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鎮(zhèn)梅

內戰(zhàn)后的三十多年間，美國在第二次工業(yè)革命的推動下，加快了由農業(yè)社會進入工業(yè)時代的步伐。在此期間，農業(yè)生產(chǎn)者的社會地位受工業(yè)化浪潮的沖擊而一落千丈。面對不斷惡化的處境，遭到諸多盤剝和限制的農民(1)國內學術界習慣將美國的“farmer”譯為“農場主”，但本文所關注的“farmer”，不僅指農場主，還包括無地的佃農(tenant)、分成農(sharecropper)和農場勞工(farm labor)等，故譯作范圍更廣的“農民”。結成各種互助組織甚至第三黨進行抗爭。這場名為“平民主義”(2)“平民主義”(Populism)一詞在美國史研究中具有多種含義：其一指19世紀后期南方和西部農民(特別是農民聯(lián)盟和平民黨)反抗社會不公的“組織、訴求和活動”；其二相當于“農民激進主義”(agrarian radicalism)，專指農民在1890年代的政治言行；其三泛指“鍍金時代”以農民為主體的中下層改革者的抗議與改革運動。參見John D. Hicks, The Populist Revolt：A History of the Farmers' Alliance and the People's Party,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31; Lawrence Goodwyn, Democratic Promise： The Populist Moment in Americ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6; Charles Postel, The Populist Vis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原祖杰：《在工業(yè)化的陰影里：19世紀后期美國農民的困境與抗議》，《北大史學》2010年第15輯，第305頁。本文中的“平民主義”與第一種含義基本相符。的抗議和改革運動，在1890年代的平民黨(Populist Party)政治中達到高潮。在其1892年的綱領序言中，平民黨人首先刻畫了他們要奮起反抗的政治腐敗與社會不公；繼而指控“主導兩黨的控制性權勢，放手讓目前的可怕情況繼續(xù)發(fā)展而未認真加以阻止”；最后表示要恢復革命的共和原則，“尋求把共和政府歸還到‘普通民眾’的手中”。(3)“Second Declaration of American Independence,” National Economist, March 12, 1892, p.401.通過這種共和主義的話語，平民黨人表達了底層民眾對政黨政治的不滿。

一般認為，發(fā)源于得克薩斯州的南方農民聯(lián)盟(Southern Farmers' Alliance)(4)農民聯(lián)盟在“鍍金時代”有三個全國性組織：一是發(fā)源于得州的“全國農民聯(lián)盟與產(chǎn)業(yè)聯(lián)合會”(Farmers' Alliance and Industrial Union)，又稱“南方聯(lián)盟”；二是發(fā)源于芝加哥附近的“全國農民聯(lián)盟”(National Farmers' Alliance)，又稱“西北聯(lián)盟”或“北方聯(lián)盟”；三是南方白人帶領黑人農民組建的“有色農民全國聯(lián)盟與合作聯(lián)合會”(Colored Farmers' National Alliance and Co-operative Union)，又稱“有色農民聯(lián)盟”(Colored Farmers' Alliance)。詳見Frank M. Drew, “The Present Farmers' Movement,”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6, No.2, Jun., 1891, pp.282-310. 本文主要關注南方聯(lián)盟，以下簡稱“聯(lián)盟”。是平民黨的母體。作為19世紀后期規(guī)模最大的農民組織，它被時人視為“農民運動的化身和農民政治信念的代表者”，(5)H. R. Chamberlain, “Farmers' Alliance & Other Political Parties,” The Chautauqua, Vol.13, Jun., 1891, p.338.也被后世學者稱作“平民黨先鋒”。(6)Robert McMath, Jr., Populist Vanguard：A History of Southern Farmers' Alliance, New York: W. Norton, 1977.盡管聯(lián)盟奠定了平民黨政治的組織動員基礎，但其政治態(tài)度卻與這個代表了農民激進主義的第三黨有所不同。作為農民運動中的保守一翼，聯(lián)盟的領導層在1892年之前一直堅持非黨派(non-partisan)原則，反對成員介入政治或組建第三黨。長期以來，美國的平民主義研究對這些拒絕獨立政治的溫和派缺乏關注，學界的討論焦點大都集中在激進派的政治思想和行動上。例如，20世紀上半葉的經(jīng)典研究和中葉的激烈論爭，皆是圍繞著平民黨政治而進行的；(7)參見Hicks, The Populist Revolt; Roscoe C. Martin, The People's Party in Texas：A Study in Third Party Politics,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33; C. Vann Woodward, Tom Watson：Agrarian Rebel, New York: Macmillan Company, 1938; Richard Hofstadter, The Age of Reform：From Bryan to F. D. R.,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55; Walter T. K. Nugent, The Tolerant Populists：Kansas Populism and Nativis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3; Norman Pollack, The Populist Response to Industrial America：Midwestern Populist Thought,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2.20世紀后期的社會和文化分析，則主要關注聯(lián)盟政治中的激進因素及其對第三黨行動的推動。(8)參見Goodwyn, Democratic Promise; Michael Schwartz, Radical Protest and Social Structure： The Southern Farmers' Alliance and Cotton Tenancy, 1880-1890, New York: Academic Press, 1976; Donna A. Barnes, Farmers in Rebellion：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Southern Farmers' Alliance and People's Party in Texas,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84; Scott G. McNall, The Road to Rebellion：Class Formation and Kansas Populism, 1865-1900,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8; Robert C. McMath, Jr., American Populism：A Social History, 1877-1989, New York: Hill and Wang, 1993. 關于平民主義研究的學術史梳理，詳見原祖杰：《對美國平民黨運動的再思考》，《美國研究》2009年第4期，第114-127頁；許鎮(zhèn)梅：《美國平民主義研究的百年起伏》，《史學月刊》2019年第4期，第122-132頁。這些關于農民激進主義的研究，未能充分重視和深入分析農業(yè)改革者所使用的非黨派話語與推動他們走向激進化的反政黨文化。本文試圖以聯(lián)盟官方所堅持的非黨派原則為切入點，將平民主義置于美國政治文化的反政黨傳統(tǒng)中進行考察，通過剖析在聯(lián)盟興衰過程中起到關鍵作用的非黨派政治愿景，揭示“鍍金時代”的大眾社會改革運動與黨派政治的復雜關系。

一、19世紀反政黨思想的源與流

19世紀30年代到20世紀初的這段時間，因其投票模式具有高度的選民參與性和黨派穩(wěn)定性而被稱為美國政治史上的“政黨時期”。(9)Richard L. McCormick, “The Party Period and Public Policy: An Exploratory Hypothesis,”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Vol.66, No.2, Sept., 1979, pp.282-283.這一概念在20世紀后期主導了學界對19世紀政治史的研究，兩黨制和黨派忠誠成為人們分析這一時期政治文化的關鍵范疇。這種基于主要政黨的解釋框架，低估了兩黨之外的政治組織在公共生活中的政治實踐，也忽視了美國政治文化中與之密切相關的反政黨傳統(tǒng)。(10)此類研究的代表性著作有Joel H. Silbey, The American Political Nation, 1838-1893,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Michael E. McGerr, The Decline of Popular Politics：The American North, 1865-1928,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事實上，在整個政黨時期，美國人自革命的共和理念中承襲而來的反政黨沖動，由于對政黨政治的不滿被不斷喚起，他們在黨外(extra-partisan)自發(fā)組織所開啟的非黨派政治的基礎上，形成了挑戰(zhàn)兩黨制的第三黨運動。借助于19世紀此起彼伏的社會抗議和改革浪潮，美國政治中的反政黨思想和非黨派文化得以延續(xù)并發(fā)展。(11)Mark Voss-Hubbard, “The ‘Third Party Tradition’ Reconsidered: Third Parties and American Public Life, 1830-1900,”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Vol.86, No.1, Jun., 1999, pp.121-150. 上個世紀末，一些學者在反思“政黨時期”的概念時發(fā)現(xiàn)了反政黨文化和非黨派思想的重要性，類似的研究還有Ronald P. Formisano, “The Party Period Revisited,”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 Vol.86, No.1, Jun., 1999, pp.93-120.

