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秋日，陪婆母吃過午餐，我照例去旺中旺超市選了月餅糕點和柚子，去養(yǎng)老院看董老師。

站在熟悉的門前，久敲無人回應，心中頓生不祥預感，隨之周身過電般，心中一凜。

強按住心頭不安，折回總臺問詢，驚悉董老師已經(jīng)“走了”。

“請問董老先生是什么時候走的？臨終有人在身邊嗎？”

“4月走的。通知了他的侄子到場?！?/p>

她的回答言簡意賅。在養(yǎng)老院工作的人，或許早已慣見生離死別。

我還想問點什么，老公拍拍我的肩，語帶安慰：“先生85歲，也算高齡了。回去吧?！?/p>

我心中感慨，總不敢相信。我也不愿相信——向來倔強的董老師“壯志”未酬，心愿未了，他怎么肯向命運舉手投降，撒手西去呢？

2

時至深秋，陽光依舊暖暖地照在那方陽臺。

陽臺很小，密密匝匝地堆放著衣柜，書報雜志，生活雜物，干糧點心。陽臺盡管逼仄，董老師依舊騰挪出一個小角落，擺放了一張小桌，旁邊配了兩張椅子。有時去看他，家中正好有現(xiàn)成的花，我會抽出幾支，插進小瓶，灌上水，一路捧著，走進養(yǎng)老院，把這小小的花安放在這張小桌上。

“董老師你看，這窗外綠植如畫，窗內點綴兩枝小花，是不是覺得眼前一亮啊？”

董老師眼眉含笑，一邊點頭表示同意，一邊熱情招呼我們落座。

打過招呼，董老師一邊抖抖索索、慢鏡頭似的將水果一個個放進小冰箱，糕點一一擺好碼齊，一邊照舊自豪地對鄰床室友介紹：“我學生，你見過的，就像我的女兒一樣……”

去年12月底，我去看董老師，同居一室的那位抗美援朝老兵也還健在。92歲的老兵人高馬大，頭腦清醒，精神尚好，只是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他兒女成群，子孫滿堂，兒孫生活條件都不算差，但都“沒時間”照顧他，他就來到養(yǎng)老院，成了董老師的室友。

3

室內氣味有些難聞，加上我認為董老師應多曬太陽，我通常選擇在陽臺上和他聊天。

陽臺只兩個椅子，董老師示意我倆坐下。老公堅持要站，我也一再把董老師“按”進有靠背的那把椅子。久而久之，董老師也就不再堅持了。通常是，我陪董老師坐著，老公站著，三人圍成一圈，相聊甚歡。

董老師非常健談。他博學多識，天上地下、從古到今皆信手拈來，從容駕馭。

和陽臺相連的，是個十幾平方米的小房間，放著兩張床。董老師的床緊挨陽臺，床邊安放著他的書桌。董老師多年如一日在這張小書桌上閱讀與創(chuàng)作。有好幾年，另一張床閑置著并無主人，那床就常常成為董老師臨時的桌子，用于鋪陳展示他的新作。陽臺門邊堆著一摞高高的紙箱，紙箱邊是個小小的冰箱。冰箱里有時是蘋果，有時是香蕉，有時是柚子茶，偶爾有蜂蜜。這些都是他的朋友、同事、學生等人送來的吧？他平日吃飯用的飯盒和筷子，也是放在這個冰箱里的。

夕陽依舊，照進他的陽臺，也照進他的房間。我一只腳跨進車內，還是忍不住伸長脖子透過陽臺玻璃向里張望，發(fā)現(xiàn)不僅兩位老人不見蹤影，那些熟悉的家什雜物也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我悵然轉身。

打電話給良兄，確信董老師已登天界。

我黯然。去年年底來看他還好好的，庚子新春新冠疫情暴發(fā)，唯恐病毒加害，我不敢去看體弱多病的他。等到了端午，文忙著裝修收尾，進家具，搬家。誰料到中秋前來，斯人已去。

熟悉董老師的脾氣后，我知道陪他聊聊天是最好的關心，因為他不喜歡人家只打電話問安。我曾數(shù)次“領教”過他對于只是“電話拜年”的朋友語氣中禮貌的冷淡：“新年好，哪位？……我現(xiàn)在這里有客人，方便時我們再聊好嗎？”簡聊幾句，他便會掛掉電話。

我知道，有不少朋友在記掛著他。我也知道，他對于精神的追求遠高于物質。朋友拎著點心水果前來當然很好，但他更看重面對面交流，思想碰撞出火花的快樂。那些與他交談的人，眼神里流露出對他欽佩的、敬重的光，會讓他忘卻衰老和無力感，讓他再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價值和力量，這種力量猶如一根稻草之于溺水者，能及時拉他一把。

“大家去看他時別扎堆啊，一個個地去，更好?！蔽蚁?，也許他孤獨得太久了，窗外的暮色太遼闊了，他企圖通過交談時瞬間的熱鬧，來暖他因年邁與孤獨而變得日漸蒼涼的心。

我深為遺憾。不是遺憾他壯志未酬撒手人寰，而是遺憾自己因疫情等原因，未能在他彌留之際，給予關懷、陪伴與溫情，未能讓他帶著溫暖和希望離開人世。

“我們去送了他。別難過，你對他好，董老師心里是知道的。他走得很安詳，也是到了年紀……”良兄安慰我說。

4

曾經(jīng)，董老師在網(wǎng)上是頗有些名聲的，也可以說是個“網(wǎng)紅”。他2008年“觸網(wǎng)”，開始學習電腦操作，學會了打字上網(wǎng)，還玩起了博客。他先后在網(wǎng)易、新浪、搜狐、新華網(wǎng)開通博客，將自己的詩與文傳到網(wǎng)上，“吸粉不少，點擊率迅速突破幾十萬”，他很開心。

