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別人都說姜家的謝醫(yī)生醫(yī)術(shù)好,長得也好,說起話來又幽默風(fēng)趣,可偏偏不招姜姜的喜歡。
但他們不知道,從很久以前開始,姜姜便已偷偷地心跳如擂,偷偷地把他藏在余光里。
1
姜家的家庭醫(yī)生姓謝,是個二十九歲的男人,戴著金絲邊框的眼鏡,穿白大褂,說話總是輕聲細(xì)語的,溫文爾雅。謝醫(yī)生是留洋回來的,學(xué)的是西醫(yī)。
姜家的丫頭婆子都喜歡謝醫(yī)生,因為他醫(yī)術(shù)好,長得也好,說起話來又幽默風(fēng)趣,就連門口養(yǎng)的那只大黃狗,似乎對他叫得也格外斯文。
姜家上下都喜歡他——除了姜姜。
姜姜自打有記憶,就在不斷地吃藥,她身體不好,打出生就這樣,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毛病。姜家請了許多大夫來問診,可他們又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于是姜姜就這樣每天喝著各種各樣的藥湯,到了晚上還得泡藥浴。
直到十六歲,姜父才重金請來了留洋回來的謝與聲。姜姜可討厭那位謝醫(yī)生了,他第一次給姜姜看診,就給了姜姜一把“糖果”,哄著她吃掉,還說是什么巧克力,外國那些人可喜歡了。姜姜將信將疑地吃了下去,被苦得齜牙咧嘴,然后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梁子就這樣結(jié)了下來。
這一結(jié),就是三年。
姜姜滿了十九歲,到了該婚配的年紀(jì),來姜家說親的人幾乎要將門檻踏破。姜家是做煙草生意起步的,后來又涉及珠寶、服裝領(lǐng)域,成了江城首屈一指的富商。
姜姜還沒來得及為那些說親的人煩惱,姜父就已經(jīng)氣得吹胡子瞪眼了。他把提親的人都轟了出去,回過頭來看著姜姜,道:“真是什么蛤蟆老鼠都敢來打我閨女的主意了!”
姜姜是獨(dú)女,母親生她的時候難產(chǎn),大出血,她出生沒多久就撒手去了。姜父獨(dú)得這么一個女兒,自小就是捧在手掌心里,若要天上的星星,恨不得連月亮一并摘下來給她。
姜姜身體不好,謝與聲每隔三天來一次姜家,替姜姜問一次診。這天,謝與聲來問診時見姜姜捂著肚子,額頭上浸著虛汗。
看姜姜疼成這副模樣,謝與聲縱然心中有氣,也只是伸出手點(diǎn)了點(diǎn)她的額頭,頗有些無奈地問:“是不是又偷冰果子吃了?”
入了暑,姜姜怕熱,姜父就特意在地窖凍了冰果,明明囑咐她不許多食,可她偏偏貪嘴多吃了些,今天一早肚子便開始疼了起來。
謝與聲讓張媽端了熱水來,把毛巾打濕了替姜姜擦汗。他冷著一張臉,道:“這次就不給你吃藥了,疼一次長了記性才好?!?/p>
若非姜姜疼得動一動都難受,她一定要爬起來將他的臉抓花,叫他無法出去見人。
姜姜委屈得淚珠子都快落下來了,可謝與聲還是冷著一張臉,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姜姜擦擦眼淚,一副委委屈屈的聲調(diào)將明明是威脅的話說得軟軟的:“等我好了,就叫我爹把你辭了?!?/p>
如此這般,姜姜扯著他的衣袖又哭鬧了一會兒,漸漸歇了聲,或許是太累的緣故,她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謝與聲摘掉眼鏡揉了揉眉頭,才又抬眸看向她,即便是在睡夢里,她的眉頭也緊緊地皺起,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他到底是嘆了一口氣,囑咐張媽灌了熱水袋上來,隔著衣服放在她的肚子上,又?jǐn)Q了熱毛巾,替她擦著冷汗。
姜姜醒來,見謝與聲還坐在她床邊照顧著她,便沒好氣兒地道:“現(xiàn)在裝什么好人?假惺惺的!”
