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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步淪陷

        2020-12-29 00:00:00由甲
        飛言情A 2020年9期

        簡介:周斯斐始終記得,白芷帶著他跳入湖中逃生,他不會水,是她奮力地馱著他上岸,在他昏昏沉沉?xí)r,也是她為他渡氣。她聰慧,勇敢又善良,沒有將他就那么扔下。

        當(dāng)時的周斯斐又怎么會看不穿她的那些小心思?不過他喜歡上的姑娘,他總有辦法讓她回心轉(zhuǎn)意。

        不知何處傳來了一聲雞鳴,白芷抬起埋在膝頭上臂彎里的臉,那高墻之上被巴掌大的窗格截下的天幕,仿佛蒙上了一層藏藍(lán)色的綢布。

        天,快亮了。

        陰暗而潮濕的監(jiān)牢里,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驚散了在黑暗中肆無忌憚的耗子,身后鎖著牢門的鐵鏈窸窸窣窣地響起,獄卒麻木地說:“把她帶走?!?/p>

        外面的空氣清爽得令人感動,白芷被帶到一處宅院內(nèi)。江南園林的格局,穿過長廊,獄卒將她帶至一處掛著帷幔的涼亭外便走了。沒了支撐,腳上的傷口令她只能癱坐在地上。

        “公子,這就是那日抓到的女刺客,您看如何處置?”帷幔后,中年男人的聲音帶著討好的笑意。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樣的女子竟如此膽大。”

        帷幔被掀起,穿著一身玄色長袍的男子走了出來,英俊的臉上雖含著笑意,眉眼卻帶著一股迫人氣勢。他身邊跟著的中年男人一路躬著身,盡顯諂媚的姿態(tài)。

        白芷的下巴被一把折扇挑起,逼著她直視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子,似笑非笑,令人脊背生寒。

        “周斯斐。”她訥訥地叫著他的名字,聲音微弱得僅他可以聽見。

        男子沒有回應(yīng),像是從不認(rèn)識她一樣,似不忍地嘆道:“嗯,是長了一副好皮相,可惜了?!?/p>

        “公子,您看……”

        “該怎么處置便怎么處置吧?!蹦凶诱酒鹕碜?,冰涼的衣角蹭過白芷的臉,帶過一陣?yán)淅涞娘L(fēng),他自上而下地俯視著腳邊的女人,仿佛方才的憐惜不過是幻覺。

        “說吧,把你的同謀供出來興許還有條活路?!豹z卒執(zhí)起燒得滾燙的烙鐵,陰惻惻地道。

        熱氣直逼頰邊,白芷緩緩地閉上了眼,干涸的唇始終緊抿著。身上的鞭傷皮開肉綻,鹽水潑上去,仿佛被灼燒,痛得早已沒了知覺。若不是四肢被綁起,此刻的她就如同一攤爛泥。

        獄卒見她依然不肯說話,狠下心要將烙鐵朝那桃花般的臉烙去,卻在下一刻聽到有人慌亂地大喊:“有人劫獄!”

        獄卒回頭,只見眼前晃過一道黑影,下一刻便被人捅了心窩,直直地倒下。

        白芷費力地睜眼,蒙眬中看見黑衣人高大的身影向她走來,深不可測的眸子里含著笑意,他說:“阿芷,我來接你回家?!?/p>

        龍涎香裊裊縈繞在鼻尖,白芷像是從一個做了很久的夢中悠悠醒來。雕花的木梁縱橫交錯于頂,青灰色的床幔仿佛給視線蒙上了一層薄霧,恍惚中她看見一道清雋的身影。

        周斯斐正在為她上藥,慢條斯理的模樣仿佛侍弄著一株稀世名花。見她醒來,他勾了一抹笑意道:“醒了?”

        肩上的觸感冰涼,她低眸看,肩上白皙的肌膚暴露于空氣中。她動了動想要遮掩,卻被按住道:“別動,傷口裂了可還得受罪?!?/p>

        她確實受了很重的傷,以至于連一絲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周斯斐的聲音在耳邊漸漸飄遠(yuǎn),她再次陷入黑沉的睡夢中。

        再醒來時,屋內(nèi)已經(jīng)沒有了人。窗外鳥鳴聲清脆,日光充盈一室,白芷慢慢地坐起來,木訥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正當(dāng)她茫然時,就聽門外響起一陣嘈雜聲,女人跋扈而尖銳的聲音破空而來:“我倒要看看,爺這金屋藏的是什么‘嬌’!”

