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湛汐

一

“你說賀知奇是什么意思??？”

下午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葉夏帶著同桌蘇鶴偷偷溜到樓梯間，她蹲在臺階上，稀罕地摸著一支粉色帶桃心的鋼筆，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蘇鶴故意打趣她：“你說呢？”

下午大課間，葉夏正在座位上偷偷看漫畫，看到熱血澎湃處，倏然一支鋼筆被擱在桌邊。看清了來人是賀知奇，她嘴角立刻漾開笑意。令她意外的是，賀知奇好像比她更害羞，淺然一笑，將鋼筆放下就走了。

高二分班已一個多月，她和賀知奇幾乎沒說過一句話。難道他用意念看破了她不能為外人道的小心思？

就在葉夏和同桌兩個人探討此事時，樓梯間的門被推開了，好巧不巧，定在門口的正是她們的話題人物賀知奇。

“賀知奇同學，你送葉子鋼筆是不是別有深意??？”蘇鶴笑得意味深長。賀知奇一頭霧水，茫然地看向葉夏，“葉子？你，不是叫花花嗎？”

聞言，葉夏險些跌落臺階摔個狗啃泥。花花？他們班的文藝委員叫華畫！原來，賀知奇去辦公室，遇見了鄰班的同學，對方請他將鋼筆還給華畫，結果他認錯了人。葉夏說不出有多尷尬，悻悻地上前將鋼筆遞還給對方，擠過鐵門慌張地走了。

“賀知奇估計臉盲，你就別郁悶啦?！碧K鶴寬慰她，“放學后請你吃麻辣燙？”

“不去了，我還要去醫(yī)院給老葉送飯?！敝钡椒艑W，葉夏都沒敢再偷瞄賀知奇一眼。老葉是葉夏的爸爸，年輕時是旁邊子弟高中的體育老師，后因傷病離職。他前些日子在人民廣場見義勇為抓騙子被撂倒，左腿不幸骨折，光榮住院。如果不是有人挺身相助，只怕他會傷得更慘。

二

翌日，葉夏給老葉送完早餐，騎著自行車風馳電掣地趕到校門口時，賀知奇戴著學生會的臂章，正拿著小本子查人。她一個激靈，想起來今天有領導來視察，而她沒帶學生證。她瞬間有了逃學的沖動，再看一眼賀知奇，忽然計上心頭。據(jù)她觀察，賀知奇不只認錯過她一個人，因此她覺得蘇鶴說得對——對方八成是臉盲。

葉夏拿著蘇鶴從墻頭扔出來的借來的學生證，把自己的高馬尾扎成低馬尾，自覺地站到了賀知奇這邊的隊伍。

“你叫什么？”

“華畫?！比~夏微微垂頭，清秀的面容被賀知奇盡收眼底。

“你，你不是叫葉子嗎？”葉夏愕然抬頭，嘴角抽動，悻悻的笑容比哭還難看。旁邊的會長終于抓到了頂風作案的典型，葉夏被當眾拖走。她不甘心地回頭看看沐浴在晨光里的少年，他嘴角輕顫，一臉抱歉。

教導主任罰她連掃七天實驗樓門前的小廣場。晨讀鈴聲響起，遵規(guī)守紀的同學們都開始學習了，落后分子卻一手拿掃把、一手拿簸箕在感嘆命運多舛。

“我來幫你吧?！比~夏聞聲回頭，看到了和她拿著同樣裝備的賀知奇，他抱歉地笑笑，“剛才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沒事。本來就是我沒有帶學生證。那個，你是不是一個……”“臉盲”還沒說出口，一團黑黢黢的不明物驟然從樹上跌落到兩人中間，嚇得葉夏一聲咋呼。原來是一只受傷的大喜鵲。為了照顧過冬的鳥類，學校在大樹上做了好多簡易鳥屋，它應該是不小心掉落的。

