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色木加
(1.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 210023;2.西南民族大學世界少數族裔文學研究中心,四川成都 610041)
《被掩埋的巨人》(The Buried Giant)是英國少數族裔作家石黑一雄的一部關于族群之間“戰(zhàn)后世界的困惑與歷史話語重構中深刻而復雜的寓言式小說”[1],是作家花費整整十年時間寫出來的代表作之一,其開放性的結局給小說增添了強烈的不安定元素。小說以戲劇化的方式描繪了一個記憶碎片化的世界,其中的人們忘記了自己以前的身份和自我意識,不同種族、部落以及敵對者可在此間暫時和平相處。小說中的主人公們通過一系列片段式的回憶和間接重述,對往事的創(chuàng)傷記憶進行了深入的剖析,并呈現了其所遭遇的精神創(chuàng)傷與生存困境。同時,《被掩埋的巨人》“支離破碎的、重復的結構質疑了傳統(tǒng)的寫實主義敘事把主體確立為連貫一致和有連續(xù)性的實體這種常規(guī),這大概顯示了零碎化和重復行為實際上也是主體性的存在條件。虛構人物和歷史人物在小說中相會,這種情節(jié)設計所起的作用大概就是把主體的本質問題化,主要是說這凸顯了自我不可避免地置于歷史和社會的語境里”[2]115。因此,石黑一雄借用后現代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技巧,即互文性、重復、戲仿、復調和多種斷裂的敘述聲音,反映了人類創(chuàng)傷的后果,并闡述了創(chuàng)傷敘述的治療方式。
從古希臘哲學家“希臘三賢(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開始就有了關于記憶主題的研究。柏拉圖認為記憶或回憶是一種探索和學習,而亞里士多德認為記憶是靈魂的一部分,它屬于“第一感覺能力”。亞里士多德在《論記憶》中指出,“將來是不可能記憶的,因為將來是猜想和希冀的對象;對現在也無可記憶,而只能感覺,因為對將來和過去我們都無法靠感覺來認識,只有對現在才能這樣。記憶屬于過去,而對當下的現在則無法記憶”[3]??档抡J為,記憶是先驗的“圖式”,即記憶表征主體并非對過去經驗復制的過程,而是一個重構的過程。柏格森則認為,記憶是“綿延”的形式和保證,他指出:“純粹綿延是,當我們的自我讓自己生存的時候,即當自我制止把它的現在狀態(tài)和以前各狀態(tài)分離開的時候,我們意識狀態(tài)所采取的形式?!盵4]
“生命書寫常常源自創(chuàng)傷核心,占據兩個平行世界——日常生活與創(chuàng)傷——之間的空間。在現實生活中,這兩個平行世界的交匯接觸是危險的。在書寫中,它們必須交匯。否則故事仍脫離現實,故事的詞語在它們試圖掩蓋的寂靜中躑躅彷徊,創(chuàng)傷就像被拋入軌道的衛(wèi)星。扎根創(chuàng)傷核心的書寫征兆了語詞的殖民化權力與被拒絕、被沉默化的反抗力量之間持久的斗爭。創(chuàng)傷將欲望的悸動、具體化的自我扼殺在搖籃中。創(chuàng)傷攻擊,甚至有時戧殺語言。為了治合創(chuàng)傷,身體和自我必須涅槃再生,語詞必須與它們試圖掩藏的死尸分離?!盵5]石黑一雄的創(chuàng)傷記憶敘事風格、敘事策略與其他作家和哲學家不一樣,他的小說注重心理描寫,主要從記憶哲學視角去重新闡釋整個人類文明。在小說《被掩埋的巨人》中,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敘事風格是獨一無二的,石黑一雄用黑色幽默的方式嘲諷歷史話語權力,他重新解構并建構英國歷史話語,如作者對英國史詩《貝奧武甫》中的龍形象和英國歷史上的英雄人物亞瑟王的形象進行解剖式的重塑新形象。石黑一雄創(chuàng)造了一種歷史創(chuàng)傷的新敘述,這使讀者不得不重新學習英國的歷史文化知識來加以填補。小說《被掩埋的巨人》對英國傳統(tǒng)文學文本《貝奧武甫》和《亞瑟王傳奇》進行重寫,因為“一切文本都是重寫其他文本的結果,就像克里斯蒂娃所說言,‘任何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變’,文本與文本之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文關系。由此而言,文學的本質特征就是其無所不在的重寫性”[6]。
