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愛情是一種傳染病？這話是蘇格拉底說的嗎？看來看去不像。有人說，蘇格拉底不管這檔子事，這是現(xiàn)代才子的警句，他們看見熱戀使人沉淪，很想一語驚醒夢中人，救急病下猛藥，硬貼上希臘大哲的標簽，這也是苦口婆心。

考證還是請有學問的人去做吧，咱們先看看熱戀的人是一副什么模樣。法國神父普雷厄在《曼儂·萊斯科》這本小說中說：“我頓覺全身燃起熊熊火焰……心扉敞開，引入千百種從未體驗過的歡樂情感。一股溫和的暖意在我血管中擴散開來，我陷入了某種癡迷?！濒斔饕舱f：“我失去理智，腦袋里產(chǎn)生了持續(xù)的幻覺，因為狂熱而顫抖。”維特也說：“除了她一人而外，耳無所聞，目無所見，心無所感，我一個人也不認識。”74歲的大文豪歌德，居然拉著19歲的小姑娘烏爾麗克，單膝跪地，對她說：“我以前白活了！”

下面這些名言可都是真的：培根說，愛情是愚蠢的兒子。托爾斯泰說，愛情是一種誤會。弗洛伊德說，愛是無限的自我陶醉的一種退化。司湯達說，愛的本質(zhì)是幻想，我們和自己設計發(fā)明出來的神祇墜入情網(wǎng)。女性主義者波伏娃說，愛情是女人的妄想癥。莎士比亞的劇本中提到，如果你的胳臂比大腿還粗，即使生理上一切正常，你仍然是個病人。

中國人講究中庸，古今都有人認為不正常就是病。王安石、王猛，喜歡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養(yǎng)虱子，是?。惶諟Y明不顧妻兒衣食猛喝酒，是??；尾生在橋底下等女朋友，河水暴漲，他唯恐對女朋友失信，留在原地，活活淹死了，也是?。√幨罏槿?，過分謹慎或過分勇猛，過分節(jié)儉或過分慷慨，產(chǎn)生種種異行，許多異行和生病界限不清。如此，把戀人當病人也就無怪其然了！

咱們中國老早就有一個名詞：相思病，種種癥狀記在小說戲曲里，現(xiàn)代醫(yī)學說這是一種精神病。愛情指兩情相悅，相思病往往是單方面“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人家有愛情，為愛瘋狂，為愛憔悴，你并沒有愛情，干嗎也無病打滾呢？社會上對這種病人缺少包容和同情，父老們說，你如果疼他寵他，他的病情會加重。

以上林林總總，對愛情病臨床下藥，可謂勞師動眾，實際效果如何呢？一個詩人代表他們做出響應：除非山峰坍了，江水干了，冬天打雷，夏天下雪，天和地中間也不留空隙了，我才會結束戀情。薄丘伽做出總結：愛情會自己毀滅，別人不能打消。這話前一句使人愕然，后一句使人索然，它自己會消滅？它在什么狀況下消滅？

若是一個老問題不能解決，總有新說法層出不窮。論之者曰，前人所謂戀愛，通指結婚以前，但是愛情發(fā)生時覺得自己不完整，就是性覺醒。亢奮不能滿足產(chǎn)生焦慮，焦慮精神失常，成為哲人眼中的癥狀，也成為詩人謳歌美化的材料。一切痛苦到洞房花燭夜為止，因此婚姻代表幸福，號稱小登科。如果愛情是傳染病，結婚就是醫(yī)治和預防的疫苗。

不說不知道，知道了嚇一跳，論之者曰：現(xiàn)在還有那種苦行僧式的愛情嗎？現(xiàn)代男女一同跟著欲念走，最后一個項目現(xiàn)在提前了，甚至位列前茅，開門見山。不說不知道，知道了嚇一跳，周末晚上，你坐在咖啡廳里，打開手機，有一種社交網(wǎng)絡替你安排異性朋友。高學歷，高薪水，沒有一絲風塵。郎有情，妾有意，人說到就到。太陽升起，誰也不欠誰，誰也不怕誰，你記得也好，你最好忘掉，一切轉眼消失了蹤影。

聽說今天的少年人看不懂羅密歐和朱麗葉，覺得維特是個奇怪的人?！逗魢[山莊》描述的愛情，“超越了那個時代接受的能力”，今天的讀者覺得遠遠不夠。今天的男女相看兩不厭，是把對方當作一個完整的對象來看，不注意“手如柔荑，膚如凝脂”，“脖子下面全是腿”。木心說：“愛情，不來不好，來了也不好，不來不去也不好，來來去去也不好。”——而今而后，愛情可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都好。這是愛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