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琦
除扣發(fā)的八千元之外,老楊和我的懷里分別揣了四五沓嶄新的紅票子,胡甜瓜也有三沓多一點。一年的血汗錢啊!
我們在一家建筑公司干活,焊工。工資不像機關(guān)單位那樣,按月準時會打到工資卡里,而是每月只發(fā)一點生活費用,剩余部分到年底一并結(jié)。平時,我們幾個頭疼腦熱,或者遇到點事兒,總是咬咬牙往過扛。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打借條提前預(yù)支,就是為了多攢點。錢一到手,悄沒聲息地就沒了,比水還流得快。
出了工地,三個人貓著腰往回走,方才感覺到天冷得出奇。我們的嘴和鼻孔一呼一朵白氣,瞬間就凝結(jié)成霜粒,亮晶晶地掛在胡茬和眉頭上,看上去像俠客,忒有意思。
胡甜瓜雙手筒在袖筒里,兩只胳臂抱在胸前,一直小心翼翼地夾著上衣口袋。他有些擔(dān)心地問,扣了八千,是不是不給了?
放你一百二十個心,只要你明年不跑南方去。老楊恨恨地剜了胡甜瓜一眼,接著訓(xùn)斥。我就不明白,你長一雙眼睛是出氣的?人家包工頭四五處工地開著呢,又不是你狗日的賣過命的那種皮包公司,一轉(zhuǎn)眼就撒腿跑了。
老楊說話有點扎人,直接往胡甜瓜的傷疤上戳,他就那德性,我們都習(xí)慣了。
胡甜瓜不自在,咧著嘴傻笑。他小我兩歲,算輩分是我的堂弟,能穿著白戴著孝的。到我們的下一輩,就跨出五服了,會遠一大步。胡甜瓜這一輩子,最恐怖的就是長了一張黑不溜秋圓不嚕嘟,而且只會傻笑的臉。不管任何時候,從任何角度看過去,他都在笑。反正,陌生人在他臉上是分不清楚快樂和痛苦的。只有老楊和我這樣,從小和他混在一起的,才能看得出,這狗日的隱藏于皮肉下面的歡愉和心酸。
胡甜瓜的擔(dān)心并不多余,他到我們這個工地才一年,有些情況還不是很了解。我和老胡都干了快十年了,公司的老規(guī)矩,每年結(jié)算時扣八千元作為押金,來年上工了再結(jié)。不來的話,自然就黃了。包工頭留人的一種辦法,行內(nèi)人都心知肚明。胡甜瓜以前帶著老婆在南方干,老板是個耍嘴皮子的,讓胡甜瓜兩口子掙的錢十分順利地入了股,后來公司一夜就倒了。怎么倒的,胡甜瓜不明白,也沒有人讓他明白。反正,十來年下來,胡甜瓜除了混了口飯,一毛錢沒落到手,老婆也跟著人跑了。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吃了冷虧?,F(xiàn)在想來,這事并不蹊蹺,剛興起進城打工的那會,鄉(xiāng)里人一窩蜂似的埋頭往外跑,沒什么社會經(jīng)驗,栽跟頭的事多,賠上性命的也不少。好在胡甜瓜人沒出啥差錯,精精神神,四肢健全地回來了?;氐酱謇锏暮鸸?,整天無所事事地窩在家里,頹廢成一灘爛泥,也成了籠罩在兩位老人心頭的一片愁云。眼見把日子過到了寅吃卯糧的地步,家里又遭變故。
那是大前年酷夏,胡甜瓜的老爹牽著家里唯一一頭老牛去溝里飲水,忙騰騰正繞過半山灣,眉開眼笑的老天爺卻突然變了臉,只一瞬間,就狂風(fēng)大作,烏云滾滾。一向老成持重的老黃牛,意外被一顆炸雷驚到,扯著胡甜瓜的老爹一道滾下了黃土崖。自此,胡甜瓜如墜萬丈深淵,徹底崩潰。老楊和我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合計了下,就把他帶了出來。反正我們幾個從小就都不愛讀書,差不多都是初中沒上完就出社會混生活的,走到哪兒都是干出力的活,勤快踏實就行。
我們拐進南河路的時候,老胡提議去吃火鍋。南河路有一家自助火鍋店,我們幾個偶爾會去那里改善生活,每位交三十八元錢,就可以把肚皮往破里撐。胡甜瓜雙手捂著口袋,問,揣這么多錢去吃火鍋?
