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外祖母與外祖父的結(jié)合,在我看來,是一樁很有意思的事。
說是包辦,卻也不完全是包辦。外祖母的爹問她:“有人給你介紹了一樁婚事,愿意嗎?”外祖母并未見過外祖父,竟說:“愿意?!蓖庾娓傅牡鶈査骸坝腥私o你搭勾了一樁婚事,愿意嗎?”外祖父也不要求和姑娘見上一面,竟也說“愿意”。
于是,坐轎的坐轎,抬轎的抬轎,故鄉(xiāng)就又多了一個(gè)家庭。
第一次吵架是婚后的第七天。
外祖父從地里回來,抱著一捧新挖的土豆,高興地對外祖母說:“燜一鍋土豆小米飯吧?!蓖庾婺副泷R上生起柴火,高興地燜土豆小米飯。
高興的外祖父不是抽他慣常的銅桿煙袋,而是倚在被垛上,聳肩搖頭地吹荊管制的笛子,嗚哇嗚哇好聽得很。外祖母覺得他真了不起,就被他的笛聲吸引了。當(dāng)鍋中傳出煳味的時(shí)候,外祖母才猛地覺醒,外祖父也住了笛聲,直勾勾地盯著外祖母:
“煳了?”
“煳了?!?/p>
“你怎恁不中用?”
“誰讓你吹那勾魂的玩意兒。”
“你的魂兒就那么容易被勾嗎?又不是吹給你的?!?/p>
“那你吹給誰?”
“反正不是你。”
“既然不是吹給我,最好別在我跟前兒吹?!?/p>
外祖父這才發(fā)現(xiàn),外祖母的脾氣蠻倔,是個(gè)愛頂嘴的主兒。便窩在被垛上,生外祖母的悶氣,飯也不吃了。
外祖母也感到委屈,認(rèn)為外祖父有些渾吝,有些不懂人情禮短。所以,她不但不勸慰氣郁的外祖父,竟也倚在土炕的另一頭,默默地不吱聲了。
這對新人,竟有了分庭抗禮的樣子。
外祖父便覺得丟了面子,極想發(fā)作,但想到正在蜜月里,就忍了。
過了蜜月,外祖父對外祖母說:“我是當(dāng)家人,不管什么事,面子上得讓我過得去,不許跟我雞一嘴鵝一嘴的,那樣,鄰人見了,成何體統(tǒng)呢!”
外祖母頭一歪:“看美得你……”話音未落,外祖父的巴掌就已打了過來,外祖母便掩面而泣,心中竟?jié)u漸生出恨意。
這以后,外祖母常常和外祖父因一點(diǎn)小事而吵嘴,并不顧及外祖父要的所謂面子。久了,外祖父便習(xí)慣于動手。
待兒女們該嫁的嫁了,該娶的娶了,只剩下兩位孤獨(dú)的老人時(shí),他們卻突然不吵了。外祖母再也不屑于頂嘴。外祖父發(fā)作時(shí),她呆呆地圪蹴著,似再聽不到聲音。外祖父覺得沒趣,兀自嘮叨一番后,也戛然陷進(jìn)沉默。
有一年,我去外祖母家。外祖母也是燜一鍋土豆小米飯,給我盛上,她自己也盛上,殷切地勸我吃。外祖父被冷在一邊,那黯淡的目光,透著一種無奈的陰郁。我想給外祖父把飯盛上,外祖母卻說:“甭管他,他自己有碗。”外祖父從碗櫥里拿出一雙碗筷。那碗又黑又臟,像久未刷洗。他低下頭去盛飯,手不停地顫抖。我搶過他的飯碗,給他盛上了。外祖父很激動,一邊悶聲吃著,一邊悄悄地淌著淚。未咽下幾口,他就咳咳地喘起來,晚年的外祖父害著極重的肺病。
晚上,患肺病的外祖父竟要我陪著喝酒。我勸他要保重身體,少喝一點(diǎn)才好。他竟執(zhí)拗地喝下去,一杯接一杯,招惹著陣陣喘息。待到微醺時(shí),他竟對外祖母說:“他外祖母,不喝一口嗎?”那表情有些巴結(jié),卻是極真摯的。
外祖母說:“老了不是?知道俺有用了,晚了!”她將那一雙端酒的老手無情地?fù)趿嘶厝ィ钔庾娓笇擂蔚谜f不出話來。
外祖父是可悲的。他并沒有征服外祖母,卻吃了自己專橫的苦果。
兩位老人一輩子都沒照過相,來時(shí)我?guī)Я藱C(jī)子。臨走時(shí),想給他們照一張合影。凳子放在日光融融的院井中,可怎么也不能將二老攏在一起。讓外祖父先坐在凳上,外祖母就怎么也不去坐;外祖母先坐下了,等外祖父剛挨她坐下,她就又起身了。好不容易將二老哄妥帖,但挨在一起的那種表情令人哭笑不得:一個(gè)臉朝東,一個(gè)臉朝西,兩張臉扭曲而僵硬。就只好讓他們分開來照,再到暗房里做技術(shù)處理。舅姨、母親所珍藏的兩位老人的唯一的一張合影,便是這樣的作品。
