(fā)?55kui55”,三亞市檳榔村、落筆村都說“l(fā)?11kui55”。從“kau55”到“kui55”或“kui11”委婉曲折表達的避諱手法,并非出于畏懼、憎惡、迷信,而是出于一種敬重的心理,體現(xiàn)的是黎族傳統(tǒng)禮儀文化。這種敬重與禮貌還體現(xiàn)在對“plo?11kau55”進行詳細區(qū)分,如三亞市崖城鎮(zhèn)城西村委郎樓村男青年的寢室叫“plo?11thau11”,女青年的寢室叫“plo?11kui11”。在語言的不斷發(fā)展中,因避諱而創(chuàng)制的單音節(jié)詞具有了獨立的意義,20世紀50年代記番滿村共有“隆閨”兩間,語叫做“khui”,一間是男的稱“khuikunlau”,另一間是女的稱“khuikunhε?”[3]332?!発unlau”“kunhε?”分別是男青年、女青年的意思,修飾中心詞“khui”,說明是“khui”的使用者。在樂東縣志仲鎮(zhèn)成棟、譚培、保脫等村,“kui11”就專指未婚女子的寢室。
加茂話不稱“隆閨”而說“kr33do35”,但兩者涵義一致。20世紀50年代調(diào)查記加茂鄉(xiāng)毛淋村“kr33do35”分男女兩種,過去共有35間[6]524。調(diào)查記黎族大部分地區(qū)是有隆閨的,合畝制地區(qū)大都是5~6人或多至11~12人一間,個體小農(nóng)經(jīng)濟地區(qū)有多人一間的,但也有一人一間的。還出現(xiàn)了沒有“隆閨”的地區(qū)[3]86。孟凡云[7]28以為,隆閨作為黎族男女少年時代的臨時性住房,因黎族群眾生活的自然環(huán)境、相應的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方式而建造的生活居住空間。隆閨是男女分開的,沒有混住現(xiàn)象,先生形象地打了個比方說隆閨在一定意義上等同于男女生宿舍,從單人間到多人間。
據(jù)筆者調(diào)查,從前黎族百姓家中遇上婚喪嫁娶大事,就有客從外來,因交通不便無法隨意往返,男女青年的“plo?11/lo?11kui11”在這種情況下就會作為客房來使用。鄭貽青先生在回憶語言大調(diào)查時說她們“幾個女同志就住在附近的一間小‘布隆閨’內(nèi),所謂‘布隆閨’就是黎族未婚少女居住的地方,里面除了幾張小床之外,什么都沒有。房子較一般的矮小”[8]340。就如孟凡云[7]27-28指出,隆閨作為建筑空間,其居住功能是首要,茅草屋和隆閨都是黎族群眾因陋就簡、利用自然、尊重自然的文化產(chǎn)物。
一般說來,“plo?11/lo?11kui55”是指不設灶的、供未婚青年居住的房屋。如李露露先生客觀的表述,隆閨“是一種不從事炊事”[9]的青年住所。
隆閨習俗指黎族青年男女的自由戀愛活動,如《海南島黎族社會調(diào)查》所記“自由戀愛活動是黎族的一種婚姻習俗”[3]86。隆閨產(chǎn)生后,使用者通過自己的方式,在隆閨空間中進行更多更豐富的日常實踐活動。孟凡云以為它會構建新的社會空間,演化成黎族民間文化傳習所,又是一所婚戀學校,還是鄉(xiāng)間交際的場合[7]27-28。以上解析與結論,還能從黎族各方言對隆閨習俗不同的敘述中得到更多的印證。
黎族各方言對青年的戀愛活動,其叫法和意義是不完全相同的。梳理20世紀50年代的調(diào)查文獻,加上筆者團隊近期調(diào)查,共得到隆閨習俗文化詞40余條,大都是動詞短語。根據(jù)詞義,筆者將隆閨習俗文化詞大致分類并解讀如下。