謝與聲也不同她計較,站起來,動了動已經(jīng)有些發(fā)麻的手腕,叫張媽倒了杯熱水上來,對她淡淡地道:“真把止疼片當(dāng)成什么靈丹妙藥了?自己的身體得自己顧著。”說著,他彎下腰,伸出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她的額頭,“若還有下一次,再像這樣,就自己忍過去?!?/p>
一張英俊的臉湊到姜姜面前,明明是關(guān)心的話,他卻偏偏用這樣的語調(diào)說出來?;蛟S是生病的緣故,姜姜的心忽然跳得很快,連帶著耳根也爬上了緋紅,怕謝與聲看出什么端倪,她整個人都鉆進(jìn)了被子,悶聲道:“我累了,你出去吧,叫張媽來看著我就好了。”
她悶在被子里,看不見謝與聲的表情,只聽得到他窸窸窣窣收拾東西的聲音。聽著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yuǎn),大約是到了門口的時候,她忽然從被子里探出腦袋,看著謝與聲的背影,叫住了他。
謝與聲停下來回頭看向她,姜姜反倒語塞了,支支吾吾地道:“我這幾天吃東西沒什么胃口,你明天再來替我看看吧?!?/p>
謝與聲的表情似笑非笑,姜姜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有些羞惱,道:“我這幾日都瘦了!”她在謝與聲戲謔的眼神里,越發(fā)沒了底氣,聲音也越來越小,“你仔細(xì)瞧瞧,難道看不出來嗎?”
謝與聲不答話,仍舊是那副表情。
姜姜紅了耳尖,索性用被子蒙上臉,悶悶地道:“真煩!明天你要是不來,我就叫我爹辭了你。”
2
第二日,姜姜睡到日上三竿,張媽來叫了她幾次,她起床氣發(fā)作,整個人縮在被子里生氣,誰的話也不聽。
謝與聲來時,姜姜還沒起來,張媽有些為難地看著他道:“謝醫(yī)生,大小姐還沒起來,要不您在樓下再等一會兒?”
謝與聲手里提著他熬的養(yǎng)胃粥,聽完張媽的話,手指推了推眼鏡,眉心皺起,看向二樓,道:“哪有這樣嬌慣的?”
他敲敲姜姜的門,等在門口,仿佛是在和她比耐心。好一會兒,姜姜才慢吞吞地邊開門,邊有些不耐煩地說:“張媽,我都說了我不吃……”
等她開了門,看見謝與聲才兀地住了嘴,愣愣地道:“你怎么來了?”
謝與聲側(cè)過身,從她身旁進(jìn)了門,將食盒放在桌上,背對著她,道:“不是我不來你便要讓姜先生辭了我嗎?我暫時還不想失業(yè)?!?/p>
姜姜這才想起昨天自己威脅謝與聲時說的話,自覺理虧,忙轉(zhuǎn)移話題:“怎么來得這樣早?”
謝與聲聽見她的話,挑了挑眉,低頭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反問道:“姜小姐,十點(diǎn)過二十分了,還很早嗎?”
姜姜慢吞吞地走到桌前,看著黑乎乎的藥膳,皺了皺鼻子,道:“怎么又是這個?說了多少次了,不喜歡吃?!?/p>
她自小養(yǎng)得嬌慣,姜父也事事順著她,連藥苦了些她都能不開心好大一會兒。她身子骨弱,不是日日吃藥就能解決問題的,謝與聲特意跟著江城最有名的老中醫(yī)學(xué)了一段時間,才給她做了調(diào)理身體的藥膳,她反倒好,耍小性子嫌不好吃。
謝與聲用手指推了推眼鏡,看著在一旁磨磨蹭蹭的姜姜,道:“我數(shù)三下,你再不過來,我就親自喂你了?!?/p>
姜姜從前便是因為這樣的事情頂討厭謝與聲,他在姜父面前溫文爾雅,對待張媽也紳士溫和,可對著她卻完全是另一副模樣。
“一、二……”
“二”字才剛落,姜姜就拉開椅子坐了下來,用勺子乖乖地舀著藥膳吃,眉頭細(xì)細(xì)地蹙著,小聲道:“暴君!”
