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曹老頭虛歲九十這一年,停下喂牛。
這是一個臘月天,天晴,天暖,曹老頭上一趟山王集,去找張心亮。張心亮是一個牛行令,曹老頭買牛賣牛都找他。張心亮在家里,三間破瓦房,一個舊院子,老的牛和小的牛,一起拴里邊。張心亮蹲地上,面前看一只塑料盆,血呼啦啦地洗一堆牛下水。曹老頭走進去,跟他說,明天你去我家拉牛!張心亮站起身,甩一甩手上的血水說,我在心里約莫著,你這兩天要上我家門。曹老頭不看張心亮,抬頭看一眼半天空里的太陽說,趁天好,我好賣牛,你好殺牛。張心亮說,我殺牛不看天。曹老頭說,你不看我看!
牛行令,就是牛行的中介人,趕山王集買牛的賣牛的,都找他講價錢。這些年,四周養(yǎng)牛的人家少了,山王集上的牛行不存在了,張心亮改行在家里殺牛,上集上賣牛肉。
張心亮說,上兩天我買回兩頭牛犢子,你去看一看?
曹老頭說,我不看牛犢子。
張心亮問,你不看牛犢子,我怎么送你家里去?
曹老頭說,過年我虛歲九十,不能再喂牛了。
張心亮問,你當(dāng)真停下喂牛?
曹老頭說,不停也得停,我總不能牽兩頭牛去閻王爺那里吧。
曹老頭就是我父親。這些年,他每一年都要喂養(yǎng)兩頭牛。從張心亮手上買回牛犢子,喂大再賣給張心亮。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幾十年。
隔一天,天陰欲雨,氣溫陡降。曹老頭心想張心亮不會來拉牛,但他還是來了。張心亮不是一個人來,他的小兒子開一輛農(nóng)用車跟他一塊來。一般情況下,張心亮跟賣牛人家講好價錢付過錢,牽牛走出賣牛人家的院子,小兒子接手就把牛趕上農(nóng)用車,一路“突突突”地拉回家。買牛、殺牛、賣牛肉是張心亮一個人的活,小兒子出一趟車,張心亮付一趟錢。這叫親爺倆,明算賬。我家房前屋后巷子窄,農(nóng)用車停在遠遠的村路口,張心亮一個人甩拉兩只手朝我家院子走過來。曹老頭眼睛花,耳朵背???,看不清張心亮走過來的身影;聽,聽不清張心亮走過來的響聲。拴在牛槽上的兩頭牛不一樣,停下吃牛草,四蹄驚慌開來,在牛棚里亂踢亂蹦。聽人說,殺牛人身上有一股子殺氣,人聞不見,牛能聞得見。
曹老頭連忙問,張心亮來了?
曹老頭問兩頭牛,兩頭牛不回答。曹老頭轉(zhuǎn)身去大門口堵張心亮。
曹老頭說,今個天你莫進我家院子。
張心亮站住腳,糊里糊涂地看著曹老頭。
張心亮說,我不進你家院子,怎么去拃牛?怎么去拉牛?
兩頭牛喂一年值好多錢,不是上秤稱,是上拃拃。牛脊梁有幾拃厚幾拃長,就能估算出好多肉,就能賣好多錢。也就是說,一頭牛的價錢,全在張心亮手上,全在張心亮心里,全在張心亮嘴上。面對一頭牛,張心亮上手拃一拃,心里算一算,嘴上就能把價錢講出來。
曹老頭說,過一會,我拉牛去你車子跟前。
這一天,是兩頭牛最后一天活著,也是曹老頭最后一天喂牛。聽人說,張心亮上手摸過拃過的牛,不會再吃一根草,不會再喝一口水。曹老頭不叫張心亮走進來,就是不叫張心亮摸牛拃牛。
張心亮說,你快點拉牛送過去,我還有一大堆狗頭事回去做。曹老頭說,候我一支煙工夫,我喂一喂牛草,飲一飲牛水。
早上,曹老頭起得早,去地里割夠兩頭牛吃一頓的牛草,去豆腐坊買夠兩頭牛飲一頓的豆腐渣。張心亮轉(zhuǎn)身離開后,曹老頭開始喂牛飲牛。
曹老頭跟兩頭牛說,你倆前腳去那一邊,我過一過也去那一邊。就是不知道去那一邊,能不能見著你們。要是我過奈何橋,喝下迷魂湯,認(rèn)不出你們,你們就上嘴扯拉我的衣褂襟,我就知道是你們了。
聽人說,牛知道自個的死期,在最后一抱牛草里看見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牛也會一口吞下去。兩頭牛一邊吃牛草一邊流眼淚,曹老頭一邊喂牛草一邊流眼淚。
一縷太陽光猛然地從云彩中探出來,斜愣愣地照進牛棚里,照在曹老頭和兩頭牛的臉上和淚上。
這之前,曹老頭停下過兩回喂牛。頭一回是曹老頭虛歲七十三這一年,第二回是曹老頭虛歲八十四這一年。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個兒至。也就是說,七十三和八十四,是生死的兩道門檻,不管相不相信宿命,事實上有許多年歲大的老人就是邁不過這兩道門檻。
虛歲七十三這一年,一向沒病的曹老頭,一下生起病。說起來只是傳染上流行性感冒,頭疼發(fā)燒,渾身酸疼不自在。吃,吃不下飯;睡,睡不好覺。曹老頭在村診所里掛兩天吊水,頭疼不見輕,發(fā)燒不見退,就在心里生出大疑惑:是不是自個的大限到了?曹老頭趕緊地托人去山王集喊來張心亮,要把家里的兩頭牛賣出去。緊接下,曹老頭打電話喊回兩個兒子,說有后事要交代。
曹老頭在那年的農(nóng)歷六月天生病,賣牛也在農(nóng)歷六月天,兩頭牛喂半大,這時候賣牛最吃虧。張心亮牽牛的兩只手遲疑,曹老頭不遲疑。張心亮問,要不要候兩天看一看?曹老頭說,看什么看,候兩天我眼一閉腿一伸,你說我還去賣誰家的牛?
