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我與地壇》給人一種沉重的壓抑感,凄涼而滄桑,但我卻不認同此觀點。在我看來,《我與地壇》給人的是一種靜下心來細細思考人生的靜美。說到人生,不可回避的便是生與死。也曾想過:“人為什么要生下來?為什么要活在這世上?”的問題。想了許久也沒想透,畢竟自己所積累的經驗,人情世故少之又少,為何徒增煩惱?
近日來,讀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對于生與死的問題又有了新的思考。史鐵生在地壇開始了長達幾十年的“專心致志”的主觀能動性的思考過程——即對“生命的思考”。這是他思想飛躍的最關鍵、最本質的階段?!吧c死”,這是一個重要的哲學命題,也是生命的首要內容。法國哲學家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中寫道:“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睂τ诩涌娝f的“根本問題”,《我與地壇》給予了肯定性的回答。文中說道:“地壇的每一棵樹下我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一平方米草地上都有過我的車輪印。”這既凝聚著沉重的歷史滄桑印記,同時又充滿著各種當代生命騷動的大地,成為啟示他沉思的最直觀的空間。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史鐵生進行了透徹的、辯證的分析和論證,最后終于明白了:
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
史鐵生從地壇這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中,感悟了人的生死只是上帝或自然法則的一種安排。死是一種必然,一種天意,不必害怕,也不必急于求成。在史鐵生的眼里,死是一種回歸,有回家的溫馨,有節(jié)日般的快活。這些理解使他的死亡觀超越了世俗的生命感受。他正是在遭遇到命運巨大打擊的可怕境遇中,經歷了狂躁怨恨、悲觀沉淪、痛苦反省之后,在地壇——大地母親寧靜溫暖的懷抱里,通過深沉的哲學思考,滲透了生命的真諦,徹悟了人生的意義,完成了一次最艱難的思想飛躍,從而使自己的人生觀升華到“愛惜生命,熱愛生活”的晶瑩澄澈的新境界。而地壇在其間對他來說,既是一個循循善誘的啟示者,同時又是一個客觀公正的見證人。那些刻印在地壇大地身上無處不在的輪椅車轍軌跡,都見證著作者艱苦而富有成效的哲學思考過程中的每一步努力。
想透了死,并非也就想通了活,尤其對殘疾人的生命來說,就是更是如此了。人為什么活?怎樣活?成為史鐵生追問的焦點,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去地壇尋找答案,思考生命的內涵:
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這卻不是在某一瞬間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能夠一次性解決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終生的魔鬼或戀人。所以,十五年了,我還是總得到那古園里去,去它的老樹下或荒草邊或頹墻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開耳邊嘈雜理一理紛亂的思緒,去窺看自己的心魂。
那不是因人冷落和自身衰微而黯淡,仍把地上的每一個坎坷都映照得燦爛的石門落日;那敢于在最落寞的時候,把天地叫得蒼涼的高歌雨燕;那能激起人們對過去和未來遐思的雪地上的腳?。荒强吹瓚n郁和喜悅、鎮(zhèn)靜地佇立了幾個世紀的蒼黑的古柏;那送來清純泥草味兒的夏日暴雨;那捎來種種熨帖而微苦味道的落葉——無不激勵著他勇敢面對不幸,彈奏起一曲曲慷慨激昂的人生壯歌。古園形體曾被人肆意雕琢,但大自然中它的永久的活力誰也不能改變。石門落日、雨燕高歌、雪地腳印、古柏佇立、風霜雨雪仍舊年復一年;古園中的花木鳥蟲,競相生長,生機勃勃,一歲一枯榮。這一切都無言地述說著人、動物、植物都會死亡,活出自身的不可更易的特性,展示出生命的最大活力和價值。大自然如此,古園如此,萬物之靈的人又何嘗不該如此呢?天人合一,物我合一。史鐵生在大自然中感悟了生。
如果說地壇里勃勃生機的自然讓作者感悟了生死,那么出現(xiàn)在地壇的那些不相識的游人、朋友、親人則向他默默傳遞著人生的溫暖、樂趣、意義,他也從他們身上獲取了對生命的感悟。
堅韌的母親,讓他明白了生存的意義;無論春夏秋冬風霜雨雪都來園里散步的夫婦,讓他想到愛情的甜蜜;認真唱歌和他互致問候的小伙子,讓他體會到人與人親近的溫馨;豪爽飲酒的老頭使他品味一種放蕩不羈的浪漫情調;率真的捕鳥漢子則讓他體會到生活中的執(zhí)著癡情;來去匆匆、樸素而優(yōu)雅的女工程師,讓他生出無窮的遐想;運氣不佳的長跑朋友,則讓他思考人活著的價值問題;漂亮卻先天智障者的拾“小燈籠”少女,讓他悟出“就命運而言,休倫公道?!?/p>
是什么力量促使他從悲觀漠然到贊嘆、謳歌,進而熱愛生命?是地壇。所以史鐵生說:“因為這個園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運?!笔前。蟮啬赣H哺育和培育著人類,賜予人類以生命的力量和生活的信心。人們依戀她,感謝她,正是因為從大地母親的懷抱里獲得了生命的感悟和生活的信心。而史鐵生把這種人類和大地母親的關系,進行了濃縮,詩化成一種特定個人和特定環(huán)境背景的關系,那就是——“我與地壇”。
(作者系吉林外國語大學國際傳媒學院編輯出版學專業(yè)在讀學生,任吉林省高校詩歌聯(lián)盟秘書長,洛誠文學社社長。)
自稱“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在寫作”的史鐵生,不幸于2010年逝世,享年59歲。在他并不漫長的人生旅途中,起初的20年,是年輕健康和充滿希望的前行,而后的近40年,則是從痛苦、壓抑、掙扎向靜美、深邃、洞徹轉變的涅槃之旅。在史鐵生留給我們的大量豐富的文字畫卷里,《我與地壇》無疑涂上了極為濃重的底色,那40歲的作者在與病魔進行長達20年抗爭之后的覺醒,是對“生命的思考”后的“飛躍”,是對“不可回避的生與死”的超越。宗函婷對《我與地壇》的解讀之路,是卓有見地、細致入微的,深刻挖掘出了史鐵生創(chuàng)作——由孤寂沉重,向深思從容的轉變,這不僅是文字的轉型,更是向“晶瑩澄澈的新境界”的升華。生理的局限,束縛不了思想的遼闊,病痛的折磨,摧殘不了心靈的花朵,在“地壇”這一充滿象征的文化空間里,不僅有“無處不在的輪椅車轍軌跡”,更有那“見證著作者艱苦而富有成效的哲學思考”的深刻烙印?!霸诘貕蟮啬赣H寧靜溫暖的懷抱里”,史鐵生最終實現(xiàn)了思想的復蘇和創(chuàng)作的新生,這種復蘇與新生,對于身心發(fā)展的青年與大眾,也是啟迪。
——鄭春明(吉林外國語大學國際傳媒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