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利利,1989年生,甘肅蘭州人。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哲學(xué)碩士。2012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曾在《上海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飛天》《清明》《西湖》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作品曾獲甘肅省第七屆“黃河文學(xué)獎”。小說集《蘭若寺》入選“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
我在雨夜渴望危險,并告訴自己,你必須黎明出發(fā)!“你必須黎明出發(fā)!”我念叨著這個短句,它讓我在黑夜中漂浮,水漲船高。雨聲沙沙,一只野貓凄厲地叫喊。它通身烏黑,四足雪白。我常見它,知道這種花色的貓叫做“烏云蓋雪”。我似乎能看到它輕盈地從我上空走過,院中老槐在風(fēng)雨中枝葉摩擦。今年病蟲害嚴(yán)重,槐樹枝葉枯卷,我似乎能看到風(fēng)雨中枯葉飄搖。我能看到。如果理性地看待我的生活,我也能看到自己已深陷危險:進(jìn)入這座二本院校工作以來,我的科研評分一直墊底,學(xué)校也不給我安排教學(xué);我和院長關(guān)系差勁,他在醞釀末尾淘汰制;女友小棋離我而去,就在這場漫長的春雨落下之前。小棋離開前的夜里,我買了百合,房間中蕩漾著讓人昏沉的香味。她拿著手機(jī),讓我看篇文章,題目很長,叫做《有個不上進(jìn)的男友,你該怎么辦?》。我沒有耐心讀,直接拉到文末,看到一行醒目的黑體字:“重要的事情說三遍:離開!離開!離開!”我將她的手機(jī)摔了。我十分后悔,準(zhǔn)備給她買個新手機(jī),但是第二天早上下雨了,我沒有出門。我再也沒有見過小棋。
我討厭下雨,一切都是那么潮濕?!办`魂喜歡變得潮濕?!焙绽死卣f。“但干燥的靈魂是最好的?!?/p>
潮濕不是我渴望的危險。這些危險仿佛沼澤,粘滯、緩慢。沼澤是你自己的沼澤,危險與你等同,它只吞噬你。我渴望黑夜中刀鋒貼近脖頸。我在雨夜渴望危險,我告訴自己,你必須黎明出發(fā)!但是我在雜亂的沒有意義的夢里度過每個黎明。春雨永無止歇。
終于,我從黑暗中醒來。摸過手機(jī),一看時間四點整,正好凌晨。我翻了個身,準(zhǔn)備再睡一會兒,但我聽到一個聲音:你必須黎明出發(fā)!我坐了起來,抽煙、聽雨,內(nèi)心空曠。
我穿好衣服,拿上雨傘,出發(fā)了。路上行人稀少,路燈昏黃的光里有無數(shù)雨點飄飛。我終于在黎明出發(fā)了,但我該去哪兒呢?這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刻,而我只穿著短袖。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雨水打在黑色的傘面上,發(fā)出“嘭嘭”密集的響聲。我一直走啊走啊,太陽從雨云后升起,黑夜退潮,遠(yuǎn)處的建筑物露出輪廓。
在無邊的雨中,我走到了下午。我終于走不動了,衣服已濕透,雨水滲進(jìn)骨頭。我又冷又餓,瑟瑟發(fā)抖。這時我在東區(qū),我想到,就算你黎明出發(fā),走到下個黎明也走不出這座城市。想到這點,我更加沮喪。于是,我蹲在路邊點上了一支煙,指間的煙也抖。我抬起頭,看到一只燕子落在路燈上。路燈出了故障,燈絲閃爍著慘白的光,仿佛將死之人淺而急促的喘息。不遠(yuǎn)處一個胖子也抬頭看著路燈和燕子,他安靜地站著,舉著一把舊傘。風(fēng)吹動他白色襯衫的一角,他沉靜安詳如一顆巨大的蘑菇。我喊了他一聲,他轉(zhuǎn)過頭,細(xì)雨中微笑。他是我的朋友李志平。燕子飛走,路燈仍在閃爍。
李志平請我吃了牛肉面。他失業(yè)一年多,于情于理都不該讓他買單。當(dāng)我吃完面條,意猶未盡地喝著湯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渴望這種微小的被救濟(jì)的感覺。吃完飯,我們都沉默著,沒有相互寒暄。彼此都疲憊地凝望虛空,從小飯館嘈雜的聲音中辨認(rèn)雨聲。李志平首先開口:“你今天有什么事嗎?”
我搖了搖頭。
“去我那兒坐會吧?!彼f。
我跟著去了李志平的家里。走過那段悠長破敗的小巷,然后經(jīng)過了一個垃圾場、幾家銀行,然后就到了他家。小樓破舊,蘇聯(lián)建筑風(fēng)格,大概是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建造。走在樓道里,李志平不斷拍手跺腳,但沒有一個感應(yīng)燈回應(yīng)他。黑暗的樓道里,我恍若又回到夜里,開始渴望危險。李志平打開門,只打開不到半米,然后他側(cè)身吃力地擠了進(jìn)去。我跟著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一臺洗衣機(jī)堵在門口。房間十分昏暗狹小,三十平米不到,玄關(guān)漫長,連著客廳。另一邊是臥室,到處雜物堆積。臥室的床上堆滿了書,地上扔著一個筆記本電腦和不少煙頭。李志平沉默著把床上的書收拾了下,招呼我坐。
李志平沉默著抽煙。我開始后悔來到這個逼仄的房間,面對一個肥胖的朋友,我不知該說什么。李志平是我高中同學(xué),高考失利,勉強(qiáng)去了一所二本,畢業(yè)后在一家企業(yè)工作,歡天喜地沒有幾天,企業(yè)破產(chǎn)。他的家庭更是一團(tuán)糟。在他小時候,母親去了遙遠(yuǎn)的海邊,做了富豪的秘密情人;父親則沉迷賭博。他自己又窮又胖又無趣,從未得到過女孩子的青睞。我不知該和他聊些什么。我不愿意自己深陷沼澤,還假惺惺地問候另一個泥漿沒頂?shù)娜耍瑥亩@示自己的溫情。
“小說怎么樣了?”我問他。我聽人說過,他在寫小說。雖然他是我的朋友,但我對他并沒有什么期待。
他沒想到我會這么開始我們的聊天,立馬來了精神,眉頭雖然皺著,眼睛卻放著光:“現(xiàn)在只有一個問題困擾著我?!?/p>
“什么問題?”
“黑夜?!彼f。
“黑夜怎么困擾你?”
“當(dāng)我醒來一次,就感覺失去一次?!?/p>
“失去什么?”
