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兒子從小酒鋪喧鬧的人群中鉆出來,像一縷泡沫從啤酒瓶里冒出來——他遞給我的,是一小瓶打開瓶蓋的啤酒:“老爸,這是入門酒,酒精含量最低?!彼牢揖屏坎睢N液攘艘豢?,有淡淡的麥芽甜。與兒子碰一碰瓶子,像擁抱。
這些年,我和兒子不多的幾次擁抱,發(fā)生在浦東國際機場的入口或出口。“迎接和送別”,從他十五歲獨自越過重洋留學開始,到現(xiàn)在工作于美國北卡羅來納州一家企業(yè),我們都熟練掌握了這門藝術。最初,我會望著他的小背影流淚。現(xiàn)在,他長大了,我加速衰老,身高縮水,和他的一次次別離已經(jīng)適應。在珠海參加完一個交易會后,兒子回上海短暫停留,邀我來這里喝杯酒,體驗長樂路上的夜生活。
幾個滑板少年,鳥一般低低掠過街道,雙臂展開,像在贊美天空、排斥重負。
多次穿越這條上世紀二十年代建成的法式街道,略略知悉兩側弄堂、花園里的舊事前情。不過,沒有注意過這一家名為“公路商店”的小酒鋪。小酒鋪的前身是十多年前的水果攤,一對夫妻,把尋常生意做出大動靜。前幾天,兒子的童年玩伴邀請他來這里相見。于是,此刻,我也站在這里了。
上海甚至世界各地的酒徒,慕名而至,站在小酒鋪內或街道邊,獨自喝,或三兩個人叢聚在一起邊喝邊談,關于生意、未來與流言。漢英法日,俊顏鮮衣,咄咄逼人的青春,讓夜晚的長樂路完全不同于白晝的幽靜。他們似乎在宣示:這街道,這座城,這時代,完全屬于又一輩新人。如果不是兒子陪伴,我毫無勇氣站在這里,像新人們的一個參照。“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頭已白?!睔W陽修這兩句詩,適合我——一個滿頭飛雪的人,與少年們,像存在時差的兩個國度。我已經(jīng)不適合再進入酒吧、KTV這些場所和環(huán)境,在身體的邊防線內,感受日益加劇的暮色——似乎有一個倒計時的鐘表,滴答滴答作響,指向什么時間、什么事件?我不知道。
夜色里,我和周圍酒徒的酒意酒色,被酒鋪和旁邊咖啡館招牌上閃爍的霓虹燈光映照著,燈光時而加強,時而減弱。舉著一瓶酒,就似乎多占有一個瓶子的空間,多了幾分侵入者的霸氣,可以緩解種種懦弱和自閉。酒,“誘惑著一個有需要有欲望的肉體,他便失魂落魄地回到致命的縱情里去”(卡瓦菲斯)。我大抵上總是保持清醒,這意味著肉體和情感的衰敗?
一個女孩蹲在路邊放聲痛哭。大概是失戀了?一種年齡,對應于某一類型的哭聲。多年后,她會發(fā)現(xiàn),為失戀而哭還算美好。通過酒,能讓失去的生活卷土重來?但也面目全非了吧。像啤酒中的麥芽含量,不再是青青麥田,不再有“春鳩鳴不?!?。老板娘給女孩端來一杯熱茶,喂她喝,低聲說著勸慰的話。
路對面,有一男子在夜色的掩護下,沖著法國梧桐樹澆灌起來。周圍人毫不在意。那幾棵樹,的確比周圍的樹肥壯,應該是酒鬼們的磅礴功勞吧。
一個外國人突然倒下去,酒瓶在地上汩汩噴吐泡沫。大概是個美國人。他朋友蹲在旁邊打電話。很快,一輛急救車啞著嗓子急奔而至。兩個醫(yī)生把擔架攤在地面。醉酒者拒絕被急救車拉走,大喊:“Shanghai let me down?。ㄉ虾W屛业瓜聛恚。毕褚粋€詩人、一個情人在誦唱詠嘆調。
“我寫作不是因為我有才華,而是因為我有感情。”這是巴金的話。感情就是才華。小酒鋪內外有這么多才華洋溢的人。
小酒鋪內部空間狹隘,四壁貨架,層層疊疊堆積著來自五湖四海的酒瓶。貨架上貼滿老板用拍立得抓拍的飲者的照片,許多明星、大腕、模特的臉,雜陳其間,無尊無卑。引領風尚者,也像風,一陣陣吹蕩這座城市,然后消失。酒便宜,沒有佐酒菜,老板給每人贈送一包爆米花。從我所喝的入門級啤酒,到能讓人喝得不省人事的烈性威士忌,每個人都能在這個酒鋪找到對應的沉醉和虛無。來得早的人,在酒鋪內坐著喝,來得晚的人,在酒鋪外的街道上站著喝。長樂路上這一景象,從傍晚開始,延續(xù)到日出——那一輪太陽也像紅臉醉漢,從長樂路盡頭醒來、站起來,俯視這個世界。
公路商店,據(jù)說來自一個教授的命名。他肯定是資深酒徒。面對這一小酒鋪的招牌,手持酒瓶和老板贈送的爆米花,我也恍惚進入一條公路逶迤穿越的曠野,身心解放,獲得了某種依據(jù)和必然性。
我喜歡看公路電影。在這種電影類型里,人物的沖突與和解、命運的毀滅與重生,大多發(fā)生在公路上,或公路邊的酒館、旅館、加油站。需要曠野與公路,這沖突、和解、毀滅、重生,才能獲得種種的轉折和動力。今夜,小酒鋪內外的人們,互為一部公路電影的主角與配角?酒精把身體內的動機,像發(fā)動機一樣發(fā)動起來,奔向各自的地平線。許多男女就相識相戀于這酒鋪內外。了斷情事,則去位于長樂路中段那家名字叫作“不約”的小飯館。
“約”和“不約”,貫穿所有人的一生。暮年、泥土、草中蟲鳴,終將不約而至。
公路商店
長樂路緊鄰新樂路,東西方向,兩者大致平行,像新歡樂渴望轉化為長久的歡樂。