當然,石黑一雄對英國傳統(tǒng)文學文本的重寫是一種記憶碎片化的表征之一,他依靠記憶碎片的主題來表現部落之間戰(zhàn)爭的事件,《被掩埋的巨人》中彌漫著一種被粉碎、斷裂成碎片的歷史時空觀念。小說中的歷史是一種需要被理解的創(chuàng)傷記憶,是一種創(chuàng)傷的表征,其所具有的創(chuàng)傷暗示著每個人都是受害者。
從亞瑟王時代開始,生活在這片地域上的人們遭到了母龍魁瑞格的襲擊和詛咒,致使人們失去記憶,包括快樂和痛苦的記憶,他們只記得當下發(fā)生的事情。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被母龍魁瑞格所囚禁的記憶與“時間”一樣古老,他們幾乎忘記了以前戰(zhàn)爭給他們帶來的創(chuàng)傷記憶,而且他們的精神創(chuàng)傷是一種經驗的斷裂。對他們來說,母龍魁瑞格恰似一座記憶的監(jiān)獄,它是弗洛伊德式的“牢獄”。在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的潛意識里,看守監(jiān)管著不安的記憶,魁瑞格從未被摧毀,直到被武士威斯坦(Wistan)殺死,威斯坦幫助人們重新打開“潘多拉式”的記憶?!霸谥圃靹?chuàng)傷的同時,被壓抑的創(chuàng)傷記憶被公開、被言說、被感知,有時且具有治療效果?!盵7]
母龍魁瑞格被殺死的那一刻,??怂鳎ˋxl)和貝特麗絲(Beatrice)都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終結,他們知道有血氣類的動物總是會死的,包括人自己,所以只有對過去的描述才可以使過去得以改進??鸶袷遣涣蓄嵢撕腿隹诉d人的集體記憶,而被囚禁的集體記憶有助于英國民族的形成,這些集體記憶和傳統(tǒng)文化有關,特別是英國史詩《貝奧武甫》,它對英國往事注入了象征符號,探討了人類該如何回憶過去的種族或歷史創(chuàng)傷。英國人的集體記憶是一個社會建構的過程。然而,石黑一雄顛覆了史詩《貝奧武甫》中毒龍的形象:恐怖的、狡猾兇猛的、財富的締造者、英雄生命的主宰者(毒龍殺死盎格魯-撒克遜英雄貝奧武甫):
他于是年復一年看護起異教的財富。/ 三百個春秋過去,這生靈的摧殘者,/ 強大的龐然怪物,一直守護著/這地下的寶庫,直到有人/把他激怒。……惡魔于是開始噴吐火焰,/ 燒著了房屋;只見火光沖天,/ 村民們驚恐萬狀??膳碌娘w龍/存心要毀滅一切活著的生靈。/ 毒龍的暴行已經有目共睹,/ 他把仇恨隨處播布,戰(zhàn)爭的兇頑/向高特的黎民百姓發(fā)泄怨毒,/ 造成傷害。每當天色放明,/ 他又急急返回自己的巢穴。/他用熊熊燃燒的火舌包圍 / 當地的居民。[8]105-107
那百姓的屠夫,可怕的火龍,/ 念念不忘自己的仇恨,覷準機會 / 第三次向勇士反動進攻。/ 他吐著火,用尖利的毒牙 / 咬住國王的脖子,生命的鮮血 / 噴涌而出,流遍了他的全身。[8]121
而在《被掩埋的巨人》中龍的形象為脆弱的、可憐的:
她俯身臥著,腦袋扭在一邊,四肢伸開,這姿勢讓人覺得是具尸體,被人從高處仍進了坑里。實際上,要確定這是條龍,都要花點時間:她瘦弱不堪,看起來更像個蟲子一樣的爬行動物,習慣了水里的生活,卻陰差陽錯爬上了岸,現在正脫水呢。她的皮膚本該油滑光亮,有著青銅一樣的色澤,現在卻白得發(fā)黃,讓人想起某種魚的肚子。殘剩的翅膀不過是一層層耷拉著的皮,不仔細看的話,會以為是龍身體兩側堆積的樹葉。龍的腦袋扭向與灰色礫石相對的那一層,所以埃克索只能看到一只眼睛,上面有海龜那樣的眼皮罩著,無精打采地一睜一閉,遵循著某種內在節(jié)奏。這一動作,加上脊背的微微起伏,是魁瑞格仍舊活著的僅有跡象。[9]293
