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
那些年,我們廠里幾乎人人都有綽號。
綽號含義不同,但總的根子是情義,有種難得的親近。因此,也就不能亂來。有的能當面叫;有的則不能。不能就是不敢,比如孫桂英,軍屬,副廠長,渾身男人氣概,為人仗義,脾氣火爆,綽號就叫孫二娘。母夜叉啊,又主管全廠生產(chǎn),誰發(fā)瘋了去捋她的虎須?不過背后說說笑笑罷了。
再比如老師傅項之元,也是副廠長,鉗工八級,技術蓋帽,綽號就叫項天牌。項師傅生在漢口,留學西洋,經(jīng)歷坎坷,見識非凡,晚年落葉歸根效力故鄉(xiāng)。影響不多說,僅在中南五省機械行業(yè)中即聲名赫赫。歷任縣長都敬重他,過年少不了登門看望。項師傅貌不驚人,螞蚱個子水蛇腰,兩條長壽眉,見人即微笑點頭,十足的好老頭。但是不能惹他發(fā)火,一發(fā)火就變個人,聲如獅吼,話如刀槍,氣頭上還會用他的黑煙斗敲人頭。當然這種現(xiàn)象極少,往往是產(chǎn)品質量出現(xiàn)重大問題的時候或可一見。半年前,進廠不久的倉管員楊小福把一批次品混發(fā)出廠,上級來電質問,因為是出口產(chǎn)品,措詞即相當嚴厲。項師傅當著廠長的面,大發(fā)雷霆,用煙斗敲了倉庫主任周長志的腦袋,罵他疏于管理。并連連要廠長立即開除楊小福。周長志是他的大徒弟,楊小福是他的小外甥,他就是六親不認。
事后,廠里按規(guī)定扣發(fā)了周、楊二人當月工資,記周長志大過一次,對楊小福是開除留用一年。對此,人們都說項師傅鐵面無私,但也有人說他霸道。幾個嘴上沒毛的家伙為楊小福抱不平,背后亂嚷嚷,要把項天牌改成座山雕。小老鼠給貓爺掛鈴鐺,說說容易,但誰敢去掛?
話再拉回來,叫綽號既然又親熱人又逗樂子,就沒有理由不叫。
一根蔥是馬天民的綽號,也是全廠一時間最紅火的綽號。
馬天民的綽號走紅,是因為跟邢玉玲的一次打嘴仗。
邢玉玲是公認的廠花,大美人,由知青招工進廠。邢玉玲的嗓子也漂亮,崇拜大歌唱家馬玉濤,平時最喜歡唱馬兒啊你慢些走,綽號就叫小玉濤。邢玉玲是武漢人,性格大方潑辣,孫副廠長就很器重,全國工業(yè)學大慶,轟轟烈烈,縣里經(jīng)常組織行業(yè)大會戰(zhàn),每次孫副廠長都點將邢玉玲當隊長帶人參加。邢玉玲不負重望,敢打敢拼,回回光榮凱旋,錦旗獎狀在廠部墻上掛了一大排。
馬天民則不一樣,他屬于區(qū)鄉(xiāng)公社推薦招工的亦工亦農(nóng),進廠跟邢玉玲同在維修車間,但晚了半年。那一次,邢玉玲喊他師弟。馬天民脖子一別說:“開玩笑!我比你大一歲,是師哥!”邢玉玲說:“你天大也是白搭!晚進廠一分鐘都是師弟!”馬天民道:“你沒大沒??!”邢玉玲寸步不讓說:“你才沒大沒??!這是工廠學徒的規(guī)矩!”馬天民道:“你這規(guī)矩對我不管用?!毙嫌窳釂枺骸盀槭裁矗俊瘪R天民說:“因為我是亦工亦農(nóng)!亦字就是也字,野(也)馬無籠頭,不認老規(guī)矩!”邢玉玲聽了暗暗吃驚道,這家伙肚里還有點墨水哩。但一心想壓他,就說:“你這是胡攪蠻纏!”馬天民道:“我要是胡攪蠻纏,你就是明知故犯!”邢玉玲問道:“你胡扯!我犯什么了?”馬天民說:“你也犯規(guī)矩了!在咱鄉(xiāng)下,家里來客,女人吃飯不上桌,你倒好,大會戰(zhàn)當先進,慶功筵上跟縣長碰杯喝酒!”邢玉玲一聽叫道:“馬天民!現(xiàn)在你還敢講封建!”馬天民道:“你錯了!我是在講規(guī)矩!再比如,你喜歡唱歌,可你再唱也只能是小玉濤而不是馬玉濤,因為啥?因為那也是規(guī)矩!”邢玉玲猛地被噎住,一跺腳吼道:“姓馬的,死蛤蟆捏出尿!難怪有人叫你一根蔥!”馬天民說:“你又錯了!一根蔥算什么?我是一根筋!你懂不懂?一根筋就是不認輸!就是不后悔!就是于無聲處聽驚雷!不像有的人,當了幾回先進,辮子翹上天,早晚嘰嘰喳喳,生怕別人不知道!”
