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盛琬琰自小愛慕沈知免,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僧?dāng)她心灰意冷,決意與他保持距離的時候,他又為何不斷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一)
北平自入了秋后便顯得格外疏闊,盛琬琰喜歡這樣的景色,閑時便會端著一杯黑咖啡倚在窗臺邊將神思放空。這一日,她剛剛走到窗邊,便看見一輛黑色轎車緩慢地駛?cè)胙酆煛\嚿献呦聛韮蓚€人,一位是精神矍鑠的老者,另一位是相貌清雋的男子。
盛琬琰的辦公室在四樓,距離有些遠,于是便盯著樓下的兩人多瞧了一會兒。如此一來,在她看清那男子的面容時,男子也抬起頭來看向了她,當(dāng)那熟悉的眉眼撞進盛琬琰的眼中時,她的手不禁輕微地顫抖了起來,米白色的連衣裙上因此落上了點點黑漬。
日暮時分,盛琬琰下班回家,剛出校門,便看見了方才的那輛黑色轎車。不待她轉(zhuǎn)身繞路,男子便推開車門,邁著大步朝她走了過來。
晚風(fēng)蕭索,帶著深秋獨有的涼意,男子貼心地將搭在手臂間的大衣拿下披在盛琬琰的肩頭,恰到好處地蓋住了那幾滴咖啡漬。
“什么時候回北平的?”
盛琬琰抿了抿唇,答道:“上個月?!?/p>
“若非我今日送你們校長回來撞見了你,你是不是打算就這樣一直避著我?”
盛琬琰眨了眨眼,垂眸不語。沈知免見狀,便知自己猜對了她的心思,英挺的眉不禁微微蹙起。
“現(xiàn)下住在何處?”
盛琬琰本不想回答,但想了想他在北平城的勢力,還是順從地開口答道:“開元巷199號?!?/p>
沈知免沉默了片刻后又問:“家中可有用人?”
盛琬琰搖了搖頭,道:“還沒尋到中意的人選?!?/p>
沈知免聞言,眉頭蹙得更緊了,沉聲道:“所以,你現(xiàn)下是一個人住在龍蛇混雜的開元巷里?!”
盛琬琰不喜歡沈知免用這樣滿帶責(zé)備的語氣對自己說話,忍不住嗆道:“是又如何?”
沈知免一怔,隨即放柔了語氣:“我只是擔(dān)心你的安危。”
“不勞沈廳長費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笔㈢€氣地偏過頭去。
話說到這份兒上,沈知免也不好再說什么,只能轉(zhuǎn)了話頭。
“再過幾日便是老太太的七十大壽了,她老人家總是念起你,既然回來了,去飲杯酒可好?”
盛琬琰本不想再與沈家產(chǎn)生任何交集,但想著人生七十古來稀,也不知還能與那位慈眉善目的沈家奶奶見上幾面,幾經(jīng)思索后終究點下了頭。
(二)
壽宴當(dāng)日,沈知免負責(zé)迎來送往脫不開身,便派了司機到校門口接盛琬琰。祖孫二人坐在席間眼巴巴地等著,卻怎么也見不到那道纖柔的人影。
沈知免第六次看了看腕間的手表,終于站起身來道:“奶奶,琬琰歷來守時,我擔(dān)心路上出事兒,去看一看?!?/p>
沈奶奶見天色已晚,也覺得心里不安,趕緊拍了拍沈知免的手道:“快去……”
沈知免走到門口的時候,派去接人的那輛車堪堪停下,司機快步走到他身邊,回道:“少爺,我等了一個時辰都沒有見到盛小姐,于是便托了相熟的人進去打聽,原來自昨日起盛小姐就請了病假?!?/p>
“病假?”沈知免臉色一白,便奪過了司機手中的車鑰匙,朝開元巷疾速駛?cè)ァ?/p>
沈知免敲門久久無人應(yīng)答,便命人破門而入,在二樓的臥房里找到了盛琬琰。
床頭柜上放著一盒用來退燒的西藥,盛琬琰蜷縮著身子陷在柔軟的被子里,早已不省人事。
沈知免連忙上前將她那滾燙的身子扶起,半靠在床頭,而后掐了掐她的人中,片刻之后,盛琬琰似乎緩了過來,呼吸漸漸平穩(wěn)。
沈知免拿起一旁本已疊好的大衣,將她的身子裹得嚴嚴實實的,而后打橫抱起往樓下走去。
等候在樓下的都是跟隨沈知免多年的隨從,在他們的印象里,沈知免絕非耽于女色的風(fēng)流公子,否則,縱使沈父身居高位,沈知免也不可能年紀輕輕便官至北平政務(wù)廳廳長一職。
究竟是什么樣的女子,才會讓沈知免做出如此慌亂不安的舉動呢?
