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薇
魯迅說曹雪芹的《紅樓夢》是“有清三百年文學之冠冕”,這是文學家的讀后感。我們且不急著給這部小說在眾多文學作品中排個座次,而先來思考一下,是什么原因讓我們愛屋及烏,在對著文字哭過笑過之后,產(chǎn)生強烈的愿望要去了解作者曹雪芹?
答案不是纏綿曲折的故事本身,也不是故事里人物的活潑靈動,而是曹雪芹的個人魅力使然。幾百年來,人們在浩如煙海的歷史中想找尋屬于他的故事,寧愿相信“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是曹雪芹自己的寫照,認為他也像賈寶玉那樣出身世家、突遭厄運而后看透人生。其實,曹雪芹的家族并不是從一開始就那么顯赫。他在人生頓悟之后最想拋棄的,除了富貴,更是曾經(jīng)的家奴身份。
世代籠罩在陰霾中
曹雪芹的家族入關前并不是滿族,而是漢族,因此入關后真正的身份是正白旗包衣漢軍籍。包衣的地位非常低下,在那個“主奴之分”界限森嚴的時代,曹家既不能擔任朝廷部院官員,又不能靠科舉出仕,世代都籠罩在包衣奴才的陰霾之中,即使后來家族發(fā)達了,到了“含著金湯匙出生”的曹雪芹,仍忘不了曾經(jīng)的奴仆身份。
《紅樓夢》第七十三回,賈母勒令徹查家奴聚賭事件,查出為首之一便是迎春的奶媽,曹雪芹這時借賈母之口說出一段驚人之語:(賈母道)“你們不知,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挑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jīng)過的。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可能很多人只看字面意思就一帶而過了,可是只要深慮一下,不由得產(chǎn)生觸目驚心之感。整部《紅樓夢》,賈母從未以如此鄭重而嚴厲的態(tài)度呵斥和評價過哪一類人,曹雪芹讓這樣一個大家族中具有絕對權(quán)威的“老祖宗”對一個下人大動肝火到底是為什么呢?
如果我們知道,曹家發(fā)家其實全都因為曹雪芹的曾祖母、曹璽的妻子,曾經(jīng)是康熙的奶媽,再想想賈母的話,就會明白曹雪芹的真正用意了。自己的曾祖母就是奶媽,而家族世代因襲的榮華富貴皆由此而得,卻在作品中對奶媽作如此評語者,舍曹雪芹其誰?正如脂硯齋的批語中說的:一部《紅樓夢》,全是自悔。
舍得一切換自由
從曹璽到曹寅、曹頤,再到曹雪芹的叔叔曹頫,曹家已經(jīng)是三代四人擔任江寧織造(江寧即現(xiàn)在南京,織造即清代負責督辦織造宮廷絲織品的官員),受康熙恩寵近六十年。康熙六下江南,四次均住在曹家。曹雪芹在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富貴大家。
雍正五年(1727年)底,曹家突遭變故,被下令抄家。十四歲的曹雪芹親眼目睹了一場白日搶劫。封條一貼,家中飼養(yǎng)的動物全部要餓死,年輕女子都要被迫解衣搜身,無論走到哪里,親戚朋友皆不敢相留,又有無賴奸人借機恐嚇,騙取錢財,其種種苦狀難以盡數(shù)。這場巨大的變故讓曹雪芹看穿了“天恩”和“骨肉人倫”的真相。
乾隆十年(1745年)到十五年(1750年),他在北京詹云坊石虎胡同的宗學里擔任老師,每月12斗米和幾兩銀子當薪俸的日子還是不錯的,但之后就因糞土功名,傲視王權(quán)而放棄宗學里的工作,移居西山?;始耶嬙氛偎プ霎嫀?,他卻寧可貧困潦倒,也誓不為強權(quán)統(tǒng)治服務,不僅斷然回絕,更堅定了終身著書荒村的決心。
乾隆十九年(1754年),曹雪芹遷居北京西山,生活益發(fā)窘迫,已經(jīng)到了舉家食粥,時時靠友人接濟的地步。但他卻并不覺得辛苦。因為乾隆頒旨準八旗漢軍出旗為民,后又準八旗之奴仆出旗為民,放棄旗籍的代價是失去內(nèi)務府給予就業(yè)的機會和包衣每季四兩的養(yǎng)贍錢糧。但終于可以擺脫包衣奴才身份的曹雪芹又如何會在意這些?西山的生活潦倒窮困,他卻充分享受著初獲自由的幸福和自信。
十年辛苦不尋常
生活困頓固然是曹雪芹的悲哀,卻并不影響他創(chuàng)作《紅樓夢》。在西山著書的日子,他經(jīng)常是頭發(fā)長了也不理,穿一件藍布上衣,腰里圍著個白布包袱,包著紙筆,無論走到哪里,只要聽到別人談話中有好素材,就隨筆記下來。有時和朋友們喝酒吃飯,他會突然離席回家,朋友們好奇跟過去,見他已經(jīng)伏案在寫《紅樓夢》了。他還常常一個人在路上來回踱步,也不在乎別人叫他“瘋子”。
