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賽邇
昨晚,我又夢見高三班主任了。
高中時,我讀的是一所重點中學,學校布置的作業(yè)分為三部分:必須做的部分,要求做的額外部分(這部分是大頭),有余力再做的額外的額外部分。
不用猜,我屬于“數學天賦不足”的學生。
幼時,我是個愛哭愛鬧的肉肉臉小孩,學業(yè)上卻是早慧,讀書過目不忘,考滿分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但從記事起,我就討厭數字——這些“小渾蛋”板著臉不肯跟我做朋友,頑固又無趣。
現在想來,早年我的數學成績,大概是靠天生那點小聰明撐起來的。
小學時,我最好的朋友成績比我差一些,但為人和做題都比我踏實。放學后,我常跟她約在路邊的小公園做作業(yè)。令人頭疼的應用題,我負責列算式,她負責運算,事半功倍,皆大歡喜。
到了初中,數學課上起來便有些吃力了,幸而我中考超常發(fā)揮,以年級第五的成績進了本校高中部。
在高中,學習難度和強度驟然提高,不再是用小聰明就可以應付的。主科里,我語文成績優(yōu)秀,英語成績靠著聽歌、看電影打下的基礎保持中上水平,而我的數學成績終于露出真面目,如同股災的曲線,瘋狂下滑。
本校高中部學霸云集,數學考不到145分以上就別想有好看的排名。我的父母也蒙了,怎么一個從不用操心的好學生,突然就變成灰頭土臉的中不溜兒了?
數字不想跟我做朋友,不管我怎么討好,它們始終都對我擺出一副敵對面孔,躲著我,大聲嘲笑我。
少年人的世界微小如繭,只有學校和家。我困在這個繭里,愁腸百結,細微的震顫便如山崩地裂。失去“好學生”的地位,我緊繃的神經變得脆弱,裹挾著沙礫的狂風隨時襲來,把我的小世界摧毀殆盡。
每每坐在數學考場,我總看不清試卷上的數字,只能看到對我的嚴酷宣判。怦怦怦……除了恐慌的心跳聲,我什么也聽不見。我呼吸短促,眼前發(fā)黑,身體僵硬得仿佛瀕死一般。
數學全面拖垮了我的其他理科科目——物理答案總是算錯,化學知道解題思路卻配不平化學方程式,生物成績雖好卻于大局無補。高二結束,除了去文科班,我沒有其他選擇。
但數學仍攔在前路。
高二的暑假,班主任為父母推薦了一位頗有聲望的數學補習老師。這對我來說,不啻菜市口公開行刑?!把a習”難道不是差生的專屬標簽嗎?孱弱的自學自救行動已然宣告失敗,我正式被釘上了恥辱柱!
那是一位其貌不揚的老先生,補習在他家棗紅色的木質餐桌上進行。補習的人不多,五六個學生,大半是同校的孩子,其中一名女生更是來自隔壁班,與我相識已久。老師把家中所有的電扇都放到我們身旁,吹得試卷邊角翻動不已。他從初一的內容開始講,極快地完成了初中數學的系統(tǒng)性復習,接著重講高一的基礎課程。
補習的流程每日都是一樣的:老師講一小段,出一套題讓我們做,最后批改講解。
于是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埋頭做題,厚厚的演算本雪片般翻動。題的難度都是中低等,做起來不會感覺太費力,余出的時間我就跟隔壁班的女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在演算本上畫漫畫,把補習老師畫成嘴角帶著神秘微笑的一頭身Q版圖。
那個暑假像重復倒帶播放的磁帶,時間感模糊。某天老師突然說要進行綜合測試,檢查補習的成果。