后來,當(dāng)他們看清沈知免懷中人的模樣時,瞬間恍然大悟。平心而論,放眼這偌大的北平城,還真找不出幾張能賽過這病美人的臉,難怪沈知免會如此行事了。
盛琬琰于次日黃昏醒來,一睜眼便撞進沈知免的那雙深眸里,明明那樣平靜,可盛琬琰仍看出了隱隱的薄怒來。
虧得她不久前還信誓旦旦地對他說會照顧好自己,不過幾日便將自己弄成了這副模樣,她覺得又羞又惱,極不自然地垂下眸子,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沈知免被她折騰得一日一夜沒有合眼,本想待她醒來后好好說她一頓,可一看見她那雙如小鹿一般濕紅可憐的眼睛時,燃燒了一夜的火瞬間就被熄滅了。
良久過后,盛琬琰聽見沈知免發(fā)出一聲隱隱的嘆息,隨后便起身離開了病房。
盛琬琰的同事得知她生病住院的消息后紛紛前來探病,因此,當(dāng)沈知免再次走進病房時,便看見了滿桌的新鮮花果。
盛琬琰正低頭看著手里的卡片,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直到他伸手將那卡片抽走,盛琬琰才后知后覺地抬起頭來。
沈知免不動聲色地看著卡片上骨氣勁峭的字,而后指著落款處的“顧蘭生”三個字朝她問道:“這位是……?”
顧蘭生是燕京大學(xué)外文系教授法語的老師,其人俊雅熱心,盛琬琰初來乍到得了他不少的幫助,對他的印象十分不錯。盛琬琰不知沈知免為何獨獨問起顧蘭生,只能謹慎地回道:“同事而已?!?/p>
聞言,顧蘭生淡淡地“嗯”了一聲,并沒有再追問什么。
(三)
盛琬琰出院當(dāng)日與沈知免發(fā)生了爭執(zhí),原因在于盛琬琰不愿意住進沈知免名下的洋樓,執(zhí)意要回自己家。
盛琬琰的身體尚未好全,不過大聲說了幾句話,眼前便開始昏花。沈知免連忙上前扶住她那搖搖欲墜的身子,出聲妥協(xié)道:“你不愿意就算了,但我會派幾個得力的人過去照顧你,你不能再拒絕。”
這一場病讓盛琬琰遭了大罪,她雖不喜歡沈知免干涉自己的生活,卻也擔(dān)心再次遭遇那樣的困境,只得點了頭。
待盛琬琰徹底養(yǎng)好身子的時候,北平已入了冬季。
沈知免的奶奶禮佛多年,到了日子便要去城外的千年古剎燒香,她得知盛琬琰的身子已經(jīng)大好,便親自給盛琬琰打了電話,邀她陪同。
盛琬琰一直想著登門拜訪以示歉意,卻又擔(dān)心會與沈知免不期而遇,總是猶猶豫豫不知何時造訪合適。如今接到電話,得知可以不用上沈家便能見到闊別已久的沈奶奶,她豈有不應(yīng)之理?
皚皚雪道上,三三兩兩的香客正在上行,盛琬琰扶著沈奶奶緩步走著,老人家腕上的檀木佛珠散發(fā)著令人安心的香氣。二人燒完香,剛出大殿,沈奶奶便遇上一位舊友,寒暄之時,舊友見盛琬琰與沈知免年歲相仿,于是便笑意吟吟地問道:“這位可是孫媳?”