        木門被“嘎吱”一聲推開,走進(jìn)來的是周斯斐的妾室柳娘子,她左右?guī)е鴥蓚€貼身丫鬟,一副來勢洶洶的架勢。明艷的眉眼橫掃過來,當(dāng)她看見坐在床榻之上的白芷后,驚愕卻又不甘地驚呼道:“白芷?!”

        周斯斐雖早已過了弱冠,府上卻未迎娶正室,他平日里又不偏好女色,唯柳娘子一個妾室。仗著周斯斐對她的寵愛,柳娘子貫來跋扈。

        周府上下都知周斯斐一向不喜歡外人踏進(jìn)他的臥房,甚至連柳娘子都未曾在他的臥房內(nèi)過過夜。聽聞周斯斐前夜帶了女人回來,還將那女人藏在臥房內(nèi),柳娘子善妒,早已按捺不住,想要來看看那女人的模樣。

        見柳娘子愕然立于床前,白芷起身行禮道:“見過柳娘子?!?/p>

        “果然是個狐媚的下賤坯子!白芷,我早就知道你不甘人下,這么快就爬上公子的床了?”柳娘子妒火中燒,恨不得狠狠刮下她的皮來。

        白芷知道柳娘子的脾性,正要解釋,就聽她接著道:“往日我問你是否有意同我一同侍奉公子,你否認(rèn)了。如今倒是自己貼了上來!”白芷臉上落下一個清脆的巴掌,“我最恨你這種口是心非的女人!”

        白芷被打得偏了臉,柳娘子正要再教訓(xùn)她一番,就聽門外又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這是在我的臥房內(nèi)做什么?竟如此熱鬧!”

        柳娘子臉色乍變,她分明瞧見周斯斐已經(jīng)出了府,怎的又折返回來了?

        她倏地收了氣焰,忙慌張地回身行禮:“公子?!?/p>

        “是柳兒啊?!敝芩轨匙呓镒?,掀了下眼皮看見跪在地上的白芷,復(fù)又看向柳娘子,雖是笑著,眼底卻是冰冷,他說,“我平日怕是寵得你無法無天了,竟都敢擅自跑到我房里撒野,你說我該怎么罰你?”

        周斯斐的喜怒常令人捉摸不透,柳娘子不過仗著一時的沖動行事,現(xiàn)下見他撞破,早已嚇得不知所措。周斯斐笑意若春風(fēng),連懲罰都說得繾綣多情,只聽他溫柔地?fù)P聲道:“來人,帶柳娘子下去,禁足三個月?!?/p>

        柳娘子不敢再說話,由著下人帶出去。房內(nèi)便只剩了白芷與周斯斐兩人,見白芷跪在地上未曾起身,周斯斐轉(zhuǎn)眼笑意盈盈地將她扶起坐下道:“你傷未痊愈,怎還跪著?”

        “公子。”白芷抬眼迎著他的目光,神情欲言又止,又如驚弓之鳥。跟在他身邊兩年,白芷知道他對付人的手段,他笑得越是溫柔,便越讓人看不穿他的心思。

        “怎么?”他為她挽起鬢邊的碎發(fā),見她白皙的臉上赫然腫起五道指痕。白芷不適他的觸碰,瑟縮了下,周斯斐見狀笑道:“這么怕我?”

        “為什么救我?”白芷再害怕,但事已至此,也索性開門見山。

        “你是霍忱的人?”周斯斐不答反問。

        在提到那個名字時,他清楚地看見了白芷眼中的倉皇。周斯斐沒有收回手,骨節(jié)分明而修長的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看著她,意有所指地接著道:“白芷,你可知道這是我第二次救你的性命?”

        白芷點了點頭。他滿意地笑了,不再糾結(jié)第一個問題,道:“我救了你兩次,再冰冷的石頭都該焐熱了吧?!彼f著,掌心收攏,輕易地將她小巧的下巴收攏在指間。她才剛醒來,小臉還帶著病態(tài)的蒼白,襯得圓潤的杏眼越發(fā)黑白分明,鼻尖小巧挺翹,唇上的一抹淡粉,惹人心憐。

        周斯斐湊近,深情地看著她臉上的巴掌印道:“女子的臉最是嬌貴,怎能如此摧殘?”