如毛或村[3]149的群眾稱青年自由戀愛活動為“fε53tshap55”、番滿村說“fεttshap”[3]332、番響村”稱fε53tshap35”[3]529、毛道村稱“fitsc?p”[11]51;漢語記為“飛節(jié)”或“菲雜”,譯成漢語是“走夜路”。據(jù)團隊調(diào)查,五指山市毛陽鎮(zhèn)毛貴村委什空村說“fi55tsap53”。我們從以上短語讀到了語音差異,黎語的“走”多說“fei53”,也有說“fi55”,晚上是“hap53”或是“hop53”,但無論何種,都在敘述“隆閨”習俗的發(fā)生時間。黎族遵照農(nóng)耕社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作是黎族青年男女白天的重要任務,入夜之后才有相約、聚會的空閑。
樂東縣頭塘村黎語稱青年自由戀愛活動為“湯陽”(譯音),即“玩月”之意[6]7。據(jù)調(diào)查哈方言羅活土語的大都稱“to??11”(玩)“a?n53”(月亮),用月亮“a?n53”說明戀愛活動發(fā)生時間的地區(qū)還有如白沙縣牙叉鎮(zhèn)“u?55(玩)“an53(月亮)、樂東縣志仲鎮(zhèn)成棟村和大安鎮(zhèn)南籌村的“vau11an53”等。晚上走、月下玩,在這些詞中最美的當屬“vau11an53”?!皏au11”有“摘”的意思,比如說“vau11”(摘)“k11un55”(椰子)“vau11”(摘)“ho?m53”(果子)“hai53”(樹)。月亮“a?n53”當然是沒法“vau11”(摘)下來,“vau11an53”意思是乘著月色;我們想象黎族青年踏著月光的行板去找心上人的場景,戀愛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月夜最好不過,但月有陰晴圓缺,無月或是月光微弱時,青年男子會擎著火把照明或是用后來出現(xiàn)的手電筒照亮夜路。如歌所唱“泉水千萬道,夜游前人造”,王國全先生指出夜游“是一種黎族村寨中青年男女談情的形式,也是一種風俗習慣”,并說“夜游的落足點是‘隆閨’”[10]66-69。
如番陽村稱“歐閨”,“閨“指寮房,“歐閨”意思是“去寮房玩樂”[11]151。又如福報村,黎語稱青年自由戀愛活動為“打隆交”(譯音),即“到女子隆閨去玩”之意[6]79。而筆者母語抱懷話大都稱為“r?k53”(玩)“l(fā)o?11kau55”(隆閨),再如樂東縣志仲鎮(zhèn)成棟村說“th?55(敲)“kui11(隆閨),東方市東河鎮(zhèn)西方村的“t?k53”(玩)“p?11kau55”(隆閨)等。如前所提,“l(fā)o?11kui55”首先是一個居住空間,又是青年男女的社會交往空間。20世紀50年代記“番文鄉(xiāng)杞黎男的‘隆閨’只是作為住宿、放谷子或?qū)斫Y婚時用;女的則已沒有‘隆閨’,多與村中寡婦同住”。而毗鄰漢區(qū)的瓊中縣塹對鄉(xiāng)和陵水縣都沒有男女“隆閨”,但其歷史上是有的[3]86。
據(jù)團隊調(diào)查,保亭縣保城鎮(zhèn)番文什丙村、西坡村委新村與新政鎮(zhèn)石讓村委什漏村稱隆閨習俗為“l(fā)u55”(逛)fan55”(村)或hei53”(去)lu55”(逛)fan55”(村),白沙縣細水鄉(xiāng)講潤方言元門土語的黎族說“phe”(去)u?55”(逛)“fan11”(村),其中的“fan55”“fan11”不是指游逛者所居住的村子,以上短語蘊含著黎族嚴格實行族外婚的文化信息。王國全先生對此曾有解釋:“(黎族)崇拜同一個‘祖先鬼’,視為同宗同族的親兄弟姐妹,在同一個宗族內(nèi)世代不得通婚。在定居立寨方面,多以同宗同族兄弟聚居在一個村寨里,村寨內(nèi)的男女之間不得談情說愛。”[10]66
