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郭旭峰
初夏晴午,母親從老家打電話過來,說院里的杏熟了,今年結(jié)得多也特別大,金黃金黃的稀罕人,讓趕快回去采摘,要不都讓老鴰、麻雀兒給糟蹋了。
放下電話我有些驚異。自父親去世后,庭院里疏于打理,樹也仿佛感覺到氛圍有恙,綠葉蒙塵,無精打采,少了許多生機(jī)。去年母親托人捎過來的杏小而酸澀,果皮干皺,沒有先前的嫩香脆甜。母親替杏樹開脫道:“人還干一天歇兩晌呢,樹咋就不能喘口氣兒歇一歇?”說完眼圈就紅了,她一定想到了父親。父親辛辛苦苦干了一輩子,杏葉般落下,永久地歇息在他的故土田園。
十年前,父親從早集上提拎回來一棵杏樹苗兒,不怎么直挺,也不壯實,弱不禁風(fēng),看著像個病秧子。母親上下看看,撇撇嘴說:“細(xì)胳膊細(xì)腿的,就是活下來,也是歪脖兒杏樹?!?/p>
父親不說話,在靠院子西墻的一個角落里蹲下身軀,宛如犁鏵,除草剔礫,翻挖泥土,又從鄰居家鏟來兩锨雞糞,細(xì)細(xì)摻撒進(jìn)去,把“病秧子”安種下去,遠(yuǎn)近目測,扶正,仿佛埋下二十四節(jié)氣,種上自己搖晃的影子。
這棵瘦弱的杏樹成了父親日常的牽掛。每天按時澆水,偶爾撿回一兩條在水泥路面上落難的蚯蚓,放進(jìn)去,像注入自己鮮活的想法,通過根須,給樹以細(xì)微的絮語和關(guān)照。為了不至于長成歪脖兒樹,他在墻的不同方位釘上釘子,用繩子牽扯住樹身,讓它呈挺拔之勢傲視藍(lán)天蒼穹。
季節(jié)有序,一年又一年,當(dāng)初的杏樹苗兒孩兒般長大,枝干逐漸粗大偃蹇,皮如褐鐵。春至,遒勁的枝條上密密匝匝的花兒如雪般純凈素白,清香脫俗,引來蜜蜂偷竊蜜粉,無意間也帶來幸福的訊音。每年麥?zhǔn)涨昂螅邮炝?,最高的地方,在二樓的走廊上就可信手獲取,像孫悟空云間采摘玉帝的蟠桃。父親搬來人字梯,腰間掛一個布袋,一個一個小心摘下,輕放入囊,一個時辰不到,水桶、面盆、簸箕里就盛滿黃澄澄的杏。
樹在人世間是有悲喜的,火燒它、水淹它、砍伐它,皆一聲不吭,防沙護(hù)堤,陪伴古老村莊、繁華城市,生生不息,綿延不絕。你看看什么地方能少去這些樸實的樹呢。它們就像我眾多的父老鄉(xiāng)親,站在大地之上,開花、結(jié)果、成木,奉獻(xiàn)一生。我父親只是他們普通尋常的一個,守住腳下的土地,成為民間細(xì)微的那部分草木。
父親自幼家境貧困,加上我祖母早早辭世,吃穿都是問題。大概在他十一二歲的時候,父親在自家院里種了一棵香椿樹,幾年光景躥過平房頂。香椿葉是“樹上蔬菜”,營養(yǎng)豐富,在食物匱乏的時代,光景好些的人家拿來炒雞蛋、拌豆腐,味道鮮美,是難得的佳肴。每當(dāng)春天來臨,父親就麻利地爬上爬下,采摘下來香椿葉。香椿頭涼拌,鮮香嫩脆。大點的葉子用井拔涼水沖洗干凈,除去灰塵,放在陰涼處晾干,然后撒鹽,分層壓實,腌起來,色澤嫩綠,唇齒留香,保持天然的原味,吃上一年都不變質(zhì)。這棵由父親一手栽培、長大的香椿樹,為生活不易的家庭帶來實在的實惠,同時也在他年少的內(nèi)心栽種了希望的種子,納涼濟(jì)貧,增強(qiáng)信念,尋找走向幸福的出口和路途。
樹也有躲不過的劫難。這棵為家族作出貢獻(xiàn)的香椿樹,在父親五十歲那年,因為一次意外,葉落枝枯,第二年春天竟未醒來,完成命運(yùn)的閉環(huán)。父親傷心難過,坐在樹下一個勁兒喝茶,好像在哀悼朋友的遠(yuǎn)離。它見證父親生命里重要的時期,帶給他回憶和力量,仿佛是他的身影。到了盛夏,我籌備婚禮,父親找人過來,伐倒鋸木,晾曬做婚床。做好的床質(zhì)地堅硬,紋理潤澤,不用油漆也素雅好看。父親言道:“俗話說‘家有香椿床,不怕桑樹粱',以后成家立業(yè)了,就要踏踏實實過日子?!毙禄橹?,香椿樹的清香還在,驅(qū)蚊辟邪,像是祝福我的家安和業(yè)達(dá)。
父親一生只種下兩棵樹,香椿樹變身歇息、安穩(wěn)之榻,承載和祥,溫暖兒女。杏樹開花結(jié)果,留給后世子孫。兩棵樹相互印證,傳遞一種非物質(zhì)的氣息,打動心扉,完成某種銜接和啟示。父親把樹種在親人心間,盡管時光不待,日月走遠(yuǎn),云蓋之下塵世莽原,但依舊音容不動,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