        他的長指摩挲著那紅腫之處,似是憐惜極了。由于離得近,他輕輕呼出冰涼的氣息如毒蛇吐信般舔舐著白芷的肌膚,白芷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下意識地后退。周斯斐察覺了她的動作,驀地微微使了力道,一吻封唇。

        他的吻都仿佛是冷的,漆黑的瞳孔含著瘆人的笑意,直直地看進(jìn)她的眼底,沒有半分沉淪。

        白芷重傷未愈,被吻得有些發(fā)暈,在失去最后一絲力氣時,他終于放開了她,將她攬入懷中,緊緊地困住她,輕聲說:“早年我走南闖北時,曾遇到一位馴鷹人。他說要使翱翔長空的獵鷹屈服,便是盯著那鷹的眼睛,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直到將那鷹熬得受不住了甘心臣服,他們管這技藝叫‘熬鷹’?!?/p>

        “白芷,不要試圖再背叛我,我會讓你知道我的好?!?/p>

        周斯斐待她很好,讓下人將她的廂房安置在他的院內(nèi),每日送來用心熬制的珍稀藥材。只是他白日時常忙于生意,經(jīng)常到白芷睡下都難見他一面。

        他是個商人,富甲一方。

        月上柳梢,外頭院門被推開,是周斯斐回來了。已經(jīng)躺在床上的白芷睜開眼,毫無睡意,耳邊是周斯斐房內(nèi)的丫鬟小廝在窸窸窣窣地伺候著他準(zhǔn)備入睡。白芷從床上爬了起來,等一切都安靜下來了,她才推開門走向周斯斐的臥房。

        周斯斐還未睡下,穿著寢衣,正懶散閑適地倚靠在床邊看書。聽到門口的動靜,他投來目光,看見白芷穿著齊整地走進(jìn)來。

        “這么晚了,還沒睡?”他勾起一抹笑,仿佛并不驚訝她的出現(xiàn)。

        白芷緊了緊掩蓋在袖中的手,似是掙扎了許久,她驀地跪下來,將頭埋在地上,說:“公子,白芷求您放過他?!?/p>

        “他?”周斯斐故作疑惑道,“啊,你是指霍忱?”

        周斯斐赤腳踩在地上,走到她身前,看著匍匐在地的白芷,說:“阿芷,我收留你,那么信任你,將你放在我身邊,你卻跟外人合伙兒算計我,劫了我的貨?,F(xiàn)在,我沒有跟你計較,什么都還未做,你要我放過他什么?”

        白芷知道不用他來動手,他只需飛鴿傳書,告知那遠(yuǎn)在金陵城的人,霍忱就完了。白芷抬起頭看向他,眼里是懇求,是希冀,希冀他的仁慈。

        周斯斐慢慢蹲下與她平視,薄唇輕啟道:“你在指望我以德報怨嗎?”

        他當(dāng)然不會。

        周斯斐是睚眥必報的人,若有人給了他一拳,他必會奮力反撲,給那人一腳,直將那人狠狠壓制。白芷沉下了心,目光變得平靜,她道:“如果是交換呢?”

        周斯斐面露訝異,只見白芷慢慢地直起身子,在他的面前,緩緩地解開自己的衣服。直到大片白皙的肌膚展露在他的眼前,如上等白玉般,在燭火下漾出一層柔光,如夢如幻,連上面分布的幾道刺眼鞭痕都帶著魅惑。

        周斯斐像是受了蠱惑一樣,長指輕輕觸碰著那些傷口,引得白芷不禁戰(zhàn)栗。他的眸色漸漸深了,似在猶豫,在衡量。白芷靜靜地望著他,如同過了一個世紀(jì)般,他終于勾起一抹笑意,倏然將她攔腰抱起,走向床榻。

        錦帳垂落,一室的旖旎春色曖昧纏綿。周斯斐擅弄人心,白芷沒有絲毫反抗的余力,只聽他附耳柔聲道:“白芷,當(dāng)了我的女人,心便只能是我的。”

        白芷在意識迷離之際,只是記得其實他的身上也有許多傷疤,像是陳年舊傷,比自己身上的疤痕更為密集可怖,即使早已愈合,卻依舊猙獰。

        周斯斐是什么時候喜歡她的呢?白芷想不透。他確實待她極盡溫柔,喜歡逗弄她、寵著她,夜夜與她同眠,將她摟在懷中愛不釋手。其實他睡眠輕淺,以往從不容人與他同室過夜。

        早已入冬,池塘里只剩一池枯荷,光禿禿的枝干和干癟的蓮蓬,在寒風(fēng)中兀自佇立。白芷拄著下巴對著一池游魚,心思卻不知飄向了何處。背后不知不覺貼來一陣溫暖,白芷一怔的瞬間,已經(jīng)陷入了身后人的懷抱。他身上的氣息清冷,卻又自帶一股莫名的淡香,就像高山之上的寒梅。