什么溫潤如玉的海歸醫(yī)生,明明就是個十足的暴君。從他三年前第一次見到姜姜,便是這樣一副態(tài)度。姜姜不明白,為什么他對著家中的那些丫頭婆子都能和顏悅色,對著她卻總是一副淡淡的甚至有些不耐煩的模樣。
她看著謝與聲輪廓分明的側(cè)臉,憤憤地咬了咬搪瓷湯匙,她可是姜家最金貴的大小姐,難道在他眼里,她還不如那些粗使丫頭?
3
張媽帶著家中的丫頭拿著特制的網(wǎng),在黏外面樹上的蟬。謝與聲來時,便瞧見這副光景,張媽招呼他去屋里坐,他問:“你們這是在做什么?”
張媽應(yīng)他的話道:“這蟬叫喚得煩,小姐讓我們攆走?!?/p>
謝與聲搖搖頭,手里提著特意為姜姜煮的酸梅汁,道:“哪有這樣嬌慣的道理?”他看見張媽和丫頭臉上的汗,輕輕皺了皺眉,遞了一方手帕給張媽,說:“你們先休息下,我上去看看她。”
入暑后,姜姜便一直懶懶的,連帶著食欲不振,原本就巴掌大的臉蛋越發(fā)消瘦,姜父見了心疼,囑咐謝與聲替她尋些開胃的東西來。
謝與聲看著漫不經(jīng)心地喝著酸梅汁的姜姜,忽然說:“這天愈加熱起來了?!?/p>
姜姜漫不經(jīng)心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啊?!?/p>
謝與聲伸出手推了推眼鏡,道:“張媽她們也熱啊?!?/p>
他的聲音不冷不熱,姜姜卻知道他生氣了。他常常因為家中的丫頭婆子同姜姜置氣,她卻有點(diǎn)兒不明白,她是大小姐,使喚幾個下人怎么了?
姜姜已經(jīng)懶得和他動氣,捧著酸梅汁自己喝著,不看他也不理他。
謝與聲也不再說話,他一直是這樣,對姜姜客氣且疏離,若不是因著姜父是他的雇主,他或許對姜姜連客氣也沒有。
直到黃昏時,謝與聲才離開。下了樓,他聽見姜姜房外樹上的蟬鳴不斷,又想起她眼下的烏青,明明最看不慣她這副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模樣,可嘆了一口氣,謝與聲還是拿著張媽擱置在一旁的網(wǎng),開始黏樹上的蟬。
姜姜站在二樓房間的小陽臺上,看著謝與聲在樓下一個人忙活著。張媽給她端熱牛奶上來時,看見謝與聲在樓下黏蟬,愣了一下,緊接著低呼出聲:“小姐,我下去幫謝醫(yī)生?!?/p>
姜姜卻制止了張媽。
姜姜一個人站在小陽臺上,手里捧著的牛奶已經(jīng)徹底涼了,她有些不明白,謝與聲不是一向不喜歡她嗎?剛剛還為了她使喚下人同她置氣,可現(xiàn)在,他又是在做什么呢?若說謝與聲喜歡她,定然是不可能的,若說討厭她,那他現(xiàn)在為什么還這么做?他不是最看不慣姜父嬌慣著她嗎,那他現(xiàn)在這樣又算什么?