曹老頭喊回兩個兒子,最主要的一件事是找一棺地。曹老頭七十歲那一年,自個兒打一口棺材,置辦一套妝老衣。就是防備哪一天“呼通”頭一倒,穿上妝老衣,塞進棺材里,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芈裣峦?。眼下的大河灣,是一個因煤礦扒煤塌陷,重新搬遷的村子。房屋四周都是人家村子的土地。大河灣老(死)人埋在哪地場,都要花一筆錢買墳地。曹老頭手上有買墳地的錢,就是看不上村前村后哪地場適合自個兒睡。曹老頭喊回兩個兒子,就是把買墳地的權(quán)力下放一半給他倆。曹老頭吩咐兩個兒子趕緊地去四周找墳地,兩個兒子看上眼的,再喊他去做決定。
我跟二弟花半天工夫,先后看上三塊墳地。村北是淮河,村東、村西、村南各一塊,喊曹老頭去選擇,他一一搖頭不向心。曹老頭說,要我睡這樣的斜楞地,早八百年就買了。
村子四周都是高低不平的崗子地,確實找不出一塊平整地。再說了,曹老頭自個兒年年割牛草,哪里的一塊地,他沒看過好多遍?我和二弟跟他說,要不你還是埋在娘的那一塊地里吧?曹老頭說,不是我不想跟你們娘埋一塊,是那里實在沒地場埋!
娘死那一年,曹老頭虛歲六十。娘睡的那一棺地,曹老頭親自選,出五百塊錢買下來。要是那一年,曹老頭就手多給地主家五百塊錢,買下娘左手邊的一棺地,就能順理成章地跟娘埋一塊。中間隔一年,地主家遷來一座墳,占上娘左手邊的一棺地。娘的墳前還有一棺地,我和二弟勸他趕快找地主家買下來。曹老頭嘴上答應(yīng),行動上遲緩。遲緩的原因是,娘前面的一棺地地勢低洼,將來埋上一座墳,超不過娘的老墳高。曹老頭這么一遲緩,一棺地又被別人家堆起墳。這樣一來,曹老頭不得不在娘的那一塊地之外選墳地。曹老頭大包大攬地跟我和二弟說,買墳地的事不用你們兄弟倆操心,哪一天我看上哪一塊地就花錢買下。就這樣,買墳地的事一放手,曹老頭前后十年沒落實。
那一回,我跟二弟在家待兩天,曹老頭身上的感冒癥狀逐漸轉(zhuǎn)好,吃能吃得下飯,睡能睡得著覺,也就邁過了七十三歲的門檻。
曹老頭虛歲八十四這一年,遇見一件蹊蹺事。雞叫五更天,曹老頭迷迷糊糊地聽見院子里有響動。曹老頭睡覺驚咋,時刻擔(dān)心有偷牛賊翻墻偷牛。曹老頭一轱轆爬起床,慌張下床沒站穩(wěn),一頭栽地上。床矮,栽沒栽一個怎么樣,倒是左臉剮在一根鋼筋上剮破相,流了不少血。鋼筋有一米多那么長,曹老頭把它靠在床頭跟前,半夜起床當(dāng)拐杖拄,也是對付偷牛賊的一件武器。不想這件武器反倒對付了他自個兒。天亮過后,曹老頭去喊我四叔家的兒子老虎,帶他上畢家崗煤礦醫(yī)院看臉,醫(yī)生在他的左臉上縫五針?;丶衣飞希芾项^細(xì)細(xì)地琢磨這件事,越想越覺得哪個地方不對勁。一是明明聽見院子里有響動,跑出去看院子里空空的不見人影子;二是明明房屋里空空的,卻感覺有一個人伸手推搡他一把。猛然地,曹老頭記起五更天的一個夢。夢在大河灣的舊村子,跟娘一塊朝北過一道小河,去祁集街上買年貨。一道小河不變樣,一條祁集街不變樣,變樣的是祁集街上擺出來的年貨。雞是紙扎的雞,鴨是紙扎的鴨,魚是紙扎的魚,肉是紙扎的肉。曹老頭仔細(xì)地看一眼,就連祁集街上的行人一個個都是紙扎的。曹老頭問,咱倆來的這是哪個地方?娘說,祁集街!曹老頭搖頭說,不像祁集街,是祁集街的話,怎么趕集人和年貨都是紙扎的?娘說,你上手摸一摸我是不是紙扎的。曹老頭剛想抬手往娘的身上摸一摸,迷迷糊糊地聽見院子里有響動,就急趕急地坐起身下床,緊接著栽下地,剮破臉。