我們覺得也是,身上有錢的感覺真帶勁,可揣得多了,心里又不踏實。其實,那點錢,對有錢人來說,頂多算點毛幣,零花。但對我們普通農(nóng)家來說,是一筆大收入,相當(dāng)重要。于是,我們又轉(zhuǎn)了半一條街,找了家農(nóng)業(yè)銀行,把錢規(guī)規(guī)整整地存在了卡里。
火鍋店里的食客比平時少了很多,但也算得上熱氣騰騰。再過三兩天,老板可能也要關(guān)門過大年了,菜品不及以前那么豐盛。吃得酣暢淋漓的時候,老楊興起,開了三瓶啤酒。胡甜瓜不喝,說感冒沒好利索,頭疼。老楊罵,我看你是毬疼。說著,手伸過來,跟我面前的酒瓶一咣當(dāng),仰頭就灌了小半瓶。我們吃一會歇一會,歇一會吃一會,直吃到肚子滾圓,實在咽不下去了,才熄了火。幸好平時光顧火鍋店的多是女食客,要是每一位走進來的客人都像我們仨這樣,估計老板早都關(guān)門歇業(yè)了。
出了店門,天色亮堂了些,太陽就掛在頭頂,昏黃而懶散,風(fēng)依然硬。沒事干,老楊又建議去逛逛服裝批發(fā)城。他明顯有些興奮,說,說不定能給老人孩子碰一兩件便宜衣服呢,明晚就要回去了,再沒時間。老楊大我們七八歲,已是奔五十的人了。平時他是個相當(dāng)自私又刻薄的家伙,但考慮事情還算周到。他說的對,已經(jīng)臘月二十五日了,要不是等工資,我們早都回了老家。好壞一年到頭了,家里的老人、媳婦和孩子都期盼著,空著手回去總歸不是個事兒。
胡甜瓜又打了折扣,不想去。說頭疼,要回去睡會兒。老楊罵,你狗日的領(lǐng)錢的時候咋不頭疼。胡甜瓜無可奈何,又咧著嘴苦笑,說,真的頭疼,感冒沒好利索,昨晚房子冷,沒睡好,困得難受。
老楊質(zhì)問,真頭疼?
胡甜瓜說,騙你不是人。
老楊壞笑著,瞅了瞅胡甜瓜,又瞅了瞅我,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個餐巾紙包著的小紙包。他一層一層地打開,里面有兩粒藍色藥片。老楊給了胡甜瓜一粒,說,止疼片。
胡甜瓜接了藥片,指著上面的字,將信將疑:咋是藍色的?真是止疼片?
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的藍色止疼片。藥片上有一行字母,英語,我不認識。我說我哪知道是不是止疼片。胡甜瓜又問老楊。老楊罵,不相信就還給我,這可是進口貨,不是你娃想吃就能吃到的。頓了下,老楊又解釋,說前段時間自己牙疼,醫(yī)生開的,老頂用了。
前段時間老楊確實牙疼,吃不成喝不成,托著腮幫子號叫了十來天呢。胡甜瓜聽老楊這么一說,放心了,說,外國止疼片啊,那再給我一粒。老楊已經(jīng)將剩余的一片藥包好,裝回到上衣口袋里,系了紐扣。他說,你娃想得美,這藥貴,一片就四五十塊錢呢。
去,一片四五十塊錢,你會買?胡甜瓜埋汰老楊。寧可疼死都舍不得吧?
我和老楊一直逛到六點多,在外面吃了碗炒面才回到住處。胡甜瓜沒在房間睡覺,可能是出去吃飯了。為了省錢,我們?nèi)齻€老男人住一間出租屋,租金平攤。房子大約有十二三平方米,兩邊角落里擠著兩個高低床,窗子下面擺著幾件簡單的灶具,平時我們合伙做飯,節(jié)省。眼下要回家過年,有走心無守心,懶得動手收拾,有多亂,可想而知。
爐子里的火奄奄一息,老楊邊捅爐子邊罵胡甜瓜。續(xù)了煤球,火一時著不旺,房子里干冷,坐不住,我索性鉆進被窩里翻弄手機。老楊提起笤帚,草草地掃了掃爐渣煤末,撿了塊炭,把水泥地板上隱隱約約的象棋格子描了一遍,擺上棋子,然后二話不說,一把揭了我的被子。能有啥辦法,我只好又下地,順手扯了條破毯子捂在腿上,和老楊面紅耳赤地廝殺起來。
