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群

一

如果當(dāng)時我能在空中俯瞰，會發(fā)現(xiàn)這列動車像一條白色的游龍一樣，在綠色的山林間穿梭，那我就會在朋友圈發(fā)一條消息：我們之所以缺乏闊達的視野，是因為被困其中。

我是被一個男人的叫嚷聲吵醒的，當(dāng)時我正在做一個很長很長、有些支離破碎的夢，醒來看看手機，才過了20分鐘而已。老爺子正在認(rèn)真地看隨身攜帶的中國地圖，地圖有些破舊，折痕明顯，像陳年舊月里的一塊抹布。衛(wèi)生間過道里，一個男人坐在行李箱上，臉憋得通紅，對著手機里的女人不停地叫：“你這個婆娘，怎么下車了，不是告訴你已經(jīng)補票了嗎？真想揍你一頓！”手機開著免提，將周圍吃瓜群眾的興趣成功地勾了起來。我更感興趣的是，男人開免提的目的是什么？

水塘里的白鴨、吃草的山羊、汽笛悠長的運沙船，不知名的樹木在窗外飛馳，恍惚之間，感覺我的青春也就這樣一閃而過了。等我回過神來，那個男人仍然在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老婆，心疼那多花的冤枉錢。只是周圍看熱鬧的那些人，都在低頭玩手機了。

我還是發(fā)了一條朋友圈：人的大部分行為是不經(jīng)過大腦思考的，這些行為要么是氛圍感染支配，要么是潛意識機械地支配，所以說，一個人大部分時間生活的樣子和行尸走肉沒什么區(qū)別，他人的困苦悲傷和我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本來我配了偷拍男人的照片，想想覺得不妥，又換成了一張有些模糊但很有光影感的窗外的照片。

老爺子站起來，牽引著我的目光跟著他的背影到達那個男人的身邊。

“小伙子，夠啦！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再怎么說都回不去了，當(dāng)務(wù)之急，是和你老婆商量下怎么會合?！闭f完重重地拍了拍男人的肩頭。

男人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看著老爺子折回座位的背影，發(fā)了一小會呆。

這是老爺子上車來說的唯一一句話，看著他閉目養(yǎng)神，我很疑惑，怎么對一個聒噪的陌生人都這么有耐心，怎么到我這里這么難溝通？

“你陪過你的父親旅游嗎？”老爺子突然問我，沒有任何表情。但分明在我的心湖里不動聲色地扔了一枚石頭，這枚石頭產(chǎn)生的威力，比一枚炸彈更厲害，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想到這句話，都能感受到心靈的震顫。我為什么要陪那個不夠格的父親旅游？這個反問句我沒有說出口，不是我和老爺子不熟，大抵是我的虛榮心作祟，不想暴露我和父親的僵硬關(guān)系，或者說，不想讓別人認(rèn)為我是一個不孝子。

窗外的田野、村莊在疾馳，像我腦海中某些往事碎片在翻騰。我想到父親，那個倔強，脾氣壞得不行的老頭，我和他好像一生都在互相憎恨。我從來沒有想過陪他旅游這個問題，就像我從來沒有想過人為什么是人，1+1=2一樣。怎樣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怎樣在這個我厭惡又愛著的世界留下自己的印記，怎樣將自己的一點光和熱奉獻給這個社會，諸如此類，才是我常常思考的一些人生的終極問題。

我沒有回答老爺子的話，但他似乎也不在意。這時候他已經(jīng)收起了地圖，拿出黑色背包里的兩本書——《暴力的衰落》《歷史的教訓(xùn)》。他退休前是省重點高中的語文教師，我曾經(jīng)在一次縣里的活動中聽過他給一群文學(xué)愛好者和高中生講課，從莊子的語錄到海德格爾的精神;從五柳先生的理想展望，再到東坡先生的赤壁放歌;從守著瓦爾登湖的梭羅，到遙望乞力馬扎羅之雪的海明威，古今中外，侃侃而談，思維清晰，見地鮮明，這是個有思想的老爺子。只是他的健談，分場合，也分人。