話一出口,沈奶奶與盛琬琰皆是一震,而后盛琬琰緩緩垂下了眸子,沈奶奶則對著舊友極為無奈地搖了搖頭。
“本該是的,只是我那孫兒年少混賬,錯過了?!?/p>
舊友聞言只得尷尬地笑笑,寒暄幾句,隨即揮手告別。
沈奶奶入了內(nèi)室聽禪,盛琬琰覺得房中憋悶,便提前走了出來。
雪花落在她的掌心,冰冰涼涼的,令她驀地想起了第一次遇見沈知免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
盛父被政府委派為駐英公使的那年,盛琬琰不過五歲。盛父擔(dān)心幼女受不了那長途跋涉的辛苦,便將盛琬琰寄養(yǎng)在好友家中,而這位好友,便是沈知免的父親。
盛琬琰幼時生得白胖,就像年畫娃娃一樣可愛,因此,沈家上上下下在見到她的第一眼,便對這女娃娃愛不釋手。
盛父見狀,心中自是歡喜,臨別之際與沈父玩笑,要他好生照顧小琬琰,若是姻緣湊巧,兩家的緣分可不止于世交之情。
沈父聞言大笑道:“盛兄若不嫌棄小兒頑劣,我即刻命夫人開啟備聘之事,到時十里紅妝,不在話下?!?/p>
兩人你來我往,樂得開懷不已。
二人說這話的時候,盛琬琰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即將遠渡重洋,一個人乖乖巧巧地窩在沈奶奶懷中聽故事。
直到日暮時分,盛琬琰才覺出不對勁兒,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她不敢耍大小姐脾氣,只能含著眼中豆大的淚珠,嘟著小嘴眼巴巴地望著門外。
沈奶奶見狀心疼不已,抱著盛琬琰給她解釋事情的原委??晌鍤q大的小人兒是不會理解大人的苦衷的,她只覺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欺騙,像被丟棄的洋娃娃一樣可憐。于是,她趁著沈奶奶不注意,便掙脫了她的手快步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那個叫作大不列顛的國家在哪里,距離有多遠,可是她就想去找一找,或許她的父母還沒有走遠,只要她跑出去就可以找到他們呢?
當(dāng)然,這只是盛琬琰一個人的想法,因為前往英國的輪船在兩個時辰前便已起錨了。
沈家大宅有六進,盛琬琰人小腿短,只覺得通向大門的那條路漫長得看不見盡頭,心里一急,哭得便更加傷心了。
眼瞧著就要到達那扇朱紅色的大門時,盛琬琰被隱在雪地里的碎石絆了一下,就在她以為自己要摔得鼻青臉腫的時候,一雙不算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因為慣性太大,沈知免被撲倒在地,一雙濕紅的眸子毫無征兆地撞進了他的眼底。
這一年,沈知免九歲,眉眼間已經(jīng)透著四九城公子哥兒的矜貴氣,一雙卷翹的睫毛上落著點點白絨絨的雪花,襯得底下的一雙眸子如星子一般閃耀。
盛琬琰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小哥哥,一時間忘記了悲傷。直到沈奶奶趕上來,將她抱進懷中,她才回過神來,眼淚又“吧嗒吧嗒”地落下來。
沈知免是家中獨子,一直盼著能有人來與自己做伴,前些日得知會有個小妹妹長住家中,他歡喜得整夜都睡不著覺。今日得知小妹妹已經(jīng)來了的消息,他便沒有與同學(xué)玩鬧,一下學(xué)便往家里跑。
他一直很好奇這小妹妹長得什么模樣,此刻一見,當(dāng)真如母親所言,是個難得的美人坯子,就是胖了一些,也愛哭了一些。不過,這都沒有關(guān)系,他會哄好她的。
想到這里,沈知免便彎起嘴角,從仆人手中接過剛剛買來的糖葫蘆遞到盛琬琰的面前,滿帶誘惑地輕聲問道:“想吃嗎?”
