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積林—甘肅
1
吆喝,吆喝。迎風的馬匹都抿著耳朵。一道閃電拉過來的一根電線,燃通了一棵枯樹的燈管?!覠o法說出剛才還在吆喝,而此刻被一聲雷鳴殛倒的牧人像一截燒斷了的鎢絲。
沿溝的海貝化石在電光的明滅中翕動著嘴唇,吐納了斯年前的一次干枯。
他們說是催生鳥。他們說是石燕子。石燕高飛啊,石峽挺云。石峽間挺起的云朵,其實是一塊蘸飽了水的抹布,只為今夜擰捏的一次淋漓盡致。
是夜,一只岸灣里的鴟鸮子用勾喙,在自己的身體里翻找出了一句適合人類麻痹神經的悼詞:呱呱呱,呱呱呱,一個晚夕。
2
如果能夠重筑時間的堡壘,如果能夠摳動粘縫間的哪怕一顆沙礫:大坂路上,那匹轅馬嗆出的鼻血,像是從夕陽的卷軸上抽出的一段紅綾;像是為即將來臨的夜點起的一盞篝燈。一群老鴰不停地鳴叫,擰著松動了螺絲的天涯。
那群白牦牛呢?尕尕呢?道爾基和他的走馬呢?
我想,那柄折了的轅條已抽出了芽絲,或者,做了皮車戶的一根肋骨。
3
獻牲。翌日清晨,眾多挖煤者跪在老君廟前,聽主祭者的禱聲,叩首,叩首,再叩首,像一群覓食的烏鴉,啄著自己的靈魂。
我記住了馬巷,記住了湖臺,記住了血灌羊腸子,記住了腰板,記住了羅漢井子。
記住了黑洞洞的窯口像是一具深藏玄機的巫士面具,記住了背著一掛九節(jié)鞭的浪人問我要碗水喝——說他是趕地脈的……
是啊,當一只兔子噙著一根黃草縫著自己的豁唇時,主祭者的禱聲還沒有滅去,秋風已像一個狗舌頭,舔著宰羊攤子上的血跡。
4
你無法牽下摩崖上的那匹駱駝,你無法聽清巖畫上那兩個韃靼人的竊竊耳語。
藍寶石,藍玉,藍鐲子。而一條曬眠的蛇,而一架金弓,倒成了時間與時間交換的文書。
我走上了一個烽墩,看到明長城漚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一截截韁繩。我還看到趕著一群雞放食蝗蟲的婦女,從一個豁口穿過,像是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
馬蓮??葺?。一匹大宛馬的后裔沿著樁繩,跑著無盡的驛道。
5
戈壁深處。一截漸滅了的丘脊好像是海平面上露出的一條鱷魚——塊塊黑礫石的皮張。如果把一座墳丘比做是它的一只鼓凸的眼睛,那么,挖開的一個窀穸則是它剛剛睜開斜睨人間的另一只眼眶。
又一隊載滿石棉的車隊碾著喘息的鱷魚,碾著蒼莽的戈壁向東而駛。落滿棉絮的梭梭草,和一只適者生存的白鼠。
你是一個攝影家,你照到了一個個包裹的嚴嚴實實的采棉工,照到了他們勞動的場景,一個個像拜謁落日炷香的旱獺,可你照不到他們的肺部,照不到一根根棉纖已在他們的身體里生根、生孽。
大石棉啊,誰在反彈琵琶,誰在伎樂惆悵。
那個攝影家徘徊在西部的腳步,像一副多米諾骨牌,搡倒了又立起。
……立起。
6
貼地,側身,他在聆聽、瞄視。如果他整個的身子是一桿獵槍,那么,他加速的心就是那顫抖的扳機。
我是這樣描述一顆冬蟲草的:在地層的海洋里,兩艘相撞的船;或者一次愛的交媾——毀滅就是新的重鑄。
我是這樣描述一顆冬蟲草的眼睛的:“剛從地底下挖出來,直勾勾地望你……”
雹雨停了,溪水打轉瑪尼經筒。我在一頂帳篷里看著騰格里達坂上又一次夜的來臨,而我手中的一顆冬蟲草,宛若,等待點亮的一根酥油燈芯。
7
茫茫雪塬上,有一團老鷹的掠影,趕出圈柵的羊群。一輛裝滿牲口的卡車停在路旁。我心疼它們流淚的眼睛:像供在臉龐上的兩燭淌著熔汁的蠟燈。
我心疼斷橋,心疼綰有紅穗穗的鞭梢,心疼他從青海領回來的媳婦叫小小。我心疼堅冰,心疼堅冰上的一道劃痕,心疼老墻根里堆著的一個人的,衰老。心啊——一只張合的蚌。
誰又在一塊青石上,磨著,新月的彎刀。
1
白鹿的草唇間,噙著一塊落日。必須有一聲鷹唳一樣的暗語鏤刻在空中,我才為你開門。沒有馬,只有一聲馬鳴,沒有人,只有一聲石頭和蹄鐵相碰的琶音。