賀知奇俯身檢查，發(fā)現(xiàn)它的左腹流血了。葉夏二話不說，一路小跑到醫(yī)務室買了些紗布，還順便從門衛(wèi)室背了一架簡易梯。

熱情洋溢的長腿少女背著比她還高的簡易梯逆光跑來，像極了熱血動漫里的正義使者。賀知奇的眼眸不覺亮了幾分。他像是怕弄疼喜鵲的傷口，包扎動作異常輕柔。看著他如水沉靜的面容，葉夏大氣不敢出，頃刻間，落葉聲清晰可聞。

包扎完畢，葉夏自告奮勇將喜鵲送回鳥屋。她低頭下了幾道階梯后，想耍個帥跳下來，賀知奇以為她沒站穩(wěn)，張開懷抱上前，剎車不及的葉夏穩(wěn)穩(wěn)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葉夏雙手撐在對方肩上，身體不由得輕顫。一陣風來，拂起了賀知奇眼前的碎發(fā)，葉夏看到他左額上清晰可見的一條疤痕，蜿蜒至發(fā)絲深處。

葉夏指著傷口問：“你的額頭？”

“這個啊，前段時間在人民廣場救人時受了傷，輕微腦震蕩導致短暫記憶受損，不是故意記混你名字的?！?/p>

葉夏驚愕地看著眼前的人，百感交集道：“那個人，是我爸。”

三

知道真相的葉夏既心疼賀知奇受傷，又暗自歡喜這該死的緣分?，F(xiàn)在她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表達對男神的好感了。

車筐里放著一碗腦花粉絲湯，是她媽媽親手做的。為了讓賀知奇早點品嘗美味，她不由加快了蹬車速度。

“我吃過早餐了，你自己留著吃吧。”賀知奇摸了摸鼻子，將那碗嚇人的“東西”推到了課桌邊。葉夏亮晶晶的瞳孔驀然暗淡，果然她對這個人的了解過于膚淺。

賀知奇不忍看對方失落，說：“下星期我要去Z市參加英語口語競賽。你幫我照顧小喜吧？”

“小喜”就是那只受傷的大喜鵲。葉夏欣然領命，她比賀知奇照顧得更加妥帖。下課沒事就溜達過去視察，一日三餐也是先投喂了小喜，再自己果腹。

為了讓賀知奇覺得自己靠譜，她每天都會給對方發(fā)送小喜的照片，一來一往，還能順便聊點瑣碎日常。慢慢地，葉夏又冒出了不安分的念頭，她將新照片發(fā)出去后，蹲在樹下等回復，屏氣凝神像是要將屏幕看穿。

葉夏問： “ 我和小喜誰好看？”賀知奇回：“你好看?！彼€來不及竊喜，對方又補了一句：“小喜沒露臉。”小心思被當場揭穿，葉夏臉頰一陣火燒，察覺到對方在故意逗趣，她又不禁開始傻笑。

小喜漸通人性，圍著葉夏，一會兒展翅高飛，一會兒踩在她肩頭蹦跶。提前回來的賀知奇倚著旁邊的樹干，嘴角噙笑，竟有些不舍得打擾。

“你怎么提前回來了？”葉夏看見他，眼角眉梢立刻暈染了一層鮮明的欣喜。

四目相對，賀知奇心頭一暖。他徑自上前拉住她，眼神閃爍道：“我搭劉主任的車先回來了，他臨時有事?！?h3>四

以前，葉夏眼里的賀知奇是溫柔學霸，善良細心，幽默風趣。隨著關系升溫，她發(fā)現(xiàn)他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一面。比如，他還是個游戲高手。當時班里很流行搭紙牌游戲，誰能將紙牌壘得又高又穩(wěn)誰就能獲勝。葉夏看上了賀知奇同桌從家?guī)淼奶禺a(chǎn)，他硬是和同桌PK，給她贏了半口袋。

那天，被她吹捧了一整天的賀知奇心情大好，直到課間接了個電話，臉色開始變得古怪?！案胰ヌ宋嗤┙职桑磕抢镄麻_了家禮品店。”賀知奇說。

放學后，賀知奇載著葉夏直往目的地。精品店里商品琳瑯滿目，葉夏還沒來得及問賀知奇要買什么，對方悠然開口：“你看看喜歡什么，挑一個吧?！?/p>

這是要給她買東西？葉夏瞬間不淡定了，只覺得幸福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她環(huán)顧四周，一眼看上了一把銀色的金屬彈弓，想著冬天可以去外婆家的樹林里打楝棗。她的手剛伸出去，余光瞥了眼身后溫文爾雅的人，又縮了回去。賀知奇這樣的人應該喜歡文藝的東西，要不來點琴棋書畫彰顯下品位？最后，她伸手一指，說看上了一套星空拼圖。