盛琬琰哭了許久,早已沒了力氣,此刻見到這紅彤彤的糖葫蘆,小肚子很不爭氣地叫出了聲。沈知免實在忍不住,“撲哧”一聲便笑了出來。
盛琬琰覺得羞極了,眼看著又要落淚時,沈知免及時將糖葫蘆放到了她的嘴邊。盛琬琰看了看面露歉意的小哥哥,又看了看可愛圓潤的糖葫蘆,糾結(jié)片刻后,張開櫻桃小口咬了上去。
甜滋滋的糖漿包裹著冒著青氣的山楂給了盛琬琰不小的心理慰藉,沈知免見她不再哭鬧,便上前牽住她的小手,柔聲道:“哥哥帶你去吃好吃的?!?/p>
說完,他便一只手舉著剩下的糖葫蘆,一只手牽著盛琬琰緩步朝內(nèi)院走去。
從大門到飯廳的距離大概有五百步遠,沈知免與盛琬琰就在路上你一顆我一顆地將那串糖葫蘆吃了個精光,與此同時,兩人之間的生疏感也伴隨著糖葫蘆的消失而消散了。
(四)
寺里用來祈福的大鐘陡然響起,令盛琬琰精神一振,神思從回憶中抽離了出來。她整了整衣袖站起身來,準備回房和沈奶奶一起聽禪,誰知一轉(zhuǎn)身,就看見了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瞧那樣子,該是站在她身后許久了。
“你怎么來了?”盛琬琰淡淡地開口問道。
“我……”沈知免剛想回答,禪房的門便被人從內(nèi)推開。
沈奶奶緩步走到盛琬琰身邊,溫和地笑道:“方才奶奶聽了禪,還有許多不解之處要向住持請教,晚上想留宿于此。你明兒還要去學(xué)校上班,我自然不敢留你。正巧知免今日有空,我便派人通知他來接你下山?!?/p>
盛琬琰聞言眨了眨眼,輕聲回道:“勞您費心了?!?/p>
告別沈奶奶,兩人返程往山下走。下山的石階又陡又滑,盛琬琰的每一步都邁得小心又緩慢。沈知免身高腿長,不過幾步便將她落到了身后,于是,他不得不停下來等她,待她趕上來后再接著往下走。如此反復(fù)十幾次后,沈知免的耐心終于被消磨盡了,待盛琬琰再次走到他身旁時,他不與她商量,便伸手將她的左手握進掌心。
盛琬琰一驚,抬起眸子來瞪他。他無視她眼中的怒意,一臉淡然地回道:“現(xiàn)下天色已晚,照你這樣的速度,我們今晚怕是要在這山路上過夜了。還是讓我牽著你吧,我不會讓你摔跤的?!?/p>
說完,沈知免也不看她有什么反應(yīng),一只手撐著傘,一只手牽著她,大步地朝山下走去。
盛琬琰奮力掙了掙,卻如蚍蜉撼樹一般無力,索性也就放棄了。
沈知免掌心的暖熱一點兒一點兒地滲進她心里,她低著頭,看著腳下的雪道,不知不覺間便濕紅了眼眶,有幾滴淚悄無聲息地滑落雪間,在沈知免回頭看她之前。
數(shù)月之后,沈知免突然接到上級指令,要他負責(zé)接待一個英國使團。
沈知免曾留英多年,無須翻譯便可勝任。只不過令他感到犯難的是,那英使夫人是葡萄牙人,盡管她會說英語,可若在晚宴上她只講葡萄牙語,到時他可招架不住。
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下屬給他提了個醒。
“廳長,雖然我們翻譯處沒有懂葡萄牙語的,但是燕京大學(xué)外文系的教師中一定有這方面的人才,不如,我們從那邊借個人來?”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沈知免怎么就把盛琬琰忘記了呢?那看似嬌弱的小女子,不僅繼承了她母親不凡的美貌,更遺傳了她父親出色的語言天賦。別說是葡萄牙語,就是那晦澀難懂的拉丁語,她也有所涉獵。
翌日上午,盛琬琰突然被校長叫到辦公室,一推開門,她便看見沈知免坐在沙發(fā)上。
沈知免算準了盛琬琰不會拂老校長的面子,果然,她只是神色淡淡地睨了他一眼,沒有半句托詞便應(yīng)承了下來。
二人剛出了校長辦公室,沈知免就堵住了盛琬琰的去路。
“沈廳長這是要做什么?”
“只想請你吃頓飯,以示感謝?!?/p>
盛琬琰勾起嘴角淡淡一笑道:“事情還沒辦就謝我,我怎敢去呢?”
沈知免被當(dāng)頭澆了一盆冷水,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散開:“就是隨便請你吃頓飯,你也不愿意賞臉嗎?”
盛琬琰無視他的不快,緩緩開口道:“我有約了?!?/p>
“有約?”沈知免冷笑一聲,“是那個顧蘭生嗎?”
盛琬琰抬眼看他,眼中之意不言而喻。
“他在追求你?”