或許這純屬是一件偶然事,曹老頭卻偏要看成一件必然事。十一年前,虛歲七十三那一年發(fā)生的事,曹老頭重新演一遍。賣掉兩頭牛,喊兩個兒子回家找墳地,說自個兒大限到了。
這一年,二弟一家人在浙江金華打工,二弟接曹老頭電話不想回,轉(zhuǎn)手打電話跟我說,大哥你當(dāng)家,在哪里買墳地我都沒意見,花好多錢都是兩家一家一半出。二弟的那份責(zé)任轉(zhuǎn)給我,我想當(dāng)家能當(dāng)?shù)昧藛幔课腋芾项^說,咱倆一塊去看墳地吧!
家里有一輛電瓶三輪車,曹老頭就是騎這輛車下地割牛草。這一天,曹老頭不用割牛草,騎車?yán)衔?,專門替他找墳地。曹老頭坐前面開車,我搬一只板凳坐在后面的車斗里。曹老頭像一個閑散無事的人,帶上我去四周莊稼地里,無目的地瞎轉(zhuǎn)悠。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大河灣搬遷到這里,算一算快四十年了。四十年間,哪一年大河灣不死人?一個個死人都埋在村子四周。講究一點的人家,花錢買一塊墳地,挖一口坑,埋下土。不講究的人家,路邊荒地里隨便埋隨便葬。曹老頭領(lǐng)上我,村東、村西、村南三個方位轉(zhuǎn)一遍,所到之處滿眼都是墳?zāi)?,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雜亂無章,觸目驚心??梢赃@么說,村里的死人在村子四周漸漸地形成一個包抄態(tài)勢,一步一步地逼近村子,擠壓村子。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遲早有一天,村子里邊的活人,沒有村子周邊的死人多。
一大早就出門,眼見挨近晌午。我和曹老頭自然是徒勞無益地浪費時間。曹老頭說,我?guī)闳ゴ灞笨匆豢础4灞笔腔春?,一長溜慢坡地,南高北低地坡向淮河。相對來說,這里的地是平整的,哪一塊都是好墳地。偏生地,這里只是淮河漲水出沒的地盤,不是死人安睡的地盤。面朝淮河,曹老頭停下車,走進一塊莊稼地,身子一歪躺地上。曹老頭說,我就想睡這樣的一塊地。我不搭他的話茬子,我知道他的心愿難實現(xiàn)。
曹老頭躺一躺,坐起身來說,我的墳地不看也不買了,哪一天我倒頭,你們兄弟倆把我扔進大河(淮河)里,省心省事,一了百了。
當(dāng)時,我心想曹老頭說的是一句瞎話。其實,曹老頭說的是一句真話。百年之后,曹老頭最想去的地方是淮河。那里平整寬闊,能夠安睡萬古千年。
買墳地的事再一回放手,一眨眼又過去五六年。
曹老頭虛歲九十這一年,停下喂牛。因由是,他覺得自個兒年歲大,喂不動兩頭牛,不想再喂牛了。曹老頭的兩只眼一齊長白內(nèi)障,先后開過兩回刀?,F(xiàn)在一只眼模模糊糊地看人看物,另一只眼只剩下一團化不開的黑影子。曹老頭的兩只耳朵一齊聾,我回家跟他說話,要是不站在他面前臉對臉,喊破天大聲說話,他一句聽不清。二十年前,曹老頭虛歲七十,預(yù)備棺材和妝老衣那一年,我跟二弟就勸他不要喂牛了。說家里不缺錢花,不缺吃喝,你就在家安安心心地養(yǎng)老吧。我們兄弟倆不是擔(dān)心他割不動牛草,是擔(dān)心他哪一天割牛草,頭一倒死在莊稼地里沒有人知道。曹老頭說,我胳膊腿好生的能動能走,我不喂兩頭牛找一件事做,還能整天待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等死嗎?