        “在想什么?”溫柔的吐氣輕輕噴薄在她耳邊,白芷側(cè)頭,撞進(jìn)了一雙黑沉的眼眸。

        雖然每晚在他的懷中入眠,白芷依舊不是很習(xí)慣這樣的親密,但她沒有掙扎,掩飾了方才那一瞬間的僵硬,淺笑道:“今天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周斯斐托起她的下巴,落下纏綿的吻,直到掠盡她所有的空氣,才又將她摟在懷中,笑道:“自然是想你了。”

        周斯斐若想收買人心,便是假意也能使人以為是真情。

        那日周斯斐北運的船被白芷連夜盜劫,雖然沒有成功,但顯見讓他們十分重視。其實明面上北運的是絲綢和茶葉,但并不盡然,真正讓他們在意的是一本賬本,上面記載了南方各地近一年來官員上繳的供奉。之所以如此秘密行事,自然是因為那些供奉入的不是天子的國庫。

        一大早就有人神色匆匆地進(jìn)了周府,與周斯斐在書房商談許久。白芷端著一盅剛燉好的參湯來時,他們正好從書房內(nèi)走出,兩人神色皆是淡然,只是這份淡然中莫名給人一種凝重。

        白芷認(rèn)出周斯斐身旁的中年男人就是那日抓她的人時,已經(jīng)躲避不及。平日進(jìn)出周府的人亦是不少,周斯斐并未特地囑咐過她回避。此時白芷只能躲到一旁,低著頭行禮,只盼那男人沒有認(rèn)出她。

        但那中年男人其實早在第一眼看見人時就認(rèn)出了她,他露出驚詫的表情看向周斯斐,難以置信道:“公子,這……?”

        周斯斐卻絲毫不見慌亂,折扇輕啟,仿佛并不是什么大事兒,笑道:“陳大人,這是我府上新買來的侍妾?!?/p>

        陳大人知道自己并未老眼昏花,忍不住擦了把冷汗,意有所指地勸道:“公子,切莫養(yǎng)虎為患哪!”

        周斯斐聽后,依舊是笑著,只是眼神中隱著一絲凌厲道:“怎么?現(xiàn)在連我的后院私事都要請示陳大人?”

        見周斯斐動了怒,陳大人不再多言,賠笑道:“不敢,不敢?!?/p>

        送走陳大人,周斯斐回身看向白芷,烏黑的眸子里少了方才的凌厲。他接過她手中的參湯,仿佛十分愉悅,道:“怎么親自送來了?你傷還未痊愈,多休息才是?!卑总茽繌姷爻恍?,周斯斐卻似渾然不覺地挽著她一同進(jìn)了書房。那夜,周斯斐纏人得緊,與往日的溫柔繾綣不同,他像是在發(fā)泄著什么情緒。直到兩人都筋疲力盡時,他將頭埋在她的頸側(cè),低低地問道:“阿芷,你說人死了還會痛苦嗎?”

        白芷一怔,才發(fā)現(xiàn)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從不曾有過的脆弱,像一只受傷的小獸,乖戾而又惹人憐愛。白芷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有些茫然地回答:“應(yīng)該不會了吧。”

        “不會了?!敝芩轨赤刂貜?fù)道,似乎突然又高興了起來。他想起那個卑微的女人,一輩子被人將尊嚴(yán)踩踏在腳底,生下他卻又不能撫養(yǎng)他。陳大人說她死了,死于瘦弱身體上不斷累積的陳年舊疴。他還記得,她總是在那間簡陋的屋子里面,坐在窗下,嘴上捂著帕子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然后絕望地看著帕子上的血漬。

        很痛苦吧?現(xiàn)在死了就不會再痛苦了吧?