謝與聲走后,張媽再上來叫姜姜吃晚飯時才發(fā)現(xiàn)她還站在小陽臺上,張媽想著她的身子弱,邊將小毯子披在她身上邊說:“小姐,您進(jìn)屋來吧,這天雖然熱著,可晚上受風(fēng)就不好了?!?/p>
好一會兒,姜姜才點(diǎn)點(diǎn)頭,說:“回吧?!?/p>
果不其然,因著夜里吹了風(fēng),第二日姜姜便起了低燒,腦袋昏昏沉沉的。張媽忙去請了謝與聲來,用溫度計量了體溫,又喂她吃了退燒藥,折騰了一整天,直到天快黑燒才退了。
姜姜白天睡了一整天,現(xiàn)下卻清醒得不得了。
她看著謝與聲有些疲倦的模樣,啞著嗓子道:“你也忙前忙后一整天了,回去休息吧?!?/p>
謝與聲聽了她的話,挑挑眉,看著她道:“怎么?今天竟然不趁著自己生病,我拿你沒辦法的時候好好折騰我一下?”
姜姜看著他,突然覺得有些委屈。
她叫他的名字,道:“謝與聲……”
“你怎么把我想得這么壞?”
4
姜姜覺得謝與聲對她有偏見,從她十六歲那年第一次見到謝與聲開始,他就對她有偏見,他就不喜歡她。
謝與聲第一次來姜家的時候,她站在二樓的小陽臺上,隔著好遠(yuǎn)的距離,就看到了與眾不同的謝與聲。
他和江城別家的公子哥兒一點(diǎn)兒也不一樣,他穿西裝,打領(lǐng)帶。姜姜從來沒見過像謝與聲這樣好看的人,初見時便心生歡喜,但是謝與聲一點(diǎn)兒也不喜歡她,那她也不要說喜歡他,她是姜家眾星捧月、千嬌百寵的大小姐,才不在他面前認(rèn)輸,才不會對他低頭。
如果謝與聲不喜歡她,那么她就要更加不喜歡他。
姜姜臉上還帶著高燒剛退的紅,謝與聲站在她床前,瞧見她這副模樣,一時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姜姜翻了個身,背對著他,說:“你總將我想得那么壞,總以為我不顧及他人,嬌慣蠻橫,喜歡刁難人。”她嗓音有些沙啞,一副極不開心的模樣,“你走吧,不想看見你了。”
謝與聲站了一會兒,動了動唇,想說什么,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謝與聲連著幾日沒來姜家了,姜姜原本見著他就煩,可不見他,似乎更煩。姜父從外地做生意回來,給她帶了一串珍珠項鏈,她卻表現(xiàn)得淡淡的,提不起興致來。
她將珍珠拿在手上把玩,道:“又是這些東西,我首飾盒里已經(jīng)快放不下了?!?/p>
說完,姜姜伸出手摁了摁太陽穴,道:“我這兩日不太舒服?!?/p>
姜父果真如臨大敵,忙放下茶盞,問她怎么了,謝醫(yī)生有沒有看過,他怎么說。姜姜搖搖頭道:“不知道,謝醫(yī)生幾日沒來了,想是有事耽擱了?!?/p>
姜父面有怒氣,一個電話過去,謝與聲不久便到了,只是瞧見姜姜時,面色有些不大自然。
姜姜瞥了他一眼,有些埋怨的語氣:“你多久沒來了?你就沒想過要是我生病了怎么辦?”
謝與聲聽見她的話,順著聲音看過去,她的臉色確實不大好,蒼白了許多。
他竟然頭一次在姜姜面前感到有些羞愧,他確實一直瞧不上如姜姜這般的千金大小姐,他留學(xué)多年,學(xué)的是人人平等,能說敢說,偏偏她這樣的大小姐,慣會的就是不將旁的人放在眼里。
他覺得姜姜對那些人有偏見,所以一直不喜歡她,可他自己不也同樣嗎?