趁著他還未進入閱讀，我想找點話來說，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畢竟他現(xiàn)在是我的主顧?！拔医o您講講我的故事好嗎？”我試探地問，老爺子沒有回應(yīng)，但翻書的手很明顯遲疑了一下。

“二十年前，在春運的綠皮火車上，我站了12個小時到達南方一個城市，當(dāng)我出了火車站，拎著大包的行李，站在熱鬧非凡的街頭時，我告訴自己，不闖蕩出一番事業(yè)，誓不為人。但青春熱血的我不知道，理想永遠(yuǎn)存在于追求之中，實現(xiàn)的過程過于漫長的話，會和已經(jīng)實現(xiàn)一樣，隨時破滅。來接我的人叫小飛，是我兒時的伙伴，只不過他初中畢業(yè)后就出去闖蕩江湖了，當(dāng)時在一家鞋廠當(dāng)技術(shù)工。小飛留著和鄭伊健一樣的發(fā)型，穿著一件樹皮色的短外套，下身配牛仔褲，腰間還別著一個BP機，有幾分港星的味道。您不要懷疑我的記性，真的，人生里的大事件往往溜走得最快，留在記憶里的，基本是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小事。譬如我就是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小飛的衣著、發(fā)型、BP機。還有他當(dāng)時說的一句話：‘這個地方，大學(xué)生像狗屎一樣多，你不要有優(yōu)越感，討到一口飯吃就很不容易了?！?/p>

語言具有太強的包容性和概括性，再復(fù)雜的往事，再幽微的心思，也能籠統(tǒng)概括。但即使這樣，只能針對聽故事的人而言，對于擁有這段記憶和經(jīng)歷的我來說，這短短的話語里，已經(jīng)飽含人生重量了。

老爺子可能是累了，又或者我缺乏情感和激情的敘述充當(dāng)了催眠曲，他靠在椅背上安靜地睡著了。他拿的《暴力的衰落》的書封上印著一個戰(zhàn)士頭盔，寫著一句話：所謂勝利，是否值得這么多的鮮血和淚水。這應(yīng)該是一本關(guān)乎二戰(zhàn)，關(guān)乎戰(zhàn)爭與和平的書，但我當(dāng)時覺得這句話，也適用于人生，尤其是我的人生。

話已至此，我不想停下來，只好自言自語：“我想，可能就是因為他的這句話，傷及了我的自尊，所以我沒有選擇去他工作的鞋廠，而是進了離他不遠(yuǎn)的一個玩具廠，當(dāng)了一個整天與毛絨娃具打交道的工人。我在夜晚城市的街頭撿易拉罐，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自卑感，每天能額外掙十幾塊錢，想著故鄉(xiāng)已經(jīng)入睡，而我還在為未來奮斗，就會產(chǎn)生難以名狀的動力感。但沒多久父親的電話就打到車間，簡明扼要傳達他的指令，讓我回家參加縣國稅局的招聘考試?！?/p>

故事雖然不夠精彩，但說到這里，得且聽下回分解了，因為快到站了。

準(zhǔn)備下車時，前排座位兩個姑娘正吃力地夠行李架上的箱子，老爺子不滿地對我說：“幫人家一下??！” 我臉一熱，忙去搭手。一個卷發(fā)姑娘沖著老爺子笑：“謝謝，你們也來西安旅游？”“是的，姑娘，再不來，這輩子怕是沒機會啦！”我只能尷尬地把目光放在別處。這時候，那個過道上的男人對老爺子說：“大爺，謝謝你啊，老婆安排好了，她坐另一班車來找我。”老爺子笑笑：“那就好，那就好?！?/p>

之前我對人性表示輕蔑，那是事實，但現(xiàn)在我又對人性感到喜愛，也是事實，因為此刻我心里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很微妙的感覺，源于人與人之間散發(fā)出來的讓人感動的磁場。