賀知奇付款后收好拼圖，倆人打道回府。一路上，葉夏一改往日的聒噪，面紅耳赤地想一會兒要怎么謝謝賀知奇。

“到了。”葉夏雙腳踩地下車，起身才發(fā)現(xiàn)地點不是她家門口，而是子弟高中。她一臉困惑，賀知奇將禮物遞過來：“幫我送給高一（2）班的徐淼，今天是她生日。”

原來禮物不是給她的，剛才的滿心歡喜頃刻變成了無言的失望。葉夏不明白，能記得對方生日，那肯定是關系不錯的人，可為什么他不親自去？

賀知奇讀懂了她的疑惑，表情尷尬又微妙：“她不想看到我?！睉阎⌒乃嫉娜~夏很快領悟了對方的言外之意。他的心之所向從來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門衛(wèi)將徐淼叫來后，葉夏看清了她的模樣，容顏姣好，眉眼清麗，優(yōu)雅的天鵝頸讓她看起來高挑傲然。葉夏無聲感嘆——賀知奇的眼光可真好。

“是賀知奇叫你送來的？”徐淼絲毫沒有收到禮物的開心，“我不要，告訴他以后別來了?！闭f完，大步離開。賀知奇看到完璧歸趙的禮物后眼神微微一暗，嘆了口氣。

“她說不是要拒絕你的心意，只是不想分心影響學習?！比~夏不忍看賀知奇難過，隨口胡謅了一個理由。賀知奇愣怔片刻，繼而搖搖頭笑了。

五

“ 你看賀知奇是不是不高興？”課間，葉夏問蘇鶴。

“沒有吧，他不是笑得挺開心的樣子嗎？”

“你看不出來他在強顏歡笑嗎？”自打一個月前賀知奇被徐淼拒絕，她就認定了對方在假裝堅強。

“看不出來?！?/p>

明天就是平安夜，昨天找賀知奇借筆記時，她親眼看到他桌斗里多了一個扎著蝴蝶結的禮物。據(jù)她猜測，那肯定是給徐淼準備的。雖然理智上她不應該將男神推出去，但她更不忍心他為此難過。

翌日，學校放假半天，賀知奇等葉夏做完值日后，一起踩著積雪回家。賀知奇用手掌接住幾片雪花，捧在她跟前問：“好看嗎？”

“好看?！笨粗辆ЬУ难垌?，葉夏將心里醞釀的悲傷情緒伴著想好的臺詞一股腦說了出來，“買了禮物就勇敢送出去，對方感受到你的誠意，才有可能感動。”

“好?！辟R知奇有些好笑地摸了摸她的頭發(fā)，欣然道，“祝我旗開得勝吧。”

賀知奇走了，葉夏不放心，悄悄跟在他后面，躲在拐角外的車棚旁觀看。出人意料的是，這次徐淼的反應更冷漠，直接將賀知奇的禮物扔在了雪地里。葉夏越看越心疼，她放在心尖上的人，憑什么被人如此欺負。

看著賀知奇走遠，她直沖子弟中學門口，門衛(wèi)在喇叭里喊了徐淼好半天，對方才姍姍來遲。

一看是葉夏，對方扭頭就走。葉夏可是練過跆拳道的，一個箭步上前箍住對方的肩膀，不料卻被她輕易掙脫。

“你也會跆拳道？”葉夏詫異道。

“對！”對方雙臂環(huán)抱，輕挑細眉。單看這種酷酷的氣質(zhì)，葉夏其實還挺喜歡這個女生。

“你就算不接受對方，也不能踐踏別人的心意吧？”葉夏很生氣地說。

徐淼撲哧笑了：“我還真不能接受他，他是我哥?！比~夏張大的嘴巴久久不能合上。

原來賀知奇跟媽媽的姓，徐淼則跟爸爸的姓。初中畢業(yè)后，她想要拋卻前程去當模特，結果全家反對。于是，高中住校后，她一次家也不回，電話也拒接。賀知奇受媽媽委托，多次給這個叛逆的女兒送禮物，為此頭疼不已。