“故事?!彼c上了一根煙,笑著說,“我時常在想,如果沒有夜晚的睡眠,我們會不會有時間感。我們連綿不斷地生活,沒有幾個小時對現(xiàn)實的失去,沒有夢的困擾,我們還會覺得我們在時間中失去什么了嗎?會有亦真亦幻的感覺嗎?每當(dāng)我醒過來,我就懷疑一切。故事的現(xiàn)實感,它們真的存在嗎?一切讓我羞恥?!?/p>
“你該去南極。南極沒有羞恥,那里的夜晚是連綿不斷的?!蔽倚χf。提起小說,是想從他糟糕的生活中找到一個并不怎么糟糕的話題,就像我總在黑夜里念叨:“你必須黎明出發(fā)!”但顯然小說于他,并非一帆風(fēng)順。
李志平說:“要么失去白晝,要么失去睡眠。不然,我總會在真實與幻想之間躊躇。”
我心里有些厭煩,我早過了那個年紀(jì),不會被故弄玄虛的憂傷所打動,也不會通過幾個空洞的句子來讓自己的悲傷神秘化。但我沒有離開的想法,反而想引逗他繼續(xù)說下去。他要開始一場憂傷表演,我看著就行?;蛟S在對他的鄙夷中,我能獲得黎明出發(fā)的真正意義。
他接著說:“如果黑夜中入睡,黑夜中醒來,我就不會相信什么是現(xiàn)實。如果失去睡眠,我就不相信什么是虛構(gòu)。這樣都很好。這樣我就不會懷疑自己寫的那些故事。”
他要是在我們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定會得到我們院長的器重,院長深愛這種憂傷而空洞的語調(diào)?!澳阒v講你的小說吧?!蔽倚χ行┎荒蜔?。
李志平有些興奮,說:“給個關(guān)鍵詞。”
關(guān)鍵詞,我笑了笑。李志平真的很適合去高校工作,我想了想,說:“黑夜,黎明,危險。”
李志明眼神變得飄渺,連著抽了兩根煙,煙頭捻滅在地上。他說:“題目就叫做《你必須黎明出發(fā)》?!?/p>
你必須黎明出發(fā)!驚悚向我襲來。我不知道自己的在昏暗的房間中臉色如何。很快,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喜愛這種驚悚感的,因為我在黑夜祈求危險。我從昏沉中驚醒過來,窗外風(fēng)雨更急了。但是驚悚很快消失了,因為我回憶起來了。一年前,李志平送給我一本尼日利亞作家索因卡的詩集。我只翻閱過一頁,上面寫著:
“旅行者,你必須在黎明
出發(fā)。在狗鼻子般濕漉漉的大地上
擦拭你的雙腳?!?/p>
李志平說:“但我不知道我的主人公該叫什么名字。不管叫什么名字,我都有一種感覺,因為這個名字而使得整個故事失去現(xiàn)實感?!?/p>
我沒有說話。我知道了“你必須黎明出發(fā)”這個短句的由來,這句話并非我原創(chuàng)。但一個人在深夜當(dāng)做咒語般反復(fù)念叨的句子,忽然被另一個人在白天云淡風(fēng)輕地說出來,我依然震驚。這個短句將我從下雨的下午抽離,也將我從連日的沮喪和昏沉中抽離。兩分鐘前我還在嘲笑李志平關(guān)于“現(xiàn)實”與“幻想”的言論,我現(xiàn)在也體會到了他的感覺,只是因為這么一個短句。你必須黎明出發(fā)。
“你說,主人公該叫什么呢?”他又問。
我盯著他的眼睛,說:“用第二人稱?!?/p>
他又點上了煙。
你第一次感受到“現(xiàn)實”與“幻想”模糊的邊際,大概是因為那場罕見的漫長春雨,當(dāng)時你還在上高中。漫長春雨中,你的父親下崗了,母親跟隨一位富豪去了南方,做了富豪海邊的情人。而你病了,腦子有了問題,會突然暈厥,醒來后嘴巴不干不凈,雙手醉酒般揮舞著??既∶#瑥亩燥w翔的姿態(tài)離開這座城市的愿望,現(xiàn)在看起來那么遙不可及。一切都糟糕透了。
你打著傘,雨落在傘面上,“嘭嘭嘭”的聲響和不遠(yuǎn)處白色的雨幕讓人懨懨。父親穿著黑色的雨衣,雨水洗刷著他。他像是一座黝黑發(fā)亮的雕塑。他走在你的左邊,馬路兩邊雨水流成了小河。父子都沉默著。你看著來往的車輛,心想,如果自己忽然加速,把生病的腦袋塞進(jìn)一輛奧迪、帕薩特、斯柯達(dá)或者隨便什么牌子的汽車的前輪下面,是不是更符合病人的身份?你們沉默地走啊走啊,向著醫(yī)院的方向,仿佛雨天一次絕望的行軍。你走過霧氣蒸騰的路邊攤,一大鍋熱騰騰的炒面。牛肉、洋蔥、西紅柿,你分辨著白氣中的氣味。你走過破敗的小巷,走過了五家銀行,走過垃圾場,走過理發(fā)店和牛肉面館。當(dāng)你走過戒毒所和那所監(jiān)獄時,知道就要到目的地了。戒毒所、監(jiān)獄和精神病院在城郊組成了一個令人害怕而好奇的等邊三角形。雨聲沙沙,但是你似乎能聽到監(jiān)獄和戒毒所里傳來的聲響。你有些害怕。
終于到了精神病院。你對精神病院中經(jīng)歷的一切記憶模糊,只記得穿白大褂的人來來往往。有人問你各種莫名其妙的問題,給你做各種檢查。你還記得你躺在了一張治療椅上,你想不起那人的長相,只記得他擁有溫厚的聲線。他讓你放松,頭部、肩部,然后是胳膊……深呼吸,好的。他用溫暖的聲音引導(dǎo)你,在他的話里你逐漸看到了古堡、大海、森林、鮮花,還有一只古老的箱子。
箱子里有什么?他輕柔的語調(diào)在你耳邊響起。打開它,試著打開它。他說。你打開了箱子,里面是一把刀,還有花花綠綠的小玩具,還有一只死去的老虎。你說,有玩具,綠巨人、美國隊長、蝙蝠俠還有希斯萊杰扮演的小丑。
不知道過了多久,你睜開了眼睛,看到了醫(yī)生。他皺著眉頭,手里拿著各種表格在看。父親站在醫(yī)生面前,黑色的雨衣早已干了。他沒有脫下雨衣,他的額頭上滿是汗水。忽然醫(yī)生將表格扔在父親的臉上,憤怒地說:你們搗什么亂!你有些害怕,卻又高興了起來。你將不屬于這里。你高興地站了起來,和父親一同出了醫(yī)院。
你很高興,來時的壓抑一掃而空。父親怒氣沖沖。你忽然想起傘忘在了治療室。你拉了下父親的胳膊,想給他說。他轉(zhuǎn)身就給你一耳光。你愣了愣,聽到遠(yuǎn)處喧鬧的聲音。透過雨幕,你看到了一頂五彩帳篷。你忽然想起母親來。認(rèn)識父親前,她在一家馬戲團(tuán)工作。她騎著獨輪車,雙手最多可以拋接五個蘋果或者雞蛋。但她想做一名馴獸師,她最愛那只巨大的老虎。但是她遇到了你的父親,她認(rèn)為自己永遠(yuǎn)失去了老虎。
父親說,我真想燒了那頂破帳篷。你知道了,父親的耳光或許是想扇在老虎的臉上。但他沒有老虎,只有兒子。你看著遠(yuǎn)處雨水中輪廓模糊的五彩帳篷。你回到了家中,當(dāng)晚父親出去找朋友去玩。他先去喝酒,然后去固定的地方賭博,用他買斷工齡的錢。
從精神病醫(yī)院回來后的喜悅漸漸失去了,你不是一個病人,你失去了做病人的資格。沒有人用同情的眼光打量你,你獲得了羞恥。你在黑暗中失去了睡眠。你在想,自己或許有病。如果醫(yī)生在談話時,你說出箱子里的匕首和死去的老虎,大夫或許會分析出你的病。但也有可能,你就是在裝病,你想通過病來逃脫羞恥,自卑以及各種不如意。你在黑暗中想象海邊的母親。你還想到了老虎以及獨輪車。你聽著雨聲,渴望一頂五彩的帳篷。