        周斯斐又將頭深深地埋在白芷的肩窩,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氣息,仿佛這樣就能讓他滿足。他說:“阿芷,抱住我,再緊一點兒。”

        白芷順從地伸手將他抱住,感覺到他異于平常的脆弱。白日里那個陳大人過來應(yīng)該是給他帶了不好的消息,而那時他還能若無其事地護(hù)著她。白芷突然對他生出一股憐憫,他身上的傷告訴她,這個心機深沉、心狠手辣的男人的過去,或許并不如他矜貴的外表那般光鮮,只是那些不堪的過往被他深深地掩蓋在心底,其實他未嘗不是個可憐人。

        再過不久便是年關(guān)了,周斯斐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小年夜那晚,白芷親手準(zhǔn)備了一桌子吃食,直到天快黑時,周斯斐才從外頭趕回來。他身上帶著外頭冷冽的寒氣,可是在見到守在桌前的白芷時,他臉上露出了溫柔的笑意,像冬雪融化一樣,竟帶了幾分稚氣。

        “下個月我要去一趟西域,所幸還能趕在之前跟你一起守歲?!憋堊郎?,周斯斐笑著對白芷感嘆。只是話剛出口,他的眼底便閃過一絲懊惱,轉(zhuǎn)瞬即逝。

        白芷一頓,自從她不再跟在他身旁做護(hù)衛(wèi),周斯斐平日里便不會與她說這些生意上的事兒,今晚他看起來十分高興,話也多了。白芷故作沒有察覺,而是面色如常地問道:“怎么還需要你親自去?”

        周斯斐笑笑沒說話,或許是今天的日子特殊,隔著院子都能聽到街頭的頑童在嬉笑著玩弄炮仗,他看著白芷清秀的眉眼,驀地感到心內(nèi)莫名的滿足。他不禁伸手握住白芷的手,看著她的眼神里只有柔情:“阿芷,我們就一直這樣下去,好不好?”

        他始終記得,兩年前他帶著白芷南下,在一艘畫船上著了他人的道。白芷帶著他跳入了湖中逃生,他不會水,是她奮力地馱著他上岸,在他昏昏沉沉?xí)r,也是白芷為他渡氣。她聰慧,勇敢卻又善良,沒有將他就那么扔下。

        當(dāng)時的周斯斐又怎么會看不穿她的那些小心思?不過他喜歡上的姑娘,他總有辦法讓她回心轉(zhuǎn)意。

        白芷抬眼,燈下他烏黑的雙眸里燭火閃爍,像是掉落的繁星,讓白芷突然對他又有了希冀,她輕聲道:“公子?!?/p>

        “嗯?”

        白芷看著他,像是掙扎了許久,終于只是扯了一抹笑,道:“無事。”

        白芷趕在天黑前回到了周府,她來去輕巧,從廂房的檐上躍下時,敞開的房門內(nèi)早已有人靜靜地端坐在那把雕花太師椅上等著她。檐下掛的燈籠與屋內(nèi)的燭火交相輝映,卻依舊難辨周斯斐的喜怒。

        白芷低下頭道:“公子。”

        自從上次周斯斐說要去西域后,他便事務(wù)繁忙到時常夜不歸宿,白芷這才有機會擺脫了府中的眼線偷偷出去,卻沒想到今夜他會這么早回來。

        “還知道回來?”男人的聲調(diào)平淡,如這雪夜徹骨的風(fēng)。

        白芷將頭低了又低。

        屋內(nèi)的人喜怒莫辨,白芷便只能繼續(xù)這么躬著腰等他的話。

        說來也奇怪,今年的第一場初雪直到這臘月才簌簌落下。耳側(cè)傳來一陣深淺不一的腳步聲,踩在細(xì)碎的薄雪上“咔嚓咔嚓”的響。余光間,粉紗裙擺下一雙紅梅繡鞋路過自己身旁,帶過香風(fēng)陣陣。

        “妾身來遲,還請爺別惱?!绷镒計汕蔚匦Φ?。

        丫鬟、小廝們窸窸窣窣地伺候著,白芷像成了這院中的植株,再無人理會。直到房門將合上,那嬌俏的聲音才帶著遲疑嗔笑道:“白姑娘還在呢……”

        “怎么?”

        “怕是不便?!?/p>

        白芷聽得周斯斐低笑一聲,說:“那就讓她在院中站著吧。”

        雪夜寂寂,院中的一切仿佛都成了透在窗紙上的剪影,唯有那若有似無的低語清晰入耳。白芷知道,這是周斯斐對她的宣告,宣告他對她有多么失望。

        周斯斐不再來白芷的房中,也不想再見到她,卻也只是就那么晾著她。

        這日,周府來了一個神秘的人。來人戴著一頂黑色的帷帽自小門進(jìn)入,不巧讓白芷撞見了。白芷記得他,去年他來過一回。

        那人走后,周斯斐就傳了一位大夫進(jìn)了書房。

        是夜,周斯斐的房中還亮著燈火。白芷推開門時,他正衣裳半解地趴在榻上閉著眼,額上滿是細(xì)密的汗。白芷走近,只見他背上那些原本陳舊愈合的傷疤上又覆上了幾道刺眼的鞭傷,道道狠厲。他應(yīng)該是累極了,手中的書已經(jīng)掉落在地,連白芷來都沒有察覺,搖曳的燭火下,他蒼白的臉病態(tài)而俊美。