自建國以來，美國的政治文化中一直存在著一種反感政黨的觀念，它的形成首先與“政黨”(party)和“派系”(faction)二詞在18世紀政治語境中的混用有關。根據(jù)政治思想家喬瓦尼·薩托利的考證，“派系”的拉丁詞源本就具有貶義內涵，它很早就被用來代指破壞性的政治團體；而“政黨”的拉丁詞源是中性的，它在17世紀才成為一個指代政治團體的政治詞匯。從法國的伏爾泰、孟德斯鳩到英國的博林布魯克子爵、大衛(wèi)·休謨和埃德蒙·伯克，啟蒙思想家都曾嘗試區(qū)分二者。但只有伯克厘清了這兩個概念，因此也只有他對政黨持積極看法，其他人都將之等同于派系，并將人們對后者由來已久的厭惡延伸到政黨身上。(12)Giovanni Sartori, Parties and Party Systems, Colchester: The ECPR Press, 2005, pp.3-9.

美國的反政黨傳統(tǒng)源于英國啟蒙思想家對政黨(13)需注意，此時的“party”更像現(xiàn)在的黨派或利益集團，一些人將之譯為“黨派”或“派別”以示與現(xiàn)代意義上的政黨組織相區(qū)分，如張曉慶譯《聯(lián)邦黨人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本文出于行文需要將“party”均譯作“政黨”，但不同時期其內涵有所不同，參見John F. Hoadley, Origins of American Political Parties, 1789-1803, Lexington: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 1986, pp.8-17.的消極看法。理查德·霍夫斯塔特將他們的政黨觀分為三種：其一以博林布魯克為代表，認為政黨是邪惡的，必須通過一個單一的臨時性政黨來根除；其二以休謨?yōu)榇恚瑢⒄h視為可以通過憲法設計和權力平衡加以控制的必要之惡；其三以伯克為代表，把政黨辯護為能夠發(fā)揮積極作用的必要之善。(14)Richard Hofstadter, The Idea of a Party System：The Rise of Legitimate Opposi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1780-1840,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9, pp.9-39.前兩種都將政黨視為派系的同義詞，在被霍氏稱為“反政黨思想之源頭”的博林布魯克看來，“政黨是一種政治之惡，而派系則是一切政黨中的最惡者”。(15)Henry St. John Bolingbroke, The Idea of a Patriot King, in David Mallet, ed., Letters, London, 1749, p.148.美國的開創(chuàng)者大都受到前兩種觀點的影響，很少能清楚區(qū)分這兩個概念。這種反政黨思想充分體現(xiàn)在“建國之父們”的政治言論中，華盛頓、約翰·亞當斯、富蘭克林、杰斐遜、漢密爾頓和麥迪遜等人都曾談及黨派精神的破壞性影響。(16)參見Hofstadter, The Idea of a Party System, pp.2-3; John H. Aldrich, Why Parties? A Second Look,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1, p.97.他們雖分屬于不同政治陣營，卻持有同一種反對黨派性(antipartisanship)的信念，即認為政黨組織不應在政治生活中發(fā)揮經(jīng)常性、持續(xù)性的作用。(17)Jeffrey S. Selinger, “Rethinking the Development of Legitimate Party Opposi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1793-1828,”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127, No.2, Summer, 2012, p.266.

反政黨的傾向能在18世紀英美主流的政治思想中得到認可，與一種共識理想(the idea of consensus)密不可分。那就是，理想的國家是一個由共識主導、沒有政治競爭的和諧社會，而政黨會破壞這種共識、造成社會動蕩。(18)Michael Wallace, “Changing Concepts of Party in the United States: New York, 1815-1828,”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74, No.2, Dec., 1968, pp.453, 471-472; Hofstadter, The Idea of a Party System, pp.11-13.美國的共和實驗就發(fā)源于此，它預設人民的本質利益是一致的，強調公共利益的崇高性；公共美德“是共和主義的精髓”，與之背道而馳的是那些出于私欲而損害公共福祉的黨派行為，因此政黨和派系被視為一種政治病態(tài)。(19)戈登·伍德：《美利堅共和國的締造》，朱妍蘭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年，第47-68頁。共和理念中的反政黨因素與早期的黨爭教訓相互作用，孕育出一種反黨派主義(antipartyism)，它將政黨看作利己主義者針對公共利益的陰謀，認為它們使私利凌駕于公益之上。(20)Richard L. McCormick, The Party Period and Public Policy：American Politics from the Age of Jackson to the Progressive Er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5, 238.在這種政治文化盛行時，新生的美國卻出現(xiàn)了聯(lián)邦黨和民主-共和黨。它們的創(chuàng)建者，同時也是共和實驗的開啟者，都強烈譴責黨派精神和派系主義?！敖▏競儭痹诜凑h思想和建黨行為上的矛盾通常被視為一種諷刺或偽善，但卻能通過博林布魯克的政黨觀得到合理的解釋。博氏認為，借助一個基于公共利益的統(tǒng)一政黨可以終結所有政黨，這個黨并非真正的政黨，只是“被不恰當?shù)胤Q為政黨”。(21)Henry St. John Bolingbroke, A Dissertation upon Parties, London: H. Haines, 1735, p.43.這就為美國早期的建黨活動提供了理論合法性。

19世紀初，現(xiàn)代意義上的政黨組織開始萌芽。以馬丁·范布倫為代表的年輕政客，基于紐約州的派系政治經(jīng)驗，重新定義了政黨。他們指出：舊政黨是邪惡而短暫的貴族式個人小集團，這種政治組織形式實為派系而非政黨；新政黨是一種民主結構式的永久性組織，對其成員負責且為民眾平等參與政治提供機會。范布倫等人借此區(qū)分了政黨與派系，賦予政黨民主性與合法性，并發(fā)展出一套政黨紀律和選舉程序。而其反對者卻訴諸舊的政黨觀，在紐約州組織了一個名為“人民黨”(People's Party)的“反政黨之黨”(antiparty party)，希望以此來終結各政黨。(22)Wallace, “Changing Concepts of Party in the United State,” pp.453-481; 楊釗：《紐約州鹿尾黨的建立與美國第二政黨制度的起源》，《世界歷史》2016年第1期，第91-103頁。這一做法被后來的政治不滿者頻頻借鑒，他們以反政黨的共和話語指責主要政黨的腐朽，把新政黨作為其組織起來維護共同利益的工具。