它的確比新樂路漫長,西起于華山路,東至淡水路,約四公里。長樂路并非一條僵硬的直線,它微微波動,微微起伏,洋溢出美感和召喚力。
“路,是彼此之間要穿越一定距離的、一段關系的物質化表達,是持續(xù)的溝通和有目的有方向的、始于足下的邀請。”用法國詩人克洛岱爾的話來闡明上海原法租界內這些街區(qū)道路,非常貼切——“物質化表達”,大致恒定;“足下的邀請”,則持續(xù)更新著各種款式的鞋子和各種節(jié)奏的足音。時代巨變,長樂路各個弄堂門口,一直都有穿著青色圍裙的鞋匠。他們戴著眼鏡看路人,低頭端詳鞋子的時候,取下眼鏡,像準備去愛。被擦拭的一雙鞋子,像鞋匠的情人。
長樂路建于1914年,原名“蒲石路”,是為了紀念一名法國律師、軍人。這條路最西端,是榮毅仁的父親榮德生的舊居別墅。緊挨著的是華山醫(yī)院,前身為1910年建成的中國紅十字會總醫(yī)院。1908年春,上海瘟疫流行。經(jīng)士紳沈敦和、朱葆三等人聯(lián)袂倡議,上海在華山路與長樂路交匯處“建造高大洋房一所”,“其間冷熱水管、解剖房、割癥室、蒸洗器械房、愛克司電光房、配藥房、儲藥房,無一不備”(《中國紅十字會雜志》民國三年第二號)。這一醫(yī)院以及其他時疫醫(yī)院相繼建立,使上海得以應對1912年、1914年、1919年、1926年等年份相繼爆發(fā)的霍亂、腦膜炎等流行病。
我進入過華山醫(yī)院,為外地朋友代取一張X光片、一份病歷——身體的某種疼痛表達方式,涉及隱私,呈現(xiàn)給我,緣于朋友信任。我也曾經(jīng)來這里,看望進行腦部手術的詩人江一郎。他本來像山中道士長髯長發(fā),因手術而被剃盡,光頭閃爍,如同嶄新的少年。有俗語:自古華山一條路。華山醫(yī)院也只有一條路,手術刀的刀刃就是絕壁懸崖,掉進深淵,或絕處逢生。腦部神經(jīng)被修改后的江一郎,眼神恍惚,差點把我錯認成另一個人。他的一雙手,握成一個冰涼的句號。我很傷心,但堅持微笑著看他、安慰他。2000年,我們在廣州鼎湖山召開的《詩刊》第十六屆“青春詩會”上初識,深交多年。我喜歡江一郎的《快樂》這首詩——
一個背著一袋草籽的人
千辛萬苦背一個空口袋回家
他的草籽,一顆一顆
從塞滿希望的破袋子漏下
春風的腳印里長葉開花
——而我就是那個倒霉的人
在沮喪中,被背后的快樂
突然死命抱住
但這“在沮喪中”來自“背后的快樂”,突然松手了。一年后,江一郎長眠在東海邊的故鄉(xiāng)溫嶺鎮(zhèn)。
那一天,出華山醫(yī)院,我沿長樂路低頭走很久。直到最東端的延中綠地,才停下腳步。綠地旁,一木質標牌說明:此處原來是名為“安廬”的弄堂,周圍曾經(jīng)有竹器店、地段醫(yī)院、幼兒園、早餐鋪等。當下,這些煙火景象,一概消失于綠地里開闊逶迤的花香蟲鳴。孩子們在綠地里奔跑、放風箏。野餐的人搭起帳篷,小寐,閑聊,像法國電影導演侯麥作品中的場景。玉蘭初綻,類似于少女們萌動腫脹的小乳房,這是中國才有的景象。
需要一塊綠地,推遲醫(yī)院里的疼痛與臨終。華山醫(yī)院內,向野外過渡的人,無法減速,遲早化身為草根和花香,去支持孩子們的腳尖和飛奔。
自西而東,有華山醫(yī)院、上海第一婦幼保健院、新錦江大酒店、向明中學、蘭心大戲院、錦江飯店……長樂路的空間氣質,由華貴向樸素次第嬗變。
從黑色鐵門緊閉的深宅大院,到異國風情十足的洋房,再到各色人等雜居的弄堂,長樂路上棲息過湯恩伯、汪精衛(wèi)、周佛海、陳群、吳鐵城、陳賡、錢鍾書、豐子愷、周信芳、上官云珠、沙飛、田漢、潘序倫、葉景葵、江庸、顧祝軒、張嘉璈、董竹君、郭琳爽等知名與無名的人。一個時代一批人,“眾鳥高飛盡”,這些鳥籠、鳥巢般的公寓、閣樓,等待新羽毛、新鳴啼、新鳥糞——這些居住空間“華貴與樸素”的區(qū)別指標之一,就是看它們是否擁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平民們只能依靠塞在床下的暗紅馬桶,排解體內的壓強。清晨提著馬桶下樓的女子,坦然得像提著一籃鮮花。
在上海,基本上可以通過居住地的名字,辨別一個人所處的階層。
某某別墅、某某花園一類豪宅之外,“弄”(如番瓜弄、楊家弄等),是低微者的居所,矮小平房內擠滿焦灼的面孔和身影;“里”(漁陽里、步高里等),比“弄”雅致許多,兩到三層的石庫門建筑,可以容納更多市民;“坊”(尚賢坊、淮海坊等),房間內配置抽水馬桶、淋浴;“邨”(如陜南邨、四明邨、夢邨等),則有了打蠟地板和鋼窗。與“邨”音同意不同的“村”,工人新村,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后持續(xù)出現(xiàn),到八十年代,已多達數(shù)百個。那一排又一排平行、長條、多層、沒有電梯的軍營般建筑,像勇毅、忠誠、排斥個性的士兵。一個工人新村,居住有數(shù)千甚至上萬工人,浩浩蕩蕩,支撐起這座城市的棉紡業(yè)、海運業(yè)、鋼鐵業(yè)……