第一次見到姜姜時,她穿著旗袍,梳著精致的發(fā)型,從二樓扶著扶梯走下來時不說話也不笑,微微瞥他的那一眼,也是一副十分高傲的模樣。
他以往見過許多她這樣的千金小姐,便認(rèn)定她也是那樣的人,便從第一眼開始,就對她心存偏見。
5
謝與聲走到她面前,緩和了語氣,竟有些低頭的意思含在里面,說:“你平日里,也可出去在街上多走走,總悶著,對你的身體更加不好?!?/p>
這倒是真的,她自小身體不好,姜父就時常拘著她,不許她出去玩兒,于是大多時候,她就坐在二樓的小陽臺上,看著外面旁的小孩兒一起玩兒。
時間長了,她自己也懶散了,平日里也不愛出門。
姜姜想了想,仰起臉看著他道:“要不這樣,你陪我出去走走,就算你將功折罪?!?/p>
還未等謝與聲開口,她又說:“如果拒絕,就叫我爹辭了你?!?/p>
謝與聲被她的話逗笑了,微微彎了彎唇,低頭看向她。她脖子上還戴著姜父帶回來的成色極好的珍珠項鏈,穿著淡黃色的旗袍,襯得脖頸更加修長白皙。謝與聲不由自主地出了神,忘了回話。
姜姜斂了眉,以為他不想陪她出去,便問:“你到底愿不愿意?”
他回過神來,見著姜姜一張微慍的臉,彎起唇道:“我自然是愿意的。”
出門時已經(jīng)近了黃昏,外面微微起了些風(fēng),謝與聲想折回去替她拿一件外套,卻被姜姜攔住,她難得來了興致,說:“不礙事,我倒也沒有那樣弱不禁風(fēng)?!?/p>
謝與聲比姜姜更清楚她的身體狀況,現(xiàn)下其實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大病,只是從小身子弱,又缺乏鍛煉,自然比別人更容易生病些,一點(diǎn)兒小感冒也在她身上拖的時間更長。
他脫下外套給姜姜,她拗不過,只能任由他將寬寬大大的西裝罩在她的身上。謝與聲看了看,還是覺得不妥,又仔細(xì)地將紐扣一顆一顆扣好。
隨后,他又打量一番,才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走吧?!?/p>
謝與聲是滿意了,可姜姜不滿意了,她低頭瞧著自己這身不倫不類的打扮,多少有些不開心,道:“謝醫(yī)生,我這樣穿起來不好看。”
謝與聲第一次見到姜姜時她剛十六歲,他只當(dāng)姜姜是刁蠻任性的小姑娘,聽她如今這樣說,他才恍然時間竟然過得這樣快,姜姜如今已經(jīng)十九歲了。
他再次打量姜姜,仿佛是頭一次認(rèn)真瞧她。
好一會兒,他才笑了笑,道:“平日里不是總讓張媽說你是江城最美的姑娘嗎,怎么現(xiàn)下沒那份自信了?”
姜姜自然聽出了他話里的揶揄,轉(zhuǎn)過身往前走,背對著他說:“本來就是,張媽說的本來就是實話。”
謝與聲送姜姜回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這似乎是他們頭一次這樣心無芥蒂地相處,他不嗆姜姜,姜姜的心情也好了許多,她走進(jìn)姜家大門回頭望時,謝與聲還站在原地看著她。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過身跑到謝與聲面前,微微喘了喘氣,道:“謝醫(yī)生,我的生日快到了?!?/p>
月亮已經(jīng)出來了,清冷的光輝落在他的身上,又灑進(jìn)他的眼睛里,如同星星一般閃耀。她對上他的眼睛,問:“你要來嗎?”
謝與聲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有些緊張,藏在背后的手輕輕地攥了起來,好一會兒,他才笑道:“姜大小姐盛情邀請,不敢不來?!?/p>
6
姜姜拆開父親送她的生日禮物,又是珠寶和一些價值昂貴的鉆石,她別過臉沖著父親扮鬼臉,吐了吐舌頭,說:“慣沒新意的?!?/p>
姜父也任她說,附和著她笑了起來。
謝與聲將自己的禮盒遞給她,姜姜有些小心地接過,再拆開精美禮盒上的絲帶,停下手,她挑了挑眉,看向謝與聲,問:“這是什么?”
謝與聲對上她笑意盈盈的眼,說:“巧克力。”
姜姜想起他曾用藥丸整蠱她的事,將信將疑地問道:“果真是巧克力?”