人怎么都有一個活法;或者說,人怎么都有一個死法。曹老頭真要割牛草死在莊稼地里,那就叫他死在莊稼地里吧。我們兄弟倆想通順,反倒不用擔(dān)心了。
曹老頭賣掉兩頭牛,往我家打一個電話。曹老頭在那頭大聲說話,怕我聽不清。我在這頭大聲說話,怕曹老頭聽不清。曹老頭說,今個天家里的兩頭牛賣掉了!我“噢”一聲后說,天進臘月,說起來賣牛不算早啦!曹老頭說,下一年我不喂牛了!我遲鈍一下說,你想喂牛就喂一喂,不想喂牛就停下來!曹老頭有些哽咽。曹老頭說,過年我虛歲九十,喂不動牛了。我說,喂不動牛就不喂,你在家享兩年清福。曹老頭說,我老了,沒用了。曹老頭說罷這句話,自個兒先掛掉電話。我手捧手機,呆愣好久。
一年到頭,曹老頭都早睡早起。暮春或初冬,清早寒,霜露大,曹老頭起床先喂牛、飲牛、車牛糞。候太陽出來了,暖和一些了,曹老頭運一車牛糞倒在菜地里,再去四周莊稼地割牛草。我家西頭路邊上,曹老頭早年花錢買三分菜園地,車上的牛糞倒那里。早上八點來鐘的樣子,曹老頭停下割牛草,拉牛草走出莊稼地,去畢家崗或李嘴孜街上吃早飯。畢家崗在東頭,李嘴孜在西頭,兩地相隔五里地。曹老頭早上去哪里吃早飯,不是看哪里的早飯可口向心,是看割牛草的莊稼地離哪里近。曹老頭吃罷早飯,歇過來一口氣,車子一拐回家。要是牛草割得多,上午就不用再下地,空閑下來,在村子里轉(zhuǎn)一轉(zhuǎn),跟村里人嘮一嘮閑嗑。挨近晌午回家,燒晌午飯,吃罷,消消停停地睡一大覺,候半下午再下地割一車牛草。
要是夏季天,太陽暴烈,天氣炎熱,曹老頭就把勞作習(xí)慣改一改。比如說,趁清早天涼快下地割牛草,趕太陽升高,溫度上升前,上街吃罷早飯已經(jīng)回家。曹老頭下午再出門割牛草,要候太陽快落山。這樣一來,曹老頭頭一趟出門割牛草,天色麻糊亮;第二趟割牛草回家,天色已黑透。
如此這般,一天一天往下循環(huán),一年一年往下循環(huán),一下就抵近曹老頭虛歲九十這一年。
這一天,是曹老頭賣牛第二天。不用割牛草,不用飲牛水,曹老頭早睡早起的習(xí)慣沒有變。五更天雞鳴三聲過后,曹老頭遲遲緩緩地爬起床。起床干什么?車牛糞!
牛賣掉,牛糞在,牛棚在。牛棚暫時不拆,牛棚里的牛糞得要車干凈吧?往日曹老頭是這樣,一邊車牛糞,一邊墊沙土。牛屎屙在沙土上,好車好清理。
這一天早上,曹老頭拿锨車牛糞,車一锨,車兩锨,車三锨,停下來。往日早上車牛糞是一件必得去做的事,這一天早上不這樣。曹老頭問自個兒,明天車牛糞,后天車牛糞,不是一樣嗎?說不定,過兩天我連牛棚一塊都拆掉。牛不喂了,留下牛棚干什么?曹老頭這么一思想,停下車牛糞,愣在那里不知道該干什么好。一句話,曹老頭是一個天天忙習(xí)慣的人,猛然地一下閑下來不喂牛,他一時半會沒辦法從往日的習(xí)慣里走出來。
天色漸漸地亮透。曹老頭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不斷地打量眼前的牛糞和牛棚,不斷地打量自個兒的兩只手,想找一件早上必得去做的事。牛草不用割。牛糞不急車。牛棚不慌拆。上街吃早飯顯得早。曹老頭跟自個兒說,我下河沿拉一車沙土吧!車掉牛糞的地面,必得墊沙土。早上拉一車沙土不算多。村子四周是黃土,拉沙土得去河沿下。
一下子,曹老頭找一件拉沙土的活。騎上三輪車,急趕急地出家門,往河沿下趕,生怕一遲疑,自個否定這件事。
這一天早上,曹老頭一口氣從河沿下拉三車沙土倒進院子里,太陽爬上半天空,早過了吃早飯的時辰。曹老頭屁股下的三輪車一拐彎去畢家崗街上,找一家早飯攤子坐下身。往日早飯,曹老頭吃一籠包子,喝一碗胡辣湯。這一天早飯,曹老頭吃兩籠包子,喝兩碗胡辣湯。一頓早飯,曹老頭一口氣吃下這么多,肚子確實有點撐。曹老頭跟自個兒說,我晌午飯燒晚點,吃少點。
一輛三輪車停在早飯攤子前面幾步遠,曹老頭走過去一屁股坐上去,伸手掏鑰匙啟動車子要往家回。鎖匙插進鎖眼里一別,三輪車“呼呼呼”地一陣響,曹老頭坐上面卻一動不想動。曹老頭依舊問自個兒,我回家干一件什么必得去做的事?曹老頭臉上露出一股子倔強神色,好似想不出一件回家必得去做的事,那就不回家!