從精神病院回來后不久,你發(fā)現(xiàn)你變了。白天,你對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你無所事事,神色蕭索。你變得不耐煩,不發(fā)怒,也不易感動。白天的一切都和你沒有關(guān)系。但是在黑夜,你常激動得流下淚水。你在黑夜里幻想,覺得那斑斕的老虎和你是有關(guān)系的,那高空飛下的貓、跳過火圈的狗、踩著巨大圓球的熊和你是有關(guān)系的。你為它們所感動。你的冷漠與激動,真實與幻想,在生活中倒了過來。你想,這是你的身份決定的,你的精神將病未病,一切都處在一種含混中。你期待冷酷到底,或者淚水漣漣,但你是如此含混。你不斷后悔,或許,只要你說出匕首和老虎的尸體,這樣你會獲得“病人”的稱號。這樣,你就是可憐的,而不是可恥的。
你熱愛黑夜,尤其是父親不在的每個夜里。你多么希望永遠(yuǎn)失去了白天,就這樣躺在破舊房間中的一張小床上。你聽著雨聲,欣喜地知道自己的感官在復(fù)活,在黑夜中隨著想象蔓延,仿佛吞噬黑夜的巨大的胃。
但改變總是出現(xiàn)在白天。有一天,在學(xué)校門口你遇到了一個女孩子。她穿著一身暗紅色的裙子在角落里躲雨。她腳下生著蒲公英、車前子和蕨類植物。陰影覆蓋著她的臉,裙子紅得耀眼,她面目全非,望著天邊的雨云。太陽從云后落下。你喜歡這樣的女孩子,她身上有一種非人間的氣息。你每天放學(xué)都會見到她,她總是無所事事地站在那里。但她似乎是透明的,除了你,沒人看著她。你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忽然想到她或許是鬼魂。你低下頭,閉著眼睛,心里默數(shù)了三十三個數(shù)字,然后抬起頭。紅裙子女孩不見了。
回家推開門,你看到了昏暗房間中的父親。他雕塑般站立,臉上都是血,衣服破爛。他笑著,嘴巴空洞,他的門牙消失了。他在等你??吹侥氵M(jìn)來,他轉(zhuǎn)身坐在了餐桌邊,他遞給你一個漢堡。你低頭吃了起來。你沒有問父親怎么回事,你看到他在等待你的回應(yīng)。但你們沉默著。直到夜色降臨,直到父親血污的臉隱藏在了黑暗中。但你們沉默著。父親出了門去找朋友了,他在夜里喝酒賭博。聽到門的響聲時,你想到應(yīng)該讓父親洗一把臉。
你躺在了床上,在黑暗中再度激動起來,你回想著那個紅裙子的女孩兒,你想她可能真是一個鬼魂。你希望這樣,你希望日與夜顛倒,屬于夜晚的幻想出現(xiàn)在了白天里。你開始回憶血污的父親,但是你竟然想不起來了。將病未病。如果你沒有病,你沿著軌跡有規(guī)律地在陽光下運(yùn)行,如星球或者塵埃。如果有病,那你完全屬于黑夜,思緒如鬼火般明滅,在無邊黑夜中飄蕩。但你將病未病。一切都不徹底。
忽然你覺得恐懼,你在瑟瑟發(fā)抖。你聽著窗外的雨聲,你聽見老槐樹在風(fēng)雨中枝葉摩擦。你發(fā)現(xiàn),你希望父親是不存在的,你的母親也是不存在的。你在黑夜中恐懼,你得想象點什么。你想象著那只老虎。那只老虎在雨中五彩的帳篷里呼嘯,在燈火的照耀下毛發(fā)閃耀黃金的色澤。它身上蘊(yùn)含著巨大的力氣,但它仍優(yōu)雅地走來走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著它。馴獸師的皮鞭抽在了它身上,所有觀眾都“噢”地喊了一聲。但是老虎和馴獸師都知道,這是個花招:皮鞭快要抽到老虎身上時,馴獸師手腕一抖,甩了一個響鞭而已。這是馴獸師的無謂的尊嚴(yán)罷了。馴獸師和老虎都知道,這是一個夢罷了。他們走在觀眾的夢里。老虎的斑紋是這個夢里最好的色彩……你清楚地看到老虎的身體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但是你想不起父親的傷勢。
第二天,你又看到了那個紅裙子的女孩。你從她身邊走來走去好幾趟,你試圖搭訕。你積攢著勇氣,終于開了口。你問她,是不是本校的學(xué)生,為什么不穿校服。你的語氣像是那個禿頂?shù)慕虒?dǎo)主任。她哈哈笑了起來。你有些尷尬。她說,她不是這里的學(xué)生,她是馬戲團(tuán)的。她手腕受了傷,不能上臺表演,因此無所事事。你和她邊走邊聊,你為她打著傘,她卻推開了傘。你仿佛看到了父親,你呆呆地站在當(dāng)?shù)?。紅裙子的小姑娘問你怎么了?你沒有說話。失蹤的母親,賭博的父親,貧困的家庭。你渴望病帶著你逃離。
紅裙子的小姑娘像是每天都在等你。你和她聊天,你問她,以后想做什么?她說,她想做馴獸師。你問,你們馬戲團(tuán)有老虎嗎?她說,有的,有老虎。你很興奮,問她,是不是十分巨大,毛發(fā)金黃閃亮。她說:不是的,老虎很老了,身上毛發(fā)又臟又臭;白天它總是閉著眼,蒼蠅繞著它的腦袋飛來飛去;它很衰弱,白天積攢著力氣,晚上在觀眾面前展示它的衰弱。小姑娘的話讓你失望。
雨依舊在下,小姑娘對你似乎沒有了防范。她站在你那把巨大的雨傘下。那是父親的傘。她忽然說,黎明的時候,你到城郊來,我?guī)闳タ蠢匣ⅰ?/p>
那一夜,你激動得難以入睡。你在黑暗中能聽得到自己的心跳,那是時間的另一種讀數(shù)方式。你想起了母親。她現(xiàn)在在黑暗的大海邊,還渴望著一只屬于自己的老虎嗎?你想起了父親。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座房間的夜晚里沒有他的呼吸聲。你費(fèi)勁地回憶父親的形象,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想不起來了。
窗外的雨停了。你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天上不知什么時候露出了一輪月亮,樹葉上還有雨水,月光灑在上面。你穿上了衣服,偷偷打開了門。你明明知道父親不在家,但開門的時候還是小心翼翼。
你在黎明出發(fā),道路空曠,月光下像是鋪了一層鹽。月光下,你走過了城區(qū),把戒毒所、監(jiān)獄和精神病院組成的巨大三角形甩在了身后。你看到了路邊的灌木叢,黑色的大鳥從灌木叢中展翅飛出,飛向滿月。那一刻,你看到了羽毛成為了羽毛,黎明成為了黎明,城市成為了遺跡。
你注視著黑鳥,腳下卻不停歇。黑鳥并沒有占據(jù)你的內(nèi)心。你覺得這個世界上,仿佛就只有你一個人,當(dāng)然還有一只老虎。
李志平停下來,昏暗中只有眼睛在亮。我喜歡他講述時的腔調(diào),但我不喜歡這個故事。他長長呼出一口氣,忽然以一種毅然的姿態(tài)倒在床上,仿佛一座冰山隨著他長長呼出的一口氣,消融崩解。
“怎能這樣結(jié)束,血污的父親呢?”我問,他憤恨的眼神掃過我。我掏出煙,遞給他一支。他吞吐白煙,眼中憤恨消失,漸漸柔和,最終變得蕭索。雨聲沙沙,窗外也有野貓在凄厲地叫,也有老槐在風(fēng)雨中枝葉摩擦。
“這個故事你寫了多久?”我其實想問的是,這個開頭他寫了多久。
李志平疲憊地笑了笑,自言自語般輕聲說:“我未寫過這個故事,也沒有寫過任何故事。你想聽,于是我就給你講。在給你講之前,它從來沒有存在過?!?/p>
我們都沉默,不知如何繼續(xù)這個話題,卻都裝作聽雨。李志平從床上下來,從雜物中翻出了一瓶青稞酒,又找出兩個一次性紙杯?!昂赛c吧?!彼f。我欣然允諾。
我們喝酒。黎明出發(fā),我失去了酒量。才喝了兩口,就有漂浮的感覺。我失去了謹(jǐn)慎,喋喋不休地發(fā)表對故事的不滿:“你必須黎明出發(fā)!但故事里黎明不過剛剛出現(xiàn),出發(fā)又如何呢?他見到老虎了嗎?關(guān)鍵詞里有‘黑夜,但是黑夜的氛圍并不濃,你說得更多的是雨天。你究竟想要表達(dá)什么呢?”