隨著杰克遜派的民主黨作為第一個大眾政黨組織的興起，現(xiàn)代美國的政黨政治文化開始形成。但反黨派主義并沒有消退，新興民主黨的倡導者在參與選舉政治的過程中不得不與強大的反政黨傳統(tǒng)作斗爭。一些民主黨人被迫迎合當時的反黨派主義信仰，將其政黨組織描繪成反政黨共識的捍衛(wèi)者；而反政黨人士則借助共和主義，抨擊新政黨的組織結構、政治倫理和分贓制度(spoil system)。(23)Gerald Leonard, “The Ironies of Partyism and Antipartyism: Origins of Partisan Political Culture in Jacksonian Illinois,” Illinois Historical Journal, Vol.87, No.1, Spring, 1994, pp.21-40; Edward L. Mayo, “Republicanism, Antipartyism, and Jacksonian Party Politics,” American Quarterly, Vol.31, No.1, Spring, 1979, pp.3-20.1830年代之后，人們對待政黨的態(tài)度在馬薩諸塞州等地發(fā)生了積極轉變，黨派政治文化逐漸發(fā)展起來。(24)詳見Ronald P. Formisano, The Transformation of Political Culture：Massachusetts Parties, 1790s-1840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p.84-106.但反黨派主義仍具有驚人的廣度、深度和持久活力。在以密西西比州為代表的南方腹地，政黨組織并未得到公眾的廣泛接受和穩(wěn)定支持，反黨派主義仍是政治文化的主要特征。(25)Christopher J. Olsen, Political Culture and Secession in Mississippi：Masculinity, Honor, and the Antiparty Tradition, 1830-1860,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55-69.在北方的密歇根州，福音派將組織化政黨與教皇制、共濟會相提并論，指責它們迫使個人盲從、效忠于中央權威。這種反組織化、反權力的態(tài)度與共和思想中的反政黨沖動，共同催生了反共濟會黨(Antimasonic Party)這個“反政黨之黨”，也塑造了常常蔑視政治、貶低政黨忠誠、缺乏組織能力和紀律約束的輝格黨。(26)Ronald P. Formisano, “Political Character, Antipartyism and the Second Party System,” American Quarterly, Vol.21, No.4, Winter, 1969, pp.683-709.

當政黨組織開始主導政治舞臺時，黨外自發(fā)組織的非黨派活動也為反政黨文化帶來了新發(fā)展。內戰(zhàn)前致力于解決廢奴、戒酒、勞資沖突和婦女參政等事關公眾利益的改革運動，主要依賴于各種黨外互助協(xié)會。這些組織由中下層民眾依據(jù)友愛精神自發(fā)結成，不分黨派地接納成員。從最初強調自我改善、互助和道德改革的非政治(non-political)行動，到后來的立法請愿和壓力政治，改革者借助它們在公共生活中積累了豐富的非黨派實踐經(jīng)驗。(27)Mark Voss-Hubbard, Beyond Party：Cultures of Antipartisanship in Northern Politics before the Civil War,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60-66.19世紀中期，本土主義者把這些傳統(tǒng)運用到獨立選舉中，將非黨派的自發(fā)組織改造成推動獨立政治的工具。這一政治創(chuàng)新為一無所知黨(Know-nothing Party)確立了其作為兩大政黨替代品的反政黨身份，也為改革者提供了一種非黨派政治理想。早在本土主義者于1845年首次嘗試組建全國性政黨時，他們就已表現(xiàn)出要取代兩黨的想法。隨后十幾年的一無所知運動從內戰(zhàn)前互助組織的非黨派傳統(tǒng)中，發(fā)展出一種試圖替代黨派政治的組織和文化框架。(28)Hector Orr, The Native American, Philadelphia, 1845, pp.159-160; Voss-Hubbard, Beyond Party, pp.71-137.反政黨文化的這一新發(fā)展，在19世紀后期演變成社會改革者普遍抱有的非黨派政治愿景。

內戰(zhàn)重塑了政黨制度，共和黨人與民主黨人在戰(zhàn)后的政治斗爭中不斷點燃戰(zhàn)爭留下的愛國主義余燼。這兩個大黨在“重建”后形成高度穩(wěn)定的兩黨制框架，沿著地域、種族和宗教的界線吸引選民。政黨組織和黨派文化由此進入黃金時代，同時美國政治也進入了“最腐敗的黨派時代”。(29)Aldrich, Why Parties? A Second Look, p.163.美國人關于政黨的第一批專著，有很多出自19世紀末的激進反政黨人士之手。在他們看來，政黨政客所控制的政府存在嚴重弊?。簾o能的官員、低效的行政、混亂的立法、廣泛的腐敗與浪費；究其根源，政黨組織是罪魁禍首，只有廢除它們、采用挑選公職人員的新方法，政府才能擺脫這些弊病。(30)詳見Albert Stickney, The Political Problem,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1890; Charles C. P. Clark, The “Machine” Abolished and the People Restored to Power, New York: G. P. Putnam, 1900; Samuel E. Moffett, Suggestions on Government, Chicago: Rand, McNally & Company, 1894; James S. Brown, Partisan Politics：The Evil and the Remedy, Philadelphia: J. B. Lippincott Company, 1897; Richard McCormick, “Antiparty Thought in the Gilded Age,” The Party Period and Public Policy, pp.228-259.反政黨人士對政黨政府的抨擊，與平民黨綱領中的政治批評一樣，反映了“鍍金時代”普遍存在的腐敗指控，也說明了這一時期的反黨派主義根植于人們對政黨實踐的不滿。在要求廢除政黨的激進呼聲中蘊含著黨內外改革者都懷有的一種政治理想，即削弱黨派權力、凈化政治環(huán)境。19、20世紀之交，在多個層面的社會改革行動中，都爆發(fā)出這種以非黨派、反黨派面孔出現(xiàn)的反政黨文化。

一方面，兩黨內部對“機器政治”不滿的自由派改革者，主張削弱政黨控制政府的能力。精英改革者倡導借助文官制度改革消滅政黨分贓制，市政改革運動在此基礎上發(fā)展起來。19世紀末，中產(chǎn)階級進步派加入運動后取代了大黨內部的獨立派精英。紐約、費城等大城市的改革者，試圖通過一些非黨派的競選組織在地方政治中建立起“好政府”，并承諾以非黨派的方式進行廉潔、高效、獨立的市政管理。(31)Francis S. Barry, The Scandal of Reform：The Grand Failures of New York's Political Crusaders and the Death of Nonpartisanship, New Brunswick: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1-2, 60-63.由此，一種倡導在政府事務中注入商業(yè)原則的非黨派政府理論，在19、20世紀之交引發(fā)了熱烈討論。(32)詳見Edward Lauterbach, “Non-Partisan Politics,” Gunton's Magazine, Jan., 1896, pp.27-33;“Which, Partisan or Non-Partisan?” Outlook, Vol.69, No.7,Oct., 1901, pp.399-401; Samuel M. Jones, “The Non-Partisan in Politics,” The Independent, Vol.55, No.2855,Aug., 1903, pp.1963-1966.有學者將中上層改革者開創(chuàng)的這一超然的政治風格稱為“清高的(high-minded)獨立政治”，認為它是反對黨派性的一種新形式。(33)Sean Wilentz, “The Mirage: The Long and Tragical History of Post-partisanship, from Washington to Obama,” The New Republic, Vol.242, No.17, Nov., 2011, p.30. 肖恩·威倫茨還借用奧巴馬總統(tǒng)在2008年競選承諾中的表述，把美國政治史中反黨派主義的一脈稱為“后黨派政治”。另一方面，由底層改革者自發(fā)結成的各種黨外互助組織和基于其上的社會運動席卷了整個美國。他們的動員話語和組織策略，傳達出超越兩黨制黨派政治的強烈渴望。平民主義運動揭示了“鍍金時代”的大眾改革從溫和走向激進的趨向，它雖由農民發(fā)起卻不同程度地吸收了其他改革力量。大多數(shù)農民組織，“最初都公開表示自己是非黨派的，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非政治的”。(34)Carl C. Taylor, The Farmers' Movement, 1620-1920, New York: American Book Co., 1953, p.228.它們用共和主義的話語號召農民不分黨派地組織起來對抗壟斷；在被迫進入政治后，希望通過游說和壓力技巧推動改革，號召成員按照競選承諾而非黨派歸屬投票；當其在非黨派政治中表達出的改革訴求遭到兩黨冷遇后，它們才決心組建平民黨。