攪和在象棋里的時光是昏天黑地的,一轉(zhuǎn)眼,就十點過了,胡甜瓜還沒回來。期間,我打了他幾次電話,鈴聲響到底了,愣是沒人接。約莫十一點的時候,胡甜瓜的電話回了過來。我接通,剛要罵,聽出對方的聲音很脆亮,不像胡甜瓜。對方操著清晰的普通話問我是誰?我有些納悶,蠢驢胡甜瓜,又弄丟手機了。我反問,你是誰?對方字正腔圓,說是轄區(qū)派出所。我一聽是派出所,瞬間想到對方可能是騙子。這都太老套了,竟然還搬出來用。我說你是派出所啊,那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采花大盜,正在床上,偷你們所長的女人呢,你快來抓我?。」瓕Ψ娇隙牫隽宋业牟?,但他并沒有被激怒,聲音依然脆亮。說,先生,請你嚴肅點,我是寧安路派出所的民警,沒時間跟你扯淡,胡甜瓜在我們所里。寧安路派出所正好管轄我們居住的片區(qū),對方還知道胡甜瓜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一下,慌了。我忙不迭回答說,對不起,對不起,警察……我是胡甜瓜堂哥。對方“哦”了一聲。說,那正好,你現(xiàn)在來一趟派出所。我膽怯了,心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問有啥事?對方說,我正忙,你來就知道了。說完掛了電話。老楊看我臉色變了,也愣了神。
寧安路派出所的燈光亮得刺眼,一位年輕的警官正在接電話。他是我們那片的片警,平時查戶口、暫住證什么的,和我們遇過幾次面,看上去相當(dāng)帥氣,但很威嚴。他抬起頭,瞅了眼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我和老楊,示意我們坐在他對面的長木椅上。我和老楊點了點頭,沒敢坐,一直立著。
打完電話,年輕警官指了指長椅,說,坐吧。老楊和我相互瞅瞅,怯怯地坐在長木椅邊上。年輕警官問,哪一位是胡甜瓜堂哥?我趕緊站起來,說,我是,我是,甜瓜咋啦?說話的時候我心里發(fā)毛,小腿肚子抖得厲害,連聲音都在顫栗。年輕警官這才認認真真地看我,好像在我臉上要搜尋出點什么似的。還好,他沒有追究電話里我偷他們所長女人的事,只是抬手指了指老楊,問,他呢?我急忙說,我們是一個村的,在一起干活。年輕警官說,那正好,我了解一下胡甜瓜的情況,你們倆要實話實說。我和老楊一個勁點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像兩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警官沒說明,我們都蒙在鼓里,不知道胡甜瓜到底犯了什么事。
年輕警官翻開一個筆記簿,在上面寫著什么。一會,他問我,姓名?我說我叫胡作維。啥,胡作為?年輕警官一副驚訝的表情。怪不得你滿嘴跑火車,是不是經(jīng)常干壞事?我又一次慌了,心跳得厲害。以前,去派出所辦理戶籍身份證什么的,沒多少感覺?,F(xiàn)在,猛地坐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被問話,我感覺連空氣都緊繃繃地,像是捆綁住了手腳。我小心翼翼地說,我是老實人,從來沒干過壞事。年輕警察說,那你叫胡作為?我說,我就叫胡作維?姓胡的“胡”,作業(yè)的“作”,維護的“維”。年輕警官問,身份證帶了嗎?我說帶了帶了,說著在口袋里摸身份證。老楊一看我找身份證,急忙把自己的也掏了出來,一并放到年輕警官的面前。年輕警官把我們倆的身份證拿在手里看了看,噗嗤笑了。警官一笑,我感覺緊張的氣氛稍微舒緩了點。
年輕警官念道:胡作維,楊得意,還有胡甜瓜,你們村子里的人真會取名字??!那個胡甜瓜,我以為是綽號,沒想到竟然是真名。他腦子沒啥問題吧?下午帶回來后,我感覺他一直笑呵呵的,把這兒當(dāng)自己家了。我做警察都八年了,這種情況,我還是第一次見。我說,他沒笑,到您這地方他哪敢笑。年輕警察說,做筆錄時,他一句話也不說,光是對著我笑。我呵斥了幾次,問他高興什么?他看上去渾身在打哆嗦,但還在笑。我給警官解釋,說那是您不了解,他就長了那么一張妖孽臉,不管啥時候,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他都好像在瓜兮兮地笑,其實他沒笑。