“誰知道?”他一臉厭煩。
“這只是個開頭,它不能只是個開頭?!蔽乙核^續(xù)講下去。
“有本書叫《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你可以了解一下?!彼瘩g道。
我不用了解,我知道卡爾維諾的這本由十個開頭組成的小說。他不愿再講下去,我頗感失望。我能看出故事中的他自己:消失的母親、賭博的父親,萎靡失落的生活。在講述真實和想象的過程中,他失去了重心,敘事的方向無以追尋,他在故事中無所遁逃。在青稞酒的作用下,我也失去了重心。
“為什么將病未?。考热皇侵v故事,何必這么含混,不徹底一點?!蔽叶⒅钪酒剑f,“徹底一點,固執(zhí)地走向一端,不好嗎?”
“不好。”他說,“我不知道如何處理白天和黑夜的分界。你知道的,就算你不眠不休,你也不會知道真正的分界在哪一刻,因為它本身就是含混的。但如果你對生活含混,你就不會對這個問題含混?!?/p>
關(guān)于黎明的悖論:當(dāng)你以清澈的眼神凝望黎明時,它是含混的,當(dāng)你含混地看待黎明時,它是清澈的。我不再說話。我是名哲學(xué)教師,知道在悖論面前,更應(yīng)該保持沉默。將病未病,現(xiàn)實和虛幻漸漸分不清。故事的主人公有兩種選擇,白天出發(fā)或者夜晚出發(fā),走向未病或者走向病。但他黎明出發(fā)。你必須黎明出發(fā),這句可以寫在戰(zhàn)旗上的短語,它骨子里是含混的。黎明出發(fā),你依舊站在了一個分界線上。我忽然笑了笑。過度闡釋是我的職業(yè)病。雖然我的職業(yè)生涯堪憂,但不影響我的職業(yè)病足斤足兩。
“我常想起推著石頭的西西弗。在他眼中,究竟是推著的石頭更重,還是天邊的烏云更重?想不通這個問題,我就不能在繼續(xù)講下去,也不能講下去任何一個故事?!崩钪酒桨欀碱^。
我沒有說話,只是喝著酒。我在漂浮,“我不喜歡你的故事,黎明出發(fā)不能是結(jié)局。索因卡也只是把它作為全詩的第一句。我不喜歡故作深奧的東西,它們骨子里都是含混的。關(guān)鍵詞里有‘危險,但這個故事并不危險?!蔽液鋈幌肫鹱约涸诿總€夜晚里念叨著:“你必須黎明出發(fā)?!碧摌?gòu)著危險,鄙夷現(xiàn)實中的困難。自己也是含混的,將病未病。
他并不回應(yīng)我,只是抿酒,想心事。他的樣子讓我聯(lián)想到他家樓道中的感應(yīng)燈,拒絕回應(yīng),在越來越深的黑暗中沉默。就像故事里的父親,最終在沉默中消失。
窗外雨聲更大了,房間中更加昏暗,黑夜已至。我從黎明出發(fā),卻最終走進(jìn)黑夜。我如窗外風(fēng)雨中的老槐,心緒飄零。
我倆喝酒,依舊不說話。我想自己并不會因為成為西西弗而悔恨。我們允許自己成為受難者,而非失敗者?!昂劝桑劝?!”李志平開始勸酒。我的舌頭變得麻木,但我對它的感受卻越來越清晰,它在我的口腔里腫脹,不斷延展著自身,突破了牙齒和嘴唇。
“我,我想,”我的舌頭真的變大了,我不是佯醉?!拔也粷M意,不滿意你的故事,沒有……沒有我最渴望的,危險。我,我來給你講!”是的,我不滿意。從黎明走進(jìn)黑夜的我并不滿意。
“好啊,”李志平笑了。“你準(zhǔn)備用第幾人稱?”
“第……第一人稱!”我喝了一大口酒,嗆出了眼淚,我用力把杯子扔在地上,它沒有發(fā)出清脆的破碎聲,因為它不過是個紙杯。我希望在故事中能徹底點,破碎的就讓它發(fā)出破碎的聲音。我要走進(jìn)五彩的帳篷。
我常常在雨夜端坐,不開燈,只抽煙,身邊沒有女人。我喜歡聽雨,雨讓我空曠,讓我憂傷。但沒人認(rèn)為我是憂傷的,他們給我取了個外號:“老虎”。一天夜里,雨終于停了,有個少年在黎明時分拜訪我。我聽到漸近的腳步聲,于是打開燈,少年站在門口昏黃的光中。我用肘彎撐著身體,問:你找我?
少年說,我找老虎。
我微笑:我就是老虎。
少年眼中露出了詫異。
誰帶你來的?
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姑娘,她叫做……他開始回憶,皺著眉頭,忽然眼睛閃亮起來,閃亮的瞬間,我覺得他只是個少年,純潔如一個只有開頭的故事。當(dāng)然,不久后,我就放棄了這個看法。少年用略帶歡快的語調(diào)說:我想起來了,小棋,她叫小棋!
我點了點頭。小棋是我的養(yǎng)女,她聰慧而又危險。我問:她讓你來做什么?
少年說,她讓我黎明出發(fā),找一只老虎。
我哈哈笑了起來,我從來沒有猜中過小棋的心思。我抬起頭,看著帳篷的頂部。少年的眼神十分奇怪,既冷漠又亢奮。我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神。我對陌生少年的來訪有了些許好奇。我說,那你應(yīng)該很失望吧。
他說,有一些,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騙我。
如果你見到一只真的老虎,你說不定會更失望。
他笑了笑,說,我不過是完成了一次黎明時分的出發(fā)。
我明白了,少年說的是另一個五彩帳篷里的事情。那是城市的另一端,另一個五彩帳篷里駐扎著馬戲團(tuán)。小棋帶他來的嗎?還是另一個帳篷里另一個叫做小棋的女孩兒。我不清楚。馬戲團(tuán)我沒有去過,我長年從事犯罪,本能地逃避那些繁華喧鬧的場所。不是害怕危險,而是眾聲鼎沸的快樂讓我孤寂,讓我沉沒。不怕老虎嗎,小伙子?
