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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青

        2020-12-31 07:28:34吳純
        廣州文藝 2020年12期

        吳純

        Yan答應(yīng)讓我看他背上的刺青,那是讓我想了很久的事情。那天我問他,我想知道你背上的東西。他笑著說,你很想知道嗎。我沒有應(yīng)他,那時我在盯著他的手臂,幫他做一個圖案的收尾。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要我在他的手臂上紋點什么東西,我問他你是要什么風(fēng)格的,他說隨便。他的手臂頎長,血管藏得深,我告訴他我要紋一只冰藍色的鳳凰,從無名指到肩胛。我說的是我要。這時他抬頭了,看著我說,還是紋個小圖案好了。最后我給他紋了一個圈,在關(guān)節(jié)的折凹處。他說你是故意的,不過我很喜歡。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細長,是燈光的原因還是什么,虹膜上有一圈很淺的藍。我說下一次我會忍不住想幫你紋那只鳳凰,對著他我有很奇怪的自信。他問我為什么喜歡鳳凰,我說不是喜歡,是我覺得你適合。他說好的,下一次就幫我做一只。但是我沒有,對于復(fù)雜的構(gòu)圖,我既沒經(jīng)驗也沒功底,還有就是第一次紋上的那個圈破壞了這種潛能,成了無法挽回的可惜。那個黑色光滑的圈是無法否決的存在,把他的手分割成兩部分,0.618,剛剛好的黃金比例,他開的玩笑,并不知道已被我的任性弄巧成拙。

        我只是幫他紋一些小東西,比如花朵,動物的輪廓,幾何,我還想過紋一系列的月蝕。他躺在睡椅上,眼睛細長像古代人,我問他在想什么,他說太陽,大大的太陽非常刺眼。那次我紋的便是太陽,如花朵的光邊和帶著面具的笑臉,在他的手背。他叫我紋一個在手心,這樣以后就看不了手相了。我說你是被那個會占卜的女人威脅著。我想象他的女朋友會巫術(shù),他的眼睛由此中了蠱,被淺淺的藍圈住。

        夜晚下了一場雨,我對著自己的櫥窗拍了一張照,Yan拿過我的相機指著里面的照片說,像不像一個舊物收藏館,就算看到招牌上的字也不能確定你是干什么的。我說就是要看起來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他說你很好玩,說完便低著頭靜靜地站著,手插在口袋里,就像第一次見到他的那樣,站在櫥窗外,盯著我。午夜里戴著讓人可疑的鴨舌帽,手放在衣袋里站著,不可否認的是他的側(cè)臉很好看,于是我拿起相機拍了下來。

        雨漸漸越來越小,他問我要去哪里,我說回家。他說這么晚了肯定很難打到車,我想你是不是要送我回去。我只有一把傘,暗灰色,平時隨手放在店里,就像他說的有一些東西要到關(guān)鍵時候才會發(fā)揮作用。我們走過幾條馬路,兩旁的商店在午夜里打點得稀稀落落了,一家酒吧的燈光打得很足,像燈塔,我順手把酒吧拍了下來。我單手拿著相機拍著未打烊的藥房,24小時營業(yè)的超市,過馬路的流浪貓,我告訴他,幫我拿傘,我要到對面拍一棵樹。

        他站在空曠的馬路中心,我按下快門。

        他問我要去哪里,我說回家。他說你一點都不像是回家,你像在夢游。我說:“那你呢?”他回答“夢游?!蔽覀冏叩揭患覠艋鹜鞯男∈车辏艺f這個時候吃早餐會不會太奇怪了,他看了看手表說,算了,進去吧。

        我只要了白粥,他什么都不點。我擦著相機上的水,身上被淋濕的地方早已被風(fēng)干了。我一張一張看著拍的相片,其實應(yīng)該感謝他,我的奇想是突發(fā)性的,他在一邊會給我充沛的精神和自然的放松。我說你很好,他說是嗎,為什么?我說不為什么。他說跟你一起迷路然后夜游到天亮,確實很過分。我把粥很快地喝光,他問我,對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就不問你了?!?/p>

        “你說那個名字像螢火蟲?!?/p>

        “你們都一樣。”他撩起袖子端視著我的新作品,一條小蛇。我問他還喜歡嗎?他說你從來不問我意見,我說這次我太沒有信心,他沒有說什么是不是因為還痛的緣故,他輕輕地吹著,像安撫著傷口。我說對不起,如果還痛的話要用干的熱毛巾敷幾次。

        我問他為什么喜歡刺青,他說就跟你喜歡紋別人一樣,你紋過自己嗎?我說沒有,非常坦白,我的身上確實一處都沒有?!拔覀冏约憾颊f不上為什么?!彼畔滦渥涌粗?,這次我沒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細長,像波斯人的一點點藍。我發(fā)現(xiàn)他一直穿長袖,我猜是不想讓人看見他滿手的圖,淤青的顏色,鮮明的紋路。我想起第一次來的時候,他的手臂還很干凈。

        “你從來不拍你每次做好的圖案。”

        “刺青有它自己的表現(xiàn)形式,那樣做會失去它應(yīng)有的面目?!?/p>

        “你知道它的歷史嗎?”

        “什么?”

        他要了一杯檸檬水,我說這里可叫不了威士忌。

        “Talu,來自太平洋塔希提島的一種叫法,漸漸演變成Tatto。”我像背教科書一樣一字一眼:“古埃及木乃伊,西伯利亞古墓皆有文身的發(fā)現(xiàn),公元前300年的‘魏倫道夫的維納斯是歐洲舊石器時代的紅圖遺像,古希臘的歷史,民間土著都有不少關(guān)于Tattoo發(fā)源的記錄。我對概念的東西不是很感興趣?!?/p>

        他沉默不語,很認真地喝光桌上的檸檬水,用吸管挑出沉在杯底的籽。這時夜風(fēng)變得很大,店里的風(fēng)扇力度驚人,我也點了一杯檸檬水,冰鎮(zhèn)地消耗剛剛開始的談話。睡意全無,在寬敞沒特色的小食店里徹夜長談或長坐。冷清的店里只有我們兩個顧客,老板大概是看過《重慶森林》,聽午夜節(jié)目時,收音機開得大聲。

        “你的想法是什么?那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他終于開口說話,我故意看了時鐘,10分鐘,他用了10分鐘挑揀出了所有的檸檬籽。我承認這個時間的思維有些遲鈍,我沒有徹底弄清他的語義便回應(yīng)了他。

        “把圖畫刻在體膚之上,像圖騰一樣。皮膚被火星割裂一般嗞嗞作響,有快感嗎?我為一個小女孩做過一個文字還是字母的文身,她不顧我的告誡跑到外面大哭,那時候也是下著雨,她脖子后面剛做好的刺青突兀觸目?!?/p>

        檸檬水被我喝掉了一半,胃被凍得有點受不了?!澳菚r候我還是新手,做的時候很慌,一時感覺她的氣場太大,我要怎樣準確無誤地給她,她當(dāng)時需要的?!?/p>

        他漫不經(jīng)心,靠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他說,你知道嗎,古代有種刑罰,黥。

        “聽說過,在犯人的臉上刻字,涂上墨水。”

        “暴力,”他說,“依靠暴力建立起來的秩序,但是我對這個更感興趣?!?/p>

        他的話總是簡短得不知所云,像是執(zhí)行古語里的省字政策。被逼進死胡同的感覺真不好受,就像他說的,暴力,一次次地把我拉進他的話語體系,讓我猜字謎。

        Yan點煙,收音機里播了Keren Ann的《Not Going Anyway》,他確實讓我覺得自己的耐心那么廉價。他說,這不也是你愿意的嗎?

        “如果你覺得這是脅迫,你可以喊,可以抗議,這都是你的自由,不用假裝無所謂的樣子。”老板側(cè)目看了看我們。

        這不也是你愿意的嗎?他重復(fù)了一遍,他看著杯里沒融完的冰塊,搞不清楚是回答還是自言自語。

        “但是我的確喜歡這些小東西,”他示出手臂上的那條蛇,晶亮通透,看來我險勝了,“至少看起來挺好看?!?/p>

        “你說暴力,是沒有交流,單向,還是指意圖罪惡?”