就是,他沒笑。老楊怕警官不信,很及時地插了一句。他老婆卷上他們僅有的一點家底跟人跑了,他也是那個表情。東莞接警的警察差點瘋了,還以為他巴不得老婆跑了呢。年輕警官將目光移到了老楊臉上,一副疑惑的樣子。老楊喉結(jié)咕咕嚕嚕滑動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補充。還有上前年,胡甜瓜他爸滾溝了,胡甜瓜披麻戴孝,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嚎得天昏地暗,河水嗚咽,但看上去,他好像是咧著張爛嘴在笑。為這,不常往來的幾個老親戚,直指著他的脊梁罵。說親爸,七十不到就遭了不測,就是不痛心也要做做樣子,咋還咧著一張嘴笑。
是這樣啊。年輕警官將信將疑地說,我還以為他腦子里缺根筋呢。我又怯怯地問,甜瓜到底干啥事了?中午還和我們一起吃火鍋,好好的。年輕警官又瞟了一眼我,我感覺他的目光像兩道鋒利的劍光刺過來,我的身子顫了下。年輕警察收起了些微的笑容,開始一本正經(jīng)地向我和老楊詢問胡甜瓜的基本情況:籍貫、家庭、住所、經(jīng)歷、表現(xiàn)、愛好、打工情況等等等,凡能想到的都問了,并在筆記簿上做了詳細的記錄。寫完后,年輕警察再次和我們確認,所說均屬實情后,讓我和老楊在筆記簿上分別簽了字,按了手印。
讓我們回去之前,年輕警察才含含糊糊地說了句胡甜瓜的事。胡甜瓜涉嫌猥褻婦女,一起帶到派出所的當(dāng)事人錄了口供的。他叮嚀我和老楊,有事會隨時找我們。老楊沒頭沒腦,問啥是猥褻?我照老楊的肋巴使勁捅了下,頭上已經(jīng)冒出了冷汗。猥褻婦女?平時,胡甜瓜膽小怕事,老實本分,連自己娶進門的老婆都沒守住,敢去猥褻?我說不會不會,甜瓜肯定不會干這事,您一定是誤會了。老楊看我臉色煞白,知道事情嚴重了,急忙附和。年輕警官看我們有些激動,反問,什么誤會?他做沒做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我疑惑:那是誰說了算?年輕警官瞥了我一眼,說,當(dāng)然是事實說了算。我苦苦哀求,申請見一下胡甜瓜,被年輕警官嚴厲拒絕了。他說,胡甜瓜到案后,一句話都不說,這是抗拒,明白嗎?所以,在事情調(diào)查清楚之前,不能見任何人。我問那個當(dāng)事的女人,警官說錄完口供回去了。我說,她叫啥?多大年齡?年輕警官不耐煩了,問,你這是審問我嗎?我連忙說不敢不敢,我示意老楊繼續(xù)纏磨,說說人情。他平時嘴皮子比我利索,牛逼吹得啪啪響??墒悄菚蠗顝氐讘Z了!在警察面前,他臉色白得像刷了層石灰粉,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來。
回到住處,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了,我和老楊兩個大眼瞪小眼,小眼瞪白眼。怎么會出這種事呢?我左思右想,總覺得哪兒不對勁。當(dāng)事的女人是誰呢?要是個未成年人,那這輩子就徹底栽了。胡甜瓜平時響屁都不敢放一個,有膽量猥褻婦女?翻過來想,既然沒做,他為啥在警察面前不說話呢?狗日的是不是早有預(yù)謀,借口頭疼,特意避開我和老楊,真做那事了?或者是有人知道他領(lǐng)到了工錢,故意設(shè)局誣陷……一連串的問題攪作一團,直攪得我頭昏腦脹。
老楊悶夠了,抬起頭說,還能有誰,肯定是辣子。對,是辣子。我恍然大悟。辣子是花花美發(fā)廳的洗頭妹,川人,嬌小勤快,潑辣豪放,所以我們都叫她辣子。辣子打工的花花美發(fā)廳就在我們住的那片城中村,隔著兩條曲里拐彎、亂糟糟的黑巷子。差不多一個月左右,我們幾個就會結(jié)伴去美發(fā)廳推推頭發(fā),刮刮胡子,圖便宜。一來二去,就和辣子混熟了。后來聽說辣子是個離了婚的女人,我和老楊就經(jīng)常拿胡甜瓜和辣子開玩笑。尤其是晚上,我們在那間昏暗而又促狹的出租屋里抽煙放屁,胡吹亂諞,扯黃段子的時候,總會拿胡甜瓜和辣子開心。諞得時間長了,狗日的胡甜瓜還真上了心,有點追求辣子的意思,逮個借口就往花花美發(fā)廳旁邊的福彩門市跑。一次,我們理完發(fā),胡甜瓜還邀請辣子和我們一起吃了火鍋,大家玩得挺開心的。至于他倆單獨有沒有行動過,我還真不清楚。不過,那女人真要是辣子,就有些蹊蹺。就算胡甜瓜對辣子有什么不軌行為,都是熟人了,也不至于整到局子里去吧?