由此可知,母龍魁瑞格被賦予了渴望和歸屬的痕跡,它是一種歷史空間或記憶空間的表征,對集體身份(記憶)的認同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石黑一雄通過英國史詩、神話、傳說等來復活戰(zhàn)爭創(chuàng)傷事件和神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在小說《被掩埋的巨人》中,石黑一雄借用“戲仿”的形式來反諷或解構(拆解)英國歷史上最著名的英雄人物亞瑟王(King Arthur),對他的形象進行重寫。在英國歷史上,亞瑟王的形象是忠君愛國、平易近人、英勇無比、技藝超群、寬慈待人、殷勤兼恭、照應女性、撫危助困、行俠仗義、光明磊落、不求回報的,他既是軍事領袖、理想國王,也是救世主、永恒之王(the Once and Future King),“亞瑟被描述為不列顛的國王,征服了斯堪的納維斯、高盧和羅馬,創(chuàng)建了圓桌騎士團,并成為這群光榮勇士集體的靈魂人物”[10],而且“他將成為一個誠實的國王,從現在開始始終站在真理這一邊。從即位開始,始終盡全責,全心全意為臣民服務”[11]。而小說《被掩埋的巨人》中,亞瑟王的形象被塑造成英國歷史上最復雜的國王:
盡管如此,先生,一個人孩子昨天被人屠殺,今天卻稱對方為兄弟,這難道不是奇怪的事情嗎?而這似乎正是亞瑟完成的偉績。
威斯坦閣下,你剛才的話觸及了這件事的核心。你說屠殺孩子。但亞瑟總是告誡我們放過卷入戰(zhàn)亂的無辜者。還有,先生,他還命令我們盡最大努力去拯救和保護所有女人、孩子和老人,無論是不列顛人還是撒克遜人。雖然戰(zhàn)事激烈,這些行動卻打下了相互信任的基礎。
你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但對我來說,這似乎仍是個難以索解的奇跡,威斯坦說。[9]111
作為一個歷史事件,不列顛聯盟的多民族團結紐帶依賴于他者或他族的共同體意識。武士威斯坦通過記憶重新表述了亞瑟王締造的不列顛聯盟歷史和殖民歷史。武士威斯坦通過回憶亞瑟王非正義的一面,即亞瑟王的政權是建立在大屠殺和魔法師的騙術的基礎之上。母龍魁瑞格剝奪所有人過去的記憶并大規(guī)模屠殺異族部落的人,包括老弱病殘孕。不僅如此,亞瑟王還野蠻地燒毀異族部落的建筑、將其夷為平地,同時,毀滅與異族文化相關的器物,徹底清洗異族部落文化。這既是種族清洗,又是種族滅絕。亞瑟王的種種行徑不僅剝奪了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的未來,也讓他們失去作為一個獨立個體或精神的過去記憶,將他們變成了“絕對他者”。
高文騎士既是母龍魁瑞格的守護人,也是亞瑟王的親戚??鸶癖桓呶尿T士等五位騎士馴服后,在她身上種下了和平的“梅林(Merlin)”,此“梅林(Merlin)”讓戰(zhàn)死者安息,讓生者和平相處。高文騎士對過去大屠殺歷史的沉默化被高文騎士空洞的言語和混亂的戰(zhàn)爭故事講述掩蓋,他不理解為什么那么多人想殺死魁瑞格,并且他對流逝的時間和亞瑟王時期額度的歷史進行了重新思考:
事情過去很久了,死者安息于地下,地上早已覆蓋著怡人的綠草。年輕一代對他們一無所知。我求你離開這個地方,讓魁瑞格的作用再發(fā)揮一段時間。她還能活一兩個季節(jié)吧,最多了??墒牵敲撮L時間也許就足以讓舊傷口永遠愈合,讓永久的和平降臨在我們中間。你看她多么希望活下去,先生!發(fā)發(fā)慈悲,離開這個地方吧。讓這個國家在遺忘中平復。[9]294