還有一些由動詞“去”“出(去)”引領事件的短語也交代了習俗活動的地點,如加茂鄉(xiāng)毛淋村稱為“hai55le?t35”,即“去玩”[5]524;再如陵水縣北光鄉(xiāng)稱為“海勞”(音譯),“?!奔蠢枵Z“去”的音譯[5]567;還有如筆者母語稱“hei53(去)r?k53(玩)”,陵水縣隆廣鎮(zhèn)臺方言稱“da?53”(出)“piau11”(玩)”或“hai53”(去)“piau11”(玩)等?!叭ァ薄俺鋈ァ保褪钦f離開自己所在的地方到別處,由自己一方到另一方,具體說來是族外對象。為尋得心上人,黎族青年跋山涉水,一夜走上幾十里路亦是常事。為此,青年男子到了隆閨前,常唱“遠路行來腳都軟”。即便這樣也不一定能進入隆閨。按如今時興的話語,你若沒有個才藝都不行。
如通什鄉(xiāng)福關、毛利、什勛等村的群眾去隆閨談戀愛時,一般都說“略亞”(li?a),是唱歌和玩樂器的意思[3]234。調(diào)查詳細描述“略亞”的過程,說男子到了隆閨,“便在房外吹口哨、鼻簫或唱歌問女子。女子同意后則讓他進去,集體唱歌,分別對答?!薄耙话闱闆r下,第一個晚上只是男女互相唱和,找尋對象”;《海南島黎族社會調(diào)查》的附錄還收有固定格式的黎語隆閨情歌4首[3]269。
《海南島黎族社會調(diào)查》全書22個調(diào)查點,在談及黎族青年自由戀愛活動時雖說法不一,但都提到青年男女在一起時,他們會唱歌、談話、說笑、抽煙等。如記番滿村“解放前,男子多數(shù)是三五成群,各攜簫、二胡、弦琴、口琴,或背上長槍帶上尖刀(防衛(wèi)用)到別村的女子‘隆閨’中去”[3]333。又如毛蓋鄉(xiāng)“男子們在進入‘隆閨’之前,先在‘隆閨’的門口或旁邊吹樂器或唱歌,然后在門口女子借火燒煙,女子即請他們坐下,男子即把煙送給她們吃。于是他們邊吃邊唱歌、談笑或玩樂器,那時他便開始找情人”[3]431。而塹對鄉(xiāng)因為沒有固定的隆閨,所以青年談愛的方式各樣,“有時因為在家不方便,便一起到山上去談笑和唱歌,一般都唱到半夜才興罷而歸,高興的甚至唱到天亮才回家”[3]639。
王國全詳細寫道:“吃過晚飯的時候,男子穿戴整齊,扛槍掛刀,帶著口弓或鼻蕭,徒步到遠峒別村女子的‘隆閨’里,通過對歌或吹奏樂曲來結識情人?!盵10]66而鄭貽青[8]341的回憶更加有趣,她說當年她們幾個女同志借住在語言調(diào)查點保定村“布隆閨”的頭天夜里,“大概到夜里一兩點,門好像發(fā)出被人推動的聲音”,她們誤以為是賊,并找來民兵四處搜查,“弄得全村的狗叫個不停”,后被告知“可能是鄰村的小伙子,他們夜里經(jīng)常到本村來找女孩子唱歌”,“這是當?shù)氐娘L俗習慣,不必害怕”。
唱歌起初是作為求偶媒介而存在的,隨著文化接觸與“‘隆閨’談愛的風俗逐漸消失或完全消失的地區(qū),口琴、鼻簫等民族樂器也處于衰退的狀態(tài)”,“不單漢族山歌逐漸取得統(tǒng)治地位,同時唱歌場合也轉(zhuǎn)移到節(jié)日盛會上,唱歌作用也轉(zhuǎn)為純粹的娛樂和增加熱鬧氣氛”[3]107。