        “我所理解的應(yīng)該是這樣子的:一個人,在太陽下走,他不認得字,卻依靠各種辦法把這個故事一直講下去,走到哪里講到哪里,永遠不死。”

        我說你講的故事與我的問題無關(guān),你總是這樣順勢把自己帶進莫名其妙的思路,就像這一場莫名其妙的對話。

        “你刺的那些圖案決定于你的意志,但是你不知道它是不是真正融入到我的血液里。”他的眼睛像長期失眠慢慢深陷,顯出疲態(tài)。

        “你是在跟我講哲學(xué)嗎,”我打斷他:“詹姆斯庫克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文身,要將其發(fā)展成一種藝術(shù),純粹且可延展,僅此而已,我告訴過你不喜歡概念的東西啰?!?/p>

        夜真的就這樣被耗盡了,天亮只是一瞬間的事。天空從墨藍變成淺藍,天光徹底散開了,日出被林立的高樓擋住。他沒有再說什么,“Tatoo。”他伸出手來摸我的頭讓我意外。他問我可不可以把昨天晚上在門口拍他的那張照片送給他,我說可以。頻道里播的《Image》被什么晨報廣播無端切斷,就好像有昨天晚上這個概念一樣奇怪。

        我們各自打車回家,他不忘告訴我,不是像螢火蟲,是像螢火蟲交尾。

        我忘記了最初是說像螢火蟲交尾還是交尾的螢火蟲,合眼窩在灰色的車座里想象螢火蟲交尾是什么樣子。

        再一次見到Y(jié)an是在兩個星期后,我正把店里的一盆龍舌蘭搬到門口曬太陽,我抬頭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淡藍色T恤,手插在褲袋里,問我現(xiàn)在有空嗎,他要紋一個星座的圖形。我蹲在地上,正心疼被我粗心忽略掉的葉子被病患侵蝕得枯萎。我對他說,幫我把剩余的幾盆搬出來,靠墻角的右邊。

        對話變得直接,顧客的身份于他好像不太適宜了。他把我的龍舌蘭、仙人掌、蘆薈等等都放在外邊的臺階上,從櫥窗看出去一片翠綠。我說我的心情很好,可以打個折。他一言不發(fā)仰臥在躺椅上,查看左手臂,我知道這次是紋左臂。我問他是什么星座的標記.

        “你猜?!?/p>

        “Sco,天蝎,神秘強烈。你不是很像,我只是一時想到這個,都是直覺而已?!?/p>

        他問我的星座是什么,我說太陽雙子月亮雙魚,Gem和Pis。他說他夢見了雙腳泡在冰冷的水里,疼痛難忍。我說是雙魚星座,代表身體部位的足部,然后我問他是否確定雙魚的圖案。

        他沒有接我的話,問我的植物為什么都是綠色的。

        “用來提煉刺青用的消毒液,且容易打理,生命力自給自足,是花朵的話容易折損,有些花期難預(yù),凋落了又讓人心煩?!?/p>

        他說他并沒有問及花的問題,顯然是我把我對于植物的喜惡和花聯(lián)系了起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喜歡抓住瑣碎的問題不放,那些甚至談不上是多要緊的錯誤。我故意避開這樣的圈套,我問他,知道雙魚的寓意嗎?

        他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蔽也幌矚g這樣無意義的固執(zhí),我只得說,我對一種花過敏,聞到香氣會頭暈胸悶。

        我在他無名指延下兩寸多的地方布置了雙魚的構(gòu)圖,我聽到我的刀開始作響,那是唯一一種能令我全神貫注的狀態(tài),聲音和人體的碰撞,隔絕了內(nèi)在的一層,被小心地拓開缺口,如同淬火,星火在微小的進程中迸發(fā)。

        他問我在想什么。平時他很安靜地配合,我討厭這樣的打擾。我毫不客氣地對他說,我不喜歡在我工作的時候分心,我需要的是十分的專注。

        “Tatoo,”自從知道我的名字之后沒少叫過我,“其實你是在想……”

        “我在想怎樣用一條小丑魚裝飾一個啰唆的男人?!?/p>

        “就像你剛才說,你不喜歡花,你的心里在想著花,我敢說你還在想著關(guān)于它的很多很多事。”

        我停下手冷冷地說:“你是想說,潛意識?!?/p>

        “潛意識,它在你說的‘潛意識里?!?/p>

        “你比我的花更讓我頭暈?!钡降孜疫€是不易被觸怒的,“但是我真的有考慮過,紋一系列的圖案,如月蝕、花令等等?!蔽蚁肫鹱约菏强催^《百花歷》的,研究過里面描述的各種花的形態(tài)。

        “你是想讓我當(dāng)實驗品?”我看見他的左臂上已經(jīng)是滿滿的刺青,此時像橫七豎八的枝丫。他的直言不諱讓我心虛,頓時有無名的愧怍。

        “你為什么不紋在背上?”還是直覺上的疑問,假如他的后背是天然的絕佳畫布。

        他一言不發(fā),眼睛緊閉,似睡非睡,我叫醒他。

        嶄新的細小青痕,雙魚首尾交接,我說你的手沒有空間了,你還會讓我紋在哪里?我記得第一次想在他的手上紋一只鳳凰的念頭,刺青師對原料有所謂的職業(yè)直覺,我說,所以你的背部應(yīng)該是我喜歡的。

        “你是真的把我當(dāng)成你的私人收藏品了。”他伸個懶腰坐了起來。

        “還是那句話,現(xiàn)在沒人逼迫你。”

        “你認為自己沒有這么做,但是你的意愿卻掩飾不了,你的表情跟不上思維,你的語言總是會重復(fù),不確定。”

        我真的懷疑他是神經(jīng)兮兮的心理師。

        “你的女朋友一定很不好過,”我故意放低聲音,“每天聽你這樣說話?!?/p>

        “她懶得跟我生氣,每天都睡很久很久,偶爾不高興離家出走,在耳邊嘀嘀咕咕。”我猜想她是一位心寬體胖的巫師。

        他問我上一次拍的照片,我一張張拿給他,把拍他側(cè)臉的那張給了他。我們把那些盆栽一個個搬了進來,足夠的陽光讓它們豐沛飽滿,連手心都被溫觸。這樣的下午,被暑熱和對話消磨的時光。

        他看著墻壁上掛著的我拍它們的照片說,你有天分,你做的事情都是相通的。我問他,你的背部有刺青嗎?

        他在太陽下戴著鴨舌帽,告訴我,雙魚的寓意。

        “不用害怕失去俗世的形軀,死亡只是另一次新生的開始?!?/p>

        那天去舊書市場,抱回一大沓草藥花卉的畫冊,像沙丁魚一樣擠公車,滿頭大汗。到朋友工作的大廈送東西,搭人滿為患的電梯,一整天混在人堆,討厭人的氣味,香水,護發(fā),防曬,粉底,高級廉價同樣不真。我站在電梯的最邊角,看一級級跳動上升的數(shù)字,人對空間有需求的野心,不喜歡被禁錮,有人這么分析。一群來來去去的過客,抬著脖子。

        我全神貫注盯著那些數(shù)字,暫時切斷炎熱的訊息,缺氧,身體快垮了下去。一個男人不合時宜地走了進來,在抱怨聲中站在最前面。

        戴著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我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他。他按了比我低的樓層。我看他身材高大,處變不驚。我躲在角落里,畫冊抱在胸前,他不知什么原因稍稍探過頭來,我藏到了畫冊里。

        回到家里倒頭大睡,冷氣大開,汗被一點點地吸干,醒過來已是黃昏,匆匆做了罐頭甜豆粥,電話響了,我吃光了最后一顆豆。

        是他打來的,問我在哪里。

        我說你打到我家,然后問我在哪里。

        像是聽到他笑了:“吃飯了沒有?”我說你請客真會挑時間,他說:“不聊那么多了,老地方見?!闭f完就掛斷了。

        我不知道我們有過什么老地方,拿起T恤往頭上套,白布鞋,頭發(fā)隨手扎起便走了。

        老地方,他坐在沿街的一張桌子旁,我說你請的晚餐就是檸檬水加冰嗎?他看著我,沒有說話,我一定是汗流得狼狽不堪。店里的冷氣毫不吝嗇,我說自己就像逃亡的魚,從一場高溫中逃回北極,冰火兩重天。

        他叫了辣子面,和兩大杯的檸檬水,他說真的是冰火兩重天。我們對坐著吃大碗的面,他穿了短袖,手上的刺青像集體曝曬在海灘上的海藻。

        我問他有什么事,他說好像今天應(yīng)該見到你的,所以找你確證一下。這個借口很漂亮,是白天的那一幕。

        收音機里播著城市道路狀況,主持人很不順暢的語氣反映著整個交通。他說我們是不是該感到慶幸,能在這里清靜地談話,活著。

        我說大概,享受著當(dāng)前的冰塊和空調(diào),讓我承認是放棄了某種斗志,對他,無謂無聊的對峙和講理?!癟atoo,”他的聲音很小,“告訴我,什么事讓你難過?!?/p>

        突如其來,卻不至于措手不及。記憶就像一個大棉胎,有故事的是散布到不明方向的棉籽?!澳莻€歌手結(jié)婚了,三年前,”褐色的檸檬籽都沉底了,我要把它們挑出來。

        “你很喜歡他?”