綜上所述，經(jīng)過百余年的發(fā)展，反政黨文化已經(jīng)積淀了豐富的內涵。到19世紀末，反黨派主義不僅包含了與共和主義相關的反黨爭、反派系沖動，也涵蓋了圍繞組織化政黨而展開的反政客、反權力和反對“機器政治”、腐敗及權謀的價值觀。更重要的是，它還以非黨派、反黨派的面目頻繁出現(xiàn)在政治討論中，代表著一種試圖凈化甚至替代黨派政治的政治理想。這種反政黨文化，在平民黨的母體組織——南方聯(lián)盟的興衰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非黨派原則與南方農民聯(lián)盟的興起

內戰(zhàn)后第一個全國性農民組織是格蘭其(Grange)，它旨在為農民組建一個“出于個人改善和共同利益的聯(lián)合合作協(xié)會”，且規(guī)定拒絕一切政治和宗教討論。(35)Edward W. Martin, History of the Grange Movement, Chicago: National Publishing Company, 1874, p.421.到1874年的圣路易斯大會召開時，其力量達到頂峰，組織機構分布在全國34個州或領地。圣路易斯大會的會議宣言強調任何格蘭其“都不是政治或政黨組織”，并認為這有利于凈化政治氛圍。(36)Proceedings of the 7th Session of the National Grange, New York: S. W. Green, Printer, 1874, pp.11, 58-59.但這個非黨派組織還是很快被農民當成對抗鐵路壟斷的政治武器，甚至被人視為“目前的二元政黨組織制度”的有效替代品。(37)Gracchus Americanus, The Grange：A Study in the Science of Society, New York, 1874, pp.27-29.1870年代，中西部農民通過壓力政治和第三黨行動，推動各州議會制定了一些監(jiān)管鐵路的立法，掀起了一波被稱為“格蘭其運動”的政治抗議浪潮。(38)參見Solon Buck, The Granger Movement：A Study of Agricultural Organization and Its Political, Economic and Social Manifestations, 1870-1880,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3, pp.80-237; D. Sven Nordin, Rich Harvest: A History of the Grange, 1867-1900,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74, pp.168-237.在卷入選舉政治的過程中，成員之間出現(xiàn)分裂，格蘭其也在1875年之后走向衰落。

繼格蘭其運動之后的另一波全國性抗議浪潮，是由三個農民聯(lián)盟組織共同推動的。力量集中在中西部的北方聯(lián)盟發(fā)源于1880年春，很快便發(fā)展成為全國性組織。創(chuàng)建者將它定位為一個比格蘭其更激進、更政治化的開放協(xié)會，旨在“通過投票的影響”幫助農民獲得政治認可，號召成員“摒棄所有黨派偏見”。(39)Western Rural Yearbook：A Cyclopedia of Reference, Chicago: Milton George Publisher, 1886, pp.130-143.由于組織結構的松散性，北方聯(lián)盟在1887年后才走向興盛，擴散到全國20多個州或領地。1877年，為了反抗壟斷壓迫、尋找丟失的牲畜，得州蘭帕瑟斯縣的農民成立了一個秘密組織。南方聯(lián)盟便起源于此，但它經(jīng)過十年掙扎后才發(fā)展為全國性組織。(40)關于南方聯(lián)盟的起源，詳見Goodwyn, Democratic Promise, pp.33, 620; McMath, Jr., Populist Vanguard, pp.5, 167-168.從1887年起，南北兩個聯(lián)盟一直在協(xié)商合并，但隨著這一努力在1889年底的失敗，一些西部州組織脫離北方聯(lián)盟加入南方聯(lián)盟，后者后來收編了前者的大部分成員。

南方聯(lián)盟最初因缺乏明確的政治態(tài)度而遭瓦解。據(jù)其創(chuàng)建者之一A. P. 亨蓋特回憶，政治紛爭幾乎與聯(lián)盟相伴而生。由于缺乏行動路線，聯(lián)盟內部在政治立場上意見不一。在制定組織章程時，身為溫和派的亨蓋特把一份倡導政治行動的章程視為聯(lián)盟的“催命符”，但它稍作修改后仍獲通過。于是，聯(lián)盟成員大都卷入了1878年的選舉政治，聯(lián)盟也表示支持綠背黨(Greenback Party)候選人。結果，亨蓋特一語成讖，羽翼未全的聯(lián)盟葬送在這場政治角逐中。(41)A. P. Hungate Memoir Notebook, Part II, pp.8-26, quoted from Lawrence Goodwyn, “The Origin and Development of American Populism,” Ph. D. Dissertation, The University of Texas-Austin, 1971, pp.29-32; McMath, Jr., Populist Vanguard, pp.7-8. 綠背黨是內戰(zhàn)后第一個代表農民利益的全國性第三黨，成立于1874年底，因反對政府撤回綠背紙幣的流通而得名，參見Irwin Unger, The Greenback Era：A Social and Political History of American Finance, 1865-1879,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4.所幸其組織火種得到保存，1879年，一位帶著組織章程移居別處的成員重建了聯(lián)盟。有了前車之鑒，新章程的“目的宣言”剔除了舊版中所有的“政治”字眼，將新組織定性為一個致力于改善農民精神、道德、社會和經(jīng)濟狀態(tài)的互助協(xié)會。(42)“The Farmers' Alliance,” Southern Mercury, August 22, 1895, p.1; “Constitution of the Farmers Alliance,” Rural Citizen, May 1, 1884, p.4.面對1882年的政治選舉，聯(lián)盟表示不會參與政治，更“不會提名或支持任何個人或群體作為一個不同的政黨或政治實體去謀求公職”。(43)William L. Garvin, History of the Grand State Farmers' Alliance of Texas, Jacksboro, 1885, pp.53-54.新聯(lián)盟的非政治立場得到明確，但其發(fā)展活力也受到抑制。

直到1884年新聯(lián)盟才因經(jīng)濟互助活動進入第一個快速發(fā)展期，其政治立場隨之受到更多關注。它最大的擔憂是因派系斗爭而陷入分裂，其機關報曾明言：“得州聯(lián)盟是非政治的，成員從一開始就被告知和保證該組織不會與其政治或宗教觀點有任何沖突?！?44)Rural Citizen, April 10, 1884, p.2.1885年的州聯(lián)盟年會又強調，禁止在任何聯(lián)盟會議上進行政治或宗教討論。(45)Garvin, History of the Grand State Farmers' Alliance of Texas, p.81.相比于宗教派別，人們更關心黨派問題。聯(lián)盟在擴散時總被問及是不是政治組織、會不會涉及政治議題，其官方也多次重申，聯(lián)盟是要團結農民從事一切能改善其狀態(tài)的活動，而非挑起黨派斗爭、激起政治仇恨。(46)“What Are We Organized for?” Rural Citizen, May 15, 1884, p.2; Rural Citizen, November 26, 1885, p.4.

但聯(lián)盟仍在1886年遭遇了分裂危機，這主要由當時的形勢所致。其一，在經(jīng)濟互助活動中受挫的農民希望推動聯(lián)盟成員競選公職，這引發(fā)了激烈爭論；其二，就是否介入勞工騎士團(Knight of Labor)領導的鐵路大罷工，聯(lián)盟內部爭論不休。(47)McMath, Jr., American Populism, pp.74-78.隨著內部分歧的公開化，聯(lián)盟關于政治傾向和罷工的爭論融為一體，各方力量也選定立場。州聯(lián)盟領導層、機關報和大多數(shù)地方組織，堅持不介入罷工和政治；少數(shù)分會積極參與罷工，并計劃與勞工聯(lián)合提名競選人。(48)Goodwyn, Democratic Promise, pp.67-73; Barnes, Farmers in Rebellion, pp.70-72.S. O. 道斯所代表的中間派試圖調和雙方的觀點，既指出農民缺少代表是因為沒能積極參與政治，又表示將聯(lián)盟變成政治機器會對它造成破壞。道斯建議，由成員以公民身份在社區(qū)組建第三方組織討論政治議題、提名候選人。盡管他仍贊成將聯(lián)盟當作非政治組織，但他的提議卻更傾向于將之視為施加政治壓力的非黨派組織。(49)“S. O. Daws, to Alliance Men, in Ft. Worth Gazette,” Rural Citizen, May 20, 1886, p.4.這暗示了聯(lián)盟非政治立場的松動。