高文騎士通過刻意篩選有利于自己的記憶,來調整自己失衡的心理創(chuàng)傷,他對被屠殺的無辜死者只字不提,他無法承認自己的過錯,而是將回憶轉向自己的國王亞瑟王,從而為自己的錯誤辯解。高文騎士的形象反映了亞瑟王專制的一面,同時高文騎士承擔了重要的雙重角色,即騎士和母龍守護人。為了遵守亞瑟王的諾言、為了保護母龍,他最后與母龍魁瑞格一起被武士威斯坦殺死在洞穴里。高文騎士代表著人類不可避免地重返精神創(chuàng)傷。在小說中,石黑一雄對歷史的創(chuàng)傷敘事是模糊的、不在場的,同時,我們也無法根據其作品了解亞瑟王時代的歷史真相。
“創(chuàng)傷的概念由兩種相互沖突的元素組成:一種是創(chuàng)傷事件,它是被記錄的而不是被體驗的;另一種是關于事件的記憶,它采取了一種永遠通過分裂的或游離的心靈來比喻它的形式?!盵12]185兩種創(chuàng)傷的元素都在《被掩埋的巨人》中復現。在大部分的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頭腦里、睡夢中,仍然充斥著亞瑟王時代那段恐怖戰(zhàn)爭歷史的碎片化記憶。雖然兩個民族表面上看起來和平相處,但他們都無法抹去像被蝕刻在他們的腦海里的對那段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歷史的記憶。因為創(chuàng)傷記憶攜帶著一種使它抵抗的敘事結構,而且它不受生命個體的控制。這是石黑一雄的種族創(chuàng)傷(racial trauma)敘事的一種表征,也是一個潛文本,是讀者不經過思考就容易忽略的一個隱含文本,它代表著一種深刻的族群歷史危機。
生命個體的自我意識是從有記憶那一刻開始的,而且每個人的最初記憶都是零星的、彼此毫無關聯的影像。人們可能無法想起之前的任何事情或只能想起一些記憶的片段。埃克索經常失眠,要忍受碎片記憶的折磨。他無助的坐在巢穴外面等待著妻子貝特麗絲醒來,這時碎片化記憶變成了一個無情的“暴君”,時時刻刻折磨著他,讓他無法安睡、無法解脫。埃克索孤獨地與自己的記憶為伴,他的腦海里出現了一連串圖像記憶。??怂鲗@些事件的記憶之所以會發(fā)生彎曲或模糊,主要是因為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性事件發(fā)生時他的心理壓力而導致的對這些事件本身的偏差。因為創(chuàng)傷是以不連貫的方式重現的,而且記憶是對我們所體驗到的真實事件的記錄,它雖是一種可以信賴的人類財富,但有時也會欺騙、折磨我們,所以??怂鲗τ谕碌淖窇浀脑竿绱藦娏?。這在他自身產生了一種深刻而痛苦的、關于過去之真相和他自身之意義的不確定性。
在這個巢穴里,人們?yōu)榱松娑趹?zhàn)爭中暫時喪失了言說的能力。除了??怂骱拓愄佧惤z之外,其他人大都沒有愛的能力。他們故意安排埃克索和貝特麗絲住在巢穴的冰冷的最外層,議事會也禁止他們晚上用蠟燭,這是一種剝奪人類和族群待遇的行為。洞穴里的這些人沒有愛的能力的主要原因是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性的事件,他們的記憶都已經失去,且已無法表述過去的話語。他們生活在一個一直受災難(戰(zhàn)爭和食人獸)威脅的飄搖不定的此在世界,而且這個巢穴是一種民族隔離的表征。不列顛人的建筑物在戰(zhàn)爭中被推倒之后,為了逃避戰(zhàn)爭,他們跑到山巒中挖了一個大巢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隔離是一種不自然的和內在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隔離。因此,大巢穴是英國人種族想象的一部分、是英國人集體記憶的一部分、是英國階級和等級身份的一部分、也是不列顛 歷史如何作用于現在的一部分。在小說世界里,這種關于種族、階級等的不列顛聯盟歷史令人不安地被遮蔽了,這既是一種強制遺忘,又是一種文化清洗的現象(被摧毀的建筑物是一種文化清洗的表征)。