與此同時，想到和老爺子的這次旅行的目的和動機，我又覺得慚愧。只能給自己做心理建設(shè)：這個社會足夠自由，只要你有足夠的耐心和野心支撐你的變現(xiàn)能力，因為任何知識和經(jīng)歷都可以變現(xiàn)。

對，李羅。沒什么好退縮的，不偷不搶，你只是在用你的經(jīng)歷變現(xiàn)，只不過方式特殊而已。

二

我們住在鐘樓附近的一個快捷酒店里，老爺子精神很好，堅持晚飯后去騾馬市走一走。市集像一條河，游來游去的人以情侶居多，大都手里拿著小吃，一碗臭豆腐或者是烤串、冰激凌之類。老爺子沿著街緩慢地行走，背著手，每一家店都看看，像領(lǐng)導(dǎo)視察，看到一家賣女士內(nèi)衣的店鋪，門口站立著穿有蕾絲內(nèi)衣的塑料模特，他趕緊收回視線，看向前方，咳嗽了兩聲以掩飾他的尷尬。

拍了張老爺子的背影發(fā)給了孟汀，附言：西安騾馬市。

我答應(yīng)孟汀的請求，初衷里有兩個原因，一個當(dāng)然是15萬塊錢的誘惑;另外一個是我太需要跳脫環(huán)境，離開熟悉的人事，去陌生的地方走走。在這之前，我不止一次想甩下一切，離家出走，去經(jīng)歷一些未知，然后換來一個嶄新的自我。但終究是牽絆和顧忌太多，始終未能成行，我想，這大概也是我屢遭挫折的原因。

知道我要去陪孟汀父親的事，妻子斜著眼問我：“陪著玩而已，憑什么她給你那么多錢，你們倆不會是有過去吧？”“過去”兩個字她咬得有點重，還沒等我回答，她自己補了句，“不過我不介意，誰會跟錢過不去呢？”

當(dāng)時，我正在家附近的一條小河邊閑逛，水草吃飽了陽光，冒著綠油油的幸福的泡泡。但我沒有心思欣賞它們，那些叫家庭、事業(yè)、人生、中年男人的危機感的亂麻已經(jīng)糾纏我很久了，我還沒有能力理順?biāo)鼈?，哪還有心思去看這炫耀生命力量的水草呢？

孟汀突然打來微信語音電話，讓我陪她父親去旅游。我當(dāng)時很驚訝，如同在享用一條美味的魚時，它突然翻身而起。因為我和孟汀并沒有什么交集，高中畢業(yè)二十周年同學(xué)會聚過一次，之后幾年未見，在一個同學(xué)群里，但幾乎沒有單獨說過話。

“有什么特別要求嗎？就陪著旅游就行了？”我問。

“嗯，我太忙了，你知道的。老爺子一直吵著說日子太無聊了，要出去走走，跟團他又不愿意，一個人我又不放心?！?/p>

“確實，你在大城市，他一個人在我們這個小縣城……”

“是他性格太孤僻了，他身體還好，完全可以交一些老年朋友，打發(fā)時光嘛！現(xiàn)在老爺子動不動說自己是空巢老人，也不考慮我們獨生子女的感受，我倒是想陪他呀，哪有那個條件？現(xiàn)在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時間?！?/p>

“為什么不把他接到你身邊？”

“那等他愿意呀！不來也好，他那性格，我們住在一起也不對付，各自找氣受。不過我懷疑他是不是有相好的，但又不告訴我，所以才守在那不愿意走。這次正好你幫我留心一下?！泵贤∠袷前盐耶?dāng)成了受氣包，把這些年對老爺子的所有不滿一股腦撒到我身上。雖然我的父親與孟汀的父親相比，過猶不及，但我是男人，不能像個女人一樣去八卦自己的父親，于是我只能安靜地當(dāng)個聽眾。

