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2000年,有那么一個機會,簽了一份唱片公司填詞工作的合約。但,一如十幾歲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不是當(dāng)DJ的人,廿幾歲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當(dāng)電視與電影編劇的人,那一次,也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一個填詞人,因為我真的不懂得把失戀的心情寫成一首又一首的歌詞。
當(dāng)然不是因為我沒有失戀的經(jīng)驗。相反,應(yīng)該是足夠多到,我很難套回曾經(jīng)的失戀感受,再把它當(dāng)成是第一次。是第一次,才會覺得那么慘痛。失戀K歌要受歡迎,就要具備那樣的條件,才會讓唱的人感到被了解。才會讓那首歌被傳唱。
但撇除失戀需要被了解被安慰,我的經(jīng)驗是,失戀可以不是結(jié)束,卻是開始。選擇面對它的方式,或因時間而異,更因性格而異,只是都離不開一個必然的結(jié)果,就是,被失戀的一方,要通過接受去明白,痛苦若是因為沒有了依賴故失落空虛,對象是誰,便不重要了。
失戀了,我們都是先行報失,而不是再三查找到底失去什么。
失落和空虛,讓時間被拉得很長很長,像影子拖著人在走。是對這種被動的抗拒,使我不愿意沉浸在那樣的狀態(tài)里。又加上不止一次的失戀,不能假裝不知道從過程到反應(yīng),其實都存在某些模式,既然時間地點人物都已換過,問題明顯便不在外面,而在自己。例如,我在那個人身上,想活出那一個想象中的自己?
自己,在戀愛中是最有價值的時候,多數(shù)人都知道,只是不會說白了是基于這個原因才需要愛情。兩個戀愛中的人,向?qū)Ψ秸f的都是“我愛你”,而不是“我愛自己”。失戀,有時是猛然醒覺那個“自己”比對方來得重要,有時是在對方醒覺之后才發(fā)現(xiàn)我已沒有了“自己”。才明白到,兩個人在一起時那個快樂的“我”,不過是一個自己很想演的角色。當(dāng)劇本與現(xiàn)實撞車,戲演不下去,我便需要重新上路去找自己了。
這便解釋了為什么我寫不出失戀K歌。也是相同緣故,為什么失戀于我,不是結(jié)束,而是開始。開始面對自己的執(zhí)著,自己的愚昧,自己的脆弱,自己的迷惘,自己的恐懼,自己的怯弱,自己的虛榮,自己的任性,自己的自私,自己的……其實,有沒有失戀K歌是把對“失”的刻畫,瞄準(zhǔn)這些自己?
自己的價值,是在戀情中最被體現(xiàn)。所以失戀了,我們都是先行報失,而不是再三查找到底失去什么。或深信不疑,至少時間和情感都付出了,就是失。但報失之后呢?總不行天天再去重新報失吧?總不行每次報失,都重新再描述那些失物吧?如果必須一而再再而三重述那些失物,總不會沒有聽出那些失物對自己的意義和自己的感受的變化吧?失戀K歌歌詞于我是不可能的創(chuàng)作,是因為它只能是“失”的比喻的更換,卻不能是對“失”的省思和領(lǐng)悟。
好多觀眾看過《四十五周年》后感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四十五年的老夫老妻,卻原來一直有個隱藏第三者。我卻覺得,這是接近失戀K歌的心情。如果換了角度,為什么不是看見女主角的“自我”有多么脆弱,但“自我中心”又多么強大?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婚姻中有她想控制,但不能控制的“意外”時,馬上危機大于經(jīng)歷,情緒蓋過情感。但是,為什么丈夫的失去只是威脅到她的“自我”,卻不是她的自我足夠用來安慰經(jīng)歷失去的丈夫?因為,她都不知道,原來自己覺得自己不“夠”,雖然,她對丈夫說的是:“我夠好令你對我好。”所以,她在驚訝于她的“失”時,更難接受的是,她可能從沒完全地得到。
《痛苦與榮耀》中描寫的失去可多了,青春,健康,親人,愛人,熱情,生趣,榮耀感,睡眠,甚至胃口。但,唯一沒曾失去的,是自覺。亦即,容或自暴自棄,卻不至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