戰(zhàn)爭創(chuàng)傷記憶是一種復雜的建構結果,它并不是對戰(zhàn)爭事件的原樣記錄。修道院既是一個族群的歷史從現在追溯到過去的證明,也是一個死亡的“集中營”或是它存在合理性的證明,大部分的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的戰(zhàn)士都戰(zhàn)死在修道院。雖然戰(zhàn)爭災難都已經過去,但被時間所蒙蔽之后的哀痛,他們均無法逃避的創(chuàng)傷記憶,這使他們的身份認同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修道院被視為一種歷時性的尋常之物,因而撒克遜人和不列顛人均害怕回憶過去的種族創(chuàng)傷事件。由此可知,修道院是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共同經驗,但它同時又是解放的力量,并揭示新的事實和真理。
在武士威斯坦的敘述中,時間的概念是模糊、無序的。他講述的戰(zhàn)亂時代是由過去不列顛人與撒克遜之間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零碎記憶拼湊起來的,他作為撒克遜的戰(zhàn)士之一,兩個民族的交戰(zhàn)給他留下了難以消除的創(chuàng)傷。雖然這場戰(zhàn)爭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但他始終不曾忘記自己同胞曾遭受的苦難,這使他陷入一種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性重復沖動中,讓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復仇欲望,因為他把不相干的物體與產生創(chuàng)傷的過去的物體聯系起來。武士威斯坦以對話的方式重塑了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之間的那場戰(zhàn)爭記憶。他的記憶來自事實(再現創(chuàng)傷情景和認知創(chuàng)傷事件),即部落之間戰(zhàn)爭不僅毀掉了他的尊嚴、信念、青春、理想和追求,還給他帶來了喪父喪母的傷痛,但他的創(chuàng)傷言語有可能受到記憶的誤差。雖然在創(chuàng)傷的閃回中,真實事件以一種生動和精確的形式重返,但它也同時伴隨著碎片化的記憶。他的這種回憶是一種懷舊性的回憶,是他一種特有傾向的一部分。這種回憶既是一種回首往事,也是一種對自我與他者的評價。由此可知,武士威斯坦在展示自己創(chuàng)傷癥狀的同時也在整合著創(chuàng)傷記憶。通過整合創(chuàng)傷記憶,威斯坦可更清醒的認識戰(zhàn)爭創(chuàng)傷事件,從而接受創(chuàng)傷治療。這也是石黑一雄小說敘事策略的一個部分,即每個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都和其他人的創(chuàng)傷密切相連。
石黑一雄在小說《被掩埋的巨人》中也講述了不列顛聯盟風景與記憶之間的關系。英國部落之間戰(zhàn)爭的歷史創(chuàng)傷給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帶來的一系列話語問題,而風景則是創(chuàng)傷話語的一種重要表征,它將深刻地交疊在人的記憶過程之中。部落之間的戰(zhàn)爭被風景記錄并被編碼在風景中。巨人冢是構成戰(zhàn)爭風景的一個重要元素,其風景是悲傷、黑暗、恐怖的。它“周圍沒有東西提醒它的存在”[9]223,而且巨人冢山上天氣寒冷、狂風呼嘯、寸草不生。