他眼中滿是厭煩,一定是覺得我把他當(dāng)作了小孩。他不屑地說:我不害怕,相反,我喜歡危險。我在雨夜里渴望危險,危險讓我清醒振奮,讓我脫離一種將病未病的狀態(tài)。
他的話讓我震驚。這小子有點意思。當(dāng)我在他這個年紀(jì)時,我在一個小鎮(zhèn)子上生活。那是個地廣人稀的北方小鎮(zhèn),風(fēng)沙漫卷,生活一成不變。我討厭無趣的生活,討厭流言蜚語才能在這里引起轟動的效果。我想一個男子漢總得見識到真正的危險。
我在小鎮(zhèn)惹是生非,但那些壞事都缺乏想象力,不值一提。我?guī)缀鯁柋樾℃?zhèn)中所有的居民,怎么才會遇到真正的危險。他們早早想讓我滾蛋,于是迎著落日下昏黃的風(fēng)沙,壓抑著厭煩,裝出意味深長的樣子,說:只要你走得夠遠(yuǎn),就一定能遇到危險。
我在黎明離開小鎮(zhèn),在那里我已聲名狼藉,沒有一盞燈火為我送行。我一路追逐渴望中讓人振奮的危險,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遇到了真正的危險:黑夜的大河邊我被人足足捅了七刀;我也在酷熱的午后從破敗的三樓陽臺上一躍而下,抓住了一棵槐樹的枝椏,但最終依舊摔斷了胳膊;我還躲過了兩場預(yù)謀的車禍和三次警察的圍捕。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真正的危險,但可以確定的是,我自己成為了危險。人人都叫我“老虎”。
少年說:如果說有什么失望的話,那么你叫做老虎,我很失望。說完,他轉(zhuǎn)身走了。月光下,他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終于在夜霧中消失。我開始懷疑是不是見過他。他身上有一種病態(tài)的氣質(zhì),讓人懷疑,讓人失去力量。
第二天夜里又落雨了。我心中再次泛起空曠的憂傷,哪怕我的五彩帳篷里燈火通明,賓客如云??腿藗冎鹆畠r的黃色塑料桌椅,喝著啤酒,玩著各種賭博的游戲,鈔票魔術(shù)般堆積起來。他們是我熟悉的客人,但幾天前,他們認(rèn)為我抽的份子錢過高,紛紛去了別處。驟雨初歇的黎明,他們的新?lián)c被警察端掉了,好幾人都被逮了。
漏網(wǎng)之魚中有個中年胖子,是他攛掇大伙去別的地方的。胖子喜歡無理取鬧。有好幾次,我一邊在想象中將他剁成肉醬,一邊準(zhǔn)備去摸身后的匕首。但我聽說過他的事情:老婆跟著別人跑了,他又下崗,拿著買斷工齡的錢在這里賭博。于是我便忍耐起來。我告訴自己,你是個窮兇極惡的罪犯,但你也是老虎,老虎不該慈悲,但它懂得蔑視。有一次那胖子說,我討厭老虎,恨不得殺了所有的老虎。我冷笑,不去理睬。
少年有時候會在黎明到來,那會兒我的困意已經(jīng)開始泛濫,一只腳滑入了睡夢的深淵,這讓我和他的聊天總處于一種似夢非夢的氛圍中。我不怪罪他的驚擾。他有時候絮絮叨叨的,一直說到天亮。但有的時候,他只是站在帳篷口那方昏黃的光中,望著我。
雨夜,胖子鬧事,他擰著我的領(lǐng)口跟我說話,嘴里噴著酒臭:你們都他媽是王八蛋,骰子里灌了鉛,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騙我的錢,這都是我的命換來的錢,知道嗎?我在噴涂車間干了二十年,誰都知道噴涂車間里全是有毒氣體,都知道!他們廢了老子,而你們還想騙我的錢!去他媽的老虎!
我知道這是一個失敗者。我喜歡強(qiáng)者,喜歡受難者,但我不喜歡失敗者。他們就像是陰雨的天氣一般,讓你難受,但不會給你造成真正的危險。我很快驗證了這點,我一把推開了他,然后是一記標(biāo)準(zhǔn)的左勾拳。胖子癱在地上,吐出一口紅色的唾沫,嘴里依舊罵罵咧咧。我抓起一把骰子,捏開他的嘴巴,把骰子塞了進(jìn)去。咽下去!我喊道。他想要說點什么,卻說不出來,眼神在求饒。我掏出匕首,刀尖頂著他又肥又軟的肚子。他只好咽下了骰子,然后緩緩站了起來,走到了帳篷門口。他轉(zhuǎn)過身來,一字一頓地說:我的兒子是神經(jīng)病,他腦子有問題,我會讓他殺了你!你就是只死老虎!
說完,他就消失了。我忽然覺得累,我拎著刀,走出帳篷,茫然地看著外邊的雨點落在荒草上。胖子可憐,可憐得讓人厭煩,他所能憑恃居然是患有精神疾病的兒子。所有人都散盡了。我等著那個少年,直到天色大白,他也沒有出現(xiàn)。
少年曾在帳篷中大談他渴望中的危險。我曾追求的危險究竟是什么?我也在黎明出發(fā)過,討厭潮濕的生活??墒抢杳鞒霭l(fā)后,依舊是含混的生活。我在帳篷里頹然想到,一個人和他遭遇的危險是同一個當(dāng)量的。一個失敗者遭遇的危險只能是軟綿綿的,潮濕的。想到這里,我無比失落,仿佛墜身沼澤。沼澤是你自己的沼澤,危險與你等同,它只吞噬你。我渴望黑夜中刀鋒貼近脖頸。
不論我是不是黎明出發(fā),不論我走得有多遠(yuǎn),我都難以遇到真正讓我滿意的危險,那怕人人稱呼我為老虎。
又是一個夜里,我從煩悶喧鬧的人聲、骰子聲、洗牌聲中聽到雨停了。我讓手下看著賭場,一人走進(jìn)了黑夜里。圓月從烏云中露出來,月光很好,但是天氣預(yù)報說很快又有雨??粗髟拢液鋈挥X得遺憾,許多年畢竟這么過去了。時間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東西,為什么久遠(yuǎn)的仿佛眼前,眼前的卻遙不可及。來賭場的客人中有一位是大學(xué)的講師。他說過,時間是兒童手里的骰子,兒童掌握皇權(quán)。那位客人還說,這話是一個叫做赫拉克利特的希臘人說的。
又過了幾日,我在黎明見到少年。他一臉疲憊站在那里。我想不明白,他黎明從溫暖的被窩爬起來,跑來見一個叫做“老虎”的人有何意義。我抽著煙,老友般溫和地笑:你這幾天過得如何,有什么收獲?