從他筆下重彩描繪的“潦倒不通時務”“行為偏僻性乖張”“有時似傻如狂”“哪管世人誹謗”的賈寶玉,就能看出他懷曠世之才而凌駕于世俗之上的思想境界。有人說他有懷才不遇之嘆,只因無法領略他“傲然獨得”的情懷。
清苦生活中,幾個至交好友時常周濟曹雪芹,其中敦敏和敦誠兄弟與他相交甚厚。這兩兄弟是努爾哈赤第十二子英親王阿濟格的五世孫,與曹雪芹在宗學結(jié)識。阿濟格順治初年被幽禁、賜死,因此他們算得上是皇室貴胄的飄零子弟,與曹雪芹有著相似的人生際遇,也就格外親密。搬到西山后,曹雪芹只能偶爾進城找他們兄弟。一年秋天,曹雪芹走了不少路去槐園(今北京中央音樂學院所在地)探訪敦敏,與敦誠不期而遇。冷雨凄風下,主人敦敏高臥不起,兩人不得進門。嗜酒如狂的曹雪芹就迫不及待地和敦誠進了一家酒館。敦誠沒有帶錢,就解下腰間一把頗為值錢的佩刀交給店家,買了酒與曹雪芹共飲。曹雪芹大笑稱快,擊石作長歌,其詞激昂雄壯,敦誠稱他“詩膽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
還有一位好友是曹雪芹在西山認識的村塾先生張宜泉。兩人經(jīng)常聚在一起,飲酒聊天,倒也能消解一些孤寂情懷。他們住得近,平時生活上更能相互照應。張宜泉能夠理解曹雪芹的情懷、抱負,他曾經(jīng)用陳摶拒宋太宗之召的話,替曹雪芹委婉道出了隱逸之心——“一片野心應被白云留住?!?/p>
曹雪芹在朋友們面前展露的,是無比灑脫的一面。敦誠曾在詩中形容曹雪芹“高談雄辯虱手捫”,就是一邊用手摁虱子,一邊高談闊論,根本不在乎別人眼光,刻畫出曹雪芹不拘小節(jié)、狂傲倜儻的魏晉風姿。更有甚者,曹雪芹曾對朋友們說:“如果你們想快點看我的小說也不難,誰只要每天拿酒和燒鴨來讓我享受,我就為他寫書?!?/p>
晚年夫妻情義重
1977年,有人在北京一個張姓人家發(fā)現(xiàn)了兩個紅松木的舊式書箱,書箱的正面都刻著對稱的兩叢蘭花。第一個書箱的一叢蘭花旁刻了一塊石頭,蘭石上面刻著四句詩,還有兩行楷字:“清香沁詩脾,花國第一芳”;第二個書箱的背面有涂改過的娟秀的行書悼亡詩。最后刻著“乾隆二十五年歲在庚辰上巳”。據(jù)說這兩個書箱是曹雪芹的最后遺物之一,兩行楷字是曹雪芹的親筆,“清”“芳”二字暗透著“芳卿”——曹雪芹續(xù)弦的名字。書箱與悼亡詩雖然已被大多數(shù)專家認為是偽作,但人們依然愿意相信,曹雪芹在生命的最后歲月中曾演繹過浪漫的愛情故事。
他的第一位妻子因產(chǎn)后患病而死,這大約是曹雪芹遷往西山前后的事,身后只留下一個兒子。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秋天,曹雪芹離開北京重返南京故里。大約是在第二年,他遇到了一位以前認識的女子,她就是芳卿。兩人成婚后北上,回到北京西山,過起了清苦卻充實的生活。
為幫助窮苦百姓,曹雪芹曾親繪織錦彩圖,編寫成書,親自教百姓們織錦技術(shù)。芳卿把對曹雪芹的愛都凝聚于筆端,彩圖稿都是由芳卿先畫好草圖,然后再給曹雪芹。在這項“以藝濟人”的共同事業(yè)中,兩人的親密合作,被芳卿入詩曰“織錦意深”。她頗有文學造詣,《紅樓夢》脂硯齋批語中時而閃現(xiàn)的女人口吻,不能不疑為芳卿之筆。她既是曹雪芹同甘共苦的生活伴侶,又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得力助手。
雖夫妻情重,但曹雪芹嗜酒如命的癖好令芳卿甚為憂慮。西晉劉伶嗜酒,其妻規(guī)勸未果,劉伶說:“死便埋我?!辈苎┣劬陀眠@句話和芳卿開玩笑。沒想到,此言竟成真。
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曹雪芹兒子病死,他借酒澆愁,使得本來就不輕的病情又加重了。同年除夕,遍嘗世事滄桑的一代才子病死于北京西山。這時,《紅樓夢》第五次增刪稿尚未完成。
生不逢時,才高而困頓,可以說是曹雪芹一生的結(jié)語,但卻是一部曠世名著得以誕生的基石,對作者來說是“字字看來皆是血”的辛酸歷程,而對讀者來說卻是享受著閱讀快樂的幸福時刻。這樣的對比,實在不得不讓人聯(lián)想到那句已被人濫用過的話:“將自己的幸福建筑于他人的痛苦之上。”好在文學家們并不介意,回顧文學史上的巨匠,司馬遷、班固、李白,這些情感充沛卻飽嘗世間冷暖的才子們,哪一個不是奮筆疾書,恨不能把自己一生的坎坷遭遇形成汪洋文字,作為史鑒流傳后人?有一代之心痛,才能成就一代之文學。曹雪芹寫出了一個時代的心痛,一個時代的魂。
(摘自商務印書館《豐饒的苦難:中國古代文人傳奇》一書)