中間派的調和未能生效，聯(lián)盟在8月的克利本會議上陷入分裂。該次會議上通過了激進派提交的“克利本訴求”(Cleburne Demands)，以聯(lián)盟之名提出保護生產(chǎn)者的17項改革訴求，要求政府立法管控土地、鐵路和貨幣等壟斷力量。(50)“What the Farmers Demand,” Dallas Morning News, August 8, 1886, p.10.這份尋求立法改革的報告，是聯(lián)盟訴求和平民黨綱領的源頭。少數(shù)派認為它包含了綠背黨的原則，暗示了聯(lián)盟將參與獨立政治，因此脫離它成立了一個敵對組織。(51)“The Minority Protest,” Dallas Morning News, August 8, 1886, p.10.爭論在聯(lián)盟分裂后依然激烈，分歧焦點在于是否參與政治。少數(shù)派將非黨派等同于非政治，以章程中并未提及“政治”為由敦促聯(lián)盟遠離任何形式的政治。多數(shù)派認為聯(lián)盟的使命包括凈化政治，它必須在政治中被感受到。(52)“Is the Alliance Political?” Dallas Mercury, November 5, 1886, p.4.這些討論給成員造成極大困擾，就連新機關報也向代行聯(lián)盟決策權的查爾斯·馬庫恩去信詢問。馬庫恩將介入黨派政治視為威脅聯(lián)盟的一大危險，在克利本會議上，他建議把“嚴格按照非黨派精神”行事的原則寫進組織章程，并稱之為“建立聯(lián)盟上層建筑的基石”。(53)N. A. Dunning, ed., The Farmers' Alliance History and Agricultural Digest, Washington, D. C.: Alliance Publishing Company, 1891, p.47.馬庫恩用一種非黨派話語在分裂雙方之間斡旋，他在回信中寫道：“農民聯(lián)盟，這個詞在某種意義上是嚴格的非政治的；在另一種意義上，它是我們所擁有的最好的政治學校。它沒有也永遠不會與黨派或‘機器政治’有任何關系?！?54)“Interesting Correspondence,” Dallas Mercury, November 5, 1886, p.5.

通過強調聯(lián)盟的非黨派性以安撫少數(shù)派對政治的恐懼，及突出聯(lián)盟的經(jīng)濟、政治教育功能以弱化多數(shù)派的激進傾向，馬庫恩為聯(lián)盟確立了政治但非黨派的新立場。這種界定是聯(lián)盟內部各種力量妥協(xié)的結果，它阻止了組織分裂卻并未消除政治歧見。(55)Lois Scoggins Self, “Agrarian Chautauqua: The Lecture System of the Southern Farmers' Alliance Movement,” Ph. D. Dissertati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 1981, pp.75-87.通過深入分析時局，馬庫恩認為聯(lián)盟急需一個團結性的核心議題來轉移人們對政治分歧的關注。他在1887年初的韋科會議上宣布，這個議題就是基于經(jīng)濟合作把“棉花地帶的所有農民都聯(lián)合到一個組織中”。(56)“Annual Address by President C. W. Macune, of the F. A. and C. U. of A.,” National Economist, December 14, 1889, p.196. 南方聯(lián)盟所說的棉花地帶(cotton belt)涵蓋了亞拉巴馬、阿肯色、佐治亞、肯塔基、路易斯安那、密西西比、北卡羅來納、南卡羅來納、田納西、得克薩斯、弗吉尼亞等十多個植棉州。為此他提出了兩條行動路線：推動全國性組織的擴散和完善經(jīng)濟合作機制。1887—1889年是聯(lián)盟的第二個快速發(fā)展期，為聯(lián)盟巨輪掌舵的馬庫恩在此期間以非黨派原則為指導，帶領成員在組織擴展和經(jīng)濟聯(lián)合上團結協(xié)作，把平民主義的火種傳播到了整個棉花地帶。

韋科會議裁定“克利本訴求”在政治意義上是非黨派的，這意味著聯(lián)盟官方認可了多數(shù)派的政治舉動，但馬庫恩也告誡他們要將政治行動限制在非黨派的范圍內。他在1887年底的聯(lián)盟會議上表示，占選民大多數(shù)的農民應該通過明智地行使請愿權在立法大廳而非競選活動中發(fā)揮最大政治影響。會議代表在章程新導言中也指出：“在不擾亂政黨路線和黨派關系或不挑撥黨派感情和紛爭的情況下，我們要大膽參與討論和調查與美國的生產(chǎn)性產(chǎn)業(yè)及一般物質福利直接或間接相關的所有法律、公共措施和政府政策。”(57)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Farmer's Alliance and Co-operative Union of America, 1887, Dallas, pp.3, 12.馬庫恩在次年又強調要把黨派忠誠留給個人，還建議設立條例禁止各級聯(lián)盟在黨派政治或宗教論爭中有所行動。(58)“The National Alliance,” Southern Mercury, December 13, 1888, p.7.

出于對黨派政治的恐懼，馬庫恩將經(jīng)濟聯(lián)合放在聯(lián)盟活動的核心位置。通過宣傳聯(lián)盟的商業(yè)性質，盡可能地弱化其政治色彩，“讓聯(lián)盟成為一個出于商業(yè)目的的商業(yè)組織”，成為他不斷重申的口號。(59)Hicks, The Populist Revolt, p.132.1887年，他受資本主義集中趨勢的啟發(fā)，提出了建立集中式商業(yè)機構的合作計劃。此后幾年，該計劃在南方得到大力推廣，聯(lián)盟成員借此進行了一些大規(guī)模合作購銷活動，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經(jīng)濟窘境。(60)關于聯(lián)盟的經(jīng)濟合作，詳見Ralph Smith, “‘Macuneism’ or the Farmers of Texas in Business,” Journal of Southern History, Vol.13, No.2, May, 1947, pp.220-244; Theodore Saloutos, Farmers' Movement in the South, 1865-1933,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0, pp.88-102; Postel, The Populist Vision, pp.103-133.看到經(jīng)濟合作帶給白人農民的好處后，黑人農民積極響應白人牧師R. M. 漢弗萊的號召，踴躍加入他仿效白人組織而創(chuàng)建的有色農民聯(lián)盟。這個在1886年底才產(chǎn)生的互助組織，經(jīng)過短短幾年便組織起上百萬黑人農民。(61)R. M. Humphrey, “History of the Colored Farmers' National Alliance and Co-operative Union,” in Dunning, ed., The Farmers' Alliance History and Agricultural Digest, pp.288-290.這兩個以膚色為界的聯(lián)盟網(wǎng)絡，將南方近200萬底層農民團結在平民主義的大旗下。(62)兩個組織在鼎盛時各有成員近百萬人，詳見Michael Schwartz, “An Estimate of the Size of the Southern Farmers' Alliance 1884-1890,” Agricultural History, Vol.51, No.4, Oct., 1977, pp.759-769; Gerald H. Gaither, Blacks and the Populist Revolt：Ballots and Bigotry in the “New South”, Tuscaloosa: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 1977, pp.11-12; Omar H. Ali, In the Lion's Mouth：Black Populism in the New South, 1886-1900,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10, p.49.