位于長樂路570弄(襄陽北路口)的“蒲園”由中國第一代女建筑師張玉泉設計,1942年竣工
無論過往還是當下,在上海,“別墅”“花園”“弄”“里”“坊”“邨”“村”,這些漢字,彼此抱持妒意和緊張感?棲息其中的愛、怨、情、仇,必然與這些建筑物的形態(tài)、功能相關涉。
這是一條適宜資本家、官僚、異國僑民、地下黨人、多面間諜、漢奸、銀行家、交際花、作家、畫家、魔術師、電影導演等人物隱身的小街,有可能生發(fā)出種種傳奇與情仇。弄堂內部與淮海路、巨鹿路等周邊道路,隱隱有小門暗自相通,以利于交游、投機、逃亡,轉化危機和改變前程。
長樂路乃至上海同類型建筑的格局與靈魂,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發(fā)生劇變。各階層人士雜居共處,原來單門獨戶的多層私宅,涌進數(shù)家男女,滋生、促成只有這樣的空間才能包容的恩怨悲喜。比如,四層一個生有肺病的獨身男子,夜晚赤腳走下樓梯,在三樓發(fā)現(xiàn)那一個右派分子低聲給孩子講授英語,依稀有咖啡氣息滲出門縫;在二樓,聽見室內老膠片旋轉出的交響樂和壓抑的喘息;來到底樓,一對夫妻為謀生而踩動縫紉機、燙熨衣服;門廳里,出現(xiàn)一張折疊床,躺著一個潦草入睡的外地客人,清晨須早早起身,免得惹來白眼……
“我們不愛我們的女人,但她們懷孕。”布羅茨基這句詩,像弄堂里穿睡衣、戴粗大金項鏈的中年男子,一邊低語,一邊晃蕩。臉上留著午睡的枕席造成的粗糙痕跡。
人物關系復雜,緣于建筑物產(chǎn)權、居住權的復雜。新時期以來,臨街大部分宅第和被商人、富人集中購置,開設為時尚門店,長樂路成為一條“潮街”,新潮涌動,日新月異。往往半年間,街景就有變化。店鋪倒閉,懸掛大鎖,門上貼著招租或出售的聯(lián)系人電話,甚至被美術青年亂筆涂鴉——像烏鴉叫,宣告一個店鋪主人夢想的破滅。不久,新店鋪登場,油漆味強烈,類似于初次灑香水的中學生,對未來充滿想象。
弄堂深處,部分老舊房舍的窗玻璃圖案不一,顯出拼湊的、過客般的態(tài)度。梅雨期,墻壁霉斑叢生,像老人患了皮炎,忍耐著,等待炙熱夏日涂上一層光輝來止癢——來來去去的居民、租客,是這老人身體內沉浮不定的心?
我在老城廂孔廟舊書店里淘到一本日記,其中,記錄了1979年末某個夜晚,南華新邨內一次家庭生日聚會:主人動手制作的蛋糕、西餐,色彩溫暖;規(guī)格不一的高腳杯裝著紅酒、陶瓷茶杯裝著茶水;詩人白樺與作家肖馬在談電影《今夜星光燦爛》的創(chuàng)作過程,話語流暢,像不需要修改的散文;鋼琴伴奏,大家朗誦艾青的《我愛這土地》、食指的《相信未來》、北島的《一代人》;遲到的陳逸飛帶著新完成的畫作,向師友展示;歌聲笑聲像解凍后的冰河,嘩嘩啦啦奔涌;因剛剛上映的電影《小花》而成名的陳沖,起舞助興,紫色的裙子旋轉翩飛,如同上海春風里怒放的玉蘭花。
也是這一年,上海電視臺播出我國電視史上第一條商業(yè)廣告:參桂補酒。中斷三十年的中美海運業(yè)開始恢復,“柳林號”遠洋貨輪首航美國。在這之前,1978年,復旦大學一年級學生盧新華的短篇小說《傷痕》張貼在校園板報,引起師生共鳴,被《文匯報》全文發(fā)表,當日報紙加印近兩百萬份仍供不應求,“傷痕文學”概念由此出現(xiàn)。宗福先編劇的《于無聲處》在上海工人文化宮首演,后進京演出。上海籍知識青年張泉龍冒充北京某將軍之子行騙,要求某位領導把其知青伙伴“張泉龍”調回上海,最終事敗入獄。
一年后,1980年,上海服裝公司成立中國第一支時裝表演專業(yè)隊,首批模特從工人中挑選培訓。不久,香港電視連續(xù)劇《上海灘》風靡上海灘,公寓中、弄堂里都是“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的旋律與歌聲。佐田雅志音樂會在瑞金賓館旁邊的文化廣場舉行,《男子漢宣言》等流行歌曲由此風靡中國?!段膶W報》創(chuàng)刊。大眾桑塔納轎車在上海汽車廠組裝成功,直到2012年停止生產(chǎn)這一車型。上海開通第一家尋呼臺,BB機進入日常生活……
顯然,1979年末南華新邨內的這一私人聚會,只能屬于新時期開啟的日子,才能包容如此生動的景象,只能是一幢花園洋房底層客廳的巨大空間,才能展開一個細節(jié)紛繁的局面。
長樂路788號,周信芳的私人花園。一座臨街三層建筑,原為葡萄牙駐上海領事館。草地闊大,鴿子起起落落。
我多次路過這里,大門緊閉。據(jù)說,周信芳后人正陷入對這一遺產(chǎn)的紛爭中。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上海京劇院院長周信芳無法登臺,就在家門口搭起小戲臺,自拉自唱。上海戲曲學校校長俞振飛,時時加盟演出。早年,他們在美琪大戲院聯(lián)袂演出《四郎探母》,周信芳飾楊四郎,俞振飛飾楊六郎,都是正氣盎然的角色,名動上海灘。巴金也時常被周信芳請到家中一坐。他們三人都住得很近,步行二十分鐘左右就能見面,低聲相互勉勵。