邢玉玲根本沒想到馬天民會說出這種話,更想不到自己一個外地人,離鄉(xiāng)背井,會戰(zhàn)中千辛萬苦為工廠爭光,到頭來竟然落個被人諷剌的結果。邢玉玲一時萬千委屈,遠離親人的孤獨感突然大山般壓下來,心窩子一抖,眼淚忽地就涌了出來。她聲嘶力竭地叫道:“姓馬的,你混蛋!你什么意思?我當先進還當錯了?你妒嫉人!你打擊人!你不講理!你你你、你就是一根蔥!一根蔥!一根蔥!”邢玉玲傷心欲絕,馬天民自知闖禍,立即開溜,邊走邊說:“好好好,我混蛋,我不講理,我是師弟,我是一根蔥,我全都承認行不行?”
邢玉玲不光是廠里的大紅人,還是縣、市、省三級的勞模??h長王福堂來廠里檢查工作,破天荒要求邢玉玲跟廠領導一同陪行,由此即可知邢玉玲的前程無量。你馬天民算老幾?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叫一個大名鼎鼎的先進模范當眾淚如雨下出洋相,太不成體統(tǒng)了!于是眨眼之間,一根蔥驟然爆紅,馬天民丟人現(xiàn)眼,全廠老少議論紛紛,幾個剛剛進廠的愣頭青,逢人即打聽誰是一根蔥,甚至還偷空子結伙跑到維修車間去看稀奇。
按常理,玩玩鬧鬧無足輕重,但關鍵不是時候。全國工業(yè)學大慶轟轟烈烈,全廠干群正在大干快上爭創(chuàng)大慶式企業(yè),馬天民的那些話就屬于明目張膽地潑涼水滅士氣,影響實在不好。為此,廠長十分重視,責成孫副廠長專門召開全廠車間主任碰頭會,提出二點要求,一是各車間都要開會對馬天民錯誤言論進行消毒;二是馬天民要在本車間會上作深刻檢查,并當面向邢玉玲道歉。
事情過后,孫副廠長把邢玉玲叫到辦公室說:“小邢,馬天民諷剌你不對,應該作檢查。可罵人不揭短,你說話太嗆人,今后也要注意?!毙险f:“他有啥短處?”孫說:“一根蔥啊,馬天民家大口闊沒勞力,二十七八了還打光棍。一次全縣水利大會戰(zhàn),好不容易談了個外鄉(xiāng)姑娘,人家哥哥暗中一打聽,馬的綽號叫一根蔥!意思是笑他太窮酸,輕易不喝酒,真要喝一回,下酒菜只有一根蔥!婚事就此完蛋,這件事在農(nóng)村實在丟臉,你是無意中扎了他的心!”邢想想說:“綽號的來歷我的確不清楚,但他說話也太粗魯了!”孫說:“他沒上過學,自然少分寸?!毙险f:“可他又喜歡拽文,不像沒讀過書?!睂O說:“他爹生前是鄉(xiāng)小教師,死的早,他是老大要養(yǎng)家就退了學,他的知識都是自修的。我們下鄉(xiāng)招工,公社書記特別推薦他說,這家伙從小聰明過人,有見識,放在農(nóng)村太屈才?!毙下犃艘粫r無話,孫接著說道:“也真是不能小看他,肚子里的確有貨,進廠不到二年,他就搞了好幾項小改革,你想想,項師傅輕易夸過誰?可在廠長會上已經(jīng)多次提到他天分過人,還有心收他當關門弟子?!?/p>
“哎呀!你真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不行不行,五一太近了,一點準備都沒有!再說,我還沒有答應他!”邢玉玲連忙推擋。孫桂英說:“哈,我是誰?孫二娘??!不急才怪了!近什么近?還有一個月呢!天地轉光陰迫,只爭朝夕,就這么定了!明天我替你找他,保準叫他一根蔥高興得暈過去!”