吸收當?shù)卦械霓r民組織是聯(lián)盟壯大的重要方式。通過1887年初與路易斯安那農民聯(lián)合會(Louisiana Farmers' Union)的合并，聯(lián)盟組建了全國性組織；1889年，它又與發(fā)源于阿肯色州的全國農業(yè)輪會(National Agricultural Wheel)完成合并。在此過程中，非黨派立場一直是一個重要原則。馬庫恩在考慮與農民聯(lián)合會的合作時也聯(lián)系了北方聯(lián)盟，但比較過二者的章程后選擇了前者，因為它與得州聯(lián)盟差別不大。(63)“Annual Address by President C. W. Macune,” National Economist, December 14, 1889, p.196.農業(yè)輪會與聯(lián)盟擁有相似的成長經(jīng)歷，其成員雖希望它有朝一日能強大到左右立法，但“不是從黨派的角度，也不是作為一個政黨，而是作為一個獨立組織”。(64)W. Scott Morgan, History of the Wheel and Alliance, and the Impending Revolution, Fort Scott, 1889, p.82.在協(xié)商合并的過程中，較為激進的農業(yè)輪會迅速向聯(lián)盟靠攏，其主席伊薩克·麥克阿肯在1887年的會議上引用馬庫恩的原話表明其非黨派立場，并呼吁借助改革訴求向兩黨和立法機關施壓。會議通過了一份與聯(lián)盟訴求相似的改革訴求，并在次年被提交給民主黨全國大會，麥克阿肯在附信中聲明：“作為一個農業(yè)組織，我們在政治上是非黨派的，因此我們是從非黨派的立場提出我們的訴求?！?65)Dunning, ed., The Farmers' Alliance History and Agricultural Digest, pp.205-208, 214.

聯(lián)盟與農業(yè)輪會合并之后，其下個目標是吸收北方聯(lián)盟，但二者在組織管理、利益認同、行動策略和地域情感上存在諸多差異。(66)“Annual Address by President C. W. Macune,”pp.196-197; N. B. Ashby, The Riddle of the Sphinx, Chicago: Mercantile Publishing and Advertising Co., 1892, pp.417-419; Herman Clarence Nixon, “The Cleavage within the Farmers' Alliance Movement,” The Mississippi Valley Historical Review, Vol.15, No.1, Jun., 1928, pp.22-33.雙方關于政治行動的分歧在1887年的亞特蘭大州際農民大會上顯露無遺。北方聯(lián)盟主席在發(fā)言中指出，農民的困境是由階級立法造成的，補救方法是把農業(yè)生產(chǎn)者“組織到一個自我防御的政黨中”。這番言論引起南方代表的嘩然，他們把第三黨行動視為充斥腐敗毒素的潘多拉魔盒和破壞組織事業(yè)的特洛伊木馬，認為允許第三黨進入南方無異于敲響了俄亥俄河以南白人至上的喪鐘。(67)Proceedings of the Inter-State Convention of Farmers, 1887, Atlanta: J. P. Harrison & Co., pp.31-34, 37-38.馬庫恩代表南方聯(lián)盟在會上提出，解決農業(yè)弊病的唯一方法是農民在組織與聯(lián)合的基礎上進行經(jīng)濟合作。他還強調南北兩個聯(lián)盟是完全不同的組織：“我們的組織是一個嚴格的商業(yè)性組織，我們回避黨派政治，只要現(xiàn)在屬于這個組織的成員還控制著它，我們就永遠不會涉足政治?！?68)Charles Macune, “Organization,” in Proceedings of the Inter-State Convention of Farmers, 1887, pp.49-53.

由此可見，聯(lián)盟官方實際上是利用非黨派原則來反對聯(lián)盟介入政治。這主要是出于避免分裂、確保團結的考慮，但為了安撫激進派，它也默許了政治請愿。這種有限的政治行動和一種強調經(jīng)濟聯(lián)合的非黨派話語，暫時壓制了激進派的政治沖動，因為激進派認為農民的經(jīng)濟聯(lián)合有助于一個政治大聯(lián)合的出現(xiàn)。(69)Self, “Agrarian Chautauqua,” pp.78, 266.不過，1889年底的圣路易斯大會暗示了聯(lián)盟在組織農民與經(jīng)濟合作活動中的挫折，也表明非政治活動未能幫助農民實現(xiàn)自救，他們若想擺脫困境還需要政府的立法干預。會上的兩項舉措預示著聯(lián)盟開始介入政治：一是與勞工騎士團聯(lián)合通過了要求將通信和交通設施收歸政府所有的“圣路易斯綱領”(St. Louis Platform)，二是提出了要求政府為農民提供廉價借貸的“國庫分庫計劃”(Sub-treasury plan)。(70)Proceedings of the Annual Session of the Farmers and Laborers Union of America, 1889, Washington, D.C.: The National Economist Print, 1890, pp.50-52, 60-63.二者反映的仍是生產(chǎn)者的經(jīng)濟改革訴求，但都呼吁政府直接管控壟斷資本，并在后來成為平民黨政綱。

三、從非黨派政治到第三黨政治

南方聯(lián)盟在政治上的滯后，除了深受其分裂教訓的影響，也與傳統(tǒng)的反政黨思想息息相關。由于政黨主導了“鍍金時代”的政治，農民普遍將政治誤解為黨派的。正如一位農民所言：“我們太習慣于把‘政治的’一詞與黨派精神、黨魁和政黨權謀等想法聯(lián)系起來，以至于帶著極大懷疑看待一切含有政治意味的東西?！?71)W. W. Hunter, “Political But Non-partisan,” National Stockman and Farmer, December 4, 1890, p.782.面對人們對政治的誤讀，一位農民領袖質問道：“難道政治除了黨派主義就什么都不是嗎？”(72)Morgan, History of the Wheel and Alliance, and the Impending Revolution, p.231.要破除人們對政治的反感，需先區(qū)分政治與黨派，因此農業(yè)改革者借助工具書重申政治是治理的科學，即人們以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利益為原則，在共同體內通過執(zhí)行法律處理和監(jiān)管自己的事務。(73)Postel, The Populist Vision, p.139.換言之，要回避的是黨派政治而非政治。隨著聯(lián)盟經(jīng)濟合作事業(yè)的受挫，農民日益意識到只有政治權力才能確保經(jīng)濟權利，“沒有政治行動就試圖解決農民的問題，就像‘試圖用一根牙簽翻轉地球’”。(74)Elizabeth Sanders, Roots of Reform：Farmers, Workers, and the American State, 1877-1917,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9, p.152.

1890年初，聯(lián)盟借助“國庫分庫法案”(Sub-treasury Bill)介入國家政治；該年春夏之際，地方聯(lián)盟的請愿書如潮水般涌入國會，馬庫恩等人也爭取到機會出席了兩院相關機構的聽證會。這一立法改革熱潮在國會山引起的騷動，就像“谷倉院子里突然落下一只鷹”。(75)J. M. Whitehead, “Some Objections to the Sub-Treasury Answered,” National Economist, July 5, 1890, p.245.反對派對該法案發(fā)起違憲、階級立法和父權制作風的指控，兩黨報刊也極盡手段嘲弄法案及其支持者。在此情況下，該法案最終被否決。(76)關于“國庫分庫計劃”，詳見Hicks, The Populist Revolt, pp.186-204.全國性立法努力的失敗刺激了聯(lián)盟成員參與地方選舉政治的積極性。此時的生產(chǎn)者組織大都已介入政治，差別在于采取何種方式。如霍夫斯塔特所言，美國農業(yè)組織的政治參與一直游離于兩種方式之間，一種通過非黨派行動進行，另一種傾向于第三黨行動。(77)Hofstadter, The Age of Reform, p.96.在這方面南方和西部的農民存在分歧，對平民主義的研究者來說幾乎是一個不言而喻的共識。但若以這兩種方式的支持者在州組織內部的爭論為線索重新審視1890年前后的農民政治，就會發(fā)現(xiàn)它經(jīng)歷了從非黨派到第三黨的過渡。只不過大部分西部州在1890年便已轉向第三黨行動，而南方和全國層面的農民政治直到1892年大選開始前才完成這種演進。