周信芳主演《海瑞上疏》,更是禍從天降。釋放后,妻子裘麗琳已去世,兒子周少麟兩次被捕入獄,孫女被剪成禿頭后瘋了。他常常用京劇念白的聲腔節(jié)奏,自言自語:“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边@是屈原《離騷》中的句子。1975年,周信芳因心臟病去世,享年八十歲。1978年,巴金在周信芳平反大會上致悼詞,泣不成聲。
我探訪過巴金花園。書桌上,擺著蕭珊和托爾斯泰的照片。
晚年,巴金喜歡懷抱一只貓照相。夏衍、冰心也喜歡懷抱一只貓,沉思或聊天。文人與貓之間的關系意味深長。陸游為自己一只名為“雪兒”的貓賦詩:“似虎能緣木,如駒不伏轅。前生舊童子,伴我老山村?!苯柝堁灾臼闱椤X堄欣匣?、馬駒之外形,又能接受春風般的撫摸,使主人產(chǎn)生一種尚能控制局面的幻覺——連綿無盡的群山,懷抱虎嘯與馬嘶。這懷抱,也算是馬馬虎虎的群山。
巴金坐在妻子留下的縫紉機前,完成《隨想錄》。雙腳踩在踏板上,他會想起蕭珊的那雙腳吧?他反復寫道:“講真話?!彼辉偬崞鹜铀纪滓蛩够拿裕骸拔抑粨呐洳簧衔宜艿目嚯y?!焙髞?,他在輪椅上添加一塊寫字板,伏身寫作。那姿態(tài)就像是要用真話和苦難的力量,推動輪椅前進。
“她是我的一個讀者。1936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見面。1938年和1941年,我們兩次在桂林像朋友似的住在一起。1944年我們在貴陽結婚。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到二十歲?!笔捝喝ナ懒旰?,1978年,巴金寫下這些文字,篇名為《回憶蕭珊》。他自責,是寫作和文學連累妻子。但如果沒有寫作、文學,這世界上就不存在一個巴金,也就不存在蕭珊這一個讀者的愛了。
巴金在郊區(qū)勞動的時候,已入古稀之境。海風吹亂白發(fā),像滿頭涌動的云團。用竹席圍成的宿舍,雨打風吹,床下竟長出一叢叢蘆葦,像在鼓勵床上的老人:要活下去,要生機勃勃。
俞振飛同樣咬緊牙關,活下來。俞振飛之妻言慧珠,沒經(jīng)得住折磨,用白綾結束生命。遺體運出華山路上的家門,還光著一雙腳。俞振飛攔住不放,為她穿上絲襪。一個進入劇院、走在街頭總是引發(fā)驚嘆和騷動的美艷女子,如此煙消云散。
昆曲小生這一類型,由脂粉氣而劇變出書卷氣,功在俞振飛。
俞振飛文章也很好,寫過昆曲中的兩種主要樂器:笛子和小鑼。他說,最好的笛師在伴奏時會扔掉自己,跟著演唱者的氣口和尺寸,緊密回應,錦上添花,“但若唱得沒有交代,又怎能埋怨笛子配得不好呢”?小鑼也能打出氣氛,“為演唱起了烘云托月的作用”。他回憶,蘇州河沿街一家響器鋪里有位老師傅,極有本領,“買客需要小鑼定什么調,他手里的榔頭‘呯’地一下,就能打出什么調,真是‘一錘定音’”!一代代人的氣口、尺寸、音調,各自琢磨,交相應答,成就種種喜劇、悲劇、鬧劇,在上海灘上嘗不止不休。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自己的劇本和音律,即興演出,等候高潮。
《徐策跑城》是周信芳代表作之一。盡管沒有芰荷、芙蓉一般的絢爛戲服增輝,他在門前小戲臺上唱念,舉手投足仍像是蒸騰著夏日芬芳,來安慰草地上冷意周身的巴金、俞振飛。長樂路邊的過客,也隔著柵欄側耳傾聽一個老生的高亢吼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惡人盡知。善惡到頭終有報,只是來早與來遲。
長樂路上各個花園或弄堂內部,大都種植身材修長的玉蘭樹、水杉,在有限空間里,向高遠表達禮贊。路邊,則是一棵又一棵闊大粗壯的法國梧桐樹,大多有了上百年樹齡。臨街房屋內的人,從一樓到二樓、三樓、四樓,愛著街道邊同一棵樹,各自從根部愛到樹梢。走出家門,在路邊仰頭,他們才能完整把握一棵樹的結構和感染力。
門內的人,來來去去,生生死死,路邊的樹,則一動不動,供那些回味往事的人站在樹下緩解孤單,獲得一些旁白和物證。
騎自行車或摩托車的少年,來到長樂路某一窗下,車鈴有節(jié)奏地叮當數(shù)次,或者摩托吼叫兩聲。樓上某一女孩聽明白了,心跳著,找借口下樓,坐上自行車或摩托車迅疾而去。父母趕忙從窗口伸出頭,不見女兒背影,就看看窗前這一棵似乎屬于自家的樹。那樹在風中嘩嘩啦啦說閑話,對少女的秘密,一聲不吭。長樂路上更遠處一棵樹,知道這一對少年少女進入了蘭心大戲院,或者在向明中學操場上牽手游蕩,直到月亮升起。
長樂邨里的豐子愷,也愛著他窗外路邊的一棵樹,在散文《梧桐樹》里寫道:
花的壽命短暫,猶如嬰兒出生即死,我們雖也憐惜,但因關系未久、回憶不多,悲哀也不深。葉的壽命比花長得多,尤其是梧桐葉,自初生至落盡,占有大半年之久,況且這般繁茂,這般盛大!眼前高厚濃重的幾堆大綠,一朝化為烏有!“無?!钡南笳?,莫大于此了!