埃克索、貝特麗絲和維斯坦在爬上巨人冢的過程中,都被狂風吹得縮成一團,這里沒有東西可以讓人暫時躲避寒風的侵襲,此也說明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均愿意吸納過去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和生命的苦難回憶。然而,這種景觀實現了非強制的“隱性霸權”。君伊·德波指出,景觀是意識形態(tài)的表征,因為它充分暴露和證明了意識形態(tài)的本質?!熬坝^通過碾碎被世界的在場與不在場所困擾的自我,抹殺了自我與世界的界限;通過抑制由表象組織所堅持的,在謊言的真實出場籠罩之下的所有直接的經驗事實,抹殺了真與假的界限。”[13]100
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是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的共同記憶,每個人都負有竭力分享和保存這段殘酷記憶的義務,但很多人都忘記了牢記這一災難記憶的義務。這種共同的記憶涉及到戰(zhàn)死者和生者之間的共同體,它趨向于復活不列顛聯盟意識的更多元素。記憶是一種時間的意識,同時記憶就像歷史一樣都是不完整的和留有疑問的。由此可知,雖然戰(zhàn)爭給兩個族群帶來了災難,但客觀上也推動了兩個族群文明的融合。
對很多人來說,風景所喚起的記憶大部分都是快樂的,雖然偶爾也有令人不悅的時候,但它從來不是中性的。因為由風景所致的回憶會帶給人歡樂,所以人們在回憶中逐漸感到彼此更加親近。然而,對于受過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武士來說,巨人冢是造成他們精神創(chuàng)傷的場所,也是部落之間戰(zhàn)爭事件的發(fā)生地,所以風景既是一種文化的建構,也是一種被歷史塑造的場所。歷史不再關注過去和現在之間的關系,而是按照另外一種方式重新組合和重新編碼。在石黑一雄看來,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是一種歷史的癥狀,而風景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和潛在的對抗災難的救贖力量。武士威斯坦是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講述者和參與者,埃克索既是傾聽者,又是創(chuàng)傷的受害者。正是通過威斯坦的言說和??怂髯约旱膬A聽,??怂髯约阂膊糠值慕洑v了戰(zhàn)爭得創(chuàng)傷。此時,威斯坦和??怂骶黄戎販貞?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他們均將背負著種族戰(zhàn)爭歷史的重負,其訴諸歷史是一種規(guī)訓政權的話語。石黑一雄這種獨特的敘事方式以一種陌生化的形式呈現了亞瑟王時代與異族戰(zhàn)爭的事實。戰(zhàn)爭事件是一種人為的焦慮,并表現為一種歷史性的某種問題。因此,戰(zhàn)爭的回憶表明對他們往事的重新體驗,特別是重新體驗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痛苦,“有時取決于偶然碰到的某些事物,這些事物包含有打開某些記憶的鑰匙。若不是這些事物的開啟,這些記憶就會永遠處于潛伏狀態(tài)”[14]。他們認識到不隨意的記憶是捉摸不定的,并依賴于對景象的偶然遭遇,他們竭力回憶他們自己的身份,并將他們置于所記憶的經驗背景中,從而獲得一種身份的認同感。由此可知,文學性“創(chuàng)傷故事的核心是雙重敘事:死亡和生存危機敘事”[15]。
