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的日子里,我從來不擔心八歲的女兒和四歲的兒子在一起吵吵鬧鬧,孩子的聒噪就像是生活的和弦,四四拍、六八拍,高高低低,配著沒有詩意沒有遠方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反而是兩個人安靜下來,躲在房間里悶聲不響的時候,我會莫名緊張。床簾剛被這對姐弟用墨水染了,智能馬桶已經(jīng)被他們玩得快不智能了。上周撞壞的自行車還沒去修,他們稍后就合力解鎖了我的手機,并成功把它恢復到了出廠設置。這次難道他們又往床底下藏吃的了?上次給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幾塊餅干和半盒酸奶都發(fā)霉了,房間里那種奇怪的味道很久揮散不去。
每當我推門貿然打斷兩個人的角色扮演,審視犯罪現(xiàn)場,尋找他們謀害墻面或者家具的蛛絲馬跡時,他們會停下手里的一切,交換有點不安的眼神,但臉上卻還帶著一分鐘前沒被發(fā)現(xiàn)的得意。那一刻,我會從他們臉上看到自己兒時犯錯的表情,會想起我那些年去公園逃票翻墻,結果刮壞了新衣服。想起和小伙伴偷看電視,媽媽爸爸回來前,拼命用扇子給發(fā)熱的顯示器降溫。想起那個愛美的女同學,拿著汽水瓶子和剪刀去剪伸出人家柵欄外的薔薇花。
我們都曾是《湯姆·索亞歷險記》里總是滾在塵土里的湯姆,揪別人頭發(fā),在教堂胡鬧,做出各式各樣令大人驚恐的動作。長大后樂于結伴冒險,就像《社戲》里那些會游水的少年,一起拔篙撐船,飛一般奔向趙莊,餓了便到田里偷豆子燒來吃,并不擔心六一公公會責罵。
有時我會可憐我的孩子們沒有河道、宿舍樓、院子、地窖和房頂做游樂場。他們有智能手表和平板電腦。但是不曾在院子里路面的磚頭下埋碎玻璃和糖紙,也不曾鉆到地窖里,指揮白菜和土豆扮演的將軍和士兵。更不會在大年初一的早上,跑出去撿那些前天晚上沒有燃放完全的鞭炮炸雪堆。他們學游泳的地方,不是有小魚咬腳趾頭的水塘,而是冒著消毒水味道的游泳池。
有時我也會不忍打斷他們的惡作劇,我會想起馬克·吐溫在《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里回憶他如何從一個愛冒險的少年,變成了領航員賽繆爾·克萊門斯。結果就是那條曾令他著迷,令他如癡如醉,興奮得說不出話來的大河,隨著他成長而失色。不知從哪一天起,他,“開始不那么留意月亮與太陽、黃昏與黎明在大河的臉上所打造出的榮光與魅力。河中的任何一處特征所具有的全部價值,只是取決于它在指引輪船安全行駛方面所能提供的用處。太陽的某個顏色說明天可能會起風;那根漂下來的原木說明河水在上漲;水面上歪斜的痕跡暗指一塊危險的礁石”。等與這條大河有關的每一處細微特征,變得像字母表中一個個字母一樣熟悉,他便失去了有生之年再也無法得到的一些東西?!皼]了,浪漫與美麗都從河上消失了。一切壯麗、優(yōu)美、詩意都遠離了這條雄偉的大河!”和小鬼們在一起,我會教他們唱《童年》,卻不想他們突然有張成熟長大的臉。
(李仲然薦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