這一天早上,曹老頭坐在三輪車上面一口氣想十幾二十分鐘那么長,就是想不出一件回家必得去做的事。曹老頭問自個兒,你跟我說一說,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曹老頭自個兒回答,我最想看朋友!
問:你最想去看哪一個?
答:大先生!
曹老頭把三輪車托付給街上的一個熟人照管,去了一趟壽縣隱賢集,去大先生家,看大先生。
大先生是一個郎中,在隱賢集上坐堂問診幾十年,醫(yī)德高,人心善,名聲好。曹老頭早年上隱賢集那里做生意,得到大先生照應(yīng),買賣上面沒有一毫閃失。
隱賢集是一座千年古鎮(zhèn),坐落在淠河岸邊。淠河是一條南北流向的河流,南接大別山深處,北通正陽關(guān),是淮河中游的一條重要支流。正陽關(guān)是淮河岸邊的一座千年古鎮(zhèn),淠河、潁河在這里與淮河交匯。大別山里的貨物從淠河運出來必定要經(jīng)過正陽關(guān)。從這里沿潁河北上,過開封、入黃河,可通達西安古城;沿淮河?xùn)|去,過洪澤湖、入長江,可通達的地方就多了,就大了。曹老頭年輕時跟我四叔兄弟倆駛一條木船,常年去隱賢集上做買賣。木船小,去不了黃河,入不了長江,只能往返隱賢集與正陽關(guān)之間,做的是一份小生意,掙的是一份辛苦錢。
隱賢集有合適的東西,曹老頭去隱賢集上買;正陽關(guān)有合適的東西,曹老頭運到隱賢集上賣。不管買或賣,在隱賢集的地盤上,就得仰仗大先生。大先生輕易不露面,也不需要經(jīng)常露面。大先生有兩個小舅子,跟曹老頭年紀(jì)差不多大。曹老頭去隱賢集上找他倆,跟找大先生一般樣。大先生吃喝靠坐堂行醫(yī),兩個小舅子吃喝就得靠替人家賣東西,從中謀利。兩個小舅子在隱賢集上吃這一碗飯,仰仗的依舊是大先生。
大先生對曹老頭的一份好,就好在大先生交代兩個小舅子,說姓曹的兄弟倆做的是小買賣,該讓利的讓利,該不收錢的不收錢。不缺大戶人家在隱賢集上做買賣,兩個小舅子賺錢從大戶人家身上賺。大先生對曹老頭的這一份好,是圖一個好名聲。大先生有了一個好名聲,不缺更多的大戶人家找上門。
曹老頭去隱賢集上做買賣到現(xiàn)在都快五十年了。那個時候還有生產(chǎn)隊。閑冬天,生產(chǎn)隊要搓一批麻繩。當(dāng)?shù)胤N的是高稈麻。麻稈砍下來埋水塘邊的爛泥里漚,漚爛麻皮,剩下麻匹,搓出來的麻繩怎么都有一股子臭味。關(guān)鍵是這種麻繩不結(jié)實,三年五年用下來,就成一堆爛麻繩。曹老頭知道隱賢集那一帶出火麻。火麻不用埋爛泥里漚,沒臭味,結(jié)實,搓出里的麻繩用十年八年依舊像新的。曹老頭跟生產(chǎn)隊長說,咱倆去隱賢集上買火麻,搓出來的麻繩火亮亮的,看一眼都是不一樣。生產(chǎn)隊長犯難:一來隱賢集路途遠,拉架子車去一趟沒有十天八天的回不來;二來形勢緊張,不是說一聲買火麻就去買火麻。一路上,每個交通要道都設(shè)有關(guān)卡,各個公社都不放松,就是防止自家的物資亂流通,投機倒把分子鉆空子。
曹老頭說,大隊寫一張證明信,咱倆帶身上。
隊長說,公社寫一張證明信,咱倆帶身上也不管用。
這邊出的證明信,人家那邊不買賬。
曹老頭說,我倆想辦法繞開他們的關(guān)卡。
隊長問,怎么繞得開?