“我父親脾氣很古怪，旅途中他肯定會刁難你，折磨你，麻煩你忍一忍?！边@是孟汀最后的叮囑。

掛掉電話，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信用問題，于是腦中就冒出了判斷：歷史從來都是不講信用的，整個人類史就是一個欺詐史，信用本來就是個幌子，甚至是一些人欺騙別人的工具。孟汀會不會遵守信用呢？畢竟，像妻子所說，陪一個老人旅游，憑什么給我那么多錢，我們之前并沒有什么“過去”，不存在那種發(fā)達前女友救濟落魄前男友的狗血故事。

照著孟汀給的地址去找老爺子，對于我的到來，老爺子的反應(yīng)有些平淡，這讓我明白了孟汀所說的“我們住在一起也不對付”的含義。

有一個白色的小音箱正在唱《空城計》，正唱到：“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老爺子倒茶前喊了句：“天貓精靈！”那小音箱即刻脆生生地答道：“哎！”老爺子邊走邊說：“休息一會！”“好的，主人，我隨時都在哦！”

簡單和老爺子聊了一下旅游事宜，兩個旅游地點由他定，分兩次行程，時間也由他定。溝通完以后，老爺子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讓我坐立不安，我只好借口家中有事，起身要走。老爺子也沒有挽留，甚至連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只說了句再見，就關(guān)上了門。我在門外又聽到老爺子又喊那個小盒子：“天貓精靈……”

出發(fā)前我就辭掉了會計事務(wù)所的工作，反正回來也是要辭的，不如早解決，讓旅游了無牽掛。妻子并不知道我辭職的事，而父母除了不知道這件事以外，也不知道我是陪一個老人去旅游，不想告訴他們，因為多少有些心虛。

老爺子的腳步突然慢下來，在一處花壇的木凳上坐下，我覺得這是想要和我說說話的體現(xiàn)，于是我們談了一會兒第二天的行程，想到孟汀的囑托，我試著問：“孟汀很想您搬到省城和她一起住?！?/p>

“后來怎么樣了？你就回家參加國稅局考試了？”顯然當(dāng)時的他并沒有睡著。

“嗯。像又經(jīng)歷了一次高考，我端起了他人口中的鐵飯碗?！蔽野纬鲆桓鶡焺傸c燃，老爺子就揉了一下鼻子，只得在花壇里捻滅。

“但從進入體制內(nèi)的那一天起，人生的銼刀就一直在磨我的棱角，把我變成了它想要的樣子，而我一直無力反抗，或者從未試過反抗。我偶爾會想起二十年前背著蛇皮袋，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撿拾易拉罐的我，反觀當(dāng)時的自己，便覺羞愧難當(dāng)?！?/p>

“你父母身體還好嗎？和你住一起？”老爺子突然問。我不解地看著他，思考我們的對話總不在一個頻道上的原因。

我只能被他牽引到這個話題上，想象了一下如果和父親生活在一起，我的生活狀態(tài)會是怎樣的。老爺子卻幫我回答了：“你也不愿意和老人住在一起，我也是，不想和年輕人住在一起，各自的生活方式、生活觀念都不同，一天兩天還好，時間久了，有矛盾是必然的。所以啊，現(xiàn)在一個人還能過，就一個人過。等哪一天，身體不行了再說，去養(yǎng)老院也可以。”他飽含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母親和我一起住，父親在老家。身體都還好?！毕胍幌胛矣盅a充了一句：“老家的房子也需要有人看，家里還種了些田地。”

“身體好就好，人老了，最怕生病，倒不是怕死，是怕拖累子女?！崩蠣斪诱f的時候目光穿過人群，到達了很遠(yuǎn)的地方。

“那你和父母的關(guān)系怎樣？”他收回目光，又問。

“呵，就那樣吧?！?/p>

我和妻子上班都很忙，母親從鄉(xiāng)下來幫我們做家務(wù)，接送孩子。前一段時間一天傍晚回家，家里黑乎乎的，我怪她不該為了節(jié)約電不開燈，不知怎么就點燃了她的導(dǎo)火索，她氣呼呼地說，還不是你沒用，掙不到錢，我節(jié)約還不是為你節(jié)約的，我在老家多舒服，在你這當(dāng)老媽子還受氣。一老一小都是一樣的，一輩子瞎折騰。說完還小聲哭起來。她每次數(shù)落我，都會牽扯到父親，父親的形象在她的心里是崩塌的，而我和父親又太像了，長相，身材，脾氣，或許還有某些經(jīng)歷。

