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辰龍
冬日黎明
西 渡
月亮像一只透明的河蝦
帶著濕淋淋的印象
從群山的懷抱中掙脫了。
第一聲雞啼,把溪灘上的薄霧
向白天提了提;漸漸顯露的河水
像一片活潑的舌頭舔進了
群山腦髓間記憶的礦脈;
它觸及了皮膚下另一條隱秘的河流
幾乎和我們看見的一模一樣,但
更溫暖,更適合人性的需要;
令人驚訝的程度,就像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
在我們所愛的人身上活著
另一個我們完全陌生的人。
光明在冬日依然堅持拜訪我們——
喚醒樹上的居民,命令她們
發(fā)出奇異的聲響,然后用山風(fēng)
吹打畜棚的窗欞,使它們
在棚欄內(nèi)不安地躁動,哞哞叫。
一條通向光明的道路上,走來了
第一個汲水的人,和光明劈面遭遇:
太陽躍上了群山的肩頭,抖開
一匹金黃的布匹,像一頭獅子
用震吼把秩序強加給山谷。
記憶像河上的薄冰無聲地融化了,
我重新?lián)碛羞@一切,并幾乎
哼出了那遺忘已久的歌聲
用它輕輕喚醒那個始終活在我身上
卻拒絕醒來的孩子
通常而言,為了避免“雨傘如蘑菇”“白云像棉花糖”式的、過于顯白的比喻,某些作者會使出揮身解數(shù),反復(fù)推敲,只為在距離本體盡可能遠的范疇里找到出人意料的喻體。然而,太炫目的喻體是否會將讀者的注意力完全牽引過去,致使本該得到充分言說的本體隨之渙散、模糊?這涉及如何把控修辭的分寸。通覽西渡詩作,不難發(fā)現(xiàn)他在比喻上的才能。比如,在《露天煤礦》一詩中,詩人將礦區(qū)想象成“癌變的乳房切除后”所留下的“瘢痕”。毫不夸張地講,這是一個“觸目驚心”的比喻:“觸目”,是指土地被過度開采之后,在視覺上呈現(xiàn)出傷痕累累的情狀;“驚心”則指在體驗的層面上,病灶與切除所指涉的痛感,恰切地對應(yīng)著詩中的主體感受——以利益為唯一準(zhǔn)則的、晝夜不息的露天煤礦,表征了人類欲望的失控,它瘋狂而冷漠,卻總是難以得到及時的遏制——這令身處其中的詩人感到痛苦。西渡筆下的這一比喻,其中的想象力仍緣自本體與喻體形象上的相似性。但是,這句比喻中的想象力突破了單一的視覺向度,最終延展為內(nèi)心意義上詩人對整個處境的浸入。它傳達出礦區(qū)本身的晦暗,又透露著以礦區(qū)為表征的現(xiàn)實所觸發(fā)的切膚之痛。換言之,一個經(jīng)由感覺直觀性漸入認知微觀性的比喻,使讀者能夠想見本體的大致模樣,也有可能促使他人在共情的層面上理解詩人的內(nèi)心體驗。類似的比喻也見于西渡的《冬日黎明》。甚至可以說,詩中諸如“月亮像一只透明的河蝦”式的比喻是全詩的根莖與基石,生發(fā)出整個詩意,堅實地支撐起了整個詩形。
《冬日黎明》開首的一句實際上是著險棋,因為詩人從“月亮”寫起。對于使用漢語的讀者而言,“月亮”早已越出天文學(xué)的限制,成為駐扎于靈魂深處的、過于成熟的意象??吹健霸铝痢倍郑蛟S在勾畫出陰晴圓缺諸般形象變幻前,思鄉(xiāng)、懷人、孤寂、無眠、夜飲等話題便率先浮出腦海。這得益于那些人們童年時代起便反復(fù)誦詠的古典詩詞。如何仰望著當(dāng)代的月亮,卻能夠不把“月亮”寫回古代?這并非輕易之事。西渡的同時代人里,詩化“月亮”又不至于返祖的,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有臧棣的“下午三點。冬天的新月色調(diào)迷人,/清淡得就像一條鋼化過的大黃魚”(《街頭表演叢書》),有張曙光的“我乘車經(jīng)過西大直街/在陰影巨大的廢墟上升起/二十世紀(jì)的月亮//蒼白得像夢游者的臉”(《月亮》),有胡續(xù)冬的“月亮戴上了口罩,十六層云每四小時/卷走一批黯淡的星星”(《愛在瘟疫蔓延時》),等等。顯然,這些詩句中的“月亮”都有當(dāng)代生活的陰翳?;氐健抖绽杳鳌罚娙擞谩昂游r”指稱“月亮”,看起來是借助身邊事物的形象使“月亮”不再那么遙不可及,沉淀著無數(shù)往事的意象隨之去魅,有了些世俗的滋味。這符合比喻的功能之一,即讓事物的形神更加易于把握。此外,有關(guān)如何理解復(fù)雜或抽象的事物,好的比喻“以簡單卻含蓄的意象解決了這個問題:神是強大的堡壘,生活是一條長河,人是狼或羔羊”([美]段義孚:《人文主義地理學(xué)》,宋秀葵等譯)。西渡試圖以比喻為契機與方法,呈示一個難以言說的黎明。