雪山的紫光,又一次為時間拉上了帷幕,而貯存時間的恰恰是一口鏤有交媾圖的陶器。
蹣步的老阿媽又在喊她女兒的名字了,頭頂上簪著月牙的女兒,三十里紅柳燈花,三十里山路出嫁。黑河啊,那只嘬水的牦牛眼角里為什么有一絲霜閃?驚喜么,疼痛。小到了一個小小的霜針,大到了這野牛溝一河的濤聲。
2
是誰在敲打著西空,是誰在敲打著極地。是誰在敲打著夜夕,是誰在敲打著我身體的木魚,當當當當這片植滿啾啾的息壤。
而每一天都是奇跡,每一天太陽都能從東角升騰。卓爾山頂的那座寂廟啊,原來你也有塵世,你也有瞬間的戰(zhàn)栗。那一束順檐而過的光,卻原來是你為誰穿針引線的禪語。再敲一下吧,我的釋迦牟尼,我的吉檀枷。
我已上了冰達坂了,我已到了大冬樹埡口了。如鏤砉砉的經幡,拍打著空空的藍空,就像單于,就像吐谷渾,我是我的部落,我是我的神。
雪線下睡著的那頭牦牛,彎彎的犄角——昨夜,有誰緩緩穿過的月亮之門。
3
扎沙。老日根。瓦日尕。熱水。默勒。哈爾蓋。
一群牛和一群羊混在一起穿過公路。趕牛的婦女,絳紫的臉,像盛滿了夜的一只碗,匆匆間,還沒有來得及倒去,我看見了她紅絲的閃電,我看見了她霪雨的宿醉。馱筐里的兩個孩子,探頭探腦,像兩只旱獺哨身于腐植的土堆,像是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最是那頭雄性十足的黑牛,盡管這是深秋,盡管這是午后,脊頂上卻有,一綹擠壓的雪峰。也許就是它一直馱著的一個大雪隆冬。也許是滲出它身體的一道光縫。還有狗,還有驢,還有鍋碗瓢盆在另一個馱筐里相互撞擊如樂器,豎坎侯奏笙歌,倒淌河邊迎公主。
4
瑪卿崗日呀多么遙遠,像是我看見了一個人的唇動卻聽不見她的原音。那么,一個人的冰河紀是什么呢?一個人的侏羅紀又是什么呢?一個人的沉積巖是什么呢?一個人的鉆石巖又是什么呢?我拿著青海湖的放大鏡,在裸原,更多的是在我的心中,蜥蜴爬行。
一個康巴漢子像我,我像一個康巴漢子,手持的一柄馬鞭,卻原來,是世紀初的一道驚雷。
5
金銀灘上,一群羱羊。
我想落日,我想放牧,我想一束皮鞭輕輕打在我的身上。
6
落日啊紅得讓人心碎:一群牛睡在了尕海湖邊。一匹馬猛然狂奔向草原天塹。一座鄂堡上的經輪轉黑了黃昏。一座佛院里傳來了暮鼓之聲。
還有剛察。還有多巴。還有門源。還有互助。還有丹噶爾。還有哈拉庫圖。還有日月山。還有恰卜恰。還有高車。還有倉央嘉措。還有湟水。還有思念。
2012年12月30日,參加完“甘肅詩歌八駿”上海論壇,在我從上海經杭州到蘭州回山丹的途中,聽到父親突然去世的消息,仿佛猝然間當頭一擊……后,記之;祭之。
——題記
1
一只西塘的青蛙一個短暫的夢,不是天空疼得啊了一聲,就是什么抽走了我遠在甘肅山丹的父親。身體里的神,那個疼啊,是誰扳斷了我的一顆大牙,那個疼啊,一只大鳥飛上天空,仿佛一個人遠去的背影。
那只青蛙突然像是一部老式電話,里面奔跑著一匹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汗血馬。
2
身披蓑衣的人,手提西湖的人。一只獵鳥蹲在誰的肩上,我的父親扛著沉重的天空。
從梁家溝下來,在一個土岸上小憩時,常常瞇眼,打上一個小盹。
舊郵筒,天鵝如信潔白的,竟然是一個空空的雪夜。
我只能聽到大西北的風,堵住了一個叫新泉村梁家臺一隅,坐西望東的一座屋子的鐵皮煙囪,就像誰悄悄蒙上了誰的眼睛。
可是爹啊,夢太重了,我無力扳斷,一股小風,釋放出哪怕一小絲游魂??墒怯晏?,這江南的雨啊,厚如一道陰陽之門。
3
怎么這么多的夢啊。彈弓如馬,絲竹如牛。去世十年了的小爸像一根楔子,楔進大地的一個裂縫,喊疼,喊我的小名。我脆弱得,竟然拉不開一頁夢的門扇。
4
我在蘭州,我的身體卻像一座空空的空城,我的心是一顆定時炸彈,哐哐哐哐地急切走動。我突然就聽到了遠在山丹梁家臺的,大哥從電話里傳來的聲音,似乎遠古,似乎未知,似乎荒誕,似乎諧謔。然而,當一個警句像一道閘門關閉時,我才知道,我的身體里已灌滿了淚水,并且不斷地溢出。