悶昏昏的,天剛麻麻亮,老楊就隔著被子捅我。起了床,懶得燒水,用涼水胡亂抹了把臉,才略微清醒了點。老楊瞪著我問,咋辦?我應(yīng)承說,能咋辦?咱兩個十根手指頭伸出去,兩把黑。老楊說,這事沒那么簡單,真給定個強制猥褻罪,是要坐牢的。老東西看來是補課了。我看著老楊的黑臉,感覺脊梁骨涼颼颼的。沉默了會,老楊說,走,去找辣子。警察不是說“事實”說了算嗎,所以,咱們只有找到辣子,才能解決問題。十幾年城市沒白混,到底還是長了點見識。
我們急慌慌跑到花花美發(fā)廳門口時,卷閘門嚴嚴實實的,還未打開。我們蹲在門口等,一直等到十點多,老楊抽得滿地?zé)燁^,還不見一點動靜。后來,我們找到院子里的房東老太太一打聽,才知道老板娘大前天就關(guān)了門,回老家過年去了。我們問辣子住哪兒,有沒有她電話?房東老太太直搖頭,不知道辣子是誰,誰是辣子。
一時找不到辣子,我們倆又大眼瞪起了小眼。老楊想了想,說,警察說“涉嫌”對不對?我說,好像是。老楊說,咱不能干等,去找警察。甜瓜屁大點的膽量,我估計最多也就是摸了一把,捏了一下。男人嘛,出門在外,偷個腥吃口葷也不算個啥事,警察也是人,能理解的。再說了,年關(guān)節(jié)頭,殺人放火、販毒越獄、除惡打黑的大事,警察都管毬不過來,哪有精力管這些雞毛蒜皮,咱倆去活動活動。老楊分析得有點道理,舍財免災(zāi),給警察點好處,或者交點罰款,或許先把人能弄出來。晚上還得一起趕火車呢。一想到回家,我滿心的氣,長長的一年都下來了,差一半天就要回老家過年了,卻出了這樣的亂子……狗日的,真他媽混蛋!
商量結(jié)果,我和老楊每人先墊五千,去派出所撈人。臨近年關(guān)的派出所忙作一團,出出進進的警察們都黑著臉,一副隨時要抽誰的樣子。我和老楊躲躲閃閃了半天,才見昨晚那個年輕警察手頭得空。見我們進來,年輕警察張口就問,胡作維、楊得意,沒叫你來,亂跑啥呢?天吶,到底是警察,名字都記住了。
老楊觍著一張很不真實的笑臉,討好地說,兄弟,通融通融……話還沒說完,年輕警察反問,誰是你兄弟?老楊趕緊改口,說警察同志,您就通融通融,放了胡甜瓜,我們今晚得趕火車呢。警察問,趕什么火車?老楊說,回家過年,您知道的,我們打工不容易,一年都沒回家了,老人孩子天天壓著手指頭盼呢。年輕警察說,知道打工不容易,還不省心,凈干沒名堂的事。老楊說,胡甜瓜是一時糊涂,一時糊涂……這次教訓(xùn)深刻,他再也不敢了。我也趕緊插話,說他確實是一時糊涂,您就通融一下,放了他。年輕警察說,他還未交代,在事情未調(diào)查清楚之前,不可能放人,你們走吧。
這時,值班室里的另一位警察接了手機,出門了。老楊瞅準機會,把一個捏得汗津津的牛皮紙信封迅速放到了年輕警察面前。年輕警察眼睛一鼓,問,這是什么?老楊小聲說,一點小意思,您行個方便。年輕警察口氣一下子嚴厲了,說,哪學(xué)來的名堂?收起來。老楊說,您就行個方……不容老楊說完,年輕警察大聲斥責(zé),膽子不小啊,再不收起來,我給你也戴副銬子。老楊怕了,急忙說,我們交罰款,交罰款。年輕警察問,交得哪門子罰款?我急忙插話說,就當(dāng)交押金,您準甜瓜出來,好壞回家過個年,團聚團聚。年后,我們兩個保證把他按時送回來,讓你們調(diào)查,反正你們也要過年的。年輕警察又一次笑了,笑得很夸張。笑完,年輕警察使勁拍了下桌子,指著我說,你還真是個“胡作為”,拿我們這兒當(dāng)自由市場?。坷蠗钜娋鞇懒?,趕緊將那個信封袋子重新放回了口袋。
