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叢生,村莊慢慢退出江湖。沿著青草萋萋的山路,村莊一個接著一個回到了它到來的地方。
村莊世居深山,從來沒有誰關(guān)心它來自何方。村莊曾生長在茵茵草地之上,村莊離開之后,漫漫的野蒿便收藏起村莊的背影,村莊從此成為傳說。
村莊有來自湖廣、有來自西域、有來自侏羅紀。一隊隊遷徙的人馬離開大路進入深山,如同一滴水浸入土地,無聲無跡。三年五載過后,村莊便成片成片地在崇山峻嶺之間慢慢生長,遠遠望去,村莊是大山抱著的一個個孩子。雞鳴犬吠、炊煙山火,便成為大山溫馨的音畫時尚。
村莊散落在有名或無名的山山嶺嶺,青瓦土墻上不倒的炊煙是村莊高高飄揚的旗。響快的農(nóng)家大嫂腳踏在婆媳的分水嶺上,一邊操持著全家的吃喝拉撒,一邊肩負著孝敬公婆、生兒育女的世襲重擔(dān),無怨無悔。灶屋門框上的鎖扣,一頭系著全家的幸福溫馨,一頭系在農(nóng)家主婦腰下的鑰匙鏈上,沒有主婦在家的院落,是農(nóng)家最清冷的世界。
村頭的石碾石磨,是一臺臺古老的留聲機,長年不緊不慢地旋轉(zhuǎn),播放著嗒嗒的牛蹄聲和鄉(xiāng)間最柔曼的歲月金曲。碾盤上的谷物和磨槽里的豆類,在與石頭的親密抵觸之后,便化作最細順的營養(yǎng),滋養(yǎng)著山里的豪爽漢子和勤勞婆姨。
潺潺溪流停歇在村外的堰塘,映照著淳樸的人間煙火和濃郁的鄉(xiāng)村情韻。暖暖的午后,梳著長長麻花辮子的水靈村姑,順著青石小路來到河邊,挽起袖子,攪動著清澈河水洗衣裳。
深邃的老井氣定神閑,在長長的井繩牽引下,從清晨到夜晚,又從夜晚到清晨,流淌出亙古不變的水樣年華。純真、淳樸、純潔,山里的一切都如這水的風(fēng)格、水樣的稟性,讓山里的子孫一代代遺傳。回鄉(xiāng)的游子,總要舀起一瓢甘泉,慰藉干涸的心田。老井邊四四方方的石砌淘菜缸與圓圓的井口相依相伴,這一方一圓,仿佛是先輩們留給子孫最深奧的謎語,方圓之中,便囊括了世間的所有,這部經(jīng)典的古籍,讓后世代代品讀。
一個接一個的四合小院過去,便是村頭那片墳林,一塊塊陳年的石碑,它記載著村莊的到來,昭示著村莊的輝煌。風(fēng)雨沖刷之下,當(dāng)年深刻的文字早已風(fēng)化,有的石碑早已斷裂掩埋。這是村子到達后的記事墻,是村子記憶的開始。
石碑是村子永遠的站口,從這里出去了一個又一個追夢的人,三百六十行,個個都從這里匆匆上路。站口之外,歲月如流。出去的男女帶回了山外的風(fēng)情,打破了村里千年固有的寧靜。兒女們又打工走了,堅守在村子里的婦孺和老人,于是長眠在村頭的墳塋里,看護著孤獨的村莊。
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了,村子漸漸空洞。孩子們走了,也把村子一塊一塊地搬走了,留下的,只是村子曾經(jīng)的記憶。仿佛又像從前一樣,村子又如一滴水浸入異鄉(xiāng)的土地,在恍然之間,便長成一片片高樓大廈。
悄然之中,村莊慢慢遷徙,慢慢消失。千百年來的風(fēng)土人情,也如曾經(jīng)純正的鄉(xiāng)音,無意間遺忘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如水般顯著的標志,早也在城市的燈紅酒綠中摻雜得無法辨識,村莊已經(jīng)被城市慢慢分解并重新拼接。村莊,仿佛是那些農(nóng)家風(fēng)味的都市場館里的塑料莊稼飾物,成為回憶的另一個名字。
草木茂盛,村莊最后的身影已深深掩藏。想起故鄉(xiāng),那些青山綠水便成為叫作文字的抽象符號,那些風(fēng)花雪月便成為懷鄉(xiāng)時的隱隱傷痛。
(杜小梅薦自《經(jīng)典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