不論在故鄉(xiāng)石門鎮(zhèn),還是戰(zhàn)亂離散途中,以及最終定居于長樂路,豐子愷都把書房命名為“緣緣堂”。窗外,一棵梧桐樹葉子從初生到烏有,就是豐子愷內心的緣與緣。畢竟繁茂盛大過,這無常的悲哀,尚可化解。
街角的樹,承載的記憶和情感更廣大復雜。人流在街角匯合又離散,帶來轉機、商機或危機。街角建筑比其他路邊建筑重要。街角店鋪生意好于其他店鋪,租金就貴一些。長樂路,與南北方向的烏魯木齊路、常熟路、陜西南路、瑞金二路、成都南路、重慶中路,次第相交逢,形成一系列街角,為街區(qū)的種種偶遇、沖突、分道揚鑣,提供足夠的轉折點和意外。我??匆娔硞€老人面對某棵樹發(fā)呆。他患有失憶癥?也可能早年的哀傷,正在身體里卷土重來。這些樹,年年初夏被剪伐樹梢,但身姿基本未變,完全可以成為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年代的秘密替身,被少年、少女、豐子愷們各自愛著。
一個中午,在長樂路與陜西南路交叉口等紅燈,無意抬頭,我瞥見樹上有一行小刀刻畫的字:“燕子,我在這里等過你。”沒有署名。這棵樹就像一個名叫燕子的女人,身上攜帶著一行慢慢放大的胎記,無聲無息老去?!敖纸堑囊豢脴?,永遠不會知道它是一棵樹,把自己的陰影慷慨地贈予人們?!痹娙瞬柡账挂矡釔劢纸?。他甚至寫了短篇小說《玫瑰色街角的漢子》,關于刀子、血和擁抱中的舞蹈。其中有一句話:“居住的地方越是卑微,就越應該有出息?!遍L樂路華美,但不乏寄身其中的卑微者、多余者。即便如花似錦之人,失魂落魄后,苦難更深重。
“長樂”,顯現(xiàn)出空間上的擴張欲,也表達了時間性的吁求——既要漫長,又要持久。有著中國式大紅大綠的吉祥感。這命名,顯然源自一種清醒的認知——吉祥匱乏稀少,危險與不安如影隨形。
和合坊弄堂口,像嘴巴,進進出出的人、自行車、寵物犬,是不斷更新的言說與修辭。弄堂口上方懸空的一處公寓,有兩個鐵質窗口,平行、修長,頂部呈圓弧形,如同巴黎風格的一雙眼眸——室內燈火明滅,是不斷變幻的目光,辨認這劇變中的人間。
長樂路的書寫與言說者序列中,金宇澄、吳亮的出現(xiàn),自然而然,勢所必然。
上世紀五十年代,金宇澄出生于臨近長樂路的陜西南路。吳亮,出生在長樂路東端弄堂的底樓,家對面就是目前的延中綠地。
少年金宇澄手持一根五寸長的鐵釘,一路走,一路劃拉著墻壁,從陜西南路轉向長樂路,留下一道“L”形的漫長劃痕——“在轉折中增強表達的力量”,這隱秘的欲望,催促一個少年發(fā)育、成長。當然,一場雨水就會把這些練筆、試筆,沖洗無痕。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街角遇到過同樣背著書包、表情恍惚的少年吳亮。后來,他們同在上海作家協(xié)會出入,分別負責《上海文學》和《上海文化》。那一個位于巨鹿路上的院子,有著名的愛神雕像,噴泉像水花織成的睡衣,吸引著樓上樓下兩個同代人偶爾從紙墨間抬起的目光。
在長篇小說《繁花》和《朝霞》中,金宇澄、吳亮分別把一系列人物、行動、命運,安排在長樂路及周邊街區(qū),生發(fā)、延展、達到高潮?!叭魏问虑?,我都必須把它放在一個地方,以便賦予它生命,讓我跟隨它。與我寫的東西有關的景物,是童年的大地?!崩∶乐扌≌f家胡安·魯爾福如是說。長樂路、陜西南路、巨鹿路、富民路、思南路……這些縱橫小街構成的盧灣區(qū),就是金宇澄、吳亮的童年大地。每一個作家及其表達,都是故鄉(xiāng)、風俗、氣候的產(chǎn)物。上海其他區(qū)域,對于這兩個作家,已經(jīng)是異鄉(xiāng)和遠方了。
阿寶十歲,鄰居蓓蒂六歲。兩個人從假三層爬上屋頂,瓦片溫熱,眼里是半個盧灣區(qū),眼前香山路,東面復興公園,東南偏北,看見祖父獨幢洋房一角,西面后方,皋蘭路尼古拉斯東正教堂,三十年代俄僑建立,據(jù)說是紀念蘇維埃處決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打雷閃電階段,陰森可怕,太陽底下,比較養(yǎng)眼。蓓蒂拉緊阿寶,小身體靠緊,頭發(fā)飛舞。東南風一勁,聽見黃浦江船鳴,圓號寬廣的嗡嗡聲,撫慰少年人胸懷。阿寶對蓓蒂說,乖囡,下去吧,紹興阿婆講了,不許爬屋頂。