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父親憑著他的聰明頭腦，買了卡車跑起了運輸，積攢了不少錢，但這些錢財，最終在他不斷地創(chuàng)業(yè)和吃喝嫖賭中揮霍盡了，且欠下一身的債。我的不安于現(xiàn)狀，在母親眼里，和父親是一樣的。

但父親的債并沒有落到我的身上，當(dāng)然，我也沒有能力替他償還還，有時候我甚至想，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當(dāng)年的父親是不是還留了一手。不然怎么他什么也沒做，欠的債卻沒幾年都還清了。

我還在思考怎么補充回答，老爺子已經(jīng)起身，說：“回去吧，我有些累了?！蓖局兴磸?fù)低唱《空城計》里的那句：“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我們回到酒店之后，孟汀才回復(fù)：辛苦你了。

西安的那天夜里，下了一場雨。

三

你簡直就是一個空想家，整天想一些假大空的事情。這是妻子的話。十幾年就瞎鬧騰，你累，那也是你自找的，我也跟著你受罪。這是母親的話。雖然都沒有什么惡毒的字眼，但就是這些能夠殺人于無形的刀，已經(jīng)將我的自尊心刺得千瘡百孔。而父親否定我的方式，就是面對我的時候永遠(yuǎn)黑著一張臉，偶爾飄出一句話，潛臺詞里都是“不要以為自己多了不起”。

辭去國稅局工作那年，我和父親大吵了一架，那天飯桌上的碗碟全部都粉身碎骨了，印象最深的是他說的那句“等著瞧吧，腸子悔青的日子還在后頭”，當(dāng)我說完那句“你有什么資格說我，也不想想你自己年輕的時候”，父親怔了一小會，沒有再說什么，之后的好幾年，他都沒有踏進我們的小家庭。

后悔？哪個人的人生不是由一個又一個的后悔組建的呢？正是在不斷后悔，不斷自我尋找和確證中，才能實現(xiàn)自我呀！但這些道理，不是一個思想守舊而又頑固的老人所能理解的。就像我在生氣的時候反駁父親的那句話，后來我也后悔過，父親年輕時那些不光彩的往事雖然是事實，但也不是我能隨便拿來當(dāng)作武器傷害他的。這是我唯一覺得愧對他的地方。

人為什么要因為他人的看法而去做自己十分厭惡的事情呢？既定的思維往往將人逼入死胡同。我在一次次失眠的夜告訴自己，一定要出人頭地，以回答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特別是父親。但現(xiàn)實一次次甩給我耳光，看著鏡子中憔悴消瘦的身形和漸生的白發(fā)，我有時候也會迷惘，質(zhì)疑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我們的第一站是秦皇陵，報了個小團，我和老爺子成了6號家庭。第一次見真實的兵馬俑，不覺得有多震撼，倒是被黑壓壓的游人驚訝到了。老爺子的興致很好，認(rèn)真地聽著耳麥里導(dǎo)游的講解，不停地拍照。我的目光基本都在他的身上，生怕走散了，或者出什么意外。從三號門出來，我們在長椅上休息了一會，衣服都汗?jié)窳?，選擇夏天來西安，不是個明智之舉。

“您對西安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嗎？”突然意識到，老爺子沒有說過他選擇西安的理由。

“十三朝的古都，不走一遭不是枉費此生？”

望著地上隨風(fēng)動的斑駁樹影，我想了想問：“您考慮過找個老伴嗎？不愿意和孟汀一起住，找個老伴的話也有個照應(yīng)。”

老爺子吃驚地轉(zhuǎn)頭看著我，但很快又平靜下來：“是孟汀讓你打聽的？”

“算是吧?！?/p>

“她以為我不搬去和她住，是有相好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孟汀的心思被看穿，我卻替她感到了尷尬和羞愧。