盛琬琰不置可否,迅速地繞過他轉(zhuǎn)身下樓了。
(五)
盛琬琰五歲入住沈家,十歲被家人接往英國,自那年起,她便跟著父母見識過大大小小的場面,這樣的接風(fēng)宴在她眼中還真沒有什么了不得的。英使夫人確實有意為難沈知免,但當(dāng)她知道站在沈知免身邊的貌美女子精通三國語言后,便鳴金收兵,不再自討沒趣了。
當(dāng)夜,沈知免被人灌了許多酒,明明頭痛欲裂,可他還要站在門口,吹著冷風(fēng)與人告別。
待最后一位賓客的轎車駛離,他終于松了一口氣,卻也因此踉蹌后退,幸好有人扶住了他。
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縈繞在他的鼻尖,緩解了他的不適。盛琬琰將他扶進車內(nèi),他卻趁勢靠上了她的肩頭。
盛琬琰試圖推開肩頭的重物,可他悄悄地握緊了她安放在膝上的手,用極為疲憊的聲音對她道:“琬琬,我很難受。”就是這六個字讓盛琬琰心頭猛地一顫,緩緩收回了正準備推開他的手。
盛琬琰一直目視前方,直到她聽到肩側(cè)傳來平穩(wěn)的呼吸聲時,才敢轉(zhuǎn)過頭看沈知免。
車子在路上緩緩地駛著,車簾沒有被拉上,昏黃的路燈便將那斑駁的光影灑了進來,落在這張清雋如玉的臉上。她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原因讓他至今未娶,可是她永遠記得他當(dāng)初拒絕她的模樣,是那樣的不留余地。
沈知免十八歲時前往英國留洋,盛父感念沈家照料盛琬琰的情誼,自然也是將沈知免當(dāng)作自家孩子看待。這一年,盛琬琰十四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盡管圍繞在她身邊的追求者眾多,可是她啊,心里、眼里都只有那闊別四年的知免哥哥。
她會因為他隨口夸的一句“裙子很美”便高興一整天;她也會因為看見他書包里塞得滿滿的情書而暗自神傷。總之,在那個時候,她的一悲一喜都由他牽動著。她以為,她把自己的小心思藏得很好,殊不知,所有人都只是在假裝不知道。
沈知免二十歲生日那天,將盛琬琰約到一家咖啡廳。盛琬琰將精心準備好的禮物送給他,他卻搖了搖頭,請她幫他一個忙。
沈知免已經(jīng)到了成家的年紀,可是他的心中并無那些旖旎的情思,只想著多從洋人那兒學(xué)些知識回國,為那風(fēng)雨飄搖的祖國盡上自己的一份心力。盡管他的理由十分正當(dāng),可盛父盛母并不這樣想,在老一輩人的心里,先成家后立業(yè)并無不可,傳宗接代也是大事,豈容少年兒戲。
沈知免的父母直言,沈知免若還想留洋,就必須先回國成婚,娶他們相中的女子。沈知免是何等心性的人,要讓他盲婚啞嫁他如何能夠甘心?
于是,他冥思苦想了幾日幾夜,終于想出了一個不太完美的解決方法。那就是讓盛琬琰與自己先定下婚約,穩(wěn)住自家父母。
至于為什么要選盛琬琰,原因有很多,一是因為盛琬琰與自己門當(dāng)戶對,是現(xiàn)下唯一能夠讓沈父沈母點頭的女子;二是因為盛琬琰年紀尚小,就算定下婚約,兩家人也絕對不會大張旗鼓地聲張,有損姑娘家的聲譽。待到他學(xué)成歸國后,再與兩家長輩說明情況,解除婚約,到時要打要罵,他都認了。
盛琬琰一聲不吭地看著他,他眨著那雙星辰般的眼睛朝她靠近,向她懇求道:“琬琬,你就答應(yīng)我好不好?”
