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剛來的時候,小區(qū)里狗還很少,體型小,品種單調(diào),最常見的就是“丑”得驚人的京巴和博美。這些狗大多是買來給家里老人作伴的,特別是那些因為年事已高不太能出門的老人。它們對空間需求不高,可以梳各種發(fā)型——老人很熱衷這個,她們還熱衷給狗打各種顏色和款式的毛線背心,甚至做鞋。這之中愛與虐是很難分清的。
大狗很少。一條毛色黑白分明的邊牧,好奇心強,活潑好動,是小區(qū)里絕對的明星。有家人在一樓養(yǎng)一條黑背金毛的大狼狗,狗屋在院子里,被周圍的植物擋得嚴(yán)實。有人從院子外經(jīng)過時,狗咆哮起來,能把人嚇得半死。除了它們,小區(qū)里還有一只可卡犬,一種長耳朵的中型犬,頭尾有著金色長毛,胸背部是白色的,漂亮又溫順。偶爾也能看到短腿大耳朵的柯基和臘腸犬。
《夜跑記》已經(jīng)講過狼狗主人的故事。這里補充幾句。人怕這條狗,其他狗也怕,只有邊牧愿意跟它交朋友,但狼狗體重超標(biāo),運動不足,很難跟上邊牧的節(jié)奏。而且它實在太兇,不僅咬傷過狗,還咬傷了人,后來就被送走了。過了一段時間,主人又領(lǐng)來一只年幼的黑背。它很快長大了,仍然只有那只邊牧和它交朋友。遛狗的大多是中年人。遛狗時間總是在晚飯后。狗見面了,互相聞一聞,如果情趣相投,動作就會放肆些。主人笑著,各自假意訓(xùn)斥幾句。此外不過點點頭,并沒有更多交流。如果遛狗的是男人,這時候站住抽根煙,也是各抽各的。那些年,狗還不是小區(qū)里社交的由頭。
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獨居的中老年男性,很容易和他養(yǎng)的狗越長越像。隔壁樓道里那頭雪納瑞和它的主人不但長相近似,他們漫不經(jīng)心的神態(tài)也如出一轍。
許多原來只能在晚上遛狗的人退休了,狗也有機會在白天出門,陪主人度過她/他們?nèi)松幸欢翁厥夂屠щy的時光。這段時光的難熬程度,可以從人和狗在小區(qū)里無目的滯留時長中看出來。那時候,距離廣場舞流行還有一段時間呢,也不是每個人都去公園里唱紅歌。
狗主人的交談內(nèi)容,很快就從養(yǎng)狗的趣事,延伸到了更廣泛的議題:從超市免費班車、商品打折信息、鐘點工的工價、退休前的工作、退休后的收入,到子女的年齡、學(xué)歷、工作、情感,一直到世界經(jīng)濟形勢,政治格局……
哎呀,有人突然說,狗狗呢?
有些人和狗從來沒有加入過類似的談話。那條漂亮的可卡犬,后來變得步履蹣跚,看步態(tài)并不像是自然的衰老。冬天微雨天氣,女主人穿著厚厚的珊瑚絨面的居家服,帶著它在小區(qū)里漫步。我打招呼的時候,發(fā)現(xiàn)狗眼睛里有一層厚翳,于是問起它的年紀(jì)。
問題不是年紀(jì),主人解釋說,失明是癌癥引起的,腫瘤壓迫它的神經(jīng),讓它步行困難。
狗并不理會——也許是沒聽見——我們說話。它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艱難地向前走。
狗也老了。有一對夫妻,養(yǎng)了幾條灰毛雪納瑞,出門時牽成一串。這么多年,我從來分不清它們長得有什么不同。但這支隊伍漸漸不能維持以前的隊形,有些狗對主人的呼聲表現(xiàn)遲鈍,行動落后。主人把止痛片包在罐頭肉里喂給它們。
有一天,雪納瑞的大隊伍已經(jīng)離開,有一只仍然站在花園中心。它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并沒有去尋找自己的同伴,也沒有理會主人在遠(yuǎn)處對它呼喚,它甚至不像一條狗總在做的那樣——低頭搜尋某種氣味。
它抬著頭站在那里,像一個老人陷入了對往事單純的沉思。
(朱元勛薦自《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