卷子發(fā)下來時,那種窒息感隨之而來。但和從前不同的是,一道題,又一道題,再接下來的一道題……我竟然都知道解法。
那些數字不再對我充滿敵意。它們和我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混熟了,嘻嘻哈哈地跟我玩起捉迷藏的小游戲。它們躲得不遠,躲得不深,我很快就能把它們找出來。
補習班結業(yè)后,家人請老師吃了個便飯,連連感謝他的費心?!岸际呛⒆拥牡鬃雍谩!崩蠋煷蛄藗€比方,“像一個電飯鍋煮飯,打開鍋蓋就發(fā)現里面的飯已經熟了。其實那些知識她都知道,只是不太懂該如何運用?!?/p>
“她以前也是用了功的?!崩蠋熛铝巳缡窃u斷。
推杯換盞,賓主盡歡。我在席間埋頭吃飯,臉色如常,內心卻無異于山呼海嘯——原來我是用了功的,我從沒懈怠放棄,我一直是好學生。
高三過得很快,高考數學我考了個中等偏上的分數,沒再拖累其他科目,順利上了一所重點大學。
而此后的十幾年里,我仍會夢見學校,夢見數學習題和考試。
與一般模式的“考場噩夢”不同,我的噩夢總是細節(jié)畢現——我在做一則越跑越偏的代數運算,努力代入適用的公式;或在給一道立體幾何大題畫輔助線,要找到圓球內那令人茅塞頓開的兩點……
永遠只差一點。
只差一點呀!老師,請不要覺得我沒努力,爸媽,請不要對我失望,你們看看啊,我是好學生,我真的可以!
醒來太陽穴突突跳,四肢沉重,感覺比沒睡更疲累。
現實中,糟糕的數學天賦依然影響著我的生活,比如,總會數錯鈔票,好在日益發(fā)達的移動支付拯救了我的心理危機。
畢業(yè)后我做了雜志編輯,剛上手就展現出了稿件校對方面的能力。除了這項語文特長,我的在校成績似乎在社會上再沒有什么體現的渠道。興趣廣泛,思維發(fā)散,什么話題都能寫一點;擅長收集整理資料,分門別類,井井有條;與同事交流順暢,效率高;網絡話癆,愛分享生活點滴……這些讀書時不太用得上的特質,成了我畢業(yè)后的“飯碗”。
意外的是,畢業(yè)多年后因為讀美式漫畫,我又撿起了英語。有賴機緣巧合與朋友的鼓勵,后來我的書架上出現了自己翻譯的書。我的“人設”糊里糊涂就從“英語馬馬虎虎”變成了“英語達人”。姐姐把上高中的侄女往我面前一推:“跟她講一講英語學習經驗?!?/p>
我只好猶猶豫豫地對侄女露出心虛的微笑:“朋友,你聽說過地獄神探康斯坦丁嗎?”
她無情地拒絕了我。
我仍擔心她,擔心她還是個少年人,擔心她的世界太逼仄,幾個失望的眼神就能擊碎她小小的繭。
我擔心所有正在狹小的青春里懵懂掙扎的少年人。那些難與他人言的自卑和倔強、絕望與焦灼,那些愁腸百結的細絲把自己纏了一圈又一圈,更加封閉。
在網上,我偶爾會遇到他們。他們羞怯地躲藏在網絡背后,把我當作傾訴的樹洞。我只能反復地、堅定地告訴他們:不要害怕,你很快會破繭成蝶,飛去廣闊的世界。
你并不脆弱。我們這些看上去成熟穩(wěn)重,或西裝革履或描眉畫眼的大人,其實晚上還會夢見學生時代坐在考場,腦子一片空白做不出題,滿頭大汗地嚇醒過來呢。
竭盡全力就好了。
即便學業(yè)依然不盡如人意,也不要用考試分數全盤否定自己。邁過青春這道坎,路還長呢,誰知道你還有什么尚未發(fā)掘的技能呢?誰知道你還會有什么獨特或輝煌的人生經歷呢?
總有一天,當從考場嚇醒過來,你會發(fā)現那只是一個噩夢,而你已經是個能夠獨當一面、支撐別人夢想的大人。
張秋偉//摘自《讀者·校園版》2021年第14期,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