她與他相識十一載,從來都是她求他辦事,他為她遮風(fēng)擋雨。這是他第一次求她,縱使她心中千般酸澀,又豈會忍心拒絕他呢?她一邊點頭,一邊只在心中冀望,待他學(xué)成之日,他會喜歡上她,那么,她的這些犧牲也就不算白費。
可惜的是,上天并沒有成全她的冀望。
在他們訂下婚約之后不久,盛父便被調(diào)往法國公干,盛琬琰學(xué)業(yè)未成,心中又有牽掛,自然不會同行,于是沈知免便接過了照顧盛琬琰的責(zé)任,他待她是真的很好,只是其中不含絲毫的男女之情。
在盛琬琰十八歲的成人禮上,她鼓起莫大的勇氣向沈知免告白。沈知免聞言怔了怔,上前將她攬入懷中,用滿帶歉意的語氣告訴她,他一直將她當(dāng)成妹妹一樣疼愛,而且,他已經(jīng)有喜歡的女孩兒了。
盛琬琰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千金小姐,在這順風(fēng)順水的十八年里,沈知免是她唯一的心動,也是她唯一的歡喜,無論如何,她都沒有辦法一下子接受這樣的局面。
她撲在他的懷里不停地哭泣,可是眼淚并沒有換來他的妥協(xié),他最終將她緩緩地推開,安慰了她幾句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如此,盛琬琰終于心灰意冷,提前結(jié)束學(xué)業(yè),奔赴法國。
(六)
燕京大學(xué)外文系的師生都知道顧蘭生喜歡盛琬琰,二人男才女貌好不般配,就連老校長也十分看好這段姻緣,忍不住想要給他們牽線搭橋。
可不久之后,盛琬琰突然得知顧蘭生被警察廳的人拘了起來。雖說這警察廳與政務(wù)廳是兩個系統(tǒng)的,沈知免的手伸不了這么遠,可是盛琬琰不會忘記,現(xiàn)任北平警察廳廳長的長子與沈知免是多年同窗。
盛琬琰想起之前沈知免對顧蘭生透出的敵意,心里便有幾分忐忑,左右思量之下,還是決定去找沈知免問個清楚。
沈知免沒有想到盛琬琰會主動來找他,心中一喜,連忙命人將她請進辦公室??烧l知他剛迎上去,盛琬琰開口便是一句:“是不是你授意將顧蘭生關(guān)進監(jiān)獄的?”
沈知免的臉色瞬間白了下來,他雖知道顧蘭生在追求盛琬琰,心中感到十分不快,可他并沒有因此對顧蘭生使過什么手段。
盛琬琰上來便將這盆臟水潑到他的頭上,他心中自然有氣,索性回道:“是我授意的又能如何?”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盛琬琰抬起頭來瞪著他,他卻從容不迫地向她靠近,直到將她逼退到墻角,退無可退。
沈知免雙手撐在墻上,將盛琬琰抵在一個狹小的三角區(qū)域內(nèi),開口道:“為什么?當(dāng)然是因為他對你起了覬覦之心?!?/p>
盛琬琰聞言嗤笑一聲,道:“你我現(xiàn)在是什么關(guān)系?就算他真的愛慕我,又與沈廳長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沈知免知道她心中有氣,伸出手溫柔地將散落在她鬢邊的碎發(fā)挽到耳后,而后看著她那雙美麗的眼睛認真又誠懇地道:“琬琬,我喜歡你。”
聞言,盛琬琰瞬間便濕紅了眼眶,她狠狠地甩了沈知免一巴掌,冷聲道:“沈知免,你究竟拿我當(dāng)什么?十八歲,我愛你成狂時,你對我棄如敝履。如今,我對你已心灰意冷,你卻對我說你喜歡我?!”