看來,胡甜瓜年前出不來了,就是拘留,至少也需要七天。老楊吃完八個包子,喝了兩碗稀飯,青黑的糙手在嘴上來回一抹,說,走,去火車站。我有些納悶,才午飯時刻,去火車站干嘛?老楊點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說,退票。啊,退票,不回去啦?春運期間一票難求,我們可是換人換馬,排了好幾天長隊才買到的火車票。再說了,孩子天天吊在電話上鬧,老人也隔三差五地問,不回去過個年怎么行?老楊憋了會,把煙頭往碟子里一捻,問我,你覺得能回去嗎?甜瓜是咱兩個當(dāng)著他老媽的面拽出來的,咱倆回去過年,不說我了,你給你七十歲的老嫲嫲(胡甜瓜母親)怎么交代?說老實話,我還真沒想這個問題。老楊這一提醒,我才覺得真是那么回事。老家伙變化快啊,不像他原來的樣子了,當(dāng)刮目相看。以前,他可不是這樣會替別人著想的。我沉吟了會,問老楊,那我們給家里怎么說。老楊說,先退了票再說,再遲,倒貼的錢夠我們吃幾頓飯呢。說著,老楊起身。我跟在后面,出了熱氣騰騰的包子店,在路邊用微信掃了輛自行車,蹬上,迎著冷風(fēng)往火車站去。
兒子用我老婆的手機發(fā)來視頻的時候,我和老楊正在我們的火爐上下面條。視頻中,我看見了兒子紅通通的笑臉。兒子上小學(xué)五年級,調(diào)皮搗蛋,一有機會,就撈起他媽媽的手機給我發(fā)語音打視頻。女兒也在旁邊,豎起兩根手指頭,向我做了個鬼臉,就走開了。她已經(jīng)上初中二年級,長大了。長大的女兒有了羞臉,慢慢疏遠了些,不像以前那么黏人。
兒子看我這邊黑洞洞的,問,爸,你坐上火車了嗎?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我說,還沒呢。兒子問,怎么還沒坐車?我想了想,說,工地上忙,有事推遲了。我兒子的嘴立刻就嘟了起來。我聽見他在手機里直嚷嚷……我爸老騙人,說話不算數(shù)……我感覺心剎那間沉得像一塊秤砣,直往下垂,撕扯得我生疼生疼。我老婆接了電話,我說工地上有點事,正在商量,明天定了再給家里打電話。
搪塞完,碗里的面條黏作一團,挑都挑不開,湊合著吃了。我們干苦力的人,不挑食,熱了熱吃,冷了冷吃,肚子填飽為原則。但那碗面條,絕對是我吃的最惡心的一次,老感覺沒有吞進胃里,而是黏糊糊地堵在胸口上,脹得難受。我向老楊要了一支煙,點上,又嗆得直咳嗽。平時我不抽煙,喝了酒或者熱鬧場合,偶爾會冒幾口,權(quán)當(dāng)玩。
老楊也在抽煙,一連抽了三根。他是抽旱煙慣下的癮,在城里打工后,旱煙就沒有在鄉(xiāng)下那么好找,多半時候換成了紙煙,三元錢一盒的那種。老楊經(jīng)常呻喚太貴,抽不起了,但從來都沒有打算戒掉的意思。
抽舒坦了,老楊說,這個年,就咱倆,在這個出租屋過了。我沒說話。老楊接著說,明天,給家里打電話,就說工地上攤子擺設(shè)得大,過年期間安排看門守庫房,活輕,工錢比平時翻一倍,咱三個報了名,不回去了。這個理由還真能說得過去,看門守庫房又不用出力,還能多掙工錢,家人聽了應(yīng)該會開心的。農(nóng)家日子,能掙到錢,能多掙錢,才是最重要的。我說,行,也只能這樣了。老楊說,咱給家里打點錢,讓他們自己辦年貨。甜瓜家就他老媽一個,我墊五百,你墊五百,一千元綽綽有余,老太太那輩人根本就舍不得花。說著,老楊從口袋里掏出我們早晨沒送出的錢,指頭往嘴里一蘸,數(shù)出五百遞給我。說,錢,我給你,你用微信轉(zhuǎn)給你媳婦,讓她想辦法取成現(xiàn)金,交給甜瓜他媽過年用,就說是甜瓜捎回來的。我說,好。還有啥,我想想。老楊摳著頭皮。哦,這幾天,你和我的主要任務(wù)是分頭找辣子,既然派出所要調(diào)查,肯定會隨時找她,不讓她走遠……也得抽空去買些青菜饅頭,割點肉,過年期間小飯店關(guān)門,咱還得吃。關(guān)鍵時候,老家伙讓我刮目相看,盤想得可真夠周到,比我細心多了。
第二天一早,我給家里發(fā)視頻,老婆聽說工資翻倍,一天掙兩天的錢,倒是挺支持。我爸我媽在視頻里豁著牙說,你咋黑了,瘦了,頭發(fā)理短點看起來會精神些,要吃好喝好。嘮嘮叨叨的,操得都是閑心。我都過了四十歲的人了,還把我當(dāng)娃娃。我兒子聽我不回家了,憋著嘴哭。他媽媽讓他和我說話,他牛著不接,耍小孩子脾氣。我知道他是在等他心里想要的東西:網(wǎng)上看中了一身運動服和運動鞋,截了屏發(fā)給我,懇求我照著圖給他買。我答應(yīng)過年給他帶回去的。我說,男子漢大丈夫哭啥,下午就給你寄衣服和鞋子,壓歲錢除夕晚上發(fā)到你媽手機上。兒子聽我這么說,馬上破涕為笑。