        白芷靜靜地看著那些傷,眼眶莫名濕潤,落下淚來。

        周斯斐終于感覺到她的存在,慢慢睜開眼,看見了白芷臉上的愧色和心疼。

        他不愿讓她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悠悠起身將衣服穿上,魅惑的眼睨著她道:“你在愧疚?但這也是拜你和霍忱所賜。你們壞了他的事兒,卻要我來受懲罰。白芷,你有沒有心?”

        白芷低頭不語,周斯斐冷冷地笑道:“我知你自幼飽受流離之苦,是霍忱收留你,但你已經(jīng)為他做了那么多,又何必總念著報恩?我可以帶你享盡榮華,一生富貴,不好嗎?”

        白芷聞言,勾起一抹苦澀的笑,糾正他:“不是報恩,是報仇?!?/p>

        周斯斐啞然,白芷繼續(xù)道:“公子知我是個孤兒,卻又知我如何成了孤兒?我不過是千萬流民中的一個,但流民之所以成為流民,是奸相秦松把持朝政,欺上瞞下,賣官鬻爵,草菅人命才亂了這世道?!?/p>

        白芷跪下道:“公子,您也知道秦松不是個好人,以您現(xiàn)在的財富和地位,可不可以不要再為虎作倀?”

        周斯斐漆黑的眸中諱莫如深,良久,他才笑道:“白芷,那你知道秦松是誰嗎?他是我的父親,你要我來反他?”

        如晴天霹靂般,白芷震驚地看向他。她知道周斯斐一直在為秦松做事,這也是她從一開始就接近他的原因。可她以為他們只是利益勾結(jié),甚至可笑地以為自己有了讓他棄暗投明的條件,卻萬沒想到他會是秦松之子。

        像是知道白芷的想法,周斯斐冷冷一笑,說:“很難以置信嗎?我的生母不過是個相府的婢女,可我確是他上不得臺面的孩子。你覺得他待我不似親生,也確實如此。因為我只是個醉酒后的意外,他將我當(dāng)作恥辱,而我又被主母厭棄,在那個地方確實過得艱難。是我自己爭氣有了今天,才得他高看一眼。”

        那些過往云煙飄蕩在腦海令人疲憊,周斯斐閉了閉眼睛道:“你走吧,我既留不住你的心,又何必養(yǎng)虎為患留你在身旁。”

        來之前,白芷原本準(zhǔn)備了許多的說辭,可是在此刻又都覺得無足輕重,最終她只是輕聲道了句“保重”。

        “白芷?!痹诎总谱叩椒块T口時,周斯斐又出言叫住她。

        白芷回頭,只見他的臉隱匿在一片陰影中晦澀不明,聲音低低地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秦松死了,那我也會死?”

        周斯斐和秦松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是他想知道,她是否曾有一刻為他動過惻隱之心,又是否有半分真心對他。

        不知不覺就到了上元節(jié),霍忱見白芷郁郁寡歡,就哄她道:“阿芷,今晚是上元節(jié),街上都在放花燈,不如你陪我一同去湊個熱鬧?”

        白芷本無心這些,但霍忱故意說讓她陪他。他們都是背水一戰(zhàn)的人,明朝還不知生死,這么想想,白芷便答應(yīng)了。為了應(yīng)景,白芷換上了一身紅裳,這是她從周府回來后第一次出門,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她不禁扯了抹笑,試圖驅(qū)散眉間那不知從何而來的愁結(jié)。

        江南的上元節(jié)十分熱鬧,滿街張燈結(jié)彩,往來的才子佳人都趁此良機向心儀之人暗送秋波。白芷突然想起,去年的花燈節(jié)她是與周斯斐一同度過的,那時她跟在他身后從碼頭清點貨物回來,街上正是熱鬧。行人熙熙攘攘,有人不小心撞到了她,是周斯斐將她攬住。