        “突然間宣告了自己的婚訊和愛人……”

        “總會有其他的代替舊事的位置,如果真的不想再讓它占據(jù)頭腦的話?!彼f,“就像清理以為會一直不舍得丟的儲物?!?/p>

        檸檬的烈味瞬間貫穿了鼻腔,我說我恰恰相反。

        “什么?”

        “我是說,我在做的偏偏是幫他們記住那些,積儲的就越來越多,懶得整理?!?/p>

        “不要隨便說殺字。沒有事情會嚴重到無可救贖的地步。”

        “可能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不愿放手還是只是自我提醒的紀念?!?/p>

        “上次你說的那個女孩,我見過她?!?/p>

        “你見過她?你怎么知道她是誰呢?”我感到驚訝,又懷疑當(dāng)中的真實性。

        “她就住我樓下,”他雙手擺弄著玻璃杯,他的眼睛藏在杯后:“她敲了我的門,問我有沒有止痛藥?!?/p>

        “然后呢?”

        “她脖子后面都發(fā)炎了,很不堪,根本看不清是刺青的面目?!?/p>

        說得輕描淡寫,在我聽來卻是觸目驚心。我一把奪過他的杯:“那她為什么會找你呢?”

        “她看見了,看見我身上的圖案,”他拿了我那一杯,“她說感覺我應(yīng)該是有經(jīng)驗處理這些傷口的。”

        他說傷口的時候看了看我,我說你是故意讓我有負罪感嗎?

        我問他是不是他的女朋友。

        “你好像很關(guān)心她,”他偷偷地笑,“你真的想知道她是誰嗎?”

        “沒興趣,不過真的是那個女孩的話?!?/p>

        收音機在一個咨詢節(jié)目的空余時間里播著貝多芬的小步舞曲,不合時宜的音樂?!柏惗喾?,”他說:“古典向浪漫的過渡,一生卻受盡磨難?!?/p>

        “我比較喜歡他的《月光》,雖然和我最親愛的德彪西的大相徑庭?!?/p>

        天色暗了許多,變成黑黢黢的帷幕覆蓋了城市上空,夜生活也換了面具如期上演,不時有聒噪的年輕男女進進出出,吸煙,吵架。實在是到無所不說也無可再聊的境況了,他說,我們走吧。

        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夜風(fēng)吹得很舒服,我說我忘記帶相機出來了,他沒有說話,手插在衣袋里,不時踢踢腳下遇到的易拉罐。有一家唱片店,門上開著很暗的一排燈,橘黃色,一只醒目的鸚鵡的標志貼在朝門的架柜上。我走了進去,他在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指我看墻上最大的海報,是一支我不認識的樂隊,Tattoo的專輯名被刷得醒目,滴著血腥的紅色。我說我不喜歡。

        我們在架子邊兜了幾圈,我找到埃里克·克萊普頓的一張老CD,但是沒有買。他在很角落的地方試聽一張禪樂,封面粗糙不明。他摘下耳機問我,那個歌手是誰?

        “你不是問我什么事情讓我難過嗎?其實更多的時候只是不開心。”我找到那個歌手的唱片放進試聽機里,“很多時候只是自己的臆想在作怪,沒有事情會嚴重到無可救贖的地步?!?/p>

        他戴著耳機的時候,看著我笑了。我摘下他的耳機,掛在自己的頭上,耳邊傳來明亮清澈的女聲,穿透心扉,一如既往讓我心悸不已。

        走著走著,他說,我家到了。我說你是不是故意帶我兜到你家樓下來的。他問我想見她嗎?我說你說的是那個女孩,還是你的女朋友?;蛘邇烧叨际且粯拥?。

        他沒有說什么,我跟著他走了上去。他把鑰匙插進門孔的時候轉(zhuǎn)過身對我說:“是我女朋友?!薄芭??!比缓笏验T打開的時候,她出來了,我欣喜若狂,一把抱住她。

        他的花色長毛波斯貓?zhí)稍谖业膽牙?,鄙視著他的出賣。他無可奈何地對她搖搖頭,眼里的藍閃爍不清。

        他說他要離開一段時間,想把Loro交給我。Loro是他的女朋友。那天他來得毫無征兆,手里提著白色竹編袋,一只貓在里面無辜地向外面探頭探腦。我問他有問過她的意見嗎?他湊近貓臉,貼著她的鼻子,過了一會兒抬起頭說,她說沒問題。他把袋子輕輕放在我的桌子上就走了。

        他只說他要離開,沒有說去哪里。幾天來無所事事,回想他走時的背影。帽子壓得很低,出門,左拐,出了我的櫥窗視角,接著他就消失了,還來不及知道原因。Loro在我的店里走來走去,行蹤不定,我在想,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甚至真實的姓名。幽靈,我想出來的可能。Loro把我的天竺葵咬得支離破碎,我拿起鉛筆敲了她的腦袋:“其實我很嫉妒你?!?/p>

        動物是不會記仇的,可能真的是因為懶的緣故。她總是遲鈍地接受我的懲罰之后,做出無所畏懼的樣子然后呼呼睡大覺。我觀察著她,背部的線條類似虎紋,耳朵尖尖,尾巴縮成像小棉花團,滿腦幻想,嘀嘀咕咕。我才意識到這是他的,物件,寵物,女朋友。

        我終于打了電話,他說一切都好,然后問我Loro還好嗎。

        “不好,病了?!?/p>

        “呵,因為我不在身邊嗎?”

        “她說她思念成疾,咖喱味的貓糧也拯救不了?!?/p>

        “你在她的耳朵上畫幾個圈圈,她就乖乖聽話了。”說得好像很認真,又好像很無所謂。

        “昨天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想在他的私處紋一條毒蛇,變態(tài)?!?/p>

        “這樣的客人是麻煩了一點,小心看好我的女朋友?!?/p>

        窒息,很不舒服的空氣瞬間凝固?!凹刀?,”我說:“你聽著,我很嫉妒?!?/p>

        “怎么了?”他的聲音放小了很多,“我還不能馬上回去?!?/p>

        “在你身上刺字,腐爛,死掉,侵蝕到你的心里去?!币呀?jīng)與之回旋得手足無措,以為是最毫無保留的告白。

        “Tatoo,”他的聲音變形,“我恨你?!?/p>

        沒有告別,電話那邊已是忙音。Loro爬到我的腳邊,我搔著她的脖頸,虎口卡住她的咽喉,她對我的威脅毫無察覺。

        “你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嗎?”