曹老頭說,咱倆駛船去。
關(guān)卡在陸路,駛船走水路。曹老頭就跟生產(chǎn)隊長搖一條擺渡船,白天找一處背靜所在停船睡覺,夜晚搖船偷偷地走水路去隱賢集。這之前,曹老頭有二十年沒去隱賢集做生意,不知道大先生在不在。大先生活著,公社不許他在隱賢集上坐堂行醫(yī),他回家當(dāng)社員下生產(chǎn)隊地里干活。大先生的好名聲依舊在,他去找生產(chǎn)隊長,打開倉庫,按公社供銷社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價錢,賣給曹老頭幾百斤火麻。曹老頭跟生產(chǎn)隊長把火麻裝船上,把船搖回去。這些火麻搓成一批火麻繩,生產(chǎn)隊解散那一年還在用。曹老頭家分兩根火麻繩,生產(chǎn)隊解散后接著又用了十幾年。
曹老頭上一回去隱賢集是虛歲七十那一年。那一年,曹老頭在家買木料打棺材,買布料縫妝老衣。這么兩件大事張羅好,曹老頭去一趟隱賢集看大先生。這一趟,曹老頭沒見著大先生。大先生十年前作古了。大先生姓趙,家住趙家臺子,離隱賢集二里路遠。趙家臺子四周圍堤壩,淠河漲大水淹不著。大先生家門前有一口大水塘。他家在水塘里喂養(yǎng)兩只大白鵝。兩只都是公鵝,整天在水里“嘎嘎嘎”地亂叫喚。兩只公鵝喂一年不殺,喂兩年不殺,喂三年不殺,專門養(yǎng)鵝種。四周村人家喂母餓缺鵝種,就抱來母鵝放進水塘里。兩只公鵝一撲一撲地?fù)渖先?。?dāng)?shù)厝斯苓@叫鵝撲水,不叫鵝配種。大先生不在了,家門前的一口水塘空下來,見不著兩只公鵝鳧水里。上一回,曹老頭上午趕到隱賢集,在大先生兒子家吃一頓晌午飯,下午早早地回家。
一轉(zhuǎn)眼,日子過去二十年。曹老頭這一回去隱賢集,哪里還有大先生?
這一回,曹老頭上隱賢集,不走水路,走陸路。他的大致行程路線是這樣:畢家崗至蔡家崗十里路遠,坐上公交車,半個小時到那里;蔡家崗至壽縣城二十里路遠,轉(zhuǎn)乘一趟公交車,一個小時到那里;壽縣城至隱賢集七十里路遠,有鄉(xiāng)鄉(xiāng)通中巴車,上車掏十塊錢,兩個小時到那里。隱賢集屬于壽縣隱賢鎮(zhèn)。中巴車途經(jīng)隱賢集西頭停下來,曹老頭慌慌張張地下車。
二十年沒去,隱賢集的格局模樣還是老樣子,隱賢集的房屋街面還是老樣子。曹老頭走上街面,四下破破敗敗的,空空落落的,不見幾戶住家的人家。很顯然,街面上的人家搬走了,丟下一個破敗的集,丟下一個空落的集。曹老頭不知不覺地流出淚。這樣的一個隱賢集跟他記憶里的反差大。在曹老頭的頭腦中,那是一個興隆的集,熱鬧的集。那里有曹老頭少年時候的歡樂喜悅,年輕時候的青春夢想。
曹老頭十四歲,幫人家駛船,在正陽關(guān)與隱賢集之間上下船,搬運貨。曹老頭十八歲那一年,自個兒買一條木船,跟我四叔兄弟倆,在正陽關(guān)與隱賢集之間來回做生意。曹老頭二十八歲那一年,各地成立人民公社,木船交給大隊做渡船,上岸干農(nóng)活。曹老頭跟我四叔兄弟倆做十年生意,各自蓋上三間房屋,各自成家有了老婆孩子。我母親是曹老頭跑船認(rèn)得的;我四嬸是我四叔跑船認(rèn)得的。我母親的娘家在淠河邊的許家大郢子;我四嬸的娘家在淠河邊的吳家老圩子。
隱賢集是一條東西走向的街,曹老頭從西頭街進,從東頭街出,不遠處是淠河。淠河邊上有一座尼姑廟,叫泰山庵。早年間,這里只有一個小院落,幾間青磚青瓦的瓦房。眼下院落擴大,有大殿、側(cè)殿,儼然成了一座像模像樣的廟庵。曹老頭走進去,瞧見尼姑和居士上百人在做法事。煙霧繚繞,梵樂嘈雜,曹老頭一轉(zhuǎn)身走出來。
有一年,淠河兩岸戰(zhàn)事吃緊,曹老頭兄弟倆在隱賢集裝一船山貨,不敢回正陽關(guān)。一船山貨停靠在那里,一停好多天。曹老頭心里急,卻喜歡去僻靜的泰山庵。庵里有一盤石碾和一頭毛驢,小尼姑整天趕毛驢在石碾上輾軋稻草。稻草輾軋碎,拌紙漿,做火紙,上集賣,是泰山庵的一項收入。曹老頭一連數(shù)天去那里看石碾,看毛驢,就有一個年老的尼姑走過來跟曹老頭說,我看山主不像一個心閑人,要是山主有什么難心事,不妨跟老尼去殿里抽一簽算一算。當(dāng)?shù)厝朔Q呼做生意的人為山主。尼姑說話隨當(dāng)?shù)厝恕?/p>