沈知免聞言,眼眶亦是濕潤一片,他不顧臉上的紅腫,不顧盛琬琰的掙扎,將她緊緊地摟在懷中,貼在她的耳畔,用那蠱惑人心的聲音一字一句對她說:“琬琬,你聽我解釋?!?/p>
沈知免不是不喜歡盛琬琰,而是太喜歡了,不舍得讓她遭遇任何風(fēng)雨。
盛琬琰在沈家住了五年,那時,沈知免年紀尚小,自然是將盛琬琰當(dāng)作妹妹。可自打盛琬琰離開之后,沈知免的心就空了一塊,午夜夢回之時,總是想起那個跟在自己后面,拉著自己的衣袖奶聲奶氣地喊著“知免哥哥”的小女孩。
幾年后,當(dāng)他抵達英國,再見到盛琬琰的時候,那個胖乎乎的小女孩已經(jīng)長成娉婷玉立的淑女。她對他不設(shè)防,熱情地與他行貼面禮,就在那肌膚相觸之間,沈知免瞬間心跳如擂,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不是看不出盛琬琰的心意,只是覺得她年紀尚小,應(yīng)該以學(xué)業(yè)為重??珊髞?,當(dāng)他敏銳地覺察到盛琬琰的身邊開始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異性朋友時,他便決定主動出擊,隨口胡謅了個理由,就騙來盛琬琰的同情,定下了那場婚約。
沈知免本準備在盛琬琰十八歲的成人禮上,向她表明心意的。可是就在成人禮到來的前一個月,沈知免因為替一位華人同學(xué)打抱不平,得罪了當(dāng)?shù)匾粋€黑幫頭目。其時,盛父已經(jīng)調(diào)任,而在這異國他鄉(xiāng),沈知免也沒有那樣通天的能力保護盛琬琰。他擔(dān)心她會因此受到牽連,只想著讓她趕緊離開,可又不能對她說明真相讓她擔(dān)心,萬般無奈之下,只能使出那樣混賬的辦法。
(七)
沈知免抱著渾身輕顫的盛琬琰,低頭吻了上去,唇齒相交之間,淚水也滑落進來,令他們的口中泛出一陣又一陣的咸苦之意。
他貪念著她身上的香氣,將她緊緊地攬在胸前,溫柔地貼在她的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輕輕放開她,直到這時,他才遲鈍地發(fā)現(xiàn),盛琬琰早已呼吸急促,滿額清汗。他心底一驚,剛想問她哪里不舒服,她便蹙緊眉心,無力地軟在了他的懷中。
那一日,盛琬琰在搶救室里躺了六個小時,而沈知免候在長廊上覺得過了半生。
盛琬琰醒來時,沈知免不在房中。她愣怔地坐了一會兒,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沈知免走到床邊坐下,將她輕輕攬入懷中,他什么話都沒有說,可盛琬琰在躲入他溫暖懷抱的那一刻,便丟棄了所有的堅強。她號啕出聲:“你都知道了,對不對?”
盛琬琰的腦袋里長了一個惡性腫瘤,以當(dāng)前的醫(yī)療水平,成功切除的概率微乎其微。
沈知免忍著心中的痛意,用盡量溫和的聲音安撫她,說:“不要怕,我會一直陪著你。我們……成婚吧!”
盛琬琰哭著搖頭,道:“我很快就會死的。”
“既然知道會死,那你為什么還要違背醫(yī)囑,不遠萬里回來?”沈知免看著盛琬琰的眼睛問。
他總能找準盛琬琰心理防線上的唯一缺口,一擊即中。片刻之后,柔軟瘦弱的身子撲進他的懷中,他聽見她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回蕩。
“因為我想回來,最后看一眼,讓我心心念念二十年的知免哥哥!”
沈知免含著眼中的清淚,無比溫柔地吻著盛琬琰的臉頰,輕輕地開口道:“所以,知免哥哥不會辜負琬琬的?!?/p>
(八)
或許是上天垂憐兩人的愛情,盛琬琰的手術(shù)很成功,在當(dāng)時的醫(yī)學(xué)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沈知免萬分珍惜那樣的奇跡,無微不至地照顧著自己的小妻子。就這樣,盛琬琰又陪了沈知免十年。
她走的那一日,天上飄著雪。她說要看雪,他擔(dān)心她的身子,卻又不敢惹她生氣,只好命人拿了屏風(fēng),在廊下圍出一塊地方,搬了軟榻,生好火爐后才領(lǐng)著她出去。
她懶懶地倚在他的肩頭,輕聲細語地說著幼時的故事,他一邊聽著,一邊想起那一幕幕鮮活的畫面,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不知過了多久,她說她累了,他便讓她閉眼休息。她合上眼睛片刻,突然又睜開,用無比眷戀的目光看著他,柔柔地叫了一聲“知免哥哥”。
他不知她大限將至,只覺得她是在撒嬌,柔柔地笑著,輕拍著她的背哄她入睡。
半個時辰以后,她要的糖葫蘆買了回來,他輕聲喚她,她卻不應(yīng)。他愣怔片刻,顫巍巍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他的手指還未放到她的鼻下,一只皓白的素腕便悄無聲息地滑落下去,輕懸于半空中。
隨侍在旁的仆從見狀紛紛跪地悲泣,他雙眸似要泣血,卻仿若未聞周遭哀聲,接過來人手中的糖葫蘆,輕輕地咬了一口。冒著青氣的山楂酸到他的心里,明明和當(dāng)年一模一樣的味道,可那時為何會覺得它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