他瞧見姜姜的模樣,也忍不住發(fā)笑,道:“果真?!?/p>
生日宴上,許是氣氛太好,姜父也準(zhǔn)許姜姜淺嘗幾口果酒,可她貪嘴,趁著眾人目光不在她身上時偷喝了許多。
不一會兒,姜姜就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謝與聲留意到她的模樣,繞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小聲說:“跟我出來。”
他們走得悄無聲息,也沒驚動賓客,這樣的生日宴,江城權(quán)貴來了一大半,有些人是瞧在姜父的面上來的,但更多的原因是為著結(jié)識那些權(quán)貴。于是生日宴的主角便從姜姜頭上落在了別人身上,自然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離場。
姜姜的腳步有些虛浮,謝與聲伸出手想扶她,可她的身體嬌軟,他不知道該怎么扶才不顯得孟浪,索性將她的手牽住。
她的手也很軟,仿若無骨,只不過指尖冰冷,她自小便是這樣,所以一貫畏冷。
姜姜低頭,視線落在他們緊握的手上,什么話也沒說。
直至小花園,謝與聲才松開手,姜姜反倒用力握住他,然后抬起眼看他,眼神不閃不避,說:“謝醫(yī)生,你剛才拉我的手做什么?叫我爹知道你對我如此沒有規(guī)矩,定然要將你辭掉的?!?/p>
謝與聲似乎被她的話問住,一時愣了。他留學(xué)多年,倒忘了時下還有人緊守著“男女授受不親”這樣的規(guī)矩。
他微微用力想將手抽離,姜姜松開了他。他將食指彎曲成弓,輕輕敲了敲她的額頭,說:“虧得姜先生還特意為你請了先生來家中教學(xué),旁的東西沒見你學(xué)會,這舊規(guī)矩你倒學(xué)了十成。”
他是醫(yī)生,連她的閨房都出入過,現(xiàn)下她竟計較起這樣的小事兒了?
謝與聲使的力氣并不大,可姜姜伸出手捂住了額頭,一副吃痛的表情,然后不滿地看著他。他啞然失笑,倒忘了,她一貫是個嬌氣包。
怕姜姜就著這件事不依不饒,謝與聲只得向她賠禮道歉。她臉色酡紅,眼神卻清澈,想了想,說:“謝醫(yī)生,你再陪我出去玩兒一次,我便原諒你。”
他仿佛知道姜姜下一句話是什么,朝她一笑,朗聲問:“是不是我不去,你便要叫姜先生辭了我?”
姜姜強(qiáng)忍住笑意,說:“是?!?/p>
“那我不敢不去?!?/p>
7
謝與聲帶著姜姜一起沿著蘇水河走,姜姜忽然停住腳步,指指不遠(yuǎn)處的糕點(diǎn)攤,說:“是桂花糕?!?/p>
謝與聲挑眉看她,說:“我記得你一貫不愛吃這些?!?/p>
他記性倒好。
幾年前,他將藥裝成巧克力捉弄了姜姜,后來為了給她賠罪,便給她帶了桂花糕,她雖然接受了,但謝與聲走時,卻見著那些桂花糕已經(jīng)到了姜家的那些丫頭手中。
他有些自嘲地笑笑,心中對姜姜的不喜更甚。他以為她不愛吃桂花糕,以為她不要的,便統(tǒng)統(tǒng)扔給別人。
姜姜沒有爭辯,默默走過去買了一份,然后和謝與聲站在蘇水河邊望著靜靜流淌的河水,好一會兒才說:“我其實從沒吃過這些?!彼D了頓,接著說,“你從前給我買過一份,我也沒吃過。”
“我爹不許我吃這些,他說我身子弱,吃不得外面的東西,你送我的也被他收走了?!?/p>
江風(fēng)有些涼,將姜姜的發(fā)絲吹得微微凌亂。她其實也能理解當(dāng)時謝與聲的心情,明明是給她作賠禮的東西,轉(zhuǎn)眼就給了別人,任誰心里都會不舒服。她斟酌著措辭,道:“謝與聲,我并沒有不喜歡,雖然我還不知道桂花糕是什么味道,但我應(yīng)該是會喜歡的?!?/p>
她說這些的時候,聲音很輕很軟。
謝與聲偏過頭看她,聲音含笑,道:“姜小姐,你是在向我解釋嗎?”