老爺子嘆了口氣：“這孩子自己的個人問題都還沒解決，倒操心到我頭上來了?！?/p>

這個話題沒有再繼續(xù)，因為我覺得沒有必要，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了老爺子不愿意和孟汀一起住的原因。老爺子的反應(yīng)也已經(jīng)說明了，他根本沒有這個想法，那么孟汀假想的人也就不存在。

“你辭職后實現(xiàn)了你的理想嗎？”

“辭職后我做過很多規(guī)劃，也付出了行動，但……可能這就是命吧？這個世上，有想法的人很多，但成功只是個例，美和理想，存在于人的想象之中會更多一些?！?/p>

“生存本身并不是徒勞，理想本身就是存在于追求之中。”他的眼睛里投射出看透一切的光芒。

“道理我都懂，但為什么呢？明明我很努力?！?/p>

“如果你覺得你努力了，那就不要追問為什么。有些事，不去想為什么，才能活得輕松。努力了還不如意，說明老天還在考驗?zāi)隳??！?/p>

“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多余人，一個行走在懸崖邊上的孤獨者，像一些作家筆下塑造的悲劇人物。”

“那些人物可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p>

我準(zhǔn)備接應(yīng)的話，還沒吐出來，就被旅游團里其他人的笑聲給壓制回去了。仔細(xì)辨聽，原來是那個長得很憨厚的導(dǎo)游在說話：“還有一次，我?guī)Я?0個人進去，出來40個人，這次一個不少，但是你們猜怎么著?！?/p>

大家都像等待大人說出謎底的小朋友，一眼不眨地盯著他。

“出來40個人，有12個人不是我們團的?！彼３种槐菊?jīng)的表情，等待著眾人的反映。大家笑得更夸張了，有個后知后覺的女人停頓了一秒后，直接笑得捂起了肚子。老爺子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有這么好笑嗎？我小聲嘀咕了一下。導(dǎo)游卻還是聽到了，他對老爺子說：“你兒子太古板啦！”老爺子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沒有說。

回市里的車上，老婆打來電話，本想掐了，老爺子瞟了一眼說：“怎么不接？”

按下接聽鍵，手機還沒到達耳邊，妻子的聲音就炸開了：“小李羅你長能耐了，辭職這樣的大事都不跟我說，你什么意思，是覺得沒有和我說的必要？還是懶得和我說？”

“這兩者有區(qū)別嗎？”

“你趕快給我滾回來，活了半輩子了，能不能腳踏實點兒?！?/p>

“我怎么不腳踏實地了。”我的聲調(diào)有些高，車廂里的人都轉(zhuǎn)頭看向我。老爺子朝他們擺了擺手，示意不必關(guān)注。

“不知道當(dāng)初怎么就看上你了，我這命啊……”

我還是掐了電話，狠狠地摁著關(guān)機鍵。胸腔里有一股怒火直往上躥，我想要是面對著她，我可能會動手，像我年輕時的父親那樣。想到這一點，又覺得可悲，我其實也是活成了我討厭的父親的樣子，母親說得沒錯。

導(dǎo)游在兜售本地特產(chǎn)，說得天花亂墜，仿佛別人不買就成了罪過，我很反感這種行為，但老爺子卻說物美價廉，買了紅棗和酸梅粉。

旅游團解散的時候，除了我和老爺子，大家都很依依不舍，2號家庭和5號家庭的兩個女人，分別的時候還擁抱了一下。

導(dǎo)游和大家一一作別，他微笑著握了一下我的手，有點用力，說了句再見，那時候西下的陽光正好投射在他黑亮的臉上。

不遠(yuǎn)處的鐘樓上的霓虹燈已經(jīng)亮起來了，城墻上的燈也亮起來了。

四

滿意給我發(fā)信息：什么時候回來，上次你說的項目，我考慮了一下，決定試一試，為家鄉(xiāng)做點好事，以后留名，當(dāng)然，確實有前景，你回來聯(lián)系我。