安頓好家里,我心里稍微安穩(wěn)了些。接下來,老楊和我分工,干起了私家偵探的活。他在花花美發(fā)廳所在的城中村一帶轉(zhuǎn)悠,盤查和打問辣子的消息。我在派出所附近盯梢,守株待兔。說到底我們還是不夠?qū)I(yè),沒頭的蒼蠅一樣,到處亂碰。三四天時間一晃就過了,別說看見辣子的影子,連個有點價值的信息都沒有撈到。
除夕那天,天幕垂得很低,陰沉沉的,零星飄著雪花。應(yīng)該有五六天沒見過太陽了,這老天爺,過年也不給人個好臉色。正午過后,老楊徹底泄氣了,罵罵咧咧的,打電話讓我收兵?;氐匠鲎馕荩蠗畛榱艘魂囎訜?,然后就卷起袖子,開始折騰年飯。我剝蔥搗蒜削洋芋,給老楊打下手。兩個老男人,不講究做得好看不好看,味道鮮不鮮,花樣多不多,弄熟就好。不經(jīng)意間,門外的雪花已經(jīng)大如鵝毛,洋洋灑灑地飄舞著。瑞雪兆豐年?。?/p>
快到掌燈時分了,我給家里又發(fā)視頻。家里的年夜飯已經(jīng)開始,一家人圍著桌子,很是熱鬧。我爸我媽換了新衣服,豁著牙笑,樂呵呵的樣子讓我心里翻涌,眼眶潮濕。出乎我意料的是,胡甜瓜他媽也坐在我媽旁邊,是我媳婦把她老人家請到我家,一起吃年夜飯的。我媳婦是個善良細心的女人,這事她想得周到,辦得敞亮。不然,胡甜瓜他媽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年夜咋過,想著都恓惶。我向她老人家問好拜年,說甜瓜這會兒在值班,一會兒我就去換他吃飯。她很開心,嘴里不停地念叨,說我爸我媽有心,我媳婦賢惠孝順,叮嚀我管著點甜瓜等等。我滿口應(yīng)允,道了別,準備給兒子女兒發(fā)紅包。兒子調(diào)皮,說壓歲錢,等跨年夜倒計時那會發(fā)才有意思。真麻煩,之前天天吵嚷,等不及的樣子,要給他兌現(xiàn)了,卻讓等。我問為啥?兒子說,兩年的加一起發(fā)來。女兒在旁邊咧著嘴笑??磥恚瑑蓚€精靈鬼是串通好了來算計老爸的。我笑笑,說沒問題。之前我答應(yīng)過年一定回去陪他們,現(xiàn)在失言了,就當(dāng)懲罰。兒子見我答應(yīng)得爽快,做了個鬼臉,伸出兩個指頭——“耶”。
老楊也給家里發(fā)視頻拜了年。
城市漸漸籠罩在炮竹聲中,雪花白晃晃地映照著,年夜如期降臨。老楊把案板擱在凳子上,上面擺上飯菜,開了一瓶青稞酒,說過年!我們倆開始在那盞半死不活的燈泡下吃喝起來。
酒,真他媽是個好東西!喝下去,很快就勾起了許多陳年往事,往事中的快樂和委屈很快又變成了車轱轆話,咕嘟咕嘟從嘴里往外冒。老楊恢復(fù)到老楊以往的樣子,顯出了老楊“純真”的本色,牛皮吹得鑼鼓喧天。胡甜瓜出了岔子之后,老楊安穩(wěn)了一陣子,像個干了壞事的孩子。老楊的變化,其實是有點出乎我意料的。
一瓶酒干完了,老楊又開了一瓶,我沒攔擋得住。涼菜也續(xù)了兩次,現(xiàn)成的熟肉,動個刀子的事。每人大約又喝了二三兩的樣子,我暈乎乎的,渾身燥熱,實在喝不下去了。昏暗狹促的屋子,似乎越來越窄小,像一件沉重的鐵馬甲,死死地捆住我沸騰的身子,喘不過一絲氣來,憋得難受。我叫老楊出去走走。老楊嘮叨,這個時候出去干嘛,大年夜,人們都在家里團聚,連個美女都看不到。我瞪了眼老楊。他臉黑,看不出酒精燃燒的痕跡,但眼睛鼓突著,紅通通的,活像我們頭頂那盞電壓不穩(wěn)的六十瓦燈泡。
我穿上棉襖,出了門。
外面沒有一絲風(fēng),雪花大如鵝毛,飄得很忘我。地上已經(jīng)積了厚厚的一層,我踩著綿軟的雪花走出巷道,來到大街上,心里頓時豁亮起來。目光所及之處,一片燈火輝煌。高樓和樹木上的彩色燈飾,以及四處綻放的煙火,把飄雪的城市照得跟夢境一般。有孩子興奮地奔跑、尖叫,那是吃完年夜飯的家庭,踩著積雪說說笑笑往家里走。