他從前確實因為這件事耿耿于懷,可依姜大小姐從前的性子,要她來說這樣類似于服軟道歉的話,可比什么都難。
偏偏姜姜還真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是的,謝醫(yī)生,我是在向你解釋?!?/p>
多年前的一樁小事,讓她這樣認(rèn)真地說出來,偏偏嚴(yán)肅得不得了。謝與聲笑了笑,指指她手里提的桂花糕,說:“那你嘗一口桂花糕試試?”
姜姜點(diǎn)點(diǎn)頭,打開包裝咬了一口桂花糕。謝與聲看著她的表情,忙問:“怎么樣?”
她皺了皺鼻子,說:“太甜了?!?/p>
果然是姜大小姐,虛與委蛇的姿態(tài)不要,違背心意的話也不說。
謝與聲也拈了一塊兒吃,化進(jìn)嘴里的味道確實過于甜膩,他還未說話,就聽姜姜輕柔的聲音傳來:“但我喜歡。”
聞言,謝與聲也不知道說什么好,直至他送姜姜回家,才問出一句:“怎么一件這么多年前的小事,也要同我解釋得這樣清楚?”他有些不解地笑了笑,道,“這可真不像姜大小姐的作風(fēng)?!?/p>
的確,姜姜一直是這樣,雖然總病懨懨的,卻比誰都要高傲,誤會便誤會,她才懶得解釋。
姜姜將剩下的桂花糕仔細(xì)包好,問:“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江風(fēng)微涼,謝與聲微微側(cè)過身替她擋住,問:“真話如何,假話又如何?”
她輕輕抬起眸,看著謝與聲的眼睛,說:“假話是不想讓你因為這么多年前的小事一直誤解我,不想因為這件事讓你討厭我?!?/p>
謝與聲低頭勾了勾嘴角,夜風(fēng)裹挾著他低低的聲音傳進(jìn)姜姜的耳朵里。
“那真話呢?”
“不想讓你不喜歡我?!?/p>
8
謝與聲或許是沒想到姜姜會說這樣的話,沉默良久,才說:“我送你回去?!?/p>
姜姜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應(yīng)了一聲“好”。
二人自然是一路無話,到了姜家,姜姜同他道了聲別便頭也不回地進(jìn)了門??扇绻仡^看上一眼,便能看見謝與聲一直站在原地,神色復(fù)雜地看著她。
姜姜讓張媽去找謝與聲學(xué)了藥膳的做法,順便傳話給他,以后不必每隔三日來看她一次,若身體有恙會主動告訴他,屆時再來便可。
她這樣的話傳過后,謝與聲也真的不再來了。
姜姜已經(jīng)二十歲了,她平日里最愛待的地方就是二樓的小陽臺。饒是疼愛女兒的姜父,也開始操心起了她的婚事,今天介紹海歸宋先生,明天帶來江城才俊李公子,姜姜一概提不起興趣,姜父雖然著急,卻也不為難她。
這天見過百花洋行的許公子后,姜父打量她的神色,生怕她不開心,說:“我們姜姜如果不愿意也沒關(guān)系,反正我就是養(yǎng)你一輩子也養(yǎng)得起?!?/p>
姜姜卻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那位許公子我從前似乎見過?!?/p>
姜父眼睛一亮,忙道:“不如你們明日再見一面,好好聊聊?”