《被掩埋的巨人》反映了創(chuàng)傷性小說的某些特征,小說創(chuàng)傷性敘事的重心是混亂的,這種混亂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既是個人的,又是集體的。小說敘述者試圖通過文學性創(chuàng)傷敘事來治療人類的各種精神創(chuàng)傷,“而且文學性創(chuàng)傷敘事是文學作品中的創(chuàng)傷敘事”[12]150-151。石黑一雄小說從敘述真實事件開始,然后暴露創(chuàng)傷事件,經多次的暴露以重新認識不列顛聯盟歷史的“面孔”。??怂骱拓愄佧惤z從創(chuàng)傷中走了出來,重新理性認識創(chuàng)傷事件,特別是??怂髟徚似拮硬恢业氖录?。然而,小說中大部分敘事者的功能只是一個旁觀者和故事的講述者,石黑一雄的這種小說敘事方式帶給敘事者有較的多發(fā)揮空間,使敘事者不受作品人物的影響,隨著時空的轉移,能夠更全面的講述故事。
早已從埃克索和貝特麗絲生活中消逝的兒子,卻永遠存活于他們的記憶之中。他們不記得兒子的名字,雖然名字只是一個專屬于自己的獨特符號,但當一個人死去時,他的名字則隨他而去。
他們的生活是一種充滿了“斷裂”的生活。對兒子的記憶,有時像幽靈般地虛幻而難以把握。他們根本不知道兒子的長相,??怂鳑]有記起兒子的模樣,包括巢穴里面的村民都不記得??怂鞣驄D的兒子。只有貝特麗絲偶爾想起自己的兒子。她認為他們的兒子是“一個強壯、正直的男子漢”,而且她肯定他們的兒子“是個善良的男子漢”,他會保護他們,保證沒人再敢羞辱他們。貝特麗絲對兒子形象的描述是一種想象或夢的記憶,而且這種想象或記憶同時也是貝特麗絲記憶的彎曲和屏蔽,使得她免于面對兒子去世的事實。貝特麗絲對兒子形象的重塑都是在夢里,因為夢是以某種方式被寫出或講述,以促使人們清醒時的記憶在回憶中重新命名。
石黑一雄用不同的方式重述故事或重復策略,目的是治療人類的創(chuàng)傷記憶。重復策略是創(chuàng)傷小說一種重要的文學策略,它能夠在語言、形象或情節(jié)的層面上起作用。敘述者通過??怂骱拓愄佧惤z的內心創(chuàng)傷來治療他們自己的傷痛,??怂骱拓愄佧惤z保持記憶的唯一方式是不停地重復講述自己兒子的故事。對于??怂鱽碚f,妻子的不忠是刻骨銘心的記憶,這是令他羞辱和憤怒的,但因受到魁瑞格的影響,他忘記了所有的難堪和傷害,只記得貝特麗絲對他的好。當武士威斯坦殺死了母龍魁瑞格之后,??怂飨肫鹆似拮拥谋撑?,這件事情超出了他自己的承受能力,因最初和她吵鬧,以致使兒子出走至死。雖會想起曾經受辱的事,但他極力掩飾被傷害的感情,最終他還是原諒了貝特麗絲。
母龍魁瑞格讓??怂鞣驄D在那么短暫的一生逃離了殘酷現實世界各種痛苦的生活體驗,包括戰(zhàn)爭、兒子死亡、被自己同胞欺辱等。母龍魁瑞格被武士威斯坦殺死之后,對??怂鞣驄D來說,好像是兒子死亡記憶原先一直處于一種“信息封鎖狀態(tài)”下,直到一定的“封鎖期限”過了之后才可以利用。雖然埃克索夫婦找到了回憶往事的線索,但對某些往事的記憶仍是模糊難辨,因為被壓抑的創(chuàng)傷記憶具有破壞性的因素,其足以導致生命個體行為的混亂失序。
石黑一雄主張小說創(chuàng)傷敘事治療的方式就是將創(chuàng)傷記憶轉換為敘述記憶,以便創(chuàng)傷事件被整合進個人的生命史,而他的目的在于將靈活性引入敘述中。在小說結尾,貝特麗絲無意識地說了一些話,讓埃克索感到非常不滿。她的這些話語中所含有的記憶碎片突然不請自來地冒了出來,她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像是沉睡了千年的公主從睡夢中蘇醒過來。它是一種返回到過去的事件和經歷,這些回憶給埃克索帶來了很多陰影,但最終卻讓她取得埃克索的原諒。因為記憶都是有選擇性、不完整的,并且受到其它諸多因素的影響,所以貝特麗絲的這種記憶有可能是從她個人經驗的碎片中建構起來的。
石黑一雄把人類的歷史描述為一系列的被驅逐和自我流放的荒誕世界,最后使所有人都進入一個隱藏時空的理想世界。??怂骱拓愄佧惤z要到孤島繼續(xù)生活在一起,當他與船夫商討時,記憶或回憶是他們交流唯一的手段和方法。在小說的結尾,船夫(the boatman)作為一位對人性富有哲學家般敏銳洞察力的觀察者或審判者,通過對話的方式考驗了??怂骱拓愄佧惤z之間的愛情。在對話的過程中,為達到對話的目的,他們在記憶內部的詞典中搜尋彼此間真愛記憶的詞匯和句子,這種角色的變化增強了他們的自我價值感和責任感。因為當他們的生命受到威脅時,可引發(fā)他們高度準確地回憶以前所經歷的所有事情,包括和解與仇恨的記憶,這些記憶是由許多相互不同的系統(tǒng)組合而成的。