到后來,孤獨(dú)的外祖父,就只好抱養(yǎng)了一只貓。
外祖父整日里把貓放到膝上,用梳子細(xì)心梳理貓的毛發(fā)。晚上則把貓擁到被窩里,摟著貓睡。外祖父管貓叫“梅子”,而他的銅桿煙袋的玉墜上也刻著一個(gè)“梅”字。我覺得這里面一定有一個(gè)遙遠(yuǎn)的故事,或許與愛情有關(guān)。外祖父吃飯時(shí),也把貓放到桌旁,把自己愛好的食物也放到貓碗里一點(diǎn)。冬天,他怕貓拉肚子,飲貓時(shí),總是給貓涼一些溫開水。漸漸地,貓竟與外祖父建立了感情……外祖父在屋時(shí),貓從來不出門,總是偎在他身旁,咪咪地解除老人的寂寞;外祖父出門了,那貓便不安地蹲在門前,支起耳朵,諦聽那一重一輕的腳步聲。外祖父的衣褲都很臟,身上長了不少虱子,只要躺下,便不停地抓癢。他的胳膊抬起來很吃力,肩背抓不到。他把上衣脫下,斜倚在炕上,那貓便極殷勤地給他抓背。晚上,外祖父總是睡不著,便嘮嘮叨叨地給貓講故事,那貓竟也久久不寐去,總咪嗚咪嗚地支應(yīng)著,似全懂了外祖父的心事。
炕的那一頭,外祖母也并未睡去,聽著那低一聲高一聲的人與貓的對話,煩得很,便輾轉(zhuǎn)不止,暗暗地恨著那只該死的貓。
一天,外祖父從外邊回來,見那貓伏在地上不起身,只是一聲接一聲地叫著。將貓抱起,見那貓腿竟被打折了,露出尖細(xì)的白骨。外祖父那憤怒的目光搜尋著外祖母的身影,終于在柴棚的一角,搜到了外祖母那惶恐畏縮的目光。
他抄起板凳狠命地砸過去,終于將外祖母的腿也打折了。
姨舅們聞訊趕來,擁著癱軟的外祖母,悲而無聲。與其說他們不敢有聲,還不如說他們悲憫,因?yàn)樗麄兌贾?,父親的心上有一處心結(jié),一如老傷雖然痊愈了,但留下的疤痕會一遇變天就痛癢,老人的憤怒,也是出于身不由己。
后來我才從外祖母那里知道,外祖父的表妹就叫“梅”,住在隔山的溝岔。
那年溝岔上有幾株梅開得艷,他和表妹把終身私定。表妹送給他的禮物就是那個(gè)懸著長長玉墜兒的銅桿煙袋。但不久,表妹竟被“皇協(xié)軍”“協(xié)”走了,逼著給鬼子頭當(dāng)了小老婆。外祖母悄悄地對我說過之后,叮囑我:“別叫你媽和姨舅們知道,更別讓村里人知道。”其實(shí),我知道,媽和姨舅們都是知道的,就獨(dú)獨(dú)欺瞞著她本人。既然大家都知道,為什么還要相互欺瞞呢?漸漸地,我懂了,外祖母的欺瞞,是為了自尊;兒女們的欺瞞,是為了體貼,都是為了親情的圓滿。如此一來,外祖父的悲哀就更重了。
最后,外祖父終于被肺病奪去了生命。我不禁覺得,他與其說因病而逝,倒不如說是再也承受不起那漫漫無期的心靈孤寂。
外祖父的貓倚在門邊,叫了好幾天,之后,便不叫了,只是不肯進(jìn)食,直至餓得僅剩幾把瘦骨,奄奄而斃。
怨侶逝去,外祖母也病了好幾天,痊愈后,她竟變得有說有笑了。后來,她竟也抱養(yǎng)了一只貓,也一心一意地將自己投入進(jìn)去。
我去看望她時(shí),那貓正極溫馴地躺在她懷里。她接過我?guī)Ыo她的蛋糕,挖了大大的一塊奶油,喂給貓吃。
我問她貓的名字,她竟做了一個(gè)調(diào)皮的鬼臉兒:“嘻嘻,叫梅。我們姐兒倆可好了,我跟她說些心里話,她都能聽懂?!边@時(shí)我才留心了下,原來那只貓是一只母貓。
外祖母的頭發(fā)全白了,雖然白而稀疏,卻梳得光滑,可觀其心性。她足不出戶,整日與貓廝守。那貓是她的鐘,她從貓的眼睛里感受時(shí)間。因?yàn)楹闷?,便問她眼下的時(shí)辰。她乜了一下貓的眼睛,“正午?!鼻∈钦纭X堁劾?,無眼仁,皆眼白。便感到,她的形容雖然枯槁了,但她的生命并不枯寂。我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