我話一出口,就覺得厭煩。為什么在少年面前,我總是這樣子,像是一個老傻瓜。
我見到了老虎。少年安靜地說。
我心里一動,盯著少年眼睛中含混著的冷漠與亢奮。我說:你從黎明出發(fā),見到了老虎;但他已經(jīng)是一個沒有用的人了,他深知保全之道,學(xué)會了忍耐;你在黎明拜訪他,他卻神思昏沉,只能感嘆時間逝去。
少年忽然冷笑,沉默了好久。外邊又開始落雨了,雨點打在荒野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他說:我見到了老虎,真正的老虎,而不是一個叫做“老虎”的中年人;原來,我一直走錯了方向,在城市的另一邊也有一頂五彩的帳篷,另一頂帳篷也立在荒野上;我遠(yuǎn)遠(yuǎn)聽到老虎的呼嘯。
我嘆了口氣,誤會解除了。人人都稱呼我“老虎”,但我在少年的心中失去了“老虎”的稱號。我在雨中端坐。我喜歡聽雨,雨讓我空曠,讓我憂傷。一個少年在黎明十分拜訪我。但我不是老虎。
少年也嘆了一口氣,他在黑暗中說:但我還是失望,因此又來到了這頂五彩帳篷里。
失望什么?
我看到老虎呆在籠中,啃著一只雞。冷凍雞發(fā)出強(qiáng)烈的臭味,鉆進(jìn)我的身體。這樣的食物早已談不上新鮮。它每天晚上疲憊地在舞臺上走來走去,時常被鞭子抽打,就為了那么一只雞。它的生活無比沉悶,所有該反抗的東西,都顯得那么不值得反抗。它毛發(fā)臟亂,滿身泥垢,像是生活在泥沼中。我渴望一只老虎,老虎卻這么瑣碎。少年哀嘆著這么說,聲音美好。
為什么渴望老虎?
老虎意味著真正的男人的危險。
一個人所能遭遇的危險與他自身等量,我緩緩說道。少年眼中滿是疑惑。我接著說:你與你的危險等量。一只磷蝦永遠(yuǎn)不會遭遇來自鯊魚的危險。
黑暗中的少年又冷笑了一聲。我了解他們這個年紀(jì)的男孩的想法,冷笑意味著我的話已經(jīng)在他心中扎下根了。他沉默地站在那里,注視著我,然后離開。
第二天雨更加大了。我舉著巨大的黑傘在荒野上散步,想起了小棋。我想起她一身暗紅色的裙子,站在帳篷邊。她腳下生著蒲公英、車前子和一簇蕨類植物。陰影覆蓋著她的臉,裙子紅得耀眼。她面目全非,望著天邊的雨云。太陽從云后落下。她身上有一種非人間的氣息,我很喜歡。
她冷漠地看著永不停歇的雨。我對她說:那個少年真是有趣,他總在黎明時拜訪我,像是一個鬼魂。她不置可否,凝望虛空。我又說:看得出來,你喜歡他。
她終于看了我一眼。我繼續(xù)說: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小棋皺著眉,盯著我看。我不喜歡她用懷疑的眼神打量我,這讓她身上有了一種和年齡不相稱的警覺,像是受驚的狐貍,總是低俯在草叢里,看著周圍的一切,聽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來。風(fēng)雨中,她依舊不說話。
不是你領(lǐng)著他過來的嗎?
她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她搖頭的確切含義:她的意思是少年不是她領(lǐng)過來的,或者表示對無聊問詢的無奈。我說,在少年的眼中,你是一個鬼魂。我頓了頓又說,或許,我們都是鬼魂。
小棋或許真的不是少年口中的那個紅裙女孩,雖然他口中的女孩也叫作小棋,但這并不是他要找的。正如我不是他想找的那個老虎。一切都被顛倒了。我笑了起來,笑聲很快被風(fēng)雨吹散。我很長時間沒有見過少年。
雨一直下。有天夜里,我又揍了那個胖子一頓。我打落了他的兩顆門牙,他趴在地上吐著血,眼中滿是血絲。他說,我的兒子是神經(jīng)病,我會讓他殺了你的!你得記得這一點!
那一晚,胖子輸?shù)袅怂械腻X。他轉(zhuǎn)身走向了雨中。又過了幾天,有人在黎明時分來找我,但不是那個少年,而是胖子。我厭煩地瞪著他。他點上了一根煙,帳篷里滿是劣質(zhì)煙草的味道。他笑了笑,缺少門牙的嘴巴讓人覺得不適。他說,我知道的。我想揍他一頓,但是我困了。我瞪著他,想讓他滾蛋。他接著說: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的。
趕緊滾蛋,你是嫌嘴巴里牙齒太多嗎?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我心中厭煩異常:你知道什么!
胖子“嘿嘿”地笑。他說了起來。我知道你,知道你被叫做“老虎”之前的名字。幾年前,我在一張報紙上見過你。我家窗戶破了,我用報紙糊窗戶,你說巧不巧?我家的窗戶像是我的嘴巴里,開始漏風(fēng)了。你是公安部A級通緝犯,算個人物。我們就該好好商量不是?我們得做的像個人物。骰子里灌了鉛,我不服氣,你把我的錢還我,我的兒子還沒上大學(xué)呢。要是沒錢,我該怎么辦?再說了,你現(xiàn)在過得多舒坦啊,犯不著因為為了這點錢,對嗎?其實我在家里是個沉默的人,但在你這里我變得喋喋不休……
胖子走了,別提我有多厭煩了。危險終于來臨了,但我的危險居然和一個肥胖沒用的中年人聯(lián)系在了一起。你和你面臨的危險同等當(dāng)量。
我在黑暗中下定決心。我必須黎明出發(fā)了!我回顧自己的這么多年經(jīng)歷的危險,我那么渴望危險,但現(xiàn)在滿是沉淪之感。一切變成了這個樣子。就在很久以前的一個黎明,我從小鎮(zhèn)出發(fā),一路追尋危險,期待走得更遠(yuǎn),但我終究沒能找到自己的證明。我被人們稱作“老虎”,但我時時感覺深陷泥沼。
我從黎明出發(fā),卻最終走進(jìn)了黑夜。時間是兒童的骰子,兒童掌握皇權(quán)。赫拉克利特真牛。窗外雨聲沙沙,我滿懷憂傷。
終于在午夜的荒野上,我完成了最后的罪行。我把胖子埋在那里。回到帳篷里,我竟覺得十分疲憊,一頭栽倒在床上。黑暗拖拽著我,我很快走向睡夢的邊緣。我被噩夢驚醒,睜開眼看到帳篷里燈火通明,少年站在那里。他臉色慘白,滿身都是血污,手里提著一把刀,刀面上有血。我少有地感到了恐懼,卻不知是因為噩夢的殘余還是因為少年。我下意識地摸到了刀,刀面上也有血。
你怎么來了?我問,我趕緊坐了起來,盯著他。
他沒有搭話,只是喘著粗氣,許久他才說:你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為什么這么說?
我仿佛剛從沼澤中爬出來,渾身濕漉漉的,不知身上是汗水還是雨水,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但我得打起精神來。我握緊了刀,刀柄由海象皮包裹,摸起來緊致而富有彈性。我的思維卻隨著手指在海象皮上的觸感彌散開來。
少年說:前段時間,我們家的玻璃被人打碎了,我爸爸用一張舊報紙糊窗戶,上面有你的照片。照片上的你很年輕,充滿力量,眼神冷酷偏執(zhí),像是個惡人!
