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占廠
最早知道梅花,是讀小學(xué)二年級時。
那是20世紀(jì)80年代末的事情,村小學(xué)有早自習(xí),6點前就得去讀書。村支部的廣播早早響起音樂聲,經(jīng)常播放《一剪梅》?,F(xiàn)在想來歷歷在目:冬日寒晨,一群睡眼惺忪的農(nóng)村娃,頂著未滅的星光,踏著濃重的霜跡,耳邊掠過“真情像梅花開過,冷冷冰雪不能淹沒……”
后來在課堂上背誦王安石的“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即便是小小孩童,也覺得唇齒留香,芬芳而美好。老師布置我們課后去尋找梅花,觀察花的形狀??赡菚r候的農(nóng)村,梅花實在難找。直到寒假前一天,老師告訴我們有戶人家的屋后有幾株梅花。
課后,同學(xué)們挨挨擠擠簇?fù)碇蠋熑っ?。在一些枯黑的高大喬木包圍中,的確有那么幾棵矮小的梅樹,枝條上滿滿地綴著細(xì)小粉紅的花瓣,它們像彼此取暖的小獸,緊緊地抱成一團(tuán),如此可以對抗寒風(fēng)而不墜落,還向空氣中輸送著絲絲縷縷的香氣。同學(xué)們各自摘下一些,夾在語文課本里,一哄而散了。老師說,書里多了香味,那些不愛看書的學(xué)生說不準(zhǔn)也會愛上閱讀的。
等到留心看雪中的梅花,我已經(jīng)讀高中了。那一天,和鄰村的同學(xué)一起從學(xué)校騎車回二十多公里外的家里,忽遇大雪,道路難行。只聽同學(xué)一聲呼喊——“梅花”。我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幾株粉紅、淺紅的矮樹,在曠野里靜靜地立著,于是扔下車跑過去,踩得雪嘎吱嘎吱響。雪中的梅花更顯骨骼清奇,水潤亮麗脫俗。兩位少年暫時忘了回家,忘了凜冽,干脆一起坐在梅花樹下歇息,且讓雪就這么下著,讓梅就這么開著。
那個時候,真覺得天地間的氣息都不一樣了,有了雪,有了梅花,冰冷肅殺的冬天展現(xiàn)出溫情甚至調(diào)皮的一面,讓人感覺到暖與希望。有時候,真的要嘆服大自然的悉心安排,知道塵世間的辛苦和不易,所以用秋之菊、冬之梅、山之竹帶來感官上的愉悅和情感上的隱喻:你看,再艱難,也總有事物這樣美好。
因此,自古以來,在國人的精神譜系里,梅花總是占據(jù)很重要的位置,人們都知道,梅花代表著堅強(qiáng)和高潔。王安石寫《梅花》時,正主持北宋時期一場著名而艱辛的改革。可以想見在那個成詩的冬日,他的內(nèi)心是多么的煎熬,一方面多方的反對讓他心似冰凍,另一方面許身報國的儒家情懷讓他不能輕言放棄,恰好此時墻角的梅花映入眼簾,給了他堅持的力量。其實早在他之前,北宋的另一位詩人林逋就寫過梅花的經(jīng)典之作: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位“梅妻鶴子”的隱士,可不像宦海沉浮的王安石那樣心事重重,他寫起梅花來不是為了自勉,只是覺得梅花好——形狀好,氣味好,意境好,所以用詞輕靈快意,瀟灑不羈: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
宋人把梅花寫到了極致,“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這是李清照的;“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這是杜耒的。但我還是最喜歡黃庭堅寫的“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一下子就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讓梅花把天涯與江南、冬天與春天連接了起來。
好像,人世間的冷暖切換,之間只差了一樹梅花——“就在最冷枝頭綻放,看見春天走向你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