我沒走出多遠,老楊跟了上來,手里竟然還捏著剩下的半瓶酒。他走幾步就抿一口,嘴里叨叨個不停。不知不覺,我們走到了派出所門口。大年夜的派出所里,依然燈火通明,人影攢動。一輛警車開出來,拉響警報呼嘯而去。看來,警察同志在任何時候都是消停不下來的。因為喝了酒,我怕老楊耍二,所以遠遠地只在門口探了探,沒有看見那個年輕的警官。大年除夕,關(guān)在里面的人有沒有肉吃呢?胡甜瓜是否想到我和老楊這會兒就在派出所外面?聽說里面講究規(guī)矩,他那身子骨,有沒有被“老大”揍扁……我胡思亂想著,調(diào)轉(zhuǎn)頭往回走。
老楊在雪地里走得有些踉蹌,嘴皮子依然不饒人,不停地說,我楊得意什么時候醉過。狗日的這么說,其實就喝大了。我把老楊手里的酒瓶子奪過來,他伸手往回搶。粗笨的手指頭指著我說,你,和胡甜瓜一樣,不行。我問啥不行。老楊說,你們……你們胡家人都不行!哈哈……不行……胡甜瓜,還胡甜瓜呢……一片,就一片,都穩(wěn)不住,還胡甜瓜呢。哈哈……不是我楊得意吹,我一次吃兩片,都沒啥反應(yīng)。
我沒聽明白老楊在嘚瑟什么。
老楊又踉蹌過來,搖搖晃晃地搶我手里的酒瓶子。我問他,吃什么沒反應(yīng)?老楊嘴里跑馬車,說,你不懂……哈哈哈……你毬都不懂!那天,那天我給胡甜瓜的藥,不是止疼片。
不是止疼片?
哪有那么貴的止疼片?嘿嘿,你們胡家人,毬都不懂!
不是止疼片,那是啥?
老楊把嘴湊近我的耳朵,吹出一股臭烘烘的熱氣。他很神秘的說,是好東西,你一輩子都沒吃過的好東西。
看來狗日的老楊徹底醉了。我罵,去去去,不就一片藥嘛,你還當(dāng)人參了。
哈哈哈……你說對了,比人參還好,真的。上次猴子講過,你還記得嗎?猴子和老楊差不多,都屬于爛嘴,滿肚子的壞水水,能干出什么好事來。我搡了一把老楊,罵,猴子和我是尿不到一把壺里的人,又不常來往,我哪記得他說了什么。
唉,猴子講的時候,你在場的。老楊一副著急的樣子,轉(zhuǎn)而干笑。猴子那事笑得人肚子疼,你咋能忘了?猴子說,那次他老婆去省城看孫子,他一個人無聊,在街道胡轉(zhuǎn)悠,正好碰到老婆的閨蜜。猴子早就對那個風(fēng)韻猶存的老女人有點想法,三說兩套,對上了號,便帶回家,想美美地放個午炮。鎖上大門,猴子悄悄摸出身上僅剩的一片藥,可是太激動,沒捏好。藥片掉到了地上,隨即滾下房檐臺子,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個瀟灑的小圓圈后,落穩(wěn)。猴子正要去撿,卻被那只盛氣凌人的大公雞搶先一步,脖子一伸,一揚,叨進嘴里,咽了。猴子無奈,只好靠自信心上陣,結(jié)果折騰了老半天,襠里的家伙就是不爭氣,最后被女同學(xué)一腳踹下炕。猴子心里窩氣,牙一咬準備收拾公雞。開了門,院子里的情景讓猴子大吃一驚:只見大公雞正昂首挺胸地站在墻頭上,渾身的羽毛硬邦邦地豎立著,活像一只刺猬。幾只母雞已經(jīng)頭破血流,癱在院子里。
講完,老楊又哈哈哈一陣干笑。問,這下知道是什么嗎?
我被繞得更糊涂了,猴子講這出的時候,我在場嗎?我是那種經(jīng)常記不住事的人,老楊說的到底是什么來著?我努力在腦子里搜索。
老楊在我面前搖擺著,問,還想不起來,???我說你們胡家人都不行,還不承認?我告訴你,是——偉——哥,美國的——偉——偉哥!你說是不是好東西,哈哈……
?。總ジ纭?/p>
我身體里翻騰著的酒精“噗”一聲,轉(zhuǎn)瞬間就著火了,火焰呼呼地直往頭頂上竄。我對老楊大吼一聲,你個王八蛋,不干人事……我摔了酒瓶子,向老楊撲上去,和他在雪地里扭打成一團……那一刻,團圓的人們開始倒計時,聲音整齊洪亮,從每一扇燈光明亮的窗口飄出來……在無數(shù)個聲音匯聚起來的濤濤大河中,我清晰地聽見兩朵小浪花甜美的聲音: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跨年夜的鐘聲敲響。
責(zé)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