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獨特的氣質與風骨,都有屬于當?shù)氐目谖逗颓徽{。
老家鄉(xiāng)民,性情小雅,晨起喜歡手捧一只玻璃茶杯,杯中嫩芽翻滾。吃早茶的節(jié)奏是慢的,于一碟干絲、一碗面中,品味人間的歡愉美好。一天的好心情,多從早茶店開始。
口味即性格。故鄉(xiāng)人,口味清淡,菜中偏甜,性格柔中帶剛,剛中有柔,就像兩個人爭吵,想打架,吵了半天也打不起來。大多數(shù)人,性情是安靜的,就像吃螃蟹,多費神的一件事呀,不急不躁,大人小孩,吃得干干凈凈,神態(tài)安安靜靜。
民間性格,屬于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
杭州人風雅。明代《四時幽賞錄》記述杭州人一年四季的風雅閑事就有48件:春時,在孤山月下賞梅花,八卦田看菜花;夏天,坐在三生石談月,飛來洞避暑;秋天,去滿家巷賞桂花,勝果寺望月;冬天,攀三茅山頂望江天雪霽,西溪道中玩雪……那些呈現(xiàn)性格和氣質的雅事,在春天尤多,其中兩件事最雅:虎跑泉水試新茶、西溪樓上吃筍。
先去虎跑泉試新茶,“香清味冽,涼沁詩脾。每春當高臥山中,沉酣新茗一月”。再到西溪樓上啖煨筍:“西溪竹林最多,筍產(chǎn)極盛。但筍味之美,少得其真。每于春中,筍抽正肥,就彼竹下,掃葉煨筍,至熟,刀截剝食,竹林清味,鮮美莫比。人世俗腸,豈容知此真味。”
民間性格,屬于暗生并滋長于民間的一種風骨。
揚州人的俏皮,且不說那句著名的網(wǎng)紅金句“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蔥”,單揚州評話中就有很多俏皮話,《皮五辣子》的主人公皮五,有人說他是亡命徒,有人說他是無賴,實質是一位機智幽默、嫉惡如仇的“民間智者”,代表著一種此地獨生的民間性格。
民間性格,不僅僅是這個地方人的性格,戲曲也是其中之一。
比如,故鄉(xiāng)與揚州毗鄰,鄉(xiāng)人喜淮揚二劇,坐著小馬扎的老頭兒,收音機開著,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不但喜歡聽,還愛哼,老澡堂里音質渾然天成,美妙絕倫。這樣民間性格的背后,等于為閑適的人生態(tài)度作注解。
一家劇團到鄉(xiāng)下演出,開演前,演員們擠在簡陋的一角認真地化妝。開演后,見臺下黑壓壓的一大群人,如癡如醉地關注著舞臺,他們浸淫在戲中,進入特定的情境。觀眾如此喜愛這樣的藝術表演,因為,這樣的戲曲接地氣,更接近鄉(xiāng)村淳樸憨厚的民間性格。
城里菜市場,也是一個地方民間性格的一部分。一個賣,一個買,從兩個人的對話中,可以了解這個地方的民間性格特點。當賣家稱好菜,遞到顧客手上,買菜女人忽然尷尬了,原來她忘了帶錢。那個賣菜的小販一臉微笑,勸慰道:“不要緊,你先拿回去吧?!辈耸袌隼镉胁患有揎椀拿耖g性格,高聲吆喝的,親熱招呼的,淺笑吟吟的;粗嗓門,細喉嚨……粗獷與細膩,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民間性格,急與慢,粗獷和細膩,大方與小氣,真誠和虛偽,張揚與謙卑,甚至是風風火火,古道熱腸……
民間性格,更體現(xiàn)在那些日常生活的小人物身上。曾在陌生的地方迷路,問旁邊一位經(jīng)過的路人,對方不僅給指了路,還帶到一個路口,再三說明,才放心離去。
民間性格,算是一個人的性格,更屬一個地方的性格。
閑閱縣志列傳,里面有一段記載古代鄉(xiāng)賢魏老先生預知生死的故事:“預自刻期沐浴,具衣冠端坐而卒,卒之日猶詩賦飲酒談笑如常時?!边@位曾官至明代“兵部左侍郎”的老先生,似乎聽到死亡的腳步走近,便清水沐浴,穿戴好衣冠,端坐而逝。去世前,留親友在家中飲酒賦詩,談笑自若,面色溫和,一如平常。
讀罷此文,唏噓不已。此乃真正通透、明事理之人,視生死如瓜熟蒂落,心胸豁達,超越一切。
民間性格,有如泥土和植物,是一個地方的風情和神韻,它潛伏于此,千年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