這是《繁花》中的文字。金宇澄甚至手繪一張地圖,標志出書中人物居住的位置。阿寶的家,在長樂路以南的皋蘭路上,屋頂瓦片,目前應該依舊溫熱。滬生家位于長樂路與茂名南路交叉處。我在這一街角晃蕩,無法判斷臨街一幢三層公寓的哪一扇窗口,露出過滬生的臉。這一街角對面,就是蘭心大戲院,有力推動過眾多市民命運的轉折——邂逅與背叛,往往發(fā)生在劇院這一類空間里。有批評家認為,阿寶,這一個知識分子家庭里的孩子,原型就是金宇澄。蓓蒂的原型是誰,后來過得怎么樣?這只有金宇澄自己曉得吧。
對于長樂路,作家吳亮擁有獨屬于個人的經(jīng)驗和幻象。
1938年,上海處于孤島時期。祖父在法租界內徘徊觀察,買下長樂路一居所,全家從日本人控制的虹口區(qū)搬出。吳亮初中畢業(yè),進入上海飲食冰箱廠當檢修工。父親熱衷于在小飯桌上談論托洛茨基,少年吳亮就愛上了俄羅斯文學。上世紀八十年代,吳亮開始寫作,語言濃麗豐贍,充滿長樂路上的聲腔光影。從祖父無意間決定的一條路、一種角度,吳亮切入屬于自己的上海童年時代。寫作工具從最初的毛筆、鋼筆、圓珠筆,演變?yōu)槟壳版I盤、墨盒、打印機三者的組合。張愛玲如果活在今天,會替吳亮、金宇澄乃至一切當代寫作者說:“我們這一輩用的都是電腦。”這話語,從前的文人聽見了會有些惆悵。
一輩人又一輩人活在這里,一年又一年到來,長樂路永遠未完成。舊歡樂與新悲傷永遠未完成,彼此混同,或格格不入。
被上山下鄉(xiāng)等運動裹挾往邊疆的人,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相繼回到陌生化的上海,成為這座城市的客人,震驚而又委屈。像奧德修斯回到家鄉(xiāng)一樣,臥室和客廳都被陌生人占領,妻子已認不出他劇變后的面容。希臘神話,中國現(xiàn)實,兩種“震驚而又委屈”,大致相同吧。這些還鄉(xiāng)者中,小部分人又以留學之名出現(xiàn)在紐約或巴黎,一去不歸。大部分人在這條小街、這座城市,掙扎著、消磨著,嘗試重建一個家鄉(xiāng)。
即便始終生長在長樂路、陜西南路的吳亮、金宇澄,童年時代熟悉的人物與景象,也漸次消失。樓梯上噔噔蹬蹬閃現(xiàn)的陌生女子,街道上掠過的新一代少年,咖啡館里出現(xiàn)的蛋撻、奶茶,屢屢提示:在異鄉(xiāng)。時間也是空間,衰老也是一種漂泊。金宇澄去法國訪問,回來后感嘆,在巴黎看見從前的盧灣區(qū)了?!氨R灣區(qū)”這一名稱,目前消融于“黃浦區(qū)”,像一條小河消融于大河。而異鄉(xiāng)感強烈,恰恰是一個作家表達欲望的發(fā)生學原理。
長樂路通向淮海中路的隱秘街巷有許多條,太陽初升的時候,腦子里可以想許多事,老住戶偏愛穿近路彎彎曲曲走弄巷,休息日稠密腳步雜沓,心無旁騖仍然驚覺四十年前遺韻猶在,呼啦發(fā)一聲喊,糾集幾個同學去復興公園抓知了捕蜻蜓爬籬笆墻,注意了后窗嗎,后窗,里面悅耳聲聲,溫柔甜蜜的迤邐意象,尋常、不引人注意、易被忽略,尚未受到驚擾,后窗浪漫傳說,這個城市物資供應匱乏,連刑事犯罪都缺乏想象力,以至于小偷都忘記了它。
他與她要告別了,房間很暗,他會一直記得她那天穿的齊膝布裙是什么顏色嗎?至少他不會忘記她底下的白色長筒襪,他們都有點手忙腳亂,空氣里彌漫咖啡氤氳,他們聞到了對方濃稠汗味,灼熱接吻渾身顫抖接吻慌亂饑渴吻個不停透不過氣,他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他們的曖昧關系必須結束了,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年啊。
社會青年馬立克臥室沒有窗,這是一間嵌在走廊轉彎處的儲藏室,房間里的房間,給了馬立克一種小時候躲迷藏的幻覺,一九六七年“一月革命”這里曾經(jīng)是第一商業(yè)局所屬糖煙酒公司一個造反司令部,大聯(lián)合后這個造反組織解散了,馬立克一家回到這里滿目瘡痍,被拋棄的司令部像摩天嶺指揮部那樣遺留一些來歷不明的蘇聯(lián)海報和五十年代各種宣傳畫。
江南園林中有“借景”手法,通過一扇半月形或圓月形窗子,借來周圍景象而不必還本付息。我從吳亮長篇小說《朝霞》中借來這些片段,以豐富對于長樂路的認知。其筆下,哪些是虛構,哪些是非虛構?無法區(qū)別。就像阿寶與金宇澄,誰更真實,誰更虛幻?難以分辨?;蛟S,幻象本身就是真相的一部分,類似于夢境,構成一個夜晚的秘密。
作家筆下的人物,使一方地域、一座城市擁有靈魂。巴黎街巷的眾多門牌號里,居住著莫里哀、司湯達、福樓拜、巴爾扎克、普魯斯特筆下的人物,供一代代游客徘徊尋訪。上海的弄堂、外灘、蘇州河,也需要王蓮生、吳蓀甫、方鴻漸、白流蘇、王琦瑤、滬生、馬立克、陸焉識們的身影,次第閃現(xiàn),組建一個幽深迥闊、亦真亦幻的上海。