董老師思維敏捷，頭腦清醒，是個聰明好學、性格倔強、也愛折騰的老人。

“文學自古無擂臺，老漢莽撞擺出來?！边@個擺擂臺的莽撞老漢，正是董老師。在文學上，他向來自負，卻總覺得不受重視。眼看80歲了，頓感來日無多，故擺擂邀戰(zhàn)——邀請國內外華夏文友逐項比試，“以了畢生切磋技藝與一決雌雄之夙愿”。董老師經(jīng)常在網(wǎng)絡上流連忘返：寫詩，聊天，交朋友。

那個虛擬世界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生機勃勃又藏污納垢。可是在董老師眼里，網(wǎng)絡是可以將他射向天空的一支穿云箭，是可以渡他到理想國的一艘諾亞方舟，這里也不乏溫暖與真情。

看吧，“開擂”不到兩月，與500余詩友“不打不相識”成了朋友，寫詩切磋之余，還認回兩個干兒子。干兒子不定期給他寄來糕點、餅干，還有位網(wǎng)友捐了兩萬元，幫他印了一本書。

5

“世界以痛吻我，我報之于詩?！倍蠋煹囊簧芍^命途多舛。

我有幸結識董老師，是20世紀90年代初。那時，董老師就職于南昌市文聯(lián)。“為往圣繼絕學”，他開文學講習班，辦文學沙龍。少年的我常參加沙龍，就近聆聽教誨。董老師學識淵博、博聞強識，侃侃而談，風度儒雅。說到興奮處，董老師目光閃閃，仿佛這世上有無數(shù)美好的事物正等著被記錄，被創(chuàng)造。

后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滿腹經(jīng)綸的董老師竟然只有初中學歷。他一生坎坷，工農商學兵，他都嘗試過。20世紀50年代初，“抗美援朝”戰(zhàn)爭如火如荼，初中三年級的少年董本祺熱血沸騰，毅然報名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成為學校第一個報名參軍的學生。

他是家中長子，也是父母指望“光宗耀祖”唯一的讀書料子。父母自是不肯，他就召開家族會議發(fā)表演說，對長輩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父母終于支持他如愿穿上了軍裝。他的光榮事跡，因《江西日報》的宣傳報道，一時成為美談。

參了軍，他北上朝鮮未成，旋即隨部隊南下剿匪，九死一生，成為所在連隊的唯一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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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老師幸存的不單單是生命，還有那些在硝煙暫歇、行軍之余從隨身攜帶的書籍中所學到的知識和所思所想，得以在他的人生中溢出光彩。軍旅期間，他曾在《長江文藝》《解放軍報》《人民文學》等報刊發(fā)表詩、小說、報告文學多篇。回南昌工作后，他所著并以“干戈”為筆名發(fā)表的《官經(jīng)》《人鑒》曾風靡一時，被一再盜版。他還曾是南昌市首屆滕王閣文學獎得主。

特定年代里他三次被“打倒”，始終未放棄文學理想。雖晚景凄涼，他的最大遺憾卻并非困難無依的生活，而是自己的學問尚未獲蓋棺定論。

耄耋之年，董老師學會電腦操作，更傾盡全部精力和財產，用于著書、出書，哪怕是非正規(guī)出版，他也在所不惜。他希望把畢生所學留存下來，以期給這個世界留下一筆精神財富。洋洋灑灑500余萬字，令我欽佩不已，感動不已。

無疑，他是帶著某種悲壯離開他無比眷戀的世界的。說他眷戀，是因為他希望有時間留下更多的作品，供后人品評與研究。他堅信自己的作品是有價值的精神財富和社會財富。

2013年他曾即興吟詩一首，概括自己一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

詩出名門實不肖，蟄居蝸殼度暮朝。

登山有志凌華岱，舉筆無力頌舜堯。

高門深擁千重綠，曠野自逞一只嬌。

春風不棄方寸地，花季欣然過斷橋。

詩人已去，詩魂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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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農商學兵的經(jīng)歷，銘心刻骨的戰(zhàn)友情、同事情、師生情，以及對社會人生的深刻體悟……董本祺一一用文字記錄，寫進自傳體長篇小說《天亦老》。而這陸續(xù)出現(xiàn)在他生命里的人物，正沿著他目光所向，一個個成長為作家、詩人、醫(yī)生、主持人，當上科長、處長、廳長……他們情懷溫暖，聯(lián)手用心用筆，書寫并創(chuàng)造出一個歷盡滄桑后更加美好的世界。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去年此時，在安靜的養(yǎng)老院，董本祺老師在深秋的夕陽余暉里，微笑著揮手，目送我們遠去。當我搖下車窗回望，他孤獨的身影還在薄陽里，孤單單、悵悵然地笑著，目送我拐出大門。

（題圖為作者與文中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