姜姜手里捧著熱茶,漫不經(jīng)心地點(diǎn)點(diǎn)頭。
姜父見了,便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去安排。第二日,姜姜就在張媽的陪同下去見了那位許公子。
姜姜始終笑里帶著疏離,可許公子對她十分滿意,今天的約會還沒結(jié)束,又忙著約了明日再見。
她剛想點(diǎn)頭,卻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謝醫(yī)生,你也在這兒吃飯,真巧。”她笑著,客氣地同謝與聲打招呼。
謝與聲的臉色有些難看,忽然拽住她的手腕,拉著她出了餐廳。身后不明所以的許公子連詢問,也跟著往外走,可謝與聲回過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便住了嘴,停在原地。
謝與聲使的力氣有些大,姜姜的手腕已經(jīng)有些泛紅,他看著姜姜,竟然是那樣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和那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公子哥兒約會,姜姜,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他說這話時,一副苦口婆心、生怕她誤入歧途的模樣。
姜姜看著他臉上的怒色,淡淡地說:“我和你不過是最普通的醫(yī)生與病人的關(guān)系,你又一向不喜歡我?!彼p輕地嘆了一口氣,像是非常苦惱的模樣,“可你如今破壞我的約會,又在大庭廣眾之下拉著我的手,謝與聲,你又是在做些什么呢?”
謝與聲聞言驀地松開了她,抬手摁摁眉心,有些疲倦地說:“我大了你十歲……”他斟酌了一會兒措辭,才又道:“在我眼里你仍舊是那個我初見時的小姑娘,或許你自己也分不清對我究竟是什么感情,可無論如何,我都不希望因為我的緣故,你隨意和許公子那樣的人糾纏在一起。”
姜姜仔細(xì)瞧著他臉上的表情,好一會兒才笑了笑,說:“謝與聲,虧得你出國留學(xué)這么多年,旁的東西沒學(xué)會,世俗世故、旁人的眼光你倒是懂了個十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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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姜從十六歲起,最喜歡待的地方就是二樓的小陽臺,就是在那兒,她第一次看見到了謝與聲。
謝與聲第一次見姜姜的時候,她穿著淡黃色的旗袍,上面用銀絲線繡著花紋,蜷曲的頭發(fā)被打理得格外精致,脖頸上戴著一串珍珠項鏈。她從二樓扶著扶梯往下走,鞋跟敲擊在實木樓梯上,聲音不大,可每一步似乎都敲在了他的心上。她不看他一眼,不對他笑,也不說話,一副冷冷的模樣。
他自己也奇怪,每一年、每一天,他都會和不同的人相遇或初見,可沒有一個人,能讓他記得這樣清楚。
姜姜似乎從頭到尾都沒有看他一眼,隨意吩咐家中的用人,對寵愛她的父親態(tài)度也不怎么親昵,謝與聲看著她的言行,告訴自己,她同別家的千金小姐一般無二,同樣傲慢,同樣頤指氣使、不尊重他人。
他知道姜姜一貫高傲,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他也是同樣的驕傲,如果她的眼里沒有他,那么他也不會再看她,如果她的心里沒有他,那么他也不會去想她。
所以這么多年,他才會那么驕傲,才會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他最討厭她的嬌慣任性。可她這樣的嬌氣,除了姜父,難道少得了他的推波助瀾嗎?
姜姜曾無數(shù)次地看向謝與聲,這一次終于輪到他看向她。他低頭看著姜姜的眼睛,沉聲問:“所以即便你知道我比你大十歲,我一貫對你算不得好,和我在一起總少不了聽人背后的言語,也不害怕,也想與我在一起?”
姜姜不說話,只深深地望著他。
謝與聲卻讀懂了她的眼神,他伸出手與她十指相扣,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牽手了,卻從沒有一次像現(xiàn)在一樣,來得坦蕩,來得磊落。
這樣的光明正大,仿佛是要向世界宣告。
謝與聲一直那樣驕傲,驕傲得即便愛進(jìn)了骨子里,將疼愛當(dāng)成了習(xí)慣,也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喜歡。所以他一直不知道,原來,在從前那樣久的時光里,姜姜雖然不看他一眼,不對他笑,也不說一句,可她偷偷地心跳如擂,偷偷地把他藏在余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