在率先實現(xiàn)這一演化的西部，堪薩斯州聯(lián)盟是典型代表。非黨派政治直到1889年底仍主導著該組織，組建新政黨僅是少數(shù)人威脅舊黨的話術?？八_斯州聯(lián)盟敦促其成員“要在聯(lián)盟內避免所有的政治行動或黨派政治討論”，因為它們是組織中的“某種不和因素”。(78)William A. Peffer, “The Farmers' Alliance,” The Cosmopolitan, Vol.10, Apr., 1891, p.696; W. P. Harrington, “The Populist Party in Kansas,” Collections of the Kansas State Historical Society, Vol.16, Jan., 1923, p.407.類似情況也出現(xiàn)在其他西部州的農民組織中，由于不愿離開共和黨和擔心獨立政治會造成組織分裂，艾奧瓦、內布拉斯加和南達科他州的第三黨領導者最初都希望將農民的政治參與限制在非黨派活動上。甚至有研究稱，所有中西部州的農民組織最初都反對第三黨行動，認為“組建第三黨天生就具有爭議性，有分裂組織并將其精力從重要的非政治目的上轉移走的風險”。(79)Peter H. Argersinger, The Limits of Agrarian Radicalism：Western Populism and American Politics,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5, p.3; Jeffrey Ostler, Prairie Populism：The Fate of Agrarian Radicalism in Kansas, Nebraska, and Iowa, 1880-1892,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3, p.8.

然而，情況卻在1890年的選舉中急劇轉變。在達科他至俄克拉何馬一線以西的一些州，涌現(xiàn)出一批爭取公職的獨立候選人。(80)David B. Griffiths, Populism in the Western United States, 1890-1900, Lewiston: Edwin Mellen Press, 1992; Robert W. Larson, Populism in the Mountain West, Albuquerque: 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 1986.他們能率先轉向第三黨行動，與其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關聯(lián)很大。首先，這里有一批資深的第三黨人，他們在建立各自州和全國第三黨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其次，這里的共和黨官員無視農民的改革訴求、排擠黨內的農民領袖。共和黨人的傲慢態(tài)度，充分體現(xiàn)在堪薩斯州的國會參議員約翰·英格爾斯身上。他公然煽動內戰(zhàn)仇恨、鼓吹黨派之爭，將非黨派人士貶低為“虛偽、道貌岸然、偽善的寄生蟲”。(81)Benjamin Houston Turner Purvis, “Sectionalism, Nationalism, and the Agrarian Revolt, 1877-1892,” Ph. D. Dissertation, The University of Mississippi, 2014, p.132.他甚至在拒絕了聯(lián)盟成員的改革綱領后，嘲諷他們所要求的“政治凈化是一個色彩斑斕的美夢”。因此，反對英格爾斯連任參議員，成為堪薩斯人成立第三黨時的一個重要議題。(82)O. Gene Clanton, Kansas Populism：Ideas and Men,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69, pp.55-58.

在南方聯(lián)盟的成員州中，原屬于北方聯(lián)盟的南達科他州和堪薩斯州最早組建第三黨，推動它們與共和黨決裂的關鍵因素是后者公然違背競選承諾，這喚醒了聯(lián)盟成員的反政黨沖動，激發(fā)他們建立了人民黨這個“反政黨之黨”?？八_斯人認為，他們的新黨祛除了舊黨的黨派色彩，與那些由大企業(yè)控制下的職業(yè)政客所組成的政黨機器完全不同——“民主黨，剝離了機器因素，就是一個人民黨。共和黨，剝離了機器因素，也是一個人民黨”。新黨是一股巨大的政治力量，它由改革者聯(lián)合而成、由基層選民控制，目標是只把“選票投給民有、民治、民享的候選人”，借此控制各級政府、實施“人民的”改革。(83)Stewart Burns, “The Populist Movement and the Cooperative Commonwealth: The Politics of Non-Reformist Reform,” Ph. 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Santa Cruz, 1984, pp.116-118.對中部草原州的一項比較研究發(fā)現(xiàn)，州級政黨制度對農民訴求的反應是決定農民政治采取何種方式的關鍵。農民的改革訴求在兩大黨勢均力敵的政黨體制中能得到有效回應，則有利于保持并加強農民組織的非黨派政治立場；而在那些缺乏兩黨競爭的政治環(huán)境中，主導性大黨對農民訴求的漠視往往會造成非黨派的改革議程無法在州一級推進，進而導致政治疏離和第三黨行動。(84)Ostler, Prairie Populism.

把南方的農民政治也納入這個考察框架，有助于進一步佐證這種解釋。聯(lián)盟成員在1890年的選舉中不愿背棄民主黨的部分原因在于，后者的謙卑姿態(tài)使其誤以為它會推動改革，但各州的民主黨議員和議會在次年并未兌現(xiàn)競選承諾。此時聯(lián)盟成員才意識到，是民主黨控制了聯(lián)盟而非聯(lián)盟控制了民主黨。(85)C. Vann Woodward, Origins of the New South, 1877-1913,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51, p.204; Hicks, The Populist Revolt, pp.170-179; Saloutos, Farmers' Movement in the South, pp.105-117.在此情況下，各州聯(lián)盟的激進力量逐漸占據(jù)上風。在得州激進派的帶動下，其他南方州的聯(lián)盟成員陸續(xù)組建了人民黨。對南方的第三黨人而言，獨立政治同樣是當時腐朽的黨派政治的替代品。這些人在早期的政治討論中把反黨派主義作為動員農民凈化政治的工具，敦促聯(lián)盟成員將其憤怒情感轉化成拋棄黨派支持的政治行動。(86)Connie L. Lester, Up from the Mudsills of Hell：The Farmers' Alliance, Populism, and Progressive Agriculture in Tennessee, Athens: 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2006, pp.124-131.他們一直將第三黨行動視為非黨派的：1888年，得州聯(lián)盟和勞工騎士團的一些成員將其創(chuàng)建第三黨的集會稱為“非黨派大會”；1889年，北卡羅來納州的一位農民主張若有必要“應組建一個無視所有既存政黨的‘非黨派之黨’(non-partisan party)”；1891年，亞拉巴馬州的一份聯(lián)盟報紙表示“正以嚴格非黨派的精神努力帶來一個支持聯(lián)盟訴求的政黨”。(87)分別參見“The State Convention of Union Labor Party,” Southern Mercury, July 12, 1888, p.4; Upton B. Gwynn, “Representation and Legislation,” Progressive Farmer, August 27, 1889, p.4; Alliance Herald, July 16, 1891.

由于南方農民政治的發(fā)展滯后，全國層面的第三黨行動在經(jīng)歷了聯(lián)盟內部的多次爭論和妥協(xié)之后才得到認可。聯(lián)盟自1890年起迅速向全國擴張，到年底的奧卡拉大會時已進入30多個州或領地。會上，西部和南方代表就如何參與下次大選爭論激烈。前者希望組建一個全國性第三黨，后者則要求先檢驗非黨派策略在南方的可行性。面對這一僵局，馬庫恩建議把組建第三黨的問題留給1892年初的生產(chǎn)者組織全國大會決定；而不想再等一年的激進派則號召所有產(chǎn)業(yè)組織參加不久后將在辛辛那提舉行的建黨大會。(88)“The National Council,” National Economist, December 20, 1890, p.214; H. R. Chamberlain, The Farmers' Alliance：What It Aims to Accomplish, New York: The Minerva Publishing Company, 1891, pp.52-61.這兩個倡議為支持不同政治策略的聯(lián)盟成員開啟了兩條行動路線：其一，1891年初，聯(lián)盟官方按照馬庫恩的妥協(xié)方案與其他產(chǎn)業(yè)組織聯(lián)合成一個改革同盟，決定先就改革訴求對人民進行政治教育；其二，1891年5月，激進派響應辛辛那提號召同聚一堂，但由于缺乏南方代表的參與，大會采取了一個既能保證成立第三黨又將主要行動推遲到次年的妥協(xié)方案。(89)F. G. Blood, Handbook and History of the Farmer's Alliance and Industrial Union, Washington, D. C., 1893, p.67; Frederick E. Haynes, Third Party Movements since the Civil War, Iowa City, 1916, pp.247-248.1892年2月，22個生產(chǎn)者組織在圣路易斯召開大會，最終決定在大選中采取第三黨行動。雖然南方的一些聯(lián)盟成員仍表示反對，但當平民黨政綱被宣讀時他們卻戲劇性地轉變了立場。(90)Hicks, The Populist Revolt, pp.223-230.至此，聯(lián)盟中左右兩翼的政治爭論暫告一段落，全國層面的農民政治也完成了從非黨派向第三黨的演進。