        我收了一個行李箱和背包,一只白色竹編袋裝著一只貓,到了Yan的家里。他把鑰匙交給我,說是Loro的過敏藥不夠的時候可以回去拿。他已經(jīng)給了我一大瓶藥丸,好像暗示很長時間不能見到她,準備好隨時意外的失去。Loro是一只老貓,躲在袋子里,討厭陽光。開門的時候鑰匙孔像銹住了一樣,艱難地試了幾遍才打開。那是他的房子,一個客廳和房間,廚房連著衛(wèi)生間,沒有浴室和陽臺,一看就像臨時租來的。我打開廚房的冰箱,三罐啤酒幸存下來,貓糧和蔬菜混在一起有種很奇怪的餿味,不得不清理掉。找清潔劑的時候,在廚房的頂櫥找到幾瓶用途不詳?shù)乃幐嗪退f的過敏藥,裝滿了一個扁扁的紙皮箱。我數(shù)了一下,一共15瓶,沒有開封。Loro回到自己的家以后更加肆無忌憚,對我這個無由入侵者充滿敵意,攻擊連連,我的右手被抓開了一道口子。這樣的貓怎么可能會生病呢,我開始懷疑與此相關(guān)的動機。我彎下腰,輕而易舉地抱住她跳騰不止的身體,我們四目相視,我說,我真的嫉妒你。

        客廳的角落里堆著大疊散亂的書報,是訂購半年的地理雜志,某城市的日報,超市宣傳單,票據(jù)和幾本小說,最底層的一本是《中國古漢字考》,十六開本,封面積了一層灰。半包吃剩的花生擱擠在這些紙張紙頁里,沒有發(fā)現(xiàn)發(fā)霉的跡象。兩盆不知道名字的植物竟奇跡般地活著,花開到一半就靜止了。我剛剛才發(fā)現(xiàn)沒有電視機,電視墻的地方是書柜,幾本攝影集和一本詩集。墻壁上掛著一張比亞茲來的黑白漫畫,一個穿著繁復(fù)的人提著復(fù)仇而來的人頭。一張曝光過度的照片,照片下寫著:膠片,冷的海。

        我坐在地板上整理背包里的照片,想著那張照片我應(yīng)該是有的,直覺,像他所說,我總是依賴過多的直覺行事,結(jié)果就是讓自己毫無頭緒,草草了事。我知道冰箱里還有兩個甜豆罐頭,吃完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就這樣把晚餐給解決了。我看了看手表顯示18:15,直接躺在地板上睡覺。

        試圖想想自己為什么要到這里,但是這樣的嘗試很快被否決,不擅長的自省不知此時還派不派得上用場。在陌生的床睡得理所當(dāng)然的不安穩(wěn),連自己怎么到床上的都不知道。半夜醒過來看了看手表,3:00。肚子餓,想起廚房的桌子上還有一罐甜豆。

        我打開罐頭的鋁環(huán),直接把豆子倒進口里,沒有耐心和興致的方法。沒有冰凍,溫溫吞吞地填飽了胃。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種罐頭豆毫無特色,竟被我眷顧了好幾年的習(xí)慣更讓我不解。我在屋子里無所事事,頭腦空白,默數(shù)一共吃了幾顆豆。

        在他房間的床底找到一個老式收音機,像微型的玩具卡車,找不到更好的詞匯來描述它。零件尚算完好,調(diào)到了清晰? ?FM的頻道,放在廚房的桌子上。午夜很難找到有節(jié)目的電臺,一個勤勤勉勉的不知名電臺播著懷舊歌曲,一首一首,從中文到外文,從北半球到南半球,連時差都省略了。貓在廚房的紙箱里睡著了,發(fā)出呼呼的聲音。廚房的天花板上唯一的一盞圓形白熾燈,能量十足,優(yōu)美的鎢絲亮得毫發(fā)畢現(xiàn)。

        我坐在廚房的木頭高椅上,看地理雜志里的地質(zhì)專題和游記,記錄一座火山的爆發(fā)年份,分析其再次爆發(fā)的幾率,附近的森林會因此滅亡還是會形成新的植被系統(tǒng)重新投入循環(huán),大量的學(xué)術(shù)數(shù)據(jù)解釋一個可能的現(xiàn)象,讓人一頭霧水。游記的版面是地中海之旅,大部分投進了美食的記述里面。從菜市場到普通人家的廚藝,重味道的香腸,蒜泥,面包,令人想起海風(fēng)輕拂的清晨。撰稿人在里面大秀食相,戴著大大的太陽帽,拍些純粹視覺的美景,意圖讓人心生向往或者難以企及的嫉妒。封底是藍得發(fā)綠的海水,某個珊瑚群的航拍,美不勝收。我拿起面目雷同的報紙,半年前的,兩個月前的,看起來沒有一點過時的意思,城市,交通意外,低保,奸殺都煞有其事,難得看見喜歡的歌手的演唱會報道。電臺在播Radiohead的歌,《No Surprise》,卡了帶一樣重復(fù)好幾遍。No Surprise,Surprise,沒有意外的,生活。

        看了一個小時,讀物歪歪斜斜地堆在腳邊,眼皮倦怠,卻睡意全無,要消耗一個陌生的夜需要心思。我看那本《中國古漢字考》,像磚頭一樣壓在膝蓋上,第一章是漢字起源的傳說,我對這么一本概念性的東西能抱著多大的興致,漫漫長夜卻會讓我更痛苦,別無選擇。密密麻麻的字像螞蟻,其中一行是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敘》: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百工以乂,萬品以察。翻了幾頁,快速掃過第一章,第二章是圖畫和漢字的起源,里面有一句“越來越多的圖畫被人類逐漸賦予了一定的讀音和意義,并約定俗成固化下來,這就是早期的文字了?!敝v的是圖畫和文字的關(guān)系。我把書合上,打消繼續(xù)讀的念頭。

        我打開扔在沙發(fā)上的行李,取出衣物,想起還沒有痛痛快快地洗個澡。洗冷水,洗掉一整天的污垢和雜念。我看著自己的皮膚,完好無損,他問過我有沒有幫自己做過文身,我說的沒有是真的??謶郑晕冶Wo,或者自知那是傷害,卻心安理得得一無所知。站在冷水里發(fā)呆了很久,一如既往,無所獲益。

        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悶熱籠罩,屋里又空得無處可遁。我匆匆穿著拖鞋就下了樓,走了很遠才找到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超市,冷氣足得讓人有點吃不消。買了起司、罐裝咖啡、綠豆泥、檸檬味硬糖、番茄醬。服務(wù)生態(tài)度溫和,問我怎么這么晚了一個人出門,我說感冒了,出來買藥,他說喝點姜水會好一點,找回的錢買了兩盒薄荷口香糖。提著袋子往回走時,突然忘了那條路是怎么走的了,往左的第三個路口,一間有鸚鵡標志的唱片店,一直走下去,經(jīng)過白色斑馬線,旁邊有青翠的大樹,明亮的人行道,2號位置旁邊有收音機,灰色的桌子,檸檬水清涼嗆人。

        迷迷糊糊,一個人的夜游,腳像快磨出水泡。扯開塑料的包裝,把一顆檸檬味的糖果放進嘴里,街上的夜風(fēng)很大。我想我要回去好好睡一覺。

        躺下的時候,Loro醒來找不到吃的,蹲在床邊叫喚不停。我說你這個討厭鬼,用枕頭蒙住耳朵。

        門鈴響了,一下,兩下,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應(yīng)付這種半夜的狀況。門鈴沒有再響,取而代之的是不客氣的敲門聲,砰砰的木頭聲音直擊心臟,折磨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我承認再也受不了了。我打開門,是一個女孩,個子不高,藍色眼影濃重,眼睛很大,有血絲,看起來不像宿醉的樣子,面容疲憊,穿著的白色T恤有點顯大,站著都有點趔趄,她問我有沒有涂抹傷口的藥膏。

        我說我得找一下,你先進來。我穿著他的大號拖鞋滿屋走,沒有藥用箱,櫥柜里的幾瓶顏色不明的膏體令人懷疑,手忙腳亂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早已暴露我不是屋子的主人。我想告訴她沒有,只見她一頭栽倒在沙發(fā)上睡覺。

        從廚房倒了兩杯白開水出來,放一些貓食在Loro的盤子里,她高興地狼吞虎咽,沒有一點感激的意思,我想起隨身攜帶的藿香正氣丸塞在行李箱的底部。配著溫水吞下四顆,拿著另外四顆到客廳,倒在沙發(fā)上的女孩并沒有真正睡著,她半睜著看著我,眼睛還是很大,我坐在她的對面,不經(jīng)意嚇了一跳。

        她盯著我看,一言不發(fā),散發(fā)披在背脊和臉龐,我說,提神的藥丸,吃下去。

        她才慢慢起身,接過我的水說謝謝,攤開我拿藥丸的右手。水喝掉了一半,她問我:“Yan呢?”我猜她就是Yan說的那個女孩。

        “他失蹤了,也沒和我聯(lián)系?!薄八€好吧?”