滿意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高考落榜后，獨自在浙江嘉興打拼，現(xiàn)在辦了一個規(guī)模很大的生產(chǎn)保險柜的工廠，成為我們班的首富。我和滿意關(guān)系一直不錯，辭去公職后創(chuàng)業(yè)失敗，滿意曾經(jīng)邀請過我去他的公司當(dāng)財務(wù)總監(jiān)，我拒絕了，其實也是自尊心作祟。

我和老爺子正在回民街一家老字號吃羊肉泡饃。即使我什么都沒說，老爺子也從我又要了一碗酒釀的行為中，透視了我的心情。

“未來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確實有，但我不知道會不會再次失敗?！?/p>

“人生就是折騰來折騰去，像你之前說的，用百分百的努力去做就好了?！?/p>

滿意口中所說的項目，我思考很久了，就是在縣城的每個社區(qū)開一個“慢生活·閱讀空間”。所謂閱讀空間，也就是書店和圖書館的結(jié)合體。縣城資源有限，目前只有一個新華書店和縣圖書館，一個開放受限，一個過于偏遠(yuǎn)?，F(xiàn)代人的生活節(jié)奏太快了，即使是在縣城，我也感覺到了日子如流水般匆忙，網(wǎng)絡(luò)信息時代，帶來很多便利，但也剝奪了人們很多東西。我只是想讓人們能夠在閑暇時間，到閱讀空間來坐一坐，讀一讀書，回歸一下慢生活。

我覺得我上輩子應(yīng)該是一個過著隱逸生活的詩人，不關(guān)心世間雜事，只關(guān)心明月清風(fēng)。所以我常常做那種場景的夢，或是在一個溪邊的茅屋里，或是住在山頂?shù)亩囱ɡ?或是帶著整車（馬車）的書游蕩江湖。

老婆說我是空想家，就是因為這個方案。是端午節(jié)，一家人圍在一起吃午飯，不是想征得他們的同意，但不知道怎么就說出來了。她的第一句話是：“怎么創(chuàng)收？估計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如果你是一個人也就算了，可是你上有老下有小，就不能安分點？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上班？你看看你這些年瞎折騰了多少次，還不死心？”瞥了一眼父親之后，又問：“你有本錢嗎，以為自己是富二代嗎？”

在父母面前，特別是父親面前，她這樣數(shù)落我，確實讓人難堪，但其實我也理解她，她只不過是想尋求平淡安穩(wěn)的日子而已，身邊的人，大都是這樣生活的。只是她不理解我，不理解一個不甘于默默無聞的男人的夢想。

母親又嘮嘮叨叨說了很多，說起村里誰誰誰在哪里發(fā)了什么財，誰誰誰在什么單位當(dāng)上了領(lǐng)導(dǎo)，他們的母親在村里過得最舒服，什么事都不干，整天打打麻將，連孫子都不用帶。

妻子陰陽怪氣地回了一句：“誰叫人家有本事呢！”間接地把母親的言外之意抖摟出來了，母親也不好再說什么，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用很小的聲音嘀咕了一句“老子兒子都是一個樣啊”！已經(jīng)在陽臺抽煙的父親沒有聽到這句話，不然可能又會引發(fā)一場“戰(zhàn)爭”。

父親今年來我家的頻率高了很多，但都是吃了午飯就走，母親說他是懶，不想自己在家做飯。那天的父親一反常態(tài)，沒有反對我的想法，也沒有說多余的話。我知道他是對我這個兒子已經(jīng)不抱任何期望，已經(jīng)懶得再去管我的事情了，畢竟他已經(jīng)70多歲了，還能管多久？即使他不表態(tài)，我也知道他和母親，妻子的立場是一樣的。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老爺子。他不愧是一個文化人，從他看我的眼神里，我知道他那一刻對我有了一些敬意。

“不錯，是干大事的人，有想法，也有奉獻精神?！彼ｎD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如果可以的話，我愿意投資，我還有點小積蓄。”