曹老頭跟在尼姑身后,走進殿里。三間房屋,中間塑一尊菩薩像,一旁擺一張案幾。案幾上面,一端放銅磬,一端放竹筒。竹筒里有竹簽,半截露出來。尼姑說,山主先拜一拜菩薩,再抽簽算卦,靈驗得很。曹老頭跪在菩薩跟前,磕三個頭。曹老頭磕一個頭,尼姑敲一聲磬。三個頭,三聲磬。曹老頭站起身去抽簽。尼姑上手抓住竹筒一陣搖,“嘩啦嘩啦”竹簽一陣響。泰山庵跟別處不一樣,抽簽一連抽兩簽。尼姑說,山主抽的第一簽是下下簽,第二簽是上上簽,這是說山主眼下萬萬動不得,一動會出人命。曹老頭問,我要候到哪一天?尼姑掐指算一算說,山主再候七天,你想做的事,就能做成了。
七天后,曹老頭兄弟倆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匕岩淮涍\回正陽關(guān)。前兩天,淠河里有不少船貨物被軍隊劫持,死傷不少人。
泰山庵旁邊有一個老年婦女在那里澆水興菜,曹老頭走過去跟她搭腔說話。曹老頭問,早年在集上行醫(yī)的大先生,你認(rèn)得不認(rèn)得?老婦人說,怎么不認(rèn)得,我去大先生藥堂里瞧過恙、抓過藥。曹老頭問,大先生家的后人眼下住哪里,你知道不知道?老婦人說,大先生的小兒子住在趙家臺子的老宅子里,你要是想去看一看,過一會我找一個人領(lǐng)你去。曹老頭心里拿不定主意,是去趙家臺子,還是不去。老話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九十不留坐。曹老頭虛歲九十,去人家坐一坐都忌諱。正在猶豫間,那邊過來一個騎電瓶三輪車的中年男人。老婦人一招手,那個人停下來。老婦人說,這個老頭去趙有勝家,你帶他去一下。趙有勝就是大先生的小兒子。中年男人走過來,攙扶曹老頭上車。就這么,曹老頭不想去趙家臺子也得去了。
趙有勝在家。曹老頭不記得趙有勝,趙有勝記得曹老頭。曹老頭上兩回來趙家臺子,趙有勝都不在家。趙有勝說他齊小的時候,見過曹老頭。曹老頭問,我上上回來你家,一晃快有五十年,你怎么會記得我?趙有勝說,我大(爸)在世的時候,經(jīng)常在我面前說起你,說你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不像做生意的一個生意人。曹老頭“噢”一聲問,大先生這話怎么講?趙有勝說,我大說姓曹的兄弟倆憨憨實實的,怎么敢在隱賢集和正陽關(guān)這一帶跑船做生意?曹老頭“嘿嘿”地笑一笑,大先生原本是這樣看待他。
曹老頭在大先生的小兒子家坐有兩頓飯工夫才抬身走人。趙有勝跟他家里的不強留曹老頭。趙有勝送曹老頭去村頭候鄉(xiāng)鄉(xiāng)通中巴車,他家里的懷抱一只老母雞攆上來,說要曹老頭帶回家燉湯喝。曹老頭推辭不掉,就這么懷抱一只老母雞回家。
一路上,老母雞“咯咯”地不自在??斓郊遥旌谔撗?,老母雞安靜下來。曹老頭跟老母雞說,你是大先生家的雞,我哪里舍得殺你燉湯喝,就像我喂牛一樣,我會好生地養(yǎng)活你。
去一趟隱賢集回頭,曹老頭的一顆心安下來。該車牛糞的時候車牛糞,該拆牛棚的時候拆牛棚。牛糞車掉,牛棚拆除。整個院子墊上一層沙土,就顯得平整、空朗、干凈了。一口棺材遮蓋在房屋廊檐下面,曹老頭伸手扯下上面的塑料布和油毛氈,挪開棺材上蓋晾一晾。曹老頭手背身后,邁開腳在院子里前后左右丈量步數(shù)。曹老頭一邊數(shù)步數(shù),一邊合計著,自個死后躺進棺材里,八個抬重的漢子,抬上他走出自家的院子,會不會有阻攔?牛棚在不好說,院門窄不好說,好在世上萬事萬物都是安排就緒的。