在聯(lián)盟成員組建平民黨的過程中，溫和派不斷訴諸非黨派原則進行反對。這是因為他們一直都把聯(lián)盟看作一支強大公正的政治力量，認為其任務是對所有政黨、立法機構和政府官員進行監(jiān)督、批評，并提供咨詢。他們把保持組織的自主性和對成員的政治教育看得重于參與選舉政治，堅稱任何政黨都會威脅到改革運動的獨立性。(91)J. W. Ingham, “Advantages of a Non-partisan Organization,” National Stockman and Farmer, September 22, 1892, p.14; Burns, “The Populist Movement and the Cooperative Commonwealth,” pp.126-128.但在激進派眼中，平民黨并不具有黨派性，它是人民用來與屢屢擊敗其改革意志的政治機器和腐敗政客相對抗的有力武器。一些堪薩斯人甚至認為，真正非黨派的努力意味著不與任一大黨合作。例如，史蒂芬·麥克拉林曾指出，傳統(tǒng)的壓力政治會使聯(lián)盟成員沿著舊的黨派界線繼續(xù)分裂，而第三黨行動將教育人們忽略和超越政黨，走向更為崇高純凈的政治。(92)Clanton, Kansas Populism, p.53; Postel, The Populist Vision, p.140.安妮·迪格斯則提醒聯(lián)盟成員警惕“在徒有其表的非黨派偽裝下，真實而惡毒的黨派主義仍然存在，農民沿著其舊黨偏見的界線被分化”。(93)Annie L. Diggs, “The Farmers' Alliance and Some of Its Leaders,” Arena, Vol.5, No.29, Apr., 1892, p.597.他們把這種“非黨派之黨”的政治愿景帶到了全國性的第三黨政治中，迪格斯在1892年談到新成立的平民黨時說：“我們稱它為一個政黨，但這樣是不正確的。這是一場偉大的人民起義?！?94)Los Angeles Times, September 2, 1892, quoted from Postel, The Populist Vision, p.140.

聯(lián)盟原本是一個嚴格的非黨派組織，盡管“它同時充滿了政治色彩，就像雞蛋充滿了肉一樣”。隨著平民主義運動的激進化，聯(lián)盟在各方面都變得更加政治化了。1892年大選前夕，充滿了政治之“肉”的聯(lián)盟“雞蛋”，已經(jīng)孵化成了第三黨的“雞崽”。(95)Fred R. Yoder, “The Farmers' Alliance in Washington-Prelude to Populism,” Research Studies of the State College of Washington, Vol.16, No.3-4, Sept.-Dec., 1948, pp.176, 178.在此過程中，平民黨吸收了聯(lián)盟的地方基礎和活力，后者因此走向分裂和衰落，1892年的選舉政治實際上終結了它作為一個全國性組織的影響力。但在平民黨人看來，聯(lián)盟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使命，“如果聯(lián)盟死了，她也是死于分娩人民黨”。(96)Quoted from Postel, The Populist Vision, p.156.

四、結 語

對南方聯(lián)盟興衰過程的上述分析表明，平民主義是在一種針對資本集中和政治腐敗的反黨派主義中發(fā)展壯大的。這種反政黨文化既源于19世紀根深蒂固的反派系、反黨派和反政客價值觀，也是被兩黨排除在政治決策之外的農業(yè)改革者為尋求聯(lián)合而采取的一種策略。(97)政治學家艾倫·韋爾認為，政黨時期的反黨派主義反映的是一種政治策略而非政治價值觀，但本文認為，聯(lián)盟成員的反黨派主義中蘊含著傳統(tǒng)的反政黨思想。參見Alan Ware, The American Direct Primary：Party Institutionaliz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in the North,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聯(lián)盟始終掙扎在左右兩翼關于政治行動的紛爭中，但一直堅持把非黨派性作為其核心的組織原則和基本的政治美德，左右雙方都在這個抽象概念中找到了避免沖突的最小共同點并通過為各自的政治策略貼上非黨派的標簽，把厭倦了政治現(xiàn)狀的各種利益團結在平民主義麾下。但這種借助一套模糊的非黨派話語而實現(xiàn)的聯(lián)合，也掩蓋了運動內部在政治取向上的分歧。當運動轉向選舉政治時，聯(lián)盟和同一時期的其他大眾改革組織一樣，都要就采取何種參與方式做出決斷。但不管如何選擇，這些懷有一種非黨派愿景的改革者所面臨的政治困境，都會在改革運動中造成內部紛爭和力量分化。(98)參見Michael Pierce, Striking with the Ballot：Ohio Labor and the Populist Party, DeKalb: Nor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2010; Julie Greene, Pure and Simple Politics：The American Federation of Labor and Political Activism, 1881-1917,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Michael L. Goldberg, “Non-Partisan and All-Partisan: Rethinking Woman Suffrage and Party Politics in Gilded Age Kansas,” Western Historical Quarterly, Vol.25, No.1, Spring, 1994, pp.21-44; Elisabeth S. Clemens, The People's Lobby：Organizational Innovation and the Rise of Interest Group Politics in the United States, 1890-1925,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7.

從1892年起，平民主義運動的主流被其成員的反政黨沖動和非黨派理想推向政治反叛，平民黨政治取代了聯(lián)盟政治。但這個從聯(lián)盟的非黨派、反黨派源頭中孕育出的第三黨，缺乏一套持久的組織紀律和忠誠制度，它“與其說是一個統(tǒng)一內聚的政黨，不如說是由前對手通過不滿、苦惱、希望和艱難的政治臨時團結成的一個不穩(wěn)定的聯(lián)合體”。(99)Argersinger, The Limits of Agrarian Radicalism, p.4.如此魚龍混雜的平民黨，不僅迅速成為內部利益集團爭權奪利的平臺，而且在進入選舉舞臺后很快被黨派政治同化。與此同時，平民黨一直未能擺脫非黨派、反政黨的理念，那些轉變自聯(lián)盟激進派的平民黨人，始終反對在選舉中與任一大黨合作。平民黨的這種矛盾性將其置于一種兩難處境，即在一場大眾運動的非黨派愿望與一個政黨組織的黨派要求之間苦苦尋求平衡。它在1896年大選中與民主黨的融合，正式發(fā)出了這個“非黨派之黨”的訃告。平民黨終究還是被其所要扼殺的那些政治因素反殺了，正如當年它單獨提名的副總統(tǒng)候選人湯姆·沃森所言：“平民黨人不能既譴責兩個舊黨的罪惡，又與它們結成政治伙伴關系，……當我們停止了與兩個舊黨的戰(zhàn)爭時，我們就不再有任何生存的理由了?！?100)Quoted from Peter H. Argersinger, “Taubeneck's Laws: Third Parties in American Politics in the Late Nineteenth Century,” American Nineteenth Century History, Vol.3, No.2, Summer, 2002, p.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