我不是個善感的人，但那一刻，鼻頭卻有點發(fā)酸，這個老人無條件地相信，支持了我。我找滿意，其實也是拉投資，但他是考慮了三天才給我的答復(fù)。

“非常感謝你，孟叔。閱讀空間的創(chuàng)收我也想過了，書本銷售，文學(xué)沙龍場地租賃等，借閱參照圖書館，限時免費。但這個項目，前期投資較大，回本慢。但我咨詢過了，政府對這一塊也有鼓勵政策，我盡量爭取?！?/p>

“是個有前景的行業(yè)，創(chuàng)收可以根據(jù)實際情況，慢慢增加，但首先得把盤子拉起來?！?/p>

離開回民街，我們?nèi)チ藲v史博物館，人仍然很多，但老爺子和我都很喜歡這些見證歷史的文物。老爺子學(xué)富五車，對很多文物及古人都有了解，給我充當(dāng)了免費的講解員。

和老爺子有了共同語言之后，時間也變得快了很多，剩下的旅程，也變得有意義、愉快了很多。

返程的車上，我向孟汀交代，老爺子沒有相好的，他不去省城，是不想給她添麻煩，為人父母，活到最后，仍然是為子女著想，怕自己成為負(fù)累。

知道我和孟汀在聊天，老爺子說，你轉(zhuǎn)告她，等有孫子了，我再考慮去她那，享受享受天倫之樂。

孟汀回復(fù)我，他居然沒有刁難你？快說，你用什么手段，把這老頑固收服了的？又說，告訴我爸，等他到家了我和他視頻。他給我買了酸梅粉是吧？

孟叔人真的很好，你對他可能有些誤解，此去西安，我的收獲很大。我有點期待接下來的旅程了。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為這次你要被折磨得“體無完膚”的，畢竟，他是要替人出氣的。

什么意思，替誰？

好啦好啦，總之你辛苦了，哪天回去請你喝酒??！

老爺子又睡著了，輕微的鼾聲在我的耳邊起伏。我看著和孟汀的對話記錄，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父親。父親會和老爺子一樣，擔(dān)心成為我的負(fù)累嗎？我和孟汀一樣，對父親有偏見嗎？

五

將老爺子送到家，陪著他喝了一盞茶。老爺子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有時間也陪陪你的父母旅游吧。唉，人老了難免惹人嫌，你也讓一步，畢竟我們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啦！”

我笑笑，抿了一口茶，沒有回答。我問他下一次的目的地在哪里，什么時間啟程。老爺子卻說不急，先忙閱讀空間的事。

后來，老爺子送我出門，著身回去就聽到他喊，天貓精靈！然后那脆生生的聲音答道，我在，主人！我分明在這清脆的聲音里，聽到了一個獨居老人的孤獨。腦海中也浮現(xiàn)了母親坐在8樓的陽臺，聽著收音機，看著不遠(yuǎn)處的田野發(fā)呆;父親在我家吃完午飯后，從不多逗留，匆匆離去的背影。

從老爺子家出來，拖著行李箱往家的方向走，卻有了一種輕松的力量。我發(fā)了一條朋友圈：人到中年，旅程過半，即使如此，接下來的仍然值得期待，因為未知，才更可貴。

我想了想，還是將剛萌生的決定告訴了孟?。耗?5萬我不要了，后面剩下的一場旅游我還會兌現(xiàn)的，但孟叔支持我創(chuàng)業(yè)，要投資，你可同意？

孟汀發(fā)了個齜牙的表情，又說：他投資是他的錢，我不干涉的。但錢你肯定還是要收的，一碼歸一碼，況且，這錢也不全是我的。

我想，錢可能是老爺子的，那就更不能收了。

我編寫了一大段不能收這筆錢的理由，還未發(fā)送出去，孟汀的一條信息就來了：其實有10萬是你父親的，你父親和我父親是棋友……

天已經(jīng)黑了，星星慢慢顯現(xiàn)出來，把夜空越推越遠(yuǎn)，以虛幻的速度慢慢墜落在我眼前，卻闃然無聲。

責(zé)任編輯：趙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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