寫黎明與寫月亮有著等同的難度。畢竟黎明不是意外或偶發(fā)的事件,它作為人人身處其中的、再平常不過的生存背景,似乎并無傳奇性可言;而當(dāng)下漢語詩歌正是沉溺于從日常生活的表象中發(fā)掘所謂的傳奇性。這是說某些作者僅將詩歌寫作理解為以概括的方法講述片斷式的現(xiàn)實。于是,大量實則無聊卻被刻意升華的私事、瑣事,以及被段子化了的市井人情,正毫不節(jié)制地涌入以詩為名的文本之中。不能否認這一類寫作風(fēng)尚確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的初衷。但對西渡來講,寫作更像是從既有的經(jīng)驗中“發(fā)明”新事物的過程,如他在《發(fā)明》一詩中宣稱的那樣:“我認為發(fā)明/一件東西,永遠比從死去的靈感中/榨出一兩個問題的答案更重要:/我更愿意相信,發(fā)明本身就是答案?!庇纱硕?,推敲出一個好的比喻正是在進行“發(fā)明”,它使恒姿顯出異動、使平常近乎奇跡。為了避免語言中的“發(fā)明”失之譫妄,西渡善于在比喻中打破凝視者與對象間的距離,在視覺之外,充分調(diào)動觸覺、嗅覺等感官功效,使筆下的本體愈發(fā)具體可感。這種帶有通感意味的造喻方式也始終貫穿于《冬日黎明》。比如,喻指“月亮”的“河蝦”有著黏濕的手感和腥臊的氣息;喻指“河水”的“舌頭”則使黎明時分的群山充滿切近的觸感和味道;喻指“太陽”的“獅子”讓本無聲音的時間流逝突然有了實在的響動。詩中的比喻有顯著的肉身特征。詩人不僅在凝視“黎明”,更是將身體的感官系統(tǒng)全然敞開,浸入了“黎明”,使之在可見的色澤外,增添了不可見的觸感、氣息、滋味與聲音。
詩中的比喻顯示出人的感官體驗如何具體地深化了語言的表現(xiàn)力。那么,各式感官間是否存在某種等級秩序,且會對文學(xué)書寫產(chǎn)生影響?至少,在實際事例中,視覺不時會占據(jù)權(quán)威的位置。比如,排除謊言因素,以“我看見”為開端的證詞顯然比“我聽說”引出的陳述更可靠。西渡筆下的比喻則熱衷于以通感打破視覺的優(yōu)先。這種方式形塑的語言質(zhì)地或許暗合了學(xué)者敬文東對漢語古老特性的發(fā)見。在《漢語與邏各斯》(《文藝爭鳴》2019年第3期)一文中,敬文東指出:善于邏輯分析的西方文明在各種感官中獨尊視覺,傾向用語言“對萬事萬物進行視覺性的吸納”;漢語則“向來不信任對萬物的純粹之‘看’”,“誠所謂‘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也;它更加信任對萬物的‘品’和‘嘗’”,能“在‘嘗’和‘品’的歡快之旅中,與萬物打成一片,最終,與萬物同呼吸、‘共命運’”。經(jīng)由肉身化的比喻,“黎明”由被目擊的表象生發(fā)為指涉新生之感的心象。視覺外的各式感官對于“黎明”的浸入,揭示出客體可見性中不可見的層面和瞬間,這使“黎明”不似以往。然而,以“記憶像河上的薄冰無聲地融化了”一句引出的最后詩行已說明:對通常事物顯出的陌生有所認知,有時并非出于頓悟或心性的增進,而是緣自對身外種種遮蔽和沉疴的突破。西渡無意復(fù)述通常的“黎明”及其通俗的含義。西渡“發(fā)明”了叫做“黎明”的新詞,它是一次性的,僅限于一首詩中的經(jīng)驗。新詩的“新”,其含義之一也許便是在每首作品中尋求詞物之間獨一無二的對應(yīng),正如《冬日黎明》中比喻所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