我哈哈笑了起來,笑聲空洞極了。在笑聲中我漸漸回過了神,少年的形象在燈光下才漸漸明晰起來。少年竟然是胖子的兒子,我心里震驚,他知道什么了嗎?荒野上明明是沒有人的。我問,外邊雨停了嗎?
停了。
刀上為什么有血?我問。
他冷笑著說:這是老虎的血,你的刀上為什么也有血?
我說:一只豬的血。
他笑著說:你曾經(jīng)說過,一個人和他所面臨的危險是相等當(dāng)量的。
我知道他話里的意思,也確認(rèn)了他確實不知道我是他的殺父仇人。
他接著說:那只老虎太可憐了,活在那么瑣碎和庸俗的煩惱中,我得去拯救它,讓它遇到真正的危險!可惜它每天見識的都是無聊的人類,每天都被馴獸師的皮鞭抽打。當(dāng)我挑釁它時,它仍然是一副疲憊慵懶的樣子。因此,我殺了它,匕首直插進(jìn)頸動脈,它最后的目光不是憤怒,而是困惑,是憂傷。
所以呢?我漫不經(jīng)心地問,刀子藏在身后。
少年說,它不是真正的老虎,你才是。
我故作輕松地說,所以你要殺了我?可我是一個無辜的人,你為什么殺我呢?
我站了起來,眼睛死死盯著他。他沒有什么搏斗的經(jīng)驗,這是他的弱項,而且沒有少年會無緣無故去殺一個人。他不過是來炫耀,他殺了一只老虎,雖然是一個老邁的,快要死了的馬戲團(tuán)的病虎。我又一次笑了起來。少年不過是想在心態(tài)上與我平起平坐。當(dāng)然他要是愿意聽我的命令,以后一定是一個我的好幫手,但危險是他要是知道他的胖子是我殺的,他會在我沉入夢鄉(xiāng)的時候把我剁個稀巴爛。
少年握緊了刀,說:你不無辜,你是罪犯!小棋讓我殺了你,她說她不是你的養(yǎng)女,而是你的奴隸。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殺氣。小棋,我的養(yǎng)女,我從來都看不穿她。我死了,對她百害而無一利。但此刻我忽然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她和我不一樣。我只能看到手上的金錢,眼前的匕首,能聽到窗外的雨聲,能聞到血腥的味道。但我的養(yǎng)女不一樣,嚴(yán)肅地對待她的虛構(gòu)。她只要虛構(gòu)出自己在夜晚被一個外號叫做“老虎”的人強(qiáng)暴,那么她就會認(rèn)真對待這件事。她不是在撒謊,而是在虛構(gòu),這是兩碼事。她永遠(yuǎn)在虛構(gòu)中把自己陷入危險悲慘的境地。我和少年都拿著帶血的刀,站在一個叫做小棋的女孩虛構(gòu)的河流之中。我忽然又想起那位在大學(xué)中當(dāng)講師的客人的話: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的人,不斷遇到新的水流,靈魂也從濕氣中蒸發(fā)出來。客人還說,這話也是赫拉克利特說的。我在黑夜的危險中,思緒莫名飄渺起來,我開始捉摸赫拉克利特的這句名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少年拿著刀逼近了我,持刀的手像是旗桿般筆直。他高昂著頭顱,挺著胸膛,傲慢地看著我。我喜歡他此時的風(fēng)姿,但是也看到了他還欠缺經(jīng)驗。我貓著腰,右手正手持刀,這樣刀的力量是向上的,容易捅死人。我左臂彎曲著,護(hù)在胸前,我的雙腿彎曲站立,像個猥瑣的老頭,但我知道這樣更容易彈跳發(fā)力。我眼中只剩那明晃晃的刀尖,少年的容貌和身體漸漸模糊消失。
我說:其實,我沒有一個叫做“小棋”的養(yǎng)女。
那刀尖停滯了。我接著說:這里有兩座五彩帳篷,小棋是另一個帳篷里的女孩子。她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就像是我和那只帳篷中的老虎沒有關(guān)系一樣。
少年說:是小棋帶我來這里的,而不是另一個帳篷。你在撒謊。
我笑著說:不,根本就沒有小棋。一切都是你的幻覺。
少年的刀又開始向我逼近。
我心中得意,準(zhǔn)備著致命的一擊。少年的脖頸纖細(xì),匕首能直接插到頸椎。我開始微笑,雙腿半弓,一前一后。我蓄力待發(fā)。
少年忽然嘆了一口氣,說:不錯,一切都是我的虛構(gòu)。那天你問我是誰把我?guī)У搅诉@里,我說是小棋。其實并不是她,是另一個女孩子。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有沒有這么一個女孩。
你在說什么?
少年說:我的箱子里不光有超人、綠巨人、美國隊長和希斯萊杰扮演的小丑,還有匕首和死去的老虎。
你究竟在說什么?我喊道。我聽到了外邊的雨聲。我想我不喜歡下雨。
少年說:我們早就見過面了,在一個雨天,在一家特殊的醫(yī)院里。這不是漫長的雨夜,而是未盡的診療。
我想說,你他媽的究竟在說什么!但是我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刀子就已經(jīng)插在了我的胸口。我緩緩倒地。我聽見雨聲落在荒野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少年俯視著我,刀子上流著老虎的血和一個被叫做“老虎”的中年人的血。我懷疑這一切是不是真的發(fā)生。我忽然想到,少年如果要埋葬我,那不遠(yuǎn)處的那片野地是絕佳之地。但是那兒已經(jīng)埋了那個胖子,少年的父親。當(dāng)他掘開泥土,準(zhǔn)備將老虎埋葬時,他就會看到父親。
我微笑閉上眼睛,黑暗降臨,一切都在黑暗中旋轉(zhuǎn)。正如我一直以來渴望的那樣,匕首在黑夜貼近了我的脖頸。
房間里完全黑了,李志平在黑暗中盯著我看。我扔掉紙杯,躺在了床上,醉酒后的惡心感涌了上來。窗外依舊是無邊無際的雨。李志平在狹小的房間里走來走去,不時碰到腳下的垃圾,他想要說些什么。終于,他說:“這個故事也不好,小棋講得太少。”
“少便少吧。”我的舌頭不再腫脹,但我也失去了對舌頭的感覺。
“我沒法寫作,我難以分清虛構(gòu)和真實,或者什么樣的虛構(gòu)才真實。”他接著說,“那你告訴我,西西弗的石頭和天邊烏云相比,哪個更有重量?”
“都有重量?!蔽曳^身去,心中覺得厭煩。相比于李志平,我的故事更加含混,我很快睡著了。我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不免有些恍惚,一時想不起來身在何處。我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心中厭煩更甚。過了好一會兒,我想起這是在李志平的家里。我輕輕喊了聲:“李志平?!狈块g的燈亮了。李志平坐在地上,面前擺著空酒瓶。
李志平說:“你做了什么夢?”