半下午,棺材一半照在太陽里,一半暗在陰影里。猛地一下子,曹老頭有了一種想進棺材里躺一躺的愿望,趁著自個喘一口氣,提前嘗試一下死后睡在棺材里的滋味。曹老頭這一回不遲疑,說行動就行動。棺材兩端擔(dān)在兩根柳木上面不算矮,直接爬上去有困難。曹老頭伸手搬一只板凳墊在腳底下,爬進棺材里,像是潛下水底,深吸一口氣,慢慢地憋氣躺下去。棺材的底部是平整寬敞,曹老頭卻感覺逼仄不平。曹老頭胸悶氣短,便問自個兒,我現(xiàn)在是死是活?曹老頭回答自個兒,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就是一個活死人。
棺材外面的太陽光一點一點地偏移。棺材里邊的黑陰影一點一點地濃厚。曹老頭就這么一動不動地躺在棺材里。
翻過年,曹老頭自個兒當(dāng)家買上一棺地。地在大河灣東邊兩里路遠。那里有一口水塘,下面有一塊慢坡地,不怕旱,不怕澇,種莊稼是一塊好地,睡人也不差。曹老頭的棺地,選在遠離水塘的拐角處,地勢高,眼界寬,睡在那里看得見近處的一地好莊稼,看得見遠處的村子和大河。
有一年干旱天,曹老頭四周割牛草難心,上山王集遇見張心亮說起這件事。張心亮說,你去我種的莊稼地里割黃豆秧子喂牛。曹老頭問,你種的莊稼地在哪里?張心亮說,七號井水塘下面那一塊地。七號井水塘是畢家崗煤礦人的說法,大河灣人管那兒叫月牙塘,因為水塘彎彎的像天上落地上的月牙。一共二畝地,是張心亮親家的。親家一家人去寧波打工,二畝地撂給張心亮種。曹老頭去那里一趟,看見二畝地里長半人高的黃豆秧子。這么排場的莊稼,哪里舍得割下來喂牛?曹老頭一棵黃豆秧子沒割。
曹老頭虛歲九十這一年春節(jié)后,一下想到這塊地,自個跑過去一看,合上眼,貼上心,直接去找張心亮。張心亮說,地是親家的,我不當(dāng)這個家。曹老頭說,你不當(dāng)這個家,不許你問親家賣不賣?過兩天,張心亮回話說,我打電話去寧波,親家說一棺地一萬五千塊錢。曹老頭牙疼似的“吸溜吸溜”嘴說,一萬五千塊錢一棺地,確實有點貴。村子近旁一棺地,有要七千塊錢的,有要八千塊錢的,沒聽說誰的一棺地超過一萬塊錢。張心亮說,我回頭叫親家讓一讓價?曹老頭喜上眉梢說,你打電話叫親家讓一讓。
最終,曹老頭花一萬兩千塊錢買下一棺地。張心亮送地契那一天,手上提來一嘟嚕牛下水。張心亮說,棺材地買下來,你就能安心地吃牛下水了。曹老頭問,我吃過牛下水,碗一丟就死啦?張心亮說,死不掉,你還去我那提牛下水,接著吃,接著活。張心亮走后,曹老頭手提一嘟嚕牛下水,走出家門,扔進野地里。血呼啦啦的牛下水,曹老頭嫌臟吃不下。
張心亮親家姓楊,家住楊家地。這一天,楊家地有人傳閑話,說張心亮親家賣一棺地只拿曹老頭一萬塊錢。剩下來的兩千塊錢哪里去了?很明顯,張心亮揣進自個的口袋里。曹老頭不去找張心亮核實真假,“呵呵呵”地笑上一陣子,跟自個兒說,做人做事,張心亮哪能跟大先生相比呀!
清明節(jié)這一天,曹老頭去一趟我娘墳上。往年,曹老頭年跟前都要去我娘墳上一趟。這一年年跟前曹老頭沒去。他不去不說因由,我跟二弟也不好問。曹老頭往年年跟前去我娘墳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向我娘匯報這一年當(dāng)中,一家老少的大事小事,好似時下機關(guān)單位里的下級向上級做述職報告。我娘不在了,曹老頭領(lǐng)導(dǎo)這個家,一年一度地向我娘匯報一年來的家庭情況,是理當(dāng)?shù)?,也是必須的。這一年,曹老頭年跟前缺席,清明節(jié)補救,站在我娘墳前,卻一句話說不出來。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曹老頭語無倫次地說,我知道你在那邊等我三十年,早巴望我過去,年前我沒來跟你說話,候下一年年跟前我去那邊一發(fā)子說。
曹老頭虛歲九十這一年,在行動上做了不少離世準(zhǔn)備,可在心里邊還是有諸多不舍的。對活著的不舍,對家人的不舍,對這個人世間萬事萬物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