換作別人，估計也會認為徐淼的舉動太冒進，但葉夏不僅理解，還特別感同身受。初中時，她也曾受人鼓動，非要棄文從武去某武校深造，將來好成為武打明星，結果差點被老葉暴揍。最后事實證明，老葉是對的。那個武校沒多久就被人舉報倒閉了。她后悔又后怕，從那時起，她終于開始理解老葉。

“我們來一場對決吧，如果我輸了，賀知奇就不再來煩你；如果你輸了，要給家里打電話，怎樣？”徐淼冷哼一聲，伸出右拳磕在葉夏的拳頭上，傲嬌道：“誰怕誰？”

六

圣誕節(jié)清晨，喜慶的街道漸漸沸騰。葉夏剛掀開門簾，就看見差點化成雪人的賀知奇杵在街邊。葉夏手里拿著帽子和圍巾，看對方的笑意越來越濃，她也忍不住跟著輕笑，結果扯痛了嘴角的傷口。

賀知奇快步上前，冰涼的手指輕點她的臉頰，眉頭越蹙越緊?！八蚰懔?？”不等她回答，賀知奇扭頭就走。她拖著受傷的右腿追上前，抓著他的衣角急切道：“她沒有打我，真沒有。我贏了徐淼，太高興了，從跆拳道館回來時一不小心滾下了樓梯。”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 因為， 因為你救了老葉啊。”她吭哧半天終于找到了理由，朦朧的天光在一瞬間乍亮。

他替她戴好帽子、圍巾，將背包掛在胸前，然后轉(zhuǎn)身蹲了下去，扭頭催促葉夏上來。葉夏安靜地趴在賀知奇背上，心臟咚咚跳得歡實，她佯裝隨意道：“為什么不說徐淼是你妹妹？”

賀知奇稍稍回頭，嘴角的笑意有些罕見的壞：“你誤會的樣子，有點好笑?！?/p>

“妹妹給家里打電話了嗎？”

“打了，說是愿賭服輸?！?h3>七

蟬音清唱，高考結束后，兩人并肩坐在岸邊吹風。葉夏輕晃雙腿，把玩著手里的銀色彈弓，歪頭問旁邊分棒冰的人：“為什么現(xiàn)在才把彈弓送我？”原來他一早就看出了她喜歡的根本不是星空拼圖。

“避免你玩物喪志?！?/p>

賀知奇說得沒錯，要不是他一年多的魔鬼式監(jiān)督，葉夏也不能跟他考上同一所大學?，F(xiàn)在，她可是人生贏家。

“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的？”葉夏低頭問。

“ 什么？ ” 賀知奇故意裝傻，“我又沒說過喜歡你?！?/p>

葉夏氣急，揚起棒冰就要打人，卻在空中被“截和”。溫暖相觸，兩人一怔，紅著臉緩緩松手。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賀知奇自己也說不清。他只知道她就像忽然降臨世界的太陽，周身光芒四射，讓人慢慢移不開眼。世界上總有那么一個人，她一出現(xiàn)，風不再是風，雨不再是雨，全部化為叫作惦念的心事。他著急乘坐劉主任的車提前回學校時，就已經(jīng)領悟。

賀知奇垂眸看著夕陽里的女孩，清淺一笑：“我想不出初遇你時的樣子。”他也不記得在特別的那天，他懷著怎樣的心情。

其實葉夏也記不清晰，只記得遇到他時，小超市在播放一首叫《旅行記》的歌，她單曲循環(huán)了幾個夏天——如果我在茫茫大海上一直走/是否能到達你的彼岸/如果遇見你/我會把我的心都給你……

他們在夏日里奇遇，像動人的二重奏，只要音符相和，就會化作最美詩篇。

//摘自《花火》2021年4月B刊，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