不被言說的童年大地,沒有存在感。我們這一輩的電腦鍵盤啪啪啦啦敲打聲,像雨聲,催促一切有難度的表達去更新四季和萬象。
美國作家羅伯特·施密茨的非虛構作品《長樂路》,中文版封底印有這樣一段話:
人們總是心懷大夢,無論處于中國哪一個角落的個人夢想,或者是宏大的中國夢。這是一個獨一無二的時代,我希望能捕捉這個時代的細微感受。
這部書封面上,有一個孩子舉著紙風車張嘴歡笑。小小身子后面,是弄堂深處雜亂堆積的自行車、嬰兒車,凌空晾曬的床單伸出窗子,洋溢出鮮艷的世俗歡樂氣息。
在長樂路西端一幢公寓樓內居住六年后,羅伯特·施密茨試圖通過書寫這條街道上生息沉浮的若干人物,表達上海乃至中國的變遷和種種夢想的重生——
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生的文藝青年CK,湖南人,在靠近常熟路口開了三明治屋,為客人即興演奏手風琴,在網(wǎng)上賣手風琴。少年時代,父母離異,他隨祖父生活。他研究多種自殺方法想借此逃離孤絕,未果。來上海,尋找拯救自我的途徑。當他展開右臂,徐徐拉開、收縮那一臺波羅維尼牌手風琴,能感受到呼吸的解放和自我的存在。
馮大叔,家住錦江飯店與新錦江大酒店之間的弄堂,在長樂路邊賣蔥油煎餅。上世紀六十年代,馮大叔作為知識青年,去新疆塔里木河邊開拖拉機,認識了四川松潘籍的傅大嬸并結婚。上世紀八十年代回上海后失業(yè),兩人開早餐鋪謀生。
山東鄉(xiāng)村女子趙小姐,上世紀九十年代進入上海,才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并沒有浮動在大海上。年齡大了,被工廠辭退,來長樂路與成都南路交叉處的街角開花店。掙錢后,在家鄉(xiāng)縣城為兩個充滿身份焦慮的兒子買了婚房,兩個兒子卻遲遲娶不來“昂貴的兒媳”。趙小姐晚上睡在花店,不知道歸宿在哪里,夢想在上海為自己掙一間小房子……
一個美國作家來觀察、表達長樂路,多了局外人橫看側視的冷靜、理性,但也少了局內人如魚飲水的冷暖自知。
讀完這一部書,我有意識來長樂路游蕩。CK的店已經(jīng)關門,不知道他消失在上海哪一街區(qū),或已入寺修行?在長樂路生活的時候,他已在研讀佛經(jīng)、食素。
馮大叔的煎餅鋪子依舊紅火,食客天天排隊。“曾經(jīng)當過農(nóng)民的人,習慣留很長的小指甲,以證明他們不再需要靠雙手勞動。”這是羅伯特·施密茨觀察到的一個上海細節(jié)。馮大叔指甲很短,白大褂上油跡斑斑,像一個畫家在創(chuàng)作。他嫻熟、熱情地撥弄煎餅,如同新婚時期對待妻子。打雞蛋,撒蔥花,卷起來裝進紙筒遞給我:“微信支付,省事!”我沒看見傅大嬸。
我最喜歡羅伯特·施密茨筆下趙小姐的故事。在一個冬日,我去那個花店買一束百合花,告訴女主人:“我看了美國人寫長樂路的書了?!彼幌伦有ζ饋恚骸安缓靡馑及?,蘿卜把我家里的煩心事都寫了,沒秘密了呀,不敢回山東老家了?!彼Q呼羅伯特·施密茨為“蘿卜”。“好多記者來采訪,問東問西。有外國人讀了書,也好奇,從國外飛過來聊天,讓我在那本書上簽名。家里親戚,不敢讓他們知道這本書,怕招罵。特別是我老公?!蔽倚α?。她身穿西裝和繡花毛衣,嘴唇涂有淡淡口紅,臉色疲倦,像一束傍晚以后需要補充水分的花。每天凌晨,她獨自去曹家渡花市批發(fā)花卉,運回來,剪裁,插花,忙到深夜。
花店開張于2003年春。非典疫情洶涌來襲,房租便宜,趙小姐看中這一街角。后來房租不斷上漲,也舍不得搬走?!伴L樂路,名字多好,念一遍就快樂!”她的普通話藏有山東口音中的剛毅。我問生意咋樣,她說:“現(xiàn)在送花的人少了。情人節(jié),女孩子愛的是微信大紅包,或者首飾、名包,實惠——先生,您買花送誰呀?”我笑了:“帶回家,自己看?!?/p>
那一天,花店的音箱里,傳出男女對唱的歌曲,記得有幾句反復出現(xiàn)的歌詞:“愛你一萬年也不算長,長樂路很長。長樂路也不算長,我和你更長?!?/p>
趙小姐的花店對面就是延中綠地,吳亮家就在旁邊。不知道他來買過花沒有。
我不知道兒子給哪一個女孩買過花。不論上海的花、美國的花,把具體的花朵獻給一個女孩,比在微信中送一些抽象玫瑰表情,有力得多、美好得多。這些年,他從來不講自己與花朵有關的事。我不知道他遇到過哪些障礙和疑難。一個人只能獨自面對新時代,父輩懷揣失敗的記憶和羞慚,如何能言傳身教?