當??怂骱拓愄佧惤z分別與敘述者船夫分享自己的創(chuàng)傷記憶時,其并沒有抱怨對方的過錯。相反,回憶讓他們更加親密無間。通過各自的創(chuàng)傷記憶,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種凝聚感,即使他們記憶的內容是創(chuàng)傷性的。在回憶的閃現中,??怂骱拓愄佧惤z各自的歷史慢慢浮現。讀者了解到他們的兒子已經去世,墳墓在孤島上。貝特麗絲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埃克索,因為貝特麗絲的背叛導致兒子離家出走后得瘟疫而死。??怂髟诨貞涍@段失去愛情和兒子的時光中,嘗試去接受妻子的不忠、兒子死亡的悲劇,因為過去發(fā)生的事情(妻子不忠)不可能被修復,兒子也不可能復活,他用一種“悲劇的救贖”與過去的一切和解。埃克索對過去的這種回憶有著濃烈的情緒,從而增強了故事的震撼力,同時也反省了自己的人生價值。??怂饕耘c船夫交流的方式來治療自己的精神創(chuàng)傷,其中回憶是埃克索創(chuàng)傷徹底愈合的良藥。??怂鞯臄⑹虏鸾饬司駝?chuàng)傷固有的在離開與返回之間的不確定性。他說:
船夫,這我自己也不清楚?,F在,我覺得讓我改變主意的,不是某一件事情,是我們多年一起生活,讓我慢慢改變了。也許沒有別的原因了,船夫。傷口愈合很慢,但終究還是愈合了?!颍乙呀泴δ闾拐\相告,希望不會動搖你之前對我們的看法。我想,有些人聽了我的話,可能會認為我們的愛有瑕疵,破裂了。但是,一對老夫妻的恩愛緩緩前行,上帝會知道的,他明白黑色的陰影是整體的一部分。[9]323
由此可知,小說結尾的敘事者船夫雖然知道??怂骱拓愄佧惤z的遭遇、行為和導致行為的原因,作品中的主要故事雖也不是圍繞船夫而展開的,但船夫是一個觀察家和生命的主宰者,其對小說結尾故事發(fā)展有強大的控制力。石黑一雄通過這種獨特的小說敘事視角能給讀者以客觀現實感和距離感,使讀者不受敘事者船夫的影響,而是自己去體驗閱讀的快感。
??怂饕淮斡忠淮蔚爻惺苤鵀碾y性創(chuàng)傷的重創(chuàng),他的創(chuàng)傷變成了一種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敘事者船夫并沒有游離于故事之外,他是??怂骱拓愄佧惤z的船夫和孤島的主人。雖然他看不見、但他無處不在,無所不知。敘事者船夫是被壓制內容返回的一種變體,他反對??怂骱拓愄佧惤z一起坐船到島上去,他說:
漿在我手里,先生,決定船里能坐多少人,仍然是我的職責。雖然我們友好相待,但是,你難道懷疑這里頭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把戲嗎?難道你擔心我不回來接你?[9]325
在小說結尾,石黑一雄描繪的是高度理想化的世界,恰似一個失去的“地上樂園”,又在記憶影像世界中復得,它比現實世界更完美、更完整、更和諧,而理想的世界治愈了??怂骱拓愄佧惤z于現實世界中殘酷的生活體驗。
石黑一雄是當代著名英國少數族裔作家之一,其代表作《被掩埋的巨人》展現了中世紀英國的歷史文化記憶與族群想象,并對英國史詩《貝奧武甫》和《亞瑟王傳奇》進行了顛覆性的重寫。石黑一雄在批判與拆解英國歷史文化記憶、集體記憶以及日常記憶中再一次將種族問題、移民問題、文化多元性、記憶倫理等相關問題呈現于世人眼前,并喚醒了人們“批判歷史意識”和重建“記憶倫理”的道德想象,這有利于英國人文化身份的重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