是誰猛地吹滅了世界的燈盞,整個車站竟成了一個荒灘。我找不到一粒磷火,點亮這孤獨到了極至的站臺。
5
你已安睡,你已安詳,一片片的紅綾蓋在你的身上,和平時睡著了一樣,只是,有一句什么話卻永遠關在了臉上。使我又想起了杭州的那只青蛙,青蛙身體里的那匹汗血馬,它在山丹奔跑,它在上海奔跑,它在西湖,它在西溪,它在西塘;最是蘭州的那個晚上,它在一個馬廄里嘶鳴著,而后,像馱著一位漢代的驃騎將軍,穿越河西走廊。
但是,時事已晚。焉支風吼,祁連頂雪。我只能跪在你的靈床前,喊一聲爹,再喊一聲爹,像是誰在一下下撕扯著這,如縷砉砉的夜。
6
我在試想:煤煙彌漫了這間小屋時,你是怎么醒來的,你又是怎么掙扎著翻起身的,你是怎么下炕,你是怎么穿鞋,你是怎么猛地栽倒,就無力站起。我相信,那時,你一定很清醒,一定在呻吟,一定在自言自語地安頓,致使像你一樣的母親,伸手到炕沿下,像是萬丈深淵里。父親啊,似乎太沉重了,你是怎樣倒盡了身體里,屬于人間的最后一句話的,你是怎樣傾空了身體里,屬于人間的最后一口氣的。你的臉就是你身體的門,你把一個人的問候關在了門外,你把一個人的一個電話關在了門外,你把一個人的叮囑關在了門外,你把一個人喊了無數次的爹關在了門外。
7
我還試想:這一切如果沒有發(fā)生,你就會像往常一樣,喜滋滋地迎出上房門來。
我想到了,1985年,我和你到羅漢井子背煤去;我想到了,1987年,你到南山行柳,抱回一棵冬青樹;我想到一雙發(fā)白的綠球鞋;我想到一枚銅元;想到了你從廣州背回的一捆英鎊,竟然是廢紙;想到了你從平涼買來的安哥拉長毛兔,和我從新疆給你帶回的一對青紫藍兔。
想到了紅土崾峴,想到了圓山圪垯;想到了煙囪溝,想到了苗兒頭;想到了金家溝,想到了梁家墩;想到了條田,想到了溝槽;想到了三尖地里,騾子踢傷了你的腿子;想到了包產到戶那年,我和你拉著油籽到馬場榨油,天冷啊,我的十指凍得麻木,而你的耳朵凍得流著膿汁。
我想到了你背著塑料桶子,進城給我送清油的身影,我想到了你背著自己洗下的洋芋粉條,給每個子女一人一捆的情景。
我想到,你一直向往,而七十一了,剛剛拿到手的低保本本。那天你喝酒了,伸給我看那個本本,仿佛拿到了圣旨一樣高興。
8
我想到了:去年農歷的十一月二十四,我寫下了《這個早晨》這樣的一首詩:
“天很黑,一定在看不見的地方/有一個人在不停地劃著/一根根流星的火柴,點燃什么/這個早晨,我們沿著積雪的山路/抬著紅色棺槨//天亮前/在半山腰里埋掉了/一個至親的老人。風吹滿坡的沙棘墜果/像是皴裂的皮膚里滲出了一滴滴血/——天空也在喊疼//我們必須跪倒/才能倒出身體里所有的悲痛和/眼淚。我們必須/清空身體里所有的黑暗/才能裝下更多的光明”
而今年農歷的十一月二十四,正是道士定下給你出殯的日子。我還想到了:一秋上,我寫的一篇小說中:“爹……騎上一錠墨(馬的名字)……走了”而此時,道士正在畫著父親的壽房,堅持要畫成“一錠墨”的功名。
一錠墨,一錠墨,一錠墨。爹呀,你真的就騎上一錠墨走了。這——是讖言?還是冥冥之中,就是這么注定。
9
爹呀,入殮了,讓我再看上你一眼,讓我用棉球蘸上酒精,一下一下擦著你的臉,洗盡你在人間這最后的逗留間,這最后的一點點風塵。
母親已兩眼枯干,坐在炕上,不吃,不喝,只是連明晚夕地,機械地,叫著你的名字。
爹,你起程吧,騎上一錠墨,去穿越屬于你的時空。
10
世界通史,國家地理,一本你時時看的農歷。爹呀,再給你頭頂放上一本,你每晚睡覺時,都要翻上幾頁的,我的一本詩集。
這就是你的新家了,爹,那堆火,是為你煨的,那只雞,是給你叫鳴的,滿灘里,芨芨草的霜燈,是為你照明的。
爹呀,此時,天色已微明,我必須背過那么多埋你的人去,因為,我實在是無力,無力含住,眼眶里,一滴小小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