20世紀50年代調(diào)查記番響村一帶稱青年自由戀愛活動為“ho?31pi11khu53”,音譯是“行必庫”,“ho?31”是玩,“pi11khu53是女子,即去和女子玩的意思[3]529。潤黎語一般都稱“ta?u53au53”音譯“透歐”,“ta?u53”是尋找的意思,“au53”指女子,即“找姑娘”之意[6]265。南溪鄉(xiāng)禾好村有稱“tshu?t55au53”音譯“出歐”,“tshu?t55”是尋找的意思,也在說“找姑娘”[6]266。白沙縣細水鄉(xiāng)稱為“來昌翁”(thau31t??35lu?55),即“與女子玩”的意思[6]367。毛枝村“黎語叫“dria”,“dria”的原意是“玩”;另一種叫“au”,“au”的原意是人。在毛枝,“只有男子在晚上去找女子,而沒有女子到男的寮房找對象的”[11]89。
據(jù)團隊調(diào)查,東方市東河鎮(zhèn)西方村稱隆閨習俗有2種,其一是“hei53(去)va?53(村)au53(別人)”。三亞多地稱“zk53(玩)mei11khau55(女子)”,保亭縣保城鎮(zhèn)西坡村委新村稱“l(fā)u55(逛)pai33kh55(女子)”或“l(fā)u55(逛)ak53u??55(姑娘)”,保亭加茂鎮(zhèn)加答村委石芒村稱為“l(fā)u55(逛)k55u53(姑娘)”,白沙縣七坊鎮(zhèn)木開村哈方言說“z?k53(玩)l?k53u??53(姑娘)”,白沙縣牙叉鎮(zhèn)志道村委牙瓊話說“t?55(玩)in33uk31(姑娘)”。
從以上隆閨習俗文化詞中,我們首先看到被追、被找、被愛的都是女子,男子得更主動外出尋偶的原因如上文所及,是因為黎族傳統(tǒng)社會中原始而嚴格的族外婚。其次,我們讀到談愛對象不同的稱呼,從“女子(pi11khu53、pai33kh55mei11khau55)”到“別人(au53)”到“姑娘(ak53u?n?55、k55u53、l?k53u??53、in33uk31)”。續(xù)前所言,保定話變化的夫妻稱謂從“pha11ma?n53”“pai11khau55”到“tho??11plo?11”“tho??11dun53”,與這些不同的對象稱呼,都傳遞出黎族婚姻家庭形式不斷變化的信息。最初的婚姻只要是男女兩性結合即可開始,從沒有婚姻禁例到必須辨別區(qū)分你我不同氏族的婚姻,再到文明社會講究適婚年齡的個體婚姻?;橐鍪且粋€動態(tài)變化的概念,“是為一定時代、一定地區(qū)的社會制度、文化觀念和倫理道德規(guī)范所認可的男女兩性的結合形式”[12]??梢哉f,以上敘述隆閨習俗的動詞短語都是人類婚姻形態(tài)變化的語言學印記,蘊含著從群婚到對偶婚再專偶婚的變化過程。
又讀材料,塹對鄉(xiāng)稱自由戀愛活動為“l(fā)a?55pai55ko35”(即與女子玩的意思)及“l(fā)an55pa55man35”(即與男子玩的意思),前者是男子用語,后者是女子的用語,沒有一個總的名稱”[3]639。筆者家鄉(xiāng)三亞市鳳嶺地區(qū)男子說“tsha??53(相)l?k53u??53(姑娘)”,女子說“tsha??53(相)l?k53m?n53(小伙)”,動詞“tsha??53”有察看之意,不能單獨使用,專用于指稱“隆閨”習俗。從塹對與鳳嶺地區(qū)的說法中,我們更能體會戀愛不是單向性的活動,需要心靈互相的回應。在歷史發(fā)展中,黎族形成了適合自己的婚姻制度,而隆閨習俗就是通向婚姻的重要途徑。換句話說,隆閨習俗就是以婚姻為終極目標的自由戀愛活動,這是黎族社會主體的價值取向。