我搖了搖頭,我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他笑了笑,說:“來,我們接著講故事?!?/p>
“沒什么意思?!?/p>
他得意地說:“我說的不錯吧。我害怕睡眠,因為一覺醒來什么故事都變得那么虛假。所以我的故事只存在一個晚上,每個早晨,我都要刪掉它們?!?/p>
“走吧,出去吃點東西?!蔽也幌朐僬?wù)撌裁垂适?,我厭煩得要死?/p>
我和李志平去深夜的街頭尋找食物,路上空蕩蕩的,我倆一路沒有說話。我想打破沉默的尷尬,腦袋木木的,什么都想不到。當(dāng)我看到那家雨中喧鬧的燒烤店時,心中竟有莫大的安慰。李志平大概餓壞了,很快他面前擺滿了不少竹簽。我仍處在酒后的厭煩和不適中,一支接一支抽煙,沉默地看著外邊的黑夜。吃飽之后的李志平癱坐在椅子上,勸我多吃。我揮了揮手。“我知道你難受,我有個辦法:以酒解酒。”他笑著說。
一杯復(fù)一杯。我和一個叫做李志平的胖子飲酒,小飯館里環(huán)境嘈雜,地上滿是垃圾。小飯館的屋頂上掛著巨大的造型庸俗的水晶吊燈。李志平又開始講故事,我能聽到外邊雨聲沙沙。我再次醉了。我知道我失去了雨夜的故事,就像我失去了那個不存在的箱子,失去了故事里的老虎。李志平的眼神也漸漸迷亂。我和他都喝醉,醒來后什么都不會記得,我們都將失去這個雨夜的故事。這個故事之前不存在,之后也不存在。
李志平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喝醉。他大聲喊道:“今天真不錯!你從黎明出發(fā),從城市一端的五彩帳篷出發(fā),到了另一端的另一座帳篷。我們都有帳篷,我們都有老虎!”
“我們都有老虎!我們都有永不停歇的春雨!”我也大聲說。
窗外雨更大了。我在無邊的春雨里,坐在一家小燒烤店里。我渴望烈日,期待烈日的光芒刺穿我,一切鬼魂、失落、老虎還有前女友都煙消云散。我渴望能在赤裸的、紅土的高山上張開雙臂,像一只鳥。我看著太陽,與它對視。直到黑夜降臨。在黑夜中,我想要握緊那把匕首,然后再次念叨著,你必須黎明出發(fā)。
“你必須黎明出發(fā)!”我苦笑著說。我從黎明出發(fā),最終走進(jìn)了黑夜。
我們趴在桌子上,哈哈笑了起來,周圍都是鄙夷的目光,仿佛我們有病,仿佛我們裝病。李志平說:“你的那個故事不好!小棋出現(xiàn)得太少!奧卡姆說,如無必要,勿增實體。按著這個準(zhǔn)則,你簡直應(yīng)該把小棋的那一小部分全都刪掉。契科夫說,如果故事的開頭里,出現(xiàn)了一把槍,那么在故事的結(jié)束前,槍口一定要射出子彈。按照這個道理,你應(yīng)該在故事的最后讓小棋再度出場!”
“你還在那里關(guān)心你的故事!我告訴你,過了這個夜晚,故事將不存在。不但故事不存在,我們的這個夜晚也不復(fù)存在了!”我提高了聲音,用呼喊口號的氣勢喊道,“故事不會存在,這個夜晚不會存在,都不存在!”
李志平笑了起來。我們拍打著桌子。故事不復(fù)存在,這個夜晚也不復(fù)存在。
當(dāng)我走出小店時,燒烤店老板攔住了我。我問他:你認(rèn)識老虎?
我不認(rèn)識。但是認(rèn)不認(rèn)識都該買單,對不對?
我掏出錢包,數(shù)了好幾次,都數(shù)不清錢,后來干脆把那幾張都扔給了老板,并告訴他不用找了。老板笑了,趕忙拿過我和李志平的雨傘。李志平收了傘,而我把傘扔進(jìn)雨中,搖搖晃晃地說:給我一把刀吧。
老板說:你喝醉了,我給你叫個車吧。
我和李志平走在街頭上,忽然我看到了小棋。在雨中的巷子里,她一身紅衣站在那里。她看到了我,轉(zhuǎn)身走去。我追了上去,李志平在后面喊我。巷子又細(xì)又長,仿佛黎明通往白晝的一截腸道。小巷的盡頭,是無邊的荒野,一個漂亮的五彩帳篷矗立在那里,雨中卻燃燒著篝火。我聽到了人們在歡笑,他們像是不曾經(jīng)歷過任何不如意。
我回頭,不見我的朋友李志平。我的衣服濕透了,我不該扔掉那把傘。
來火邊吧!小棋喊我,眼波流轉(zhuǎn),映著火光。她忽然說,你從來都沒有愛過我!
我怎么不愛!可是我懷疑各種愛的方式!我喊了起來,我接著說道:我知道戀愛中的套路,就像我的朋友李志平知道小說的各種技巧,但是我們不知道這種東西有什么意義!我們?yōu)槭裁催@么做?我為什么要寫那些扯淡的論文,為什么要拍院長的馬屁!我為什么要和小男生一樣不舍晝夜對你說著又甜又黏的話。我知道要上進(jìn),可上進(jìn)的道路究竟有什么意義!
小棋臉色變得很難看。我心里十分難受,大概是哭了。篝火溫暖著我。她說:意義?你想要什么意義?愛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而你卻在思考意義?你根本不愛我。
我愛你,當(dāng)然愛你!我該怎么證明?站在這里,我只有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她疑惑地看著我。我喜歡她這樣的表情,眉頭皺著,眼中有光,世界像是和她終于有了關(guān)聯(lián)。
我說:西西弗推著的巨石和天邊的陰云究竟哪個更有重量?
她眼中滿是厭惡,胸脯起伏著。過了好久,她喃喃地說,你要是想要證明,一切都是愛的證明。
我討厭這種滿是網(wǎng)絡(luò)雞湯文風(fēng)格的句子。我討厭庸俗!我說,你只要能說出一個不俗套的證明方式,我立馬給你證明!
小棋忽然笑了,她走進(jìn)了帳篷。帳篷里涌出了一群人,他們把我包圍。我渾身濕淋淋的,落湯雞一般。我討厭潮濕,我喜愛干燥的靈魂。我愛赫拉克利特。篝火不夠溫暖,我要太陽的光!小棋的紅裙子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她掏出了一把手槍,用槍指著我,另一只手指著遙遠(yuǎn)的東方。她大聲喊著,人們都聽到了小棋的話,只有我聽不到。大家都?xì)g呼著,雨夜充滿了歡樂的氣氛。
我看到了那個叫做“老虎”的人站在人群里,忘了自己的孤獨,他身后匍匐著一只真正的老虎。我還看到了那個胖子,張開空洞的嘴巴笑著,而他的兒子提著一把刀,眼睛純潔無暇。精神病院的大夫們穿著白大褂,在人群的最后,溫和地注視著我。
風(fēng)忽然大了起來,小棋的紅裙搖曳如花。這次我聽清了她銀鈴般的聲音:去吧,你必須黎明出發(fā)!看看這一次,你將從黎明走到白晝,還是走向黑夜?
我迎著大雨向著東方走去,四周一片漆黑,但我知道按照時間劃分,此時此刻毫無疑問屬于黎明。我回過頭,每個人都在笑,他們唱著歡樂的歌謠。小棋也在微笑,她沒有歌唱,槍口依舊指向我。我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去,歡樂的人群漸漸被我落在了身后。風(fēng)雨中只有小棋的美妙的聲音傳來。她說:快點走吧,我也想知道,故事的最后,槍口是否有子彈射出,是否真有一個黎明?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