其實,孫副廠長是有話沒說,她也不能說,因為涉及軍事機密。春節(jié)前丈夫已經(jīng)調赴邊疆擔任要職,她五一后就要遠行隨軍了。這件事廠里只有幾個黨委成員知道,孫對今后的工作提了不少建議,破格提拔邢玉玲就是其中之一。孫桂英心中實在是戀廠戀家,本來心情就很糾結,突然間揭開了邢馬戀愛的蓋子,干柴遇烈火嘭地就爆了。她心里想,正好趁此機會再跟大伙好好痛快一回。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孫桂英上上下下忙活了二三天,剛把集體婚禮的事情安排好,馬天民突然有了情況。
原來,那次孫和邢河邊散步的第二天,全廠召開新產(chǎn)品上馬誓師大會,同時宣布新提拔人員,有八名青年技工走上了生產(chǎn)第一線的領導崗位。其中邢玉玲為副廠長,馬天民為新產(chǎn)品試制車間副主任,主任則由項副廠長兼任。新產(chǎn)品具有國防性質,屬于高度機密,是國家南疆援外的急需產(chǎn)品。誓師大會之后,經(jīng)試制車間全體員工日夜苦戰(zhàn),終于成功制造了三臺,隨時待命出廠。正是在這時候,馬天民卻突然跟項師傅鬧翻了,不僅言辭頂撞,而且固執(zhí)己見的一根蔥惹得項師傅勃然大怒,用煙斗敲了馬天民的頭。
事情的起因是,新產(chǎn)品出口要配備維修班子,由于責任重大,項師傅決定親自帶隊,馬天民則認為師傅年事過高而堅決反對,兩人一鬧僵,馬天民找到廠長請求換人。廠長雖與馬同感,但不便答應,因為項師傅說,王縣長有次來廠里檢查工作,談到新產(chǎn)品出國的事情,項要求親自護送,王縣長已經(jīng)同意了。馬天民看廠長不吐口,轉身就騎車連夜下鄉(xiāng),在全縣抗旱指揮部里找到了王縣長。
幾句話聽明白,王縣長一拍桌子叫道:“馬天民!你知不知道輕重?”馬說:“我知道。”王說:“知道還要求換人?”馬說:“我知道事關重大,也知道千難萬險,所以才要求換人!”王說:“決定派項師傅去,不是沒有考慮年齡,但新產(chǎn)品是上戰(zhàn)場!面對的是兇惡的帝國主義!所以必須萬無一失!如果真叫你去,全套把式你玩得轉嗎?”馬說:“沒問題!我敢用腦袋擔保!試制過程中都是以我為主,師傅也說過,有些細節(jié)他還沒有我清楚!”王縣長聽了,半天無話,猛然抬起頭問道:“馬天民,廠長都沒有同意,你又摸黑幾十里來找我,你還真是個一根蔥?。∥覇柲?,到底為什么非要換下項師傅?”