        街道上的花燈散發(fā)著五顏六色的光,她卻只看見他眼中星星點點的笑意。

        周斯斐說:“既然來都來了,索性入鄉(xiāng)隨俗?!?/p>

        他帶著她買了荷花燈,旁邊有幾名女子在商量放了什么花燈便要許什么愿望。白芷不是本地女子,周斯斐也從不沾這些,兩人面面相覷,竟不知該不該照做,最終只是一起看著荷花燈靜靜地漂流而去。

        霍忱有意想要逗白芷開心,拿起攤子上的張飛面具,故意張牙舞爪地扮丑,令白芷忍俊不禁??赏蝗婚g,她卻像是有感應(yīng)一樣,抬頭看向街旁的酒樓,這一眼便對上了那雙近來時常出現(xiàn)在她夢中的漆黑眼眸,白芷臉上的笑意頓時凝結(jié)。

        周斯斐應(yīng)是正與人應(yīng)酬,身旁許多鶯鶯燕燕,見白芷看過來,他云淡風(fēng)輕地錯開了視線,摟過身旁為他斟酒的女子在其香腮上落下一吻,風(fēng)流快意,仿佛她不過是個從不相識的陌路人。

        周斯斐若想寵著你,你便是這天下最為珍貴的明珠,但若他對你失了興趣,你在他眼中不過螻蟻。

        白芷好不容易輕松半刻的心又漸漸沉了下來,他們現(xiàn)在的確已經(jīng)是陌路人了。

        那一晚周斯斐對她說:“你走吧,念在我歡喜你一場,我只能提醒你,你的霍忱早已被秦相盯上了?!?/p>

        霍忱既已被秦松注意到,便不好再輕舉妄動。白芷知道很快周斯斐就要親自跟著商隊去西域,他若親自跟去,說明這趟行程他十分重視,定是不容出錯的。

        白芷跟蹤了陳大人許久,看見他走進(jìn)酒樓便也跟了進(jìn)去,哪知不過一個拐角就不見了陳大人的身影。她正要上前去看個究竟,卻見陳大人身后帶著一群壯漢又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他指著白芷道:“給我抓住她!”

        白芷知道自己入了圈套,轉(zhuǎn)身就跑。但酒樓內(nèi)布局曲折,她對地形不熟,只能憑著直覺亂闖。身后的人緊追不舍,就在白芷不知該往何處跑時,突然被不知從何處冒出的一道身影帶進(jìn)了一旁的隔間。

        外面那些壯漢的腳步匆匆跑過,白芷在黑暗中慢慢地平復(fù)自己的喘息。她看向那人的臉,雖然并不清晰,但鼻尖那熟悉的氣息讓她感到心安。

        紛亂的腳步聲遠(yuǎn)去,周斯斐才放開了擁著她的手。好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們只是那么注視著對方。最終,周斯斐什么也沒有說,轉(zhuǎn)身便要離開,白芷見狀上前自身后抱住了他。

        他的身姿高而清瘦,身上總是帶著一種淡淡的、冷冷的梅花香氣,令人留戀。

        白芷抱著他,卻也不說話。良久,周斯斐緊了緊握在身側(cè)的手,聲音戲謔道:“怎么,是后悔了,想回到我身邊?”

        淚水洇濕了他背上的一小片衣服,白芷沉默地輕輕搖頭。她只是發(fā)現(xiàn),自己很想念他。

        白芷將那份從周斯斐身上偷來的文書交給霍忱時,霍忱滿眼熱淚,他激動地說:“有了這份秦松盜賣兵器、馬匹的鐵證,再加上我這么多年來四處搜集的口供,這次定能將秦松打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阿芷,我終于可以為我沈家滿門報仇雪恨了?!?/p>

        霍忱曾是吏部侍郎之子,因參奏秦松克扣軍餉而被報復(fù),他被下人藏于枯井之中才僥幸活了下來。后來他隱姓埋名,考取功名,就為了報這血海深仇。

        霍忱興奮不已,白芷卻只是勾了勾唇,笑容有些牽強。

        她在周斯斐身旁待了這么多年,他甚少有如此大意的時候。這份證據(jù)來得輕易,輕易到她都不知這究竟是真是假。

        半個月后,江州知府霍忱以當(dāng)朝宰相秦松霍亂朝綱,私自克扣賦稅,殘害忠良,勾結(jié)外敵倒賣兵器、馬匹等多宗重罪血諫圣上,一時間轟動金陵城。

        圣上特令嚴(yán)查,在一切鐵證面前,半生榮華的宰相秦松最終只能認(rèn)罪。圣上勃然大怒,當(dāng)即便下令斬首一干涉案官員,但宰相到底曾是圣上的授業(yè)恩師,圣上顧念舊情,最終只是將宰相全族成年男丁充軍發(fā)配邊疆,女子販賣為奴。