父子兩人在長樂路上喝啤酒,這樣的夜晚,以前沒有出現(xiàn)過。很美好,轉瞬就消失了。我記著,寫下來,這美好就獲得了永恒性。
夜深了,酒徒越來越多。我和兒子捏著酒瓶,沿長樂路向東散步而去,像把一本舊書在一頁頁翻過去,讀出新意味、新感慨。許多知名品牌孵化于這條小街,再蒲公英一般,隨風四散于中國的南方與北方。無數(shù)建筑設計師、衣飾設計師、化妝師、廚師、調酒師、景觀設計師、發(fā)型師、瑜伽師、鋼琴師,云集于此。
馮大叔的早點鋪,自然已經(jīng)打烊。旁邊,古玩店的櫥窗內,一盞小頂燈照亮的那個小木頭士兵,不知道會讓多少路過這里的孩子,掛念久久。
猶太人本雅明在散文集《柏林童年》中,寫過德國童謠中的“駝背小人”,代表厄運、惡作劇。本雅明就是被駝背小人盯上的人,終生無法逃避失敗的命運。但也因此造就他語言的失意和詩意。他同樣喜歡觀察、書寫街道,從柏林到巴黎。如果來到長樂路,他也會喜歡這一個代表勇氣和遠征的小木頭士兵?!拔肄D到商店櫥窗前,讓自己在這里被琳瑯滿目的舊貨商品撩撥得熱血沸騰?!薄按嬖趯Σ淮嬖诿紒硌廴ァ.斣鹿忾W亮時,海洋和大陸并不比我的盥洗池更領風騷?!遍L樂路上的櫥窗、盥洗池,上海周邊的大陸與海洋,也在等待著同樣杰出的表達吧?
站在一家寫著“古著”字樣的服裝店前,我困惑:“古老的衣著?”兒子笑了:“就是‘二手服飾’的意思?,F(xiàn)在流行穿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的服裝了,混搭——上次,我在公路商店前看見竇靖童了!她腰帶上掛一個搪瓷缸,當作腰包。那就是‘古著’。這是一個從日本引入的詞?!薄案]靖童是誰?”我茫然。兒子嘲笑我:“她媽媽是王菲呀!”我嘿嘿著,把空啤酒瓶扔進路邊的可回收垃圾桶。終究有一天,時代落伍者,連一絲回收的價值都沒有了。幸好大地寬厚,接納零一般空無、負數(shù)一般欠債的人。在懷舊中逐新追異,又恐懼于種種未知的不可掌控,這是我、王菲、竇靖童乃至全人類的最大公約數(shù),多么難,就多么需要破解。
一輛紅色摩托呼嘯著掠過。伏在摩托上的是一位姑娘。“杜卡迪,一種新潮摩托。只有紅色的杜卡迪才吸引人,其他顏色效果就差了?!眱鹤咏o我補時尚課,一個時代的風尚。那個杜卡迪女孩突然在路口停下來。“是綠燈啊……”我困惑。兒子推測:“大概座椅發(fā)燙了,姑娘停下來涼快涼快?!?/p>
面對新世紀少女,兒子口氣竟然也有了蒼涼感。他生于上世紀九十年代,曾經(jīng)熱衷于足球。常用開玩笑的語調,反對我作品中的傷感氣息。他在美國度過青春期,獨自面對地平線的無限后撤和落日的壯烈,喜歡咀嚼口香糖,像在咀嚼我未曾體會的一切。2014年夏天,他駕駛一輛滿載行李的汽車從洛杉磯出發(fā),自西而東穿越美國,走走停停用一個月時間。抵達紐約后才發(fā)來一條短信:“入學了,放心吧?!绷鶄€字,寫實,簡潔。我看著,心里一松,眼睛一熱。
長樂路,像不斷更新靈魂和衣飾的老者與少年。公路商店、古著店、刺青店、杜卡迪們,也許會在未來漸次消失,正如這條街道上的黃包車、馬車、叫賣聲、紅旗、鑼鼓聲漸次消失一樣。但街道的寬度、兩側樹木與房屋的輪廓,未更改,酷似一脈青山,承載無限的舊事前情與可能性,供文人墨客持續(xù)潤色、勾勒。直到開花結果。
關于上海,金宇澄、吳亮等本土作家的表達,有一種“童年優(yōu)勢”,像本雅明表達柏林一樣。但在劇變的時代里,我們都是過客,也一概都是主人。我的青春與這一街區(qū)無關,恰恰能因此獲得某種異質的、個人化的表達角度和價值?誰寫出長樂路、上海,誰就擁有它,在身體的哀涼晚年里,重構破曉的清風與少年。
與兒子并肩走到長樂路東段。街角處,趙小姐花店的燈依然亮著,像早年的某人,回頭看了我一眼。
忽想起作家廢名的一句話:“自己還是今夜之身,但諸事都是明日的光景了?!?/p>
(本刊發(fā)表時有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