        我說:“你呢?”她把頭發(fā)理到耳朵后面的時候我從側(cè)面看到她的脖子,非常光潔,沒有細紋,現(xiàn)在的樣子像早熟的高中生。

        她說我很好,只是身上有一個傷口,需要藥膏和止痛藥。我說傷口還沒好嗎,她搖搖頭。

        我說能讓我看看你的后脖嗎,她撩起頭發(fā),身體一動不動,我只得走到她的背后,我發(fā)現(xiàn)衣服上的商標,才知道她穿的是班尼路的男裝。而脊椎的頂端中心皮膚組織潰爛,一片面目全非。

        她慢慢把頭發(fā)放下來,淡定地喝完剩下的水。我倒吸著一口又一口的涼氣,說,對不起。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

        她說,不關(guān)你事,帶著一個不遵醫(yī)囑的病人的羞愧。

        她說很奇怪,自己怎么弄的都不記得了,只是后來一直痛,像有熱刺往上長一樣,睡覺的時候忍不住拿手去撓,嚴重的程度可想而知。到后來甚至害怕睡覺,怕控制不了自己去碰它,發(fā)癢到不行的時候就用冰塊敷,大塊的冰直接貼在傷口上,他們說這樣更加直接地加速水腫和感染。

        我聽不下去了,這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副作用。是真實的負罪感?;叵胫洗蝁an說起的時候。我問她,原先脖子后面是什么圖案。

        她說我交代那位刺青師,幫我紋一個字母,我一直囑咐著要小心一點,她叫我放松,當(dāng)她的刀作用在我的皮膚上的時候,我感到害怕,疼,眼淚一直往下掉。但是我不敢說,只想把皮膚上發(fā)燙得迸出的火星給澆滅了。

        我故作鎮(zhèn)定地說,你不舒服就要說出來,我并不能全部知道你的想法。

        “有些事是可以被感知的,一直是這樣子的,”她說,“過后就一直發(fā)炎,你知道嗎,現(xiàn)在它又開始痛了?!?/p>

        我問她需不需要去看醫(yī)生,她說不用,只有Yan給的止痛藥一直有效。

        “你還有沒有去過刺青店?”

        “沒有,如果讓我再見到她?!彼难凵褡屛矣洃浬羁蹋f那個刺青師身形高大,穿著保守,像巫婆一樣神色疑惑,好像只要看一眼就會覺得她老了好幾歲。

        我說你當(dāng)初來的時候也還只是小高中生的模樣,裝模作樣的落拓不羈。

        她指著脖子說,不要騙我,真的很痛,問我是不是真的沒有藥片了。我說真的沒有,說著往廚房走去。我打開那個紙皮箱,重新確定了一下,15瓶密封保存。我扭開了其中一瓶,淡紅色的藥片,比他給我的那些大,橢圓形。拿出8顆,把其余的14瓶重新裝進箱里。窗外有一只野貓經(jīng)過,哐哐當(dāng)當(dāng)?shù)刈驳搅耸裁矗野l(fā)現(xiàn)不常出汗的手心濕漉得厲害。我把藥片遞給她,告訴她只有這些了。她說謝謝,我要回去睡了。到門口的時候她問我,你是不是喜歡Yan。

        我回到沙發(fā)上躺下,才想起沒有確證一下她是不是住在樓下。我穿著他的拖鞋,鞋大得有點過分,像被兩條魚銜住,非常別扭。天色已經(jīng)漸亮了許久,我看了看手中的表:5:45。

        睡到中午,醒來吃番茄醬吐司,冰凍的綠豆泥化得面目全非,一勺一勺挖著吃,胃在沸騰?;叵胱蛱焱砩习l(fā)生的事,有個女孩來要止痛藥,我給了她淡紅的藥片,在廚房,一只貓經(jīng)過,不是Loro,電臺繼續(xù)播著門德爾松的奏鳴曲。

        我拿起那本《中國古漢字考》,打開一顆檸檬糖的包裝,透明的黃色,含在嘴里有些許清涼?!霸絹碓蕉嗟膱D畫被人類逐漸賦予了一定的讀音和意義,并約定俗成固化下來,這就是早期的文字了?!边€是第二章,講的是原始圖畫過渡到早期文字的發(fā)展。從商周古文字看到仰韶陶器上的符號,象形文字的一節(jié),有幾個早期象形文字的插圖,甲骨文、金文、篆文一一列出,現(xiàn)代漢字就這樣恢復(fù)了原始的形狀。我開始對這本書感興趣,還因為有一個魚字的象形,在甲骨文中疑似一個攤開的龜甲的形態(tài)。我想起給他紋的是雙魚座,一條橫線貫穿背向的括號,是星座符號。其他的古文字是一些動物、山水,和日常的器具,神形俱備。靈感一向是瞬間的,我連忙拿來紙筆,把那些象形畫了下來。

        Loro在屋子里安靜了許多,不知是不是反抗無效的緣故。沒有電視,屋里好像沒什么發(fā)聲的物體。我把收音機從廚房拿了出來,音量調(diào)至最大,午間的一些咨詢節(jié)目大肆無聊地吹牛,許多音樂電臺接收著觀眾點的口水歌,整個電臺的目錄就像列滿了欲待清理的垃圾。突然想知道信號是怎樣傳送的,電波在空氣中的作用,一個聲音掉進來又出去。那顆衛(wèi)星,在宇宙中孤獨地轉(zhuǎn),堆積著塵垢,不被理解地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等待被廢棄在某年月,太空的一個破銅爛鐵。

        Jimmmy Hendrix 的《Little Wings》,總算有一次對得起那個孤獨游走的小宇宙。記得是在念中學(xué)的時候聽這首歌的時候,聽著Hendrix粗獷不羈的聲音驀然覺得人生只能就是這樣,就是這樣而已。

        沒有窗簾,太陽從外面曬了進來,我也畫好了那些說是象形文字,毋寧說是圖案,再賦予了讀音和意義,就是文字了。我看它們仿佛都是活的,活在陽光下,鉛筆線條在張牙舞爪,紙張鎮(zhèn)不住的兇猛,我把幾張素描紙卷起收在了行李箱一側(cè)。

        下午,發(fā)出聲音的收音機,檸檬糖,對面的人家澆好的花草濕氣蒸騰,云朵吸收臨時的水汽瞬間變得不可名狀。睡眠,貓的毛柔軟地試探了腳,獨自的時間沒有真實的質(zhì)感。

        決定自己做晚飯,到那間很遠的超市買了苜蓿、牛蒡和蝦仁,又走了很遠的路回來,重新清理過的冰箱放進盒裝牛奶,幾瓶啤酒。打掃房間,那副膠片,冷的海的相片被我換掉壞了一邊的相框,花了一瓶啤酒的時間端詳著它。

        重新拿起《中國古漢字考》,有且只有這一本沒有看完的。許慎的《說文解字》是這樣解釋一的指事:“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濒~是 “水蟲也。象形?!崩危伴e,養(yǎng)牛馬圈也。從牛,冬省。取其四周帀也。”水像四腳蛇的形狀,“準也?!癖娝⒘?,中有微陽之氣也。”咖啡不小心濺到了一個頁碼的邊緣上面,掩蓋掉了一個字的完整意義,用紙巾擦不去那些漬點。我放下書去找Loro,不知道她躲到哪里去了。我把食盤填滿了金槍魚味的豆形貓糧,立刻聽到她怪叫了一聲,從紙箱里竄了出來。

        我過去把紙箱關(guān)好,整整齊齊排列的白色,15瓶,我差點忘記。不知道那個女孩怎么樣了,她還會不會來。Loro稍稍抬起頭來,不在意地看了一眼,鄙夷的眼神尖酸無禮,便繼續(xù)全情投入自己的美味晚餐。