        金陵城的牢獄守備森嚴(yán),白芷花了許多銀子,那板著臉的獄卒才肯讓她進(jìn)去,她是在死牢里見到周斯斐的。監(jiān)牢內(nèi)潮濕陰暗,唯有一個透氣的窗口投下一縷陽光,他就穿著一身囚服坐在那束光下。

        獄卒打開牢門,白芷走向周斯斐。他似是沒有聽見動靜,直到白芷站在他面前擋住了那束光,周斯斐才慢慢睜開眼睛,黑沉的雙眸里依舊含著笑意,他問白芷:“你來做什么?”

        白芷蹲下身與他平視,勾唇道:“我來看你啊?!?/p>

        她笑意盈盈,如春日明媚的陽光。

        周斯斐愕然,隨即又笑了起來,說:“你不怕霍忱不高興?”

        “我怕他做什么?”白芷反問,隨即又說,“我又不嫁給他?!?/p>

        周斯斐即使是如今淪為階下囚,但依舊淡然灑脫,不顯狼狽。他看著她的眼睛,露出淡淡的一笑,問道:“阿芷,你愛過我嗎?”

        白芷聽后,驀地也跟著他笑了起來,眼底盡是溫柔。她牽起他身側(cè)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說:“周斯斐,你一定要活著。因為,我們的孩子不能沒有爹爹?!?/p>

        周斯斐一怔,他難以置信地看了眼白芷的小腹,又看向她的眼睛,許久,才喃喃道:“真的嗎?”

        白芷始終只是表情柔和地含著笑意,她說:“是真的?!?/p>

        他們都是從修羅地獄里爬出來的人,有幸相逢,那往后余生便要一起來感受這人世間的情暖。

        通往塞外的官道上,正是春暖之際,萬物復(fù)蘇,一輛低調(diào)而奢華的馬車轆轆碾過淺草。一路上,白芷支著下巴望向窗外,全然不想理會身后那躺在軟榻上的男人。

        “阿芷,久坐對胎兒不好?!敝芩轨橙崧晞竦?。

        白芷這才轉(zhuǎn)頭看向他,神情卻依舊帶著不忿,她說:“公子,你早知自己不會……又為何故意騙我?”

        周斯斐攬住她,輕輕嗅著她發(fā)間的氣息,親昵道:“早點兒跟你說我不會被斬首?那我又怎么能知道你對我的情意呢?”

        周斯斐一向有蠱惑人心的本事,白芷哪里是他的對手?她縮了縮發(fā)癢的脖頸道:“那你是圣上的人,為何不早點兒與我說?”

        白芷想起自己為了救他四處奔走,明知道他是秦松之子,卻還是厚著臉皮求著霍忱去求圣上開恩。

        “阿芷,秦相固然是個奸臣,但他走到今天,圣上又豈會半點兒不知?不過只是放長線釣大魚。他也好,我也罷,都不過是圣上手中一枚權(quán)術(shù)制衡的棋子?!?/p>

        朝堂之術(shù)、君臣之道,當(dāng)中的彎彎繞繞白芷自不會懂。她只知道,無論是苛政還是戰(zhàn)亂,受苦的都是平民百姓。她順勢靠在周斯斐的懷中,悶聲問道:“那圣上這次怎么就愿意處置秦松了?”

        “人的欲望無邊無際,他動了倒賣兵器、馬匹的心,圣上自是不能再坐視不理。否則,你以為你是怎么能拿到那份文書清單的?”

        聽了周斯斐的話,白芷恍然大悟,終于印證了自己的猜測。她從他懷中爬起來,深深地看著周斯斐道:“是你故意讓我拿到的!”

        周斯斐含笑不語,將她攬在懷里,吻著她的發(fā)頂輕輕地嘆息。

        “那柳娘子怎么辦?”

        周斯斐又豈能聽不出她話中的小心思,刮了下她小巧的鼻尖,道:“醋貓兒,柳兒是陳大人的女兒,是他們給我送來的眼線,我又豈會真對她如何?不過是氣你只知道向著霍忱,而不知我的好……”

        白芷雖不甘心,但誰讓她自己沒他道行深,這輩子便注定被他套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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