據(jù)調(diào)查,白沙農(nóng)場5隊的潤方言稱自由戀愛活動有“thau31(尋找)thua?55(同伴)u??55(玩)”“ph55(去)thau31(尋找)thua?55(同伴)”“zu31(尋找)thua?55(同伴)”和“u??55(玩)mei31(和)thua?55(同伴)等多種。母語人提供語料時特地解釋前三種說法尤為常見常用,相對說來,“u??55(玩)mei31(和)thua?55(同伴)”的使用頻率低,因為有找情人之意,不便直說。筆者以為這里的不便,正是因黎語相互標記“to??35/thua?55”而起,它作為一個能產(chǎn)性極高的單音節(jié)詞素,在與介詞“和”(mei31、mai31)結合組成“mai31to??35”“mei31thua?55”后,詞匯語義范圍擴大,有兩個意思:(1)共同,一起,一道;(2)大家,全體。意思不一,句法功能也不一樣;前者一般被視為副詞可做狀語,后者是名詞性短語可做句子主語。再細讀潤方言“u??55(玩)mei31(和)thua?55(同伴)”和美孚黎語“t?k35(玩)mai31(和)to??35(同伴)”這兩個短語,它們的結構類型一致,都是狀中結構的動詞短語。動詞“玩”是中心語,后面的介詞短語“和同伴”是狀語,是動詞中心語“玩”的描寫和修飾,表方式。所以,這兩個短語中直譯為“和同伴”的“mai31to??35”“mei31thua?55”應譯成“一起”而不是“大家”。黎族青年不只是在尋找能唱歌談笑抽煙一起娛樂的同伴,更是在找能風雨同舟、攜手一生的有情人。當然,有情人只能一一相對,而不是一對二甚至多個。如前述,隆閨習俗文化詞是人類婚姻形態(tài)變化鮮活的語言學印記。也正因為婚姻形態(tài)的變化,進入文明社會的個體意識到了婚姻禁忌,所以不便也不能直說。
綜上,敘述隆閨習俗文化的黎語詞條不但數(shù)量眾多,而且內(nèi)涵豐富,它們分別從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內(nèi)容等方面揭示黎族對隆閨習俗的多維認知。黎族人在隆閨習俗的文化語境中理解“mai31to??35、mei31thua?55”,還有“r?k53”“zk53”“t?k35”“u??55”“l(fā)iau11”等諸種“玩”并不難,但讓他者理解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與黎族有著顯著文化差異的他者,他們的翻譯常因一字之差,而致謬之千里。
“放寮”是漢語海南方言對黎族隆閨習俗的稱呼,《黎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記載“放寮”是指青年男子到婦女(包括寡婦)的“寮房去”[3]53?!胺佩肌痹诶枵Z母語人聽來,它貶義十足,極具嘲諷意味。黎族學者王國全先生說:“外族人把‘夜游’與‘隆閨’視為黎人不開化和亂婚的習俗,以諷刺的語詞叫做‘放寮’與‘寮房’。這是對內(nèi)情一知半解而產(chǎn)生的歷史性偏見”[10]68。正因隆閨習俗復雜的文化內(nèi)蘊,查閱黎族學者的研究著述,沒有母語人會主動將隆閨習俗稱為“放寮”。
1個漢語詞“放寮”與40余條黎語隆閨習俗文化詞,從條目數(shù)量上來比較,就明顯處于重量失衡的狀態(tài),僅“放寮”一詞是不能說全道盡黎語40余條習俗文化詞的內(nèi)容。不僅如此,還因其作為文化信息在傳遞中居于客位的表達,尤其是迥異于黎族文化的語義信息而致各種沖突。具體如何?筆者將另撰文進一步研究分析漢語詞“放寮”與黎族隆閨習俗的文化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