        收音機從下午一直開到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聽過了好多次的《Image》,我開始懷疑自己進來這里的動機,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收音機被我一把拔掉電源重新扔進廚房,那本古漢字考的書翻了幾下,心緒煩亂,干脆四肢舒張?zhí)稍诘匕迳习l(fā)呆,想聽了很多次的歌詞,使勁回憶過去的很多很多,終于才想起自己在哪里,他的屋子,家,可能已經(jīng)被他背棄的空巢,霸占他的空間和貓,幻想下一個為之開門的人,自娛自樂。消極的一面就是頹廢,無所事事,假想各異的結(jié)果卻相信著一種真相,且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固執(zhí)可以消耗下去。無聊且自大的念頭過期,銷蝕成各種形狀的破銅爛鐵,被哪個宇宙的洪流吸收過去。

        是不是有一種獸,驍勇好斗,為了一個目標可以奮不顧身,頭破血流。我想可以查查那本書里的《說文解字》。

        伸手摸索剛剛隨手放下的書,在身體四周都搜尋無果。我勉強睜眼起身,仔細想想放在哪里的時候,門鈴響了。

        是昨晚那個女孩。

        沒等我開口她就自己進來,今天沒有化妝,穿的是黑色的,高領(lǐng)把脖子圍得嚴嚴實實。這一次看得出她是清醒的,她徑直走向廚房。我聽見熱水瓶和水杯的聲音,應(yīng)該是很熟絡(luò)這里了。她倒了一杯水出來,坐在沙發(fā)上。當(dāng)那杯水喝剩三分之一的時候,她抬頭看了看我,說,那些藥還有嗎?

        我問她好些了嗎。

        她說我很好,疼痛很快就止住了。我進廚房把那個紙皮箱抬下來,聽見她的聲音從客廳傳來:“Yan去哪里了?”

        “如果你知道的話,我知道就不會在這里了。”

        “其實你是想問我,卻又不敢說出來。”她說。我把藥片擱在桌子上,走到客廳,她大概是沒預(yù)料到我會突然出現(xiàn),我把她的后腦重重按下,撥開她的頭發(fā),拉扯住那高得過分的衣領(lǐng),傷口一點痊愈的跡象都沒有,像一只舊傷新發(fā)的眼睛,我放開她,感到沮喪。

        “你很不好受,”她說,“我也一樣?!本趩室琅f占據(jù)著頭腦,無法平息,就像沸騰的點跳躍得雜亂。我叫她說實話,造成現(xiàn)在這樣的原因非同小可。

        她理了理自己的頭發(fā),長長的頭發(fā)弄到肩膀后面遮住脖子,她說:“我也想知道,但是的確是忘了。”

        “是與他有關(guān)的事情嗎?”沒有鋪墊,連試探的意圖都被省略,表露無遺。

        她沒有立刻回答,放下杯子。我注意到她的右手中指有一個黑色的戒指。

        “如果我沒記錯,你的刺青是一個英文字母?!蔽艺f。我小心翼翼,忍不住想要得到確證。

        “你就是這個樣子,”她抿了抿嘴唇,“自以為是?!?/p>

        “怎么樣,我就是這樣子,你還不是一次又一次地求助于我?!?/p>

        她立刻盯住我看,夏天的夜溽熱逼人,汗一直不停地填塞毛孔。她說,熱,很熱,我走過去打開窗戶。

        “我不是故意的?!?/p>

        她說:“所有的開始,我們都并不知道的,不是嗎?還是一樣心甘情愿,施與受,關(guān)系的成立,背叛,失愛,兩兩對應(yīng)而已。”

        “是和他有關(guān)嗎?”直覺告訴我,“那個刺青?!?/p>

        “不要那么嚴肅,況且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她沉默了一會,說:“既然預(yù)期得到會發(fā)生,結(jié)果或者原因有那么重要嗎?”

        “有,”我說,“我想知道,也應(yīng)該知道?!?/p>

        “你看事情太過絕對,”她說:“直接,粗暴,沒有空間,你又怎么知道這一切都該歸咎于你,我又是你想的那個女孩?!?/p>

        “不知道,總該有個說法。不僅僅是對于你和我?!?/p>

        “還有他,是嗎?”她笑了,“其實自己還蠻想再要一個刺青的。”說著摸著自己的手臂,好像把手伸到了我的面前:“你能幫幫我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我問她要什么圖案。

        “山茶。”她解釋是因為沒有親眼見過。

        “山茶灼,雪花大朵,非常美?!蔽覍λf:“只是現(xiàn)在不可以?!?/p>

        “那就好,”她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你記住,不要自己嚇自己。要放松,放松,這樣你才能看到他回來?!?/p>

        她要走了,我說你的藥還有,轉(zhuǎn)身去廚房,出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離開,我重新走進廚房,手心的藥片在手汗里開始融化,Loro不在,它們統(tǒng)統(tǒng)被扔進貓的食盤,攪在她的食物里。

        我開始做夢,身體變得很熱很熱,伸手摸摸額頭,懷疑是發(fā)燒,夢見很多很多圖形,花,電梯,在大風(fēng)的黑夜里走。打開行李箱找退燒藥時,客廳的電話突然響了,頭昏腦脹提起電話,喂了幾聲,沒有回答,大概是線路問題還是惡作劇。返回房間繼續(xù)睡覺,耳鳴非常厲害,詭異的種種夢魘如潮水一般重新席卷而來,傷口像碩大艷麗的花朵,突然像黑洞一樣旋轉(zhuǎn)起來,黑色像撕裂的線向身體掘進,打開直至心臟,血在心房里僨張發(fā)光,她指著心臟說,我還想紋一朵山茶。她笑起來的紋線延伸到眼角,出現(xiàn)像貓一樣藍色的眼睛。我立刻被驚醒。

        我勉強抬起手看表,已經(jīng)1時20分。耳鳴變成咚咚響的偏頭痛,退燒藥已經(jīng)起不了作用,只能蒙頭大睡等待天亮。神經(jīng)生出的錘子敲打得疼痛難忍,像擊打爵士鼓,金屬尖銳碰撞,飛機起飛的聲音。繼而變成鑰匙在鎖眼活動,門被打開,腳步聲。中間一陣子是清醒的,沒有聽到Loro一如既往纏著要食物的叫喚,我勉強支撐著摸索到廚房,角落里的食盤里還有食物,Loro貓卻不知所蹤。我打了一杯水,走到客廳,嘴唇干燥,胸口堵得慌,倒到沙發(fā)上艱難入睡。

        午夜醒過來,身體沉重,像吸足水的海綿蓬松無力,聽到外面有東西搬動的聲音,廚房的水壺被提了起來。他回來了。

        他問我,你需要水嗎?我說,要。好像在對著空氣說的,接著門被打開,光傳進眼睛來不及閃躲,這時我終于看清,是他的背影。

        手腳像被束住,無法動彈,額頭滾燙似乎快要爆裂。聽到有聲音說,Tatoo,吃下去,我張開嘴巴,退燒藥丸的澀味黏住了舌尖,我卷起舌頭拼命吞了下去。

        醒過來,體溫下降,出了不知幾身虛汗。睜開眼睛,Yan坐在床邊,看起來瘦了很多,眼睛陷下去,他摸著我的額頭說,怎么這么不小心。

        你知道我會在這里的,對嗎?

        他說:“我打過一次電話過來,但是沒人接,我還以為你不在?!蔽艺f:“你知道我在,一切都是欺騙,失蹤,電話,包括那個女孩?!?/p>

        “你已經(jīng)見過她了?!彼麤]有繼續(xù)說下去,“我去過你的店,見你不在,我就猜你在這里?!?/p>

        我騰地一下坐起來,沒有開燈,還看得見他的眼睛,猶如貓瞳。我已經(jīng)分不清是溫情還是冷漠,我說我很累,真的累了。

        “你需要休息。”

        “我是見過她,現(xiàn)在我想要你的故事。”

        “Tatoo?!?/p>

        “我知道你有,但是我已經(jīng)失去把握它的野心?!?/p>

        “是她告訴你的嗎?”他笑了。一時無言,我們仰面躺著,他的手支在頭部,肘部碰到了我的肩膀,此刻又像兩個站在街邊吹夜風(fēng),各自想法凜冽的夜游人了。

        他說:“還是先講那個故事。一個人,不認得字,在太陽下一直走?!?/p>

        “文王十二年,五月,晴,三萬兵馬奉文王之命傳送密旨至鄰國,一道十萬字的手諭,密密麻麻的竹簡就裝滿了九千車馬,隊伍編制,戒備森嚴得猶如對戰(zhàn)事臨近的氣味驚覺,有的說法是關(guān)于朝廷里一次神秘的卜筮。日和,風(fēng)向北偏,無地起事,就這樣浩蕩而不動聲色地起行?!?/p>

        “后來的子民對此說法紛紛,有的說是一場關(guān)乎社稷存亡的契約,有的說三萬兵馬詭異地瞬間消失,天亮之前還聽得見鐵馬叮當(dāng)?shù)腻P響,日出之時便不見一兵一卒,而那時城門還是緊閉?!?/p>

        “過六關(guān),十四驛站,風(fēng)餐露宿沒日沒夜地趕路,將軍的日志上刻下一道痕便是一天光陰的記錄。他就是這樣,盡忠盡責(zé)無所畏懼,又對有的無的安危和私利憂心忡忡。有時候抬起頭看到星辰就以為是夜晚,看月亮判斷日子的盈虧走向。時間觀念完全被剝奪,忘記了一些應(yīng)該記得的日期。后來連天象的預(yù)示都不想得知,因為麻木,習(xí)慣了各種順行逆行的服從。”

        他的呼吸均勻深沉,每一個吐字變得很空,好像共鳴被拉闊了:“時間變得再也無關(guān)緊要,有時睡醒,昏暗不清地瞥見旁邊酣眠中的同伴突然長出白色的鬢發(fā),懷疑已經(jīng)過了幾十春秋,而雙腳冰涼,磨出的厚繭阻滯了氣血。”

        “只知道往前走,不知里程,方向,甚至目的地。太陽逐漸移至北回歸線,晌午到達頭頂正中,烈日當(dāng)下,汗水進入眼睛,不知情的以為是淚腺豐富,就連單衣也禁不住曝曬,貼緊了皮膚吱吱作響。那些用麻繩捆起來的書簡,在馬車上氣味濃烈,噴薄而出的不知是墨的味道還是竹子的腐朽再生,蔓延十幾里不可阻遏。有個將士說他想起了家鄉(xiāng)春時,連山青翠的幼筍?!?/p>

        “就這樣,那一天每一個士兵的鼻腔胸腔都被貫穿了竹味,是扁平的,沒有生機,干擾性不大的味道,卻引發(fā)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心開始不安分且抵觸滋生,炎熱控制思維和胃口,對新鮮食物蔬果的渴求已經(jīng)到達了頂峰。此時將領(lǐng)們想到的卻是另一種暗示,他們擔(dān)心這些味道會暴露行蹤,危險的假想無時無刻威脅著長期作戰(zhàn)的神經(jīng)。還有的想象竹簡變質(zhì),變成簌簌抖落的碎片,于是新的驚恐取代了原來的抗辯情緒。大軍加快了進程的腳步,日夜兼程的塵土覆蓋了整個冷暖不知的身軀?!?/p>

        “到了七月,已經(jīng)無法掩飾住的氣節(jié),流火的日光考驗了一切。一些尖刻曖昧的念頭再次被提起,又被繁重而艱難的路途壓制,統(tǒng)統(tǒng)報銷在珍貴的夢里。好像一醒過來,又是新的人生,不與誰相干?!?/p>

        “也會懷疑命令只是權(quán)力的傀儡,建立起來的關(guān)系根本毫無意義。”

        眼皮變重,再次想昏昏欲睡過去。

        “后來在跋涉經(jīng)過一處險要的山脊之后,本以為會是一馬平川的土地,但那只是一次短暫的舒心,走了不遠的地方,一處類似懸崖一般的石坡?lián)踝∪ヂ??!?/p>

        “這是毫無懸念的事情,限期不容許任何退路的設(shè)計,心知肚明的是將領(lǐng)之間的抱怨推脫,路線選擇錯誤的指責(zé)和企圖保住尊嚴的詆毀。那是一種失敗的感覺,像慘霧一樣影響到了每一個人。陽光萬里,刺目的是無處可遁的陰霾。”

        “焦慮和沮喪,只有此刻大家是平等的,謀略頓時失去效力,眼神交接時皆是不安和羞辱。有的將領(lǐng)情緒失控,殺掉了幾個士兵。還沒到斷水絕糧的地步,卻產(chǎn)生了某種力喪失了的饑餓感。將軍知道軍心不可再亂,于是作出了這樣的決定?!?/p>

        “絞斷所有車馬上的麻繩和麻布,一捆捆沉重的竹簡重見天日。三萬士兵,褪下鎧甲和裝護,赤臂光膀排成幾百隊列,鴉雀無聲。將軍指著那些竹簡說,全軍待命,背起來,我們要背著越過這里。”

        “所有人蜂擁而上,把竹簡搭在肩膀上,或者背著往上沖,依靠速度和力量和困境較勁。竹子本質(zhì)的清涼瞬間侵入體膚,消解了熱氣最后融為一體,汗液好像都凝固了,所有奔跑著的人好像都感到,這不是在跑,而是在飛。”

        “沿著山路往上爬,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箭鉚足了勁力,赤腳而行矯健無比,遠遠望去猶如滿山逃亡的羚羊。太陽在頭頂非常毒辣,寸草不生的峭壁上滑落尖銳可怖的沙石,揚起的風(fēng)暴迷住了眼睛。所有人只有一個念頭:狂奔,不停地狂奔,死也要跨過這座障礙?!?/p>

        “這時的意氣就像殺氣,雙眼發(fā)腫通紅,只差吶喊出來。日落消失得越來越快,頓時峭壁的一面暗了下去,日光好像瞬間被吸走,周圍提前臨近了夜的冰冷,人的心也跟著靜止。而那時還有接近一半的兵員還沒有攀過頂峰,還在山體黑暗的那一面?!?/p>

        “一種陌生而古怪的驚異控制了全局,演變成無名的絕望和恐慌。無論是停留在那一面沒來得及趕上的還是已經(jīng)快接近平地的,空白僵固了大腦,同時都像被拋進無邊的深淵。那一面的士兵不知是什么境況,空曠的山崖卻傳來了巨大的恐怖的叫聲。仔細再聽,又好像根本沒有什么聲音,還是只是幻覺?!?/p>

        “不知是誰開始跑了起來,所有看得見看不見路的人崩潰般地再次狂奔,像逃脫詛咒一樣瘋狂失序,聽到的尖叫不知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有可能正是自己?!?/p>

        “六萬士兵沒有了及時的命令和軍紀的概念,逃亡失散如同過江之鯽,每個人背著一捆竹簡,找不到方向的或者看不見軍旗的,狼狽地尋找和匯集?!?/p>

        “后來呢?”我問他。

        “三天三夜的召集清點,按著花名冊一個一個點對。但是三萬人口,加上車馬草糧繁雜疲頓,規(guī)定抵達的時日所剩無多,只得帶著僥幸和努力維持的面子草草結(jié)束在新的行程之前?!?/p>

        “接著趕剩下的路,好像所有人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把竹簡背在身上,可能這樣的速度更有益,將軍也沒有提出任何的異議。半個月后就到了鄰國的邊境?!?/p>

        “沒有人想過在那個時候逃跑,也許是最佳時機?!?/p>

        “沒有。但是所有人都無法質(zhì)疑,一個真實的感覺,就在那一瞬間,自由離自己如此之近?!?/p>

        “不跑,好像帶著無數(shù)腳鐐?!?/p>

        我轉(zhuǎn)過身去,逆光里看見他鮮明的側(cè)臉輪廓。他汗?jié)竦谋巢肯褚黄饾u漫開的沼澤,深不見底。

        “弄開它,Tatoo,把我后背的衣服弄起來。”他呼吸急促地說。

        “我累了,你是知道的。我要你親口告訴我,就像我將親眼看見它?!?/p>

        “聽我的話,看到它你就知道了?!彼f,“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的嗎?”

        沉默良久,他終于繼續(xù)講了下去。

        “踏進鄰國的城門,所有的竹簡立刻被取下拖走,來自中原的護衛(wèi)兵猶如一群繳械投降的敗將。但是終于可以重新穿上鎧甲,隊列整齊。卸下竹簡的士兵在城門邊靜候了三天三夜,鄰國除了正常的供水供糧之外,不曾透露一點風(fēng)聲,那些異域的百姓的眼光暴露了隱隱約約的草木皆兵。所有人都期望著早早結(jié)束這一場煎熬的較勁,功德圓滿?!?/p>

        “第四天,天剛微微泛白,一名貌似是傳話的長官出現(xiàn)在城門前面的那一條長街上。曙光昏明,他單薄的身體在不見盡頭的街上搖搖晃晃,讓人擔(dān)心他會被自己的影子和大風(fēng)吞沒。他走進了軍隊駐扎的地方,那人的眼神在黑暗里變得非常犀利,像一頭夜行的狼,直到天亮?xí)r分才看清楚他的原貌,矮小,微駝,臉尖刻猥瑣?!?/p>

        “他和將軍耳語了一陣,將軍的背影在黑暗里好像晃了一下,還是營火帶來的錯覺。他站在大軍面前,不屬于他的威嚴看起來十分別扭。他大聲說,密旨內(nèi)容不全,懷疑被竊,所有軍士不得擅自離開,全體接受檢查?!?/p>

        “有的人驚魂未定,有的人還在做歸鄉(xiāng)的夢,被一種未知的,新的怖懼折磨,似乎早就預(yù)示出來的遙遙無期,無窮無盡的難,就算最堅強最麻木的人也開始神情恍惚,尖叫不能自制。如今的歸鄉(xiāng),可能是一抔黃土的尸骨無存,和游蕩的魂?!?/p>

        “所有的搜檢開始,激烈的卻是內(nèi)部的猜忌和懷疑。昔時肝膽相照的兄弟反目成仇,詆毀和仇恨燃燒,營地亂成一團,變成人心煉獄。最后清查出來的結(jié)果是,一小部分的竹簡遺失了,不知所蹤?!?/p>

        “遺失意味著有人失蹤了,沒有歸隊,最壞的念頭就是逃跑了。但是這樣的不知所蹤在他們看來,是陰謀還是其他的什么東西都不得而知。只是三萬士兵的生死懸念已無人專注,他們憂心的是一切更大更深遠的微妙演化?!?/p>

        “那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山,與同伴失散,不知道自己一個人走到哪里去了。好像是迷路了,想尋找一處村莊落腳,結(jié)果卻誤進了森林?!?/p>

        “那里繁花盛開,沒有日光照耀的時候,所有的奇花異草在黑暗里搖曳生姿,發(fā)出點點光芒,不知是螢火蟲還是露珠的反光。霧氣在頭頂很遠的地方蒸騰,聽得到的呼呼作響,時隱時現(xiàn)。我徹夜未眠,如同一條亢奮于游戲的魚。那是一種全身心的奇遇,那時我還在想出去告訴他們這里有我們需要的水流,野生的果實甜美濃厚。我想脫下背上的重負,跳下水洗個清涼的澡。但是雙手酸澀,沉重得抬不動,只得作罷,腳卻在水里泡了一夜?!?/p>

        “清晨的時候,醒過來,聞到一股異香。我拍拍身上沾上的苔蘚,看見日光把整個森林照得通亮,好像四周都無法尋到方向。只得沿著溪流走,小心翼翼,特異的涼爽驅(qū)走身上的悶熱,但是后背,背著十幾斤的書簡,還是濡濕得厲害?!?/p>

        “行走了三天三夜,熟悉的同伴皆不見蹤影,烈日炎炎,失去森林的庇蔭更加心急如焚。突然很想回到那里去,猶如隱居世外桃源般不為人所知,也不為所制。結(jié)果連回路都找不著了,更遑論去那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哪的鄰國?!?/p>

        “你逃跑了,是嗎?”

        “我沒有逃跑,我只是失散了,像一個幽靈一樣人間蒸發(fā),變成多余的無意義。身份,過往,簡歷統(tǒng)統(tǒng)消失,變成另一個人,連自己都得不到確認,是要落地生根,浪跡天涯,還是千里返家?!?/p>

        “最后還是一路摸索回到了天朝,那已經(jīng)是兩個月之后的事。進入城門開始就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道途旁聽回來的消息說是與鄰國的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有的說密旨其實是一道謀反的暗語,事起于一個全城通緝的逃犯。我走過去看皇榜上的要令,看到了自己的頭像,殺無赦?!?/p>

        “那時候已近立秋,傍午的太陽好像還是狠毒逼人,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踉踉蹌蹌地躲避視線,逃出都城。我才記起,那些竹簡還在我的背上從未卸下,好像已經(jīng)成了身體的一部分。我狂奔到城外的一處麥田上,麥子輕輕觸到皮膚都讓我極度惶恐。我記得那里有一處河流,我拼盡全力地跑到那里,連呼吸都抽搐了,一把把身上的竹簡丟到河里去,以為那樣的自欺欺人可以毀滅致命的證據(jù)?!?/p>

        “我想了一想,在它消失之前,起碼我應(yīng)該知道,是因什么而負罪。我追著水的流向冒險撿回那一堆書簡,打開,串起來的竹片鏗鏘作響,我的眼睛盯住,一片茫然:什么都沒有。一個字都沒有?!?/p>

        “我一下倒在了麥田里,躺著想了七天七夜。第七天的夜晚露水深重,我起身,畢竟還得繼續(xù)。”

        “你成功了,”我說,慢慢靠近他的后背,“你沒被抓到,否則,你現(xiàn)在就不可能出現(xiàn)了?!?/p>

        “你看到什么?他問我,我告訴他,我看見了溝壑,山河,微微隆起的骨頭和平滑的血管。

        “后來有人告訴我,我的后背滿滿都是字。那些竹片上的字,都跑到我的背上,成了終身無法磨滅的烙印?!?/p>

        “我嘗試過各種各樣的方法,想方設(shè)法除掉那些,我自己無法親眼看到的字。”

        “所以你在研究它們?!?/p>

        “是的,但是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了。習(xí)慣了夏天不穿太透的衣服,習(xí)慣了保守秘密,習(xí)慣了背負著一片無形?!?/p>

        “習(xí)慣了被我刺痛卻不出聲。”我說,“對不起?!?/p>

        “無須抱歉,那都是出于自愿,不是嗎?當(dāng)它轉(zhuǎn)換成另一種東西,成了你心甘情愿的累贅?!?/p>

        “但是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我愛你?!?/p>

        我聽見的呼吸像海潮一樣起伏不息,心跳像鼓點躍動,所有的月亮緩緩升起。

        他說如果還記得那一片森林的樣子的話,他會讓我紋在身上。沒有說會帶我去看。

        天開始亮了,又是一個黑夜無聲地過去。借著微微的光,他側(cè)躺著如同一條掙扎進了淺灘的魚,艱難的劫后余生。

        我走出房間,到廚房的凹槽里洗了臉,收拾行李。回到房間里,輕輕地在他的耳邊說:“對不起,我殺死了你的貓?!?/p>

        他說,我早就知道會這樣子。“Tatoo,”這是他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你知道嗎?現(xiàn)在,我很幸福?!苯又形铱此暮蟊?,疼,熱得難受。

        我問他有什么辦法。他說,櫥柜里的一瓶藥膏,綠色的。

        我找到那一瓶綠色的,放到他的手里。我對他說:“我不會再次介入你的痛苦,是的,你從不屬于我?!?/p>

        “連我自己都無法把握。”他沒有反對,合上眼瞼,呼吸恢復(fù)均勻。我轉(zhuǎn)過身看了看他后提著行李轉(zhuǎn)身離開。

        早晨七點的計程車里的收音機播著歌,經(jīng)過路邊通宵開放的小吃店,關(guān)門的唱片店,大棵的行道樹,買早餐的爸爸。沒有,都是做夢而已。

        我聽說過一個故事:以前魚是在陸地上行走的,后來大遷徙的時候被卷進了海洋,這樣他們在地面的記憶就變成了身上的魚鱗。他是不是忘了,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有一樣沒有消失的,那張在午夜的街上拍的照片。夜的帷幕下,他站在馬路中間撐傘,嘴角微微揚起,眼底一圈淺淺的藍,猶如一只舒展翔馳的鳥。

        責(zé)任編輯:盧?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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