聽到這一問,馬天民腰桿一挺大聲說道:“王縣長,其實,我?guī)煾档那闆r你最清楚!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不愿師傅再外出顛簸了!他半生漂泊,千辛萬苦,師娘還是你給他介紹的!因為是高齡婚育,女兒先天殘疾,至今行動不便,去年師娘又病逝了,師傅實在不宜遠出??!更何況,戰(zhàn)場情況瞬息萬變,我是年輕人,應對靈活,就應該我去!王縣長,大會戰(zhàn)半年,你清楚我馬天民,我不怕難、不怕死、不會誤大事,也不會給你丟人!……”王縣長一擺手攔住馬天民的話頭說:“好好好,我全都相信!你們師徒可真夠意思!馬天民,我實話給你說了吧,開始就定的是你去,但項師傅非要換他,說你是個好苗子,將來前途遠大,說你還年輕,還沒有結婚,萬一……算了,不說了!再啰嗦啰嗦,我這個縣長就不夠格了!聽你的,換人!”馬連忙說:“謝謝縣長!后天出發(fā),請你通知吧?!蓖蹩纯词直淼溃骸澳氵@家伙,三更半夜打電話吵醒別人?明天來得及!”馬說:“不是打電話,是請你寫個條子?!蓖跽f:“一個電話的事還用得著寫條子?”馬說:“你知道我?guī)煾?,沒你的字,他不會認賬。”王搖頭苦笑,拿筆寫字,完了遞給馬說:“你看看?”馬也不客氣,接過一看,又遞回去說:“請縣長寫明換我?!蓖踅幸宦暤溃骸榜R天民!我也不能管得太寬了吧?”馬也叫一聲道:“王縣長!你不寫,師傅就不會同意,只有知道我去,他才會放心!”王縣長哎喲一聲道:“馬天民馬天民,你可真是牛!項天牌加上一根蔥,服了服了,我真是服了!”
馬天民跟著新產(chǎn)品遠征的當天晚上,孫副廠長又約邢玉玲到漢江堤上散步。孫說:“昨晚上就在這兒粘乎吧,聽說天快亮才回廠,徹夜長談,卿卿我我,都談了些啥呀?”邢說:“老奸巨滑,你都成福爾摩斯了!真要說談,你早就談成精了!”孫哈哈一笑說:“一根蔥可比我精呢!一句話,你不必擔心哦!他去的是大后方,離那條有名的小道遠得遠,很安全?!毙险f:“我才不在乎,真要上前線正好滿足他的好勝心!”孫哧地一笑說:“口是心非吧!兩個啞巴坐一夜?不可能!說實話,那小子非禮沒有?”邢撲哧一聲笑道:“還作孽喲!你也太抬舉他了,啰啰嗦嗦大半夜,就是要聽我唱歌,還只聽馬兒啊你慢些走,你說他夠數(shù)不夠數(shù)?”孫聽了深深嘆一聲道:“這小子,會拍馬屁,那你得給人家唱呀!”邢說:“一條堤上老少鴛鴦五六對,我唱歌?我神經(jīng)病吧!”孫說:“你看你,沒情調,怕別人聽見,小聲哼啊,人家要出門遠行,就是想聽你唱幾句馬兒慢些走!”邢說:“傻姐姐!我才不唱慢些走!慢走就晚到,啥時候才能轉回來?”
誰能料到,慢走快走眨個眼就成了后話。一共才半個月,南方從開始一直是喜報頻傳,突然一天卻來了兇信,馬天民的住地遭到敵機空襲,馬為了搶救設備身受重傷,已轉至國內南寧市醫(yī)院搶救。
縣委立即派工作組前往慰問,王縣長點名孫副廠長與邢玉玲同行。
病床上,終于,垂危的馬天民睜開了雙眼。孫桂英說:“玉玲!他醒了,快說話,快!”邢玉玲抽咽著說道:“天民,對……對不起,那天,沒給你唱歌,現(xiàn)在我唱、我給你唱!”邢玉玲強裝笑容小聲地唱起來:“馬兒啊,你慢些走……”
馬天民嘴角動了動,浮出笑意。
邢玉玲連忙停了聲音,貼近馬天民,耳邊有了游絲般的聲音:“玉玲……好聽……你是小玉濤……我是一根蔥,不……那次吵嘴,半、半瓶酒……我吃了……三根蔥……”
馬天民走了,是聽著歌聲走的。
不